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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深处的平凡之路

2016-11-14卢悦宁

广西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建政大学孩子

卢悦宁/著

摇篮在深渊上方摇着,而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生存只不过是两个永恒的黑暗之间瞬息即逝的一线光明。

——纳博科夫

茅桥路

在南宁,茅桥路恐怕是个毫不起眼却又独一无二的存在。它连接南宁中心街区之一的东葛路延长线和地势环境均复杂的长堽路。千余两千米的长度中,依次排列着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铁轨、工厂职工生活区、菜市场、桥、驾校、医院等。这之间,又无规律地夹杂有米粉店、报刊亭、杂货铺、大排档、水果店……仅仅如此当然还不足以将茅桥路定论为“独一无二”。说它独一无二是因为,与闹市区一步之遥的这里同一时期至少并存着三个省级监狱。从灯红酒绿的商业区一不小心很可能就来到了戒备森严的国家机器重地。

以上是在替其他茅桥路居民描写他们眼中的茅桥路。我眼中的茅桥路,似乎二十年未变。唯一有变化的只是,在周边街区越来越鲜明强烈的反衬下,茅桥路愈加显得破败不堪,风中凌乱。

警服的外面还多罩了一件白大褂,父母是工作在监狱里朝八晚六的医务工作者,无太多闲暇给予我太多生活上的照料。学龄时的我与茅桥路上众多小伙伴同乘监狱所特有的、原先是为押送犯人而设计的、车窗焊有铁栏杆的那种警车一同上学、放学。固然不应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但那六年间每日同行的伙伴们,多年后回想起他们时,我深感“人之初性本善”是人类多么简单美好的自我褒扬和自我安慰。那些当时小学尚未毕业的孩子们自有其小时代、小社会和无形存在的游戏规则。

孤立。

很长一段时间里,孩子们之间流行“孤立”。今天可以是A和B联合起来孤立C,明天可以是B和C联合起来孤立A,而到了后天,联合起来的可能就变成了A和C,孤立无援的人却成了B……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孤立的会是谁,不知道今天的“盟友”什么时候会变成“敌人”,也不会预料到今天被众多伙伴拥簇而明天莫名其妙就成了众人争相唾弃的对象,更说不出自己跟的是什么风、出于什么充足的理由而孤立一个无辜的伙伴。颇有点儿像多年后人们热衷于观看的钩心斗角宫斗剧剧情。伴随孤立而来的,是孤立方对被孤立方指桑骂槐的挖苦,或是捕风捉影的指责。封闭车厢那不大不小的环境,等车和乘车那不长不短的时间,对于一个心智尚不完全健全的孩子来说,被孤立及其带来的一系列连锁伤害程度深浅谁知有多少?

请客。

“请我吃牛杂。”“明天记得带钱,请客!”“不请?我告诉你爸你今天被班主任罚站!”……诸如此类的言语往往来自茅桥路孩子中年纪稍长而胆子较大的那些。年幼的孩子中,胆小怕事的只好乖乖掏空了少得可怜的零用钱,给要求自己请客的人买来烧烤、干脆面或者棉花糖。不得已时,也有人不得不偷拿父母口袋里的零钱。年幼孩子中少数已萌发了血性的那些,则与欺人过甚的年长孩子忍无可忍干上一架。不劳而获且不因此感到羞耻,在孩子身上的后果似乎还并不严重而又非常严重。

告密。

毫不怀疑这样的行为相当多的人是可以无师自通的。至于原因,稍微了解当代史或国人劣根性都会了然于心。不知是出于食品安全方面的考虑还是管理方面的考虑,学校曾一度禁止学生们在校门口的小摊贩处买任何零食,如有违反则要扣减其所在班级的流动红旗评比分数。这个规定对培养小学生们的集体荣誉感似乎无太大作用。作为手臂上有三道杠和一个黄色五角星的大队委员,每次值周时我都无比尽职尽责地履行老师安排的任务:看到有同学买零食,记下他的姓名班级,果断扣分。我不值周的某一天,父亲出差,母亲未下夜班,睡过头的我又来不及吃早饭。中午放学,忍饥挨饿了一个上午的我偷偷摸摸来到卖河南大饼的小贩那里买了一块千层饼。回到接送我们上学放学的警车上,一个平时尤其热衷于欺负同学的男生下车朝校门走去……很快,值周的老师尾随男生而来。“违反学校规定买零食,她还是大队委呢,都不以身作则……”男生的声音不大却相当义愤填膺。车厢就那么大一点地方,我无处藏身,老师很快知道我的班级姓名,让我回去写检讨,家长签字后交给班主任解释班级被扣分的原因……那块无辜的千层饼我一口未吃,告密者一脸胜利者的神态和可能遭到父母班主任批评的惊恐让我胃口全无。

残忍。

低年级的小浩是一群乖戾孩子中最乖顺的一个,从不参与任何一方的孤立,从不要求别人“请客”,从不告密,从不与那些不能吃一点亏的孩子争抢车上有限的座位。一次,一个高年级的孩子主动挑衅,与小浩发生争执。小浩那天突然变得异常伶牙俐齿,高年级孩子招架不住,又唯恐在伙伴们面前丢了面子。他突然轻蔑一笑:“你爸都死了,你嚣张什么?”小浩听了这话顿时嘴一瘪,不管不顾地“哇哇”大哭了起来。高年级孩子大笑着和伙伴扬长而去。上个月,小浩父亲出差在外时遭遇车祸离世。小浩强忍的悲痛情绪在此刻闸口大开。穿过我童年所有仍然保留的记忆,高年级孩子以一句“你爸都死了,你嚣张什么”封缄小浩之口,是我所亲眼看到过的孩子所能做出的最残忍最卑鄙的事情。

时值初夏。小浩他们争吵时我正在一旁吃荔枝。这个时候的荔枝最优质,还没有引来米白色的小虫。鲜嫩的荔枝就像到达险象环生的青春期之前的孩子们,似乎非常让人放心。但其实他们就像一头头目光灼灼的小兽,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内心有多少可怕的念头,没有人相信他们甚至可以拥有毁灭这个世界的能力。

小学毕业后茅桥路的孩子们去了不同的初中,曾一起同车上学放学的他们很多都失去了彼此间的联络。他们中的一些已不住在茅桥路,甚至有的已不在青秀区,不在南宁市。但我们的父辈同在监狱系统共事,时不时还是能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茅桥路是我们共同的起点,由此出发的我们彼此呈网状向外部世界发散。多年后,有人成了消防兵,去过汶川地震救援现场;有人子承父业,也在大墙内成了劳心又劳力的狱警;有的曾沾当官父亲的光,而随着父亲的失势现在只能屈尊去做门卫;有人考上国内Top2的高等学府,成了天之骄子中的天之骄子……变成了各种各样各不相同的人,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任何一丝交集。

同处一个时期,我并不关心曾经的同路人们有着怎样各自迥异的遭逢,我想知道的似乎只是,他们当年糟糕的心性是否有所改观?人心险恶的丛林中,他们会不会比小时候、比其他人更为险恶?

我则在大学里念了中文系,毕业后从事文字工作。这样的我在当年一起在茅桥路乘车的孩子中显得特别弱质(注:不是“弱智”)。读各种文学作品——大师的,二流作家的,文学铁杆粉丝的,关注各种人的不同命运和各种人的相同处境,是我每天都要做的必修课。苏童的“香椿树街”系列小说曾经尤为刺激我的感官和神经。特殊时期的香椿树街上,小拐、舒农、舒工……一个个恶魔般的少年每天都在蠢蠢欲动,准备着随时随处作恶多端,或阴险或残忍,令人瞠目结舌,令人惧怕绝望。又令我有点似曾相识。

我选择这些苏童笔下的“香椿树街”少年为解读对象作为自己的本科毕业论文的论题,还写过《读苏童》的诗,以“香椿树街”少年们为切入点向这位“中国最帅男作家”致敬:

香椿树街最沉默寡言的居民

然而你过了很久才知道,他握着笔

在漫漫长夜里翻扒 挖掘

种植各种含毒的作物,却没有任何罪过

所以心安理得。白天你看见

他悠闲地踱过城北地带

被玷污的草肆意蔓延的地带

无人不堕落的地带

众鸟哀鸣 仓皇飞过的地带

使你想到单纯而阴险的孩童

他微笑的样子。你手捧深蓝色或暗红色封面的书

如履薄冰 不寒而栗

必须对龌龊的男人、卑劣的女人

熟视无睹。少年们不停犯罪

他们都喜欢自私的自己

他们都希望别人被袭击、被唾弃

所有人都习惯某种似是而非的命运

即使阳光盛大

即使那是印象中鲜妍明亮的南方

依然走在“善美”的背后

他终于使你陷入不安,甚至恼怒:

得病的究竟是他还是你?

他不可能告诉你

他和气或是冷冷一笑

似乎还会制造出更让人绝望的世界。

写这两样东西与写其他东西时相比,我隐隐有种更为驾轻就熟的灵感。苏童和他的“香椿树街”少年们自有他们的年代。在我的年代,茅桥路少年其实也并没有“香椿树街”少年那么不堪。他们一定只是一时少不更事,漫长的岁月定会教会他们礼让、谦卑、悲悯。庆幸现在早已不是“香椿树街”的年代……

阿波利奈尔的诗:“让黑暗降临让钟声吟诵/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蜜蜡波桥》)茅桥是我的蜜蜡波桥,城乡接合部的这里每天有无数的人来车往。烟尘滚滚又烟消云散,红尘中人人都自有其来处去处。

大学东路

很多省会城市都有这样一条路。这个城市绝大多数的高等学府聚集于此,俗称“学区”,是整个城市知识含量最高和书香气息最浓郁的街区,也是各大楼盘商铺和大小生意人的兵家必争之地。相比于城市里的其他区域,这里似乎拥有更多的葳蕤宁静的草木,以及更多的草木般千篇一律而又生机蓬勃的年轻人。他们在这条路上大海行船般习得日后行走社会的本事,在这条路上邂逅并非宿命的最初的爱情,他们的梦想在这里生发或在这里寂灭,他们在这里宣泄多余的热情但终将学会克制和冷静……这样一条路,很多人回忆起来内心注定不会太平静。

在南宁,这样一条路位于城市西边的老城区,叫作“大学路”。前前后后共有五年多时间,我在这条大学路的东段来回游走,似是无所思无所忆,实则总是心事重重。2006—2010年,我上的是一所之前从来未曾想到过的大学。大学之道,在诗酒趁年华——早已过了圣人和大师的年代。只是很多人的青春有酒无诗。大学四年,我也有狂欢的时候,我也有笑闹的时候,但我所怀念所珍视并想再来一次的却恰恰是那些独处的、缄默的时刻。

记忆里多的是这样的时光:周日的傍晚离家,搭上拥挤的76路公交车,穿过大半个城市的高楼和绿树,在大学东路停靠。周五下课时间早,76路大多行动迟缓并且空荡荡,它与大学路上生生不息的羊蹄甲、木棉、棕榈、假槟榔、扁桃树……擦身而过。傍晚的公共汽车像只突兀的大怪物。坐在上面,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让我能够耐下心来听一些很静很远的音乐,想一些很杂很碎的事情。环起双臂抱在胸前,在拥挤的人群中却是独处的、缄默的,看向华灯初上的车窗外,好像等着随时可以开始一部冗长而深沉的文艺片。那几年大学东路刚开始修地铁,很多次漫长的堵车经历使我意识到,在世上只有徒步行走才是自由自在,不被任何工具或外部条件束缚。但就算是行人也会被时间困囿啊,所有人都在被时间困囿,所有的无能为力的人。

记忆里多的是这样一些时光,光线并不那么好,需要进门即开灯,即使外面阳光灿烂,这些时光也是灯火通明的。是的,是在那个停车场改造成的自习室里。无人的时候,空着的大片蓝色座椅无法让人不想到海洋,而白色的长条的书桌,像大理石却不是大理石,是蓝色座椅海洋里过于整齐划一的道道波浪。大学东路上的那几年,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抗拒这样一片海洋,在这里我可以长时间地独处、缄默。下课后的短暂午后,没有课也没有社团活动的漫长上午,不下雨也不刮一丝风的夏天,除了风和月亮什么也没有的冬夜……我在这里享受孤独,抑或是自己刻意制造孤独。

像胶片时代的摄影师总是携带着相机匆匆赶去自己的暗房冲洗照片,我总是携带一些突发的灵感匆匆赶到这个自习室我自选的固定座位。对自我、对外界的观察,观察之后的思考,只有在这个可以独处并不必在意任何人而保持完全缄默的临时“暗房”,才能以文字的形式显出一个个影像来。那几年我不停写诗,我要表达,但在表达完成之前我不想透露一丝半点,我需要无尽的独处和缄默,所以我需要这个蚌壳般无微不至保护珍珠的“暗房”。

“不,我绝不离开我的角落半步。”福楼拜如是宣称。伍尔夫也早已发出先声:写作的女性一定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暗房、角落、自己的房间,性质或许是一样的。要独处,要缄默,要沉潜,要沉淀,要拒绝热闹,要远离喧嚣,要去伪存真,要穿透所有现象看见唯一本质(或忽略唯一本质而接纳所有现象),要与自己长谈,要和其他的同类彼此不见却又心照不宣、遥相呼应……终其一生我无法达到福楼拜伍尔夫们的境界,但在大学东路上那可以深深独处、深深缄默的几年,我秉笔直书自己的历史,打扫自己的心灵,是有生以来我最有诗意、最有质量的几年。

2010年,大学毕业,我离开了大学东路,离开了我自设的“暗房”,似乎也就此失去了一些独处和缄默的条件。

2013年,研究生毕业,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和满足感,反而颇感焦虑烦躁。我因为工作的缘故,又回到了大学东路。就像2006—2010年,我上的是一所之前从来未曾想到过的大学,2013—2014年,我所从事的第一份工作亦是之前从来未曾想到过的。依然是76路公共汽车往返之间的两点一线,依然是一路的羊蹄甲、木棉、棕榈、假槟榔、扁桃树,依然是大学东路两旁随处可见的江水和湖水。可是这时的大学东路总是车来人往,烟尘滚滚,毫无诗意。

更没有了丝毫独处和缄默的可能。我是单位里最底层的一名组织干部工作者。每天与一名副处长、一名科长共两名一丝不苟的青年男士同处一间办公室,我协助搞好各种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工作、学生入党积极分子培训工作和学生党员管理工作等等,是科室里各种大小通知报告的撰写人。打杂,报账,布置各种大小会议的会场,采买处里面每人需要的办公用品,满校园寻找或等待相关的主管领导签一个或许完全没有必要的字。四处打电话——处级干部、科级干部、副高以上职称者、党外知识分子……人人礼貌而冷淡地应承我发出的千篇一律的口头会议通知,他们中的很多人和我一样并不明白或并不认同这些多而杂的会议的实际意义。

并非专任教师也不想从事教师工作的我,甚至在周六周日的时候不得不为自学考试的学生讲授古代文学的课程。最多时也仅有七位学生,所在系别为国际贸易、应用外语甚至是信息工程的他们,干巴巴地坐在偌大的教室里听我干巴巴地讲从宋朝到清末民初的文学史。这七名学生希望通过自学考试取得本科学历,汉语言文学是相对他们来说最简单的课程;而我希望从工作第一年开始积攒足够的课时以后好评职称,对于学艺不精的我,古代文学已是最好驾驭(不如说是最好糊弄)的一门。江西诗派,清雅词派,西昆体,后山体,格调说,性灵说,南洪北孔,一祖三宗,狭邪小说,侠义公案小说……一千多年间有多少千姿百态的好诗文啊,却从我凑近麦克风的嘴巴里飞快地一闪而过,从学生们并不十分专注听课的耳畔飞快地一闪而过。就这样,古代文学对我来说从喜爱颇有点荒诞地变成了不得不小心应付。

就这样,我再也无法保持独处和缄默,总是要开口说明一些东西,解释一些东西,不说口若悬河,却也滔滔不绝。我确实感到了无所适从,但又必须使自己游刃有余。就这样,我曾经赋予其诗性色彩的大学东路终于还是还原成了最本真的存在——真的只是一条路,我想逃避,我不想涉足,却不得不每天推着自己来回走过那里。那是我微不足道的工作,也是我并不广阔的生活,我不喜欢,我不想面对,但我必须接受,然后想办法改变。那里也是大学东路,但不再有让人联想到海洋的无数蓝色座椅,那里有的只是下大暴雨时整条大学东路最深的、最难排尽的积水。我卷高裤腿,撑着伞走得小心翼翼,但还是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

建政路

很多年前就常常走这条路。那时我年纪还很小,由父母领着,来这条路上的照相馆拍摄了人生中的第一张证件照。那天我梳高高的羊角辫,母亲还特地给我戴上了玫红色的头花。穿的是一件好看的鲜黄夹克衫,像极新鲜菠萝果肉的颜色。夹克衫的上一个主人是母亲同事的女儿,一位身高生长很快的小姐姐。20世纪90年代初,小孩子接着穿大孩子再也穿不合身的衣服,还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彼此之间也并无敏感的玻璃心。“一,二,三!”摄影师手起音落,世界上多了一版不太规范的一寸相片——快门按下时我的双眼还齐齐地往左边不知在瞧什么物件。面对各种镜头或类似形式的聚焦时习惯性的微微拘谨不安,一直持续到很多年以后的现在。

有时是随父母到住在这条路上的同乡家吃饭。那时建政路的两旁多是机关事业单位大院。同乡夫妇是单位里中规中矩的小干部,住着中规中矩的单位福利房,烧煮中规中矩的家常菜招待我们一家三口,与我父母聊一些中规中矩的话题。同乡夫妇的儿子刚上初中,总是快快地吃饱了饭,回自己房间做一些在小学低年级的我看来还很稀奇新鲜的事情,眉宇间已初现少许不加掩饰的属于少年的冷峻和事事不耐烦。尘世嚣嚣,人各有事奔忙,岁月倥偬间,父母与同乡一家早已失了联络。他们家原住的大院早已搬迁。那个通信不发达的年代,久别重逢故知的遭遇多少有些难得。然而那次重逢并不十分美好。下着雨的周末,父亲途经建政路偶遇同乡夫妇。他们正合力推着一车米粉去市场贩卖。原来,他们成绩并不特别优秀又无什么特长的儿子几年前已自费出国留学。为给儿子筹到足够的学费与生活费,夫妇俩不得不在所有业余时间里想尽办法多赚钱,完全不辞辛苦。而机关干部养尊处优的派头早已在粗粝现实的摩擦中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过早衰老的容颜和姿态。同乡夫妇与父亲匆匆道别时,父亲才发现他们穿着一种特别的“情侣装”——一样的白色衬衫(已微微泛黄),深蓝色的领子和袖口。那是20世纪90年代南宁市所有男中学生每天穿在身上的统一校服。胸口口袋处的“新希望”早已模糊不清,父亲却又分明看到。

而同样从小在体制内环境中长大的我,早已暗中长成了一个中规中矩的人;虽然偶有小失误,但总体偏差不大。一路随着自己的心性选专业,读研,考取自己心仪的工作岗位,也遂了父母的心愿顺利进入体制内。世界早已以越来越包罗万象的面目呈现在每个人面前,虽也有止不住羡慕生活得远比我精彩、刺激、充实的同龄人的时候,但更多时候却是暗自庆幸,没有因为自己而给父母带来额外的劳心劳力。民间有种说法:有的孩子来到人世是来报答父母恩情的,有的却是来向父母讨债。是有些愚昧,但还是忍不住对号入座。父母恩情报答不尽,但也不该恃着娇宠予取予求。人世间的其他关系亦是如此,爱人之间,友人之间,合作伙伴之间,陌生人之间……两相平衡是最理想的状态。虽不可能事事尽善尽美,彼此朝着如此方向磨合,各人从善如流,将心比心,亦是极好的。

在我看来,建政路是生活很便利的一条路,这是它最大的特点:每个家庭都离不开的菜市和超市,少年们的学校和校门外的精品店、小吃店,女士们的服装店,偶有小病小痛的人的诊所……在不十分长的建政路上都能找到。建政路上还有一家电影院,叫做实验电影院,其落后的经营管理方式,早已使自己在民族、万达、中影、沃美等与时俱进的、这座城市里密布着的各个影院冲击下愈发萧条。但至少在千禧年到来之前,实验电影院还是个热闹的所在。附近各个小学的小学生们久不久排着时而整齐时而稀稀拉拉的队伍,浩浩荡荡朝实验电影院行进。学校组织同学们集体观看的无非是《闪闪的红星》等主旋律电影,或是《妈妈再爱我一次》等十分具有教育意义的影片。当唯一一次可以集体观看《精灵鼠小弟》这样的国外引进的动画片时,不到十岁的孩子们兴奋极了(用今天的话来说是“嗨翻了天”)。

不过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却并不是在建政路实验电影院看的任何一部影片,而是每次看电影前,身为班干部的我总是被班主任委以领队的重任。那时的我成绩优异,遵守纪律,乖巧聪明,红领巾最整洁最鲜艳,理所应当举着轻飘飘而红艳艳少年先锋队中队队旗,走在班级队伍的最前端领着同学们前进。那时我已学会自己梳头,不再需要母亲帮忙,自己就梳好了最喜欢的发型,好在领队去电影院的路上,骄矜地微微昂起小脑袋。建政路两旁越来越浓密的香樟树见证过我最早的“自我意识”,或者说,我最早的“自恋”。其实类似这样“自恋”的机会又怎会少呢?每天早晨领操,每周一在鼓号队里“咚咚嗒嗒”敲响红色的小鼓,每每节日联欢会的时候上台独奏电子琴,几次上台接受校长颁奖……都是年纪太小时我伪装矜持而内心得意的时候,完全想不到成年后的自己会对来自外界的关注和注视如此不习惯、如此不喜欢,也完全想不到诗人顾城那“我希望自己好看/我不希望别人看我”的诗句会如此深得我心。

后来,很快我就长大了,可以自己和小伙伴上街买衣服而不再需要母亲代劳。那时第一次在建政路知道了“衣服品牌专卖店”的概念。与去惯了的百货大楼不一样,与穿腻了的童装不一样,专卖店和专卖店里的衣服似乎更有某种萌动的活力与青春气息。我第一次在以纯专卖店买了一件好看的衬衫,穿在身上,心里美滋滋。很快,我在校园里发现有个同龄女孩穿了一件一模一样的衬衫,似乎比我穿得还好看;很快,在街上,我看到了第二个,第三个……

后来,很快我就长大了,终于在一个还没完全准备好、多少有点儿猝不及防的夏天,在建政路的南宁市第十四中学考场参加了对人生有一定决定意义的中考。那是一次不成功的考试,许多同龄孩子考了与我一样的分数,甚至更高的分数——正像那件在以纯专卖店买的衬衫,有人穿得和我一样好看,有人穿得比我还要好看。我也终于认清并欣然接受了自己一直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孩子、并将在往后的无尽岁月中一如既往地平凡下去的现实。

因为学习、生活等原因,后来我常走的是东葛路、青山路、大学路,再接着是外省的视觉效果上与南宁街道别无二致但就是不一样的道路。2014年,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终于得以有机会从事自己理想中的职业,做自己希望做的事情。也终于有机会常常重走建政路。

夏天下班的时候,阳光依然毒辣。冬天下班的时候,早已暮色四合。下雨天我微微握紧方向盘,谨慎驾驶。晴天时候则在下班路上做自己最中意的自行车运动,在车水马龙中如入无人之境……不变的是我一直是走在这条我早已结缘了的建政路上。每个人都不能更加习惯每天内心的轰轰烈烈,每天表面的平平淡淡。而我们只此一次的人生,注定要献给自己细水长流的热爱和偶尔有之的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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