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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之内皆兄弟

2016-11-14子/著

广西文学 2016年3期

江 子/著

1

我是在一个乡镇的宴会上见到他的。快春节时,林从老家镇上打来电话,说返乡的多了,想请上两桌酒,邀优秀代表来镇政府坐上两桌,喝杯老酒,续些乡情,能否回来凑个热闹?

林是镇里的“一把手”,也是我过去在故乡县委工作时的老同事。南昌离老家只两个半小时车程,年终事少,来去并不耽搁,就回了。两个半小时后,到了镇政府。天冷。没见林。我熟门熟路,直推会客厅的门进去,在火盆边坐下。可能因天色还早,来的人还不算多,火盆边三五人,就天南地北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所聊无非是哪个村子的人,如今在哪里发财,天气如何如何之类。

然后就看到了他。他坐在我对面,中间隔着火盆,头发凌乱不堪,脸色也差,穿一件不太合身、质量也次的黑色羽绒服。他抱腿,用的是乡下农民惯有的姿势。不合身的羽绒服袖管离了手腕处,几乎吊到前臂的中央,因困窘显出了几分滑稽。以为是哪个在外混得好的返乡者带到镇政府玩的本地亲友,就没主动招呼,他也没有介绍自己。

陆续有人来。门外一阵阵车的喘息声。门开了又掩上。一会儿,林从外面来,后面跟三两人,仿佛电影里的黑道人物。他握着每一位在座者的手,向大家介绍每个人的业绩。临到我对面的那人,林握手的力气,明显加重,声音也高了起来,语气也有了几分夸张。我才知道了,衣衫不整、像居家农民的他,竟然是东莞一家有色金属加工企业的老总,手下数百员工,每年收益上千万。从他与林的对话中得知,因为在广东待久了,到家反而不适应,冷得受不了,正感冒呢。为赴今天的宴,胡乱找了家里的一件羽绒服,不管合不合身就出了门。

他笑得有些憨,仿佛不远处的、我们少时就读过的乡村中学里,被满口方言的老师夸奖了的学生,举止中有些抓耳挠腮的意思,远没有与林介绍的身份相匹配的气度。这让我疑心,林的言辞里有图场面热闹夸大其词的成分。那羽绒衣的袖口有一根线不合时宜地窜了出来,仿佛一个管理松弛行将倒闭的私人企业即将被炒的员工。

林邀上几人,上楼上他的房里打麻将去了。会客厅沉寂了一会儿,留下的人们又重新寻找新的话题。他没走,依然抱腿坐着,烤火,也不说话。他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样子像极了乡村随处可见的老农民。他出去多少年了?他怎么就没有学到一点城里的做派,举止间怎么没有明显的做实业者的干练和魄力?

他让我觉得好奇。我开始对他有了兴趣。我的目光跟随着他。一会儿,他向在会客厅招呼的乡镇干部问电脑室。在乡镇人员的引导下,他离开了会客厅。我借故跟着他。我和他来到了电脑室,他熟练地开机,上网,查找自己需要的网页。我在他的对面烤火。我瞄到他浏览的网页,都是关乎有色金属的国际行情,价格在网页上急剧变化。网页上充满了我看不懂的代号,英文。在电脑屏幕面前,他的脸色有别于刚才的百无聊赖,舒展了开来。

他的目光变得敏锐,敲击键盘的声音有很好的节奏和力度。他不再像是冬天火盆边烤火的、农耕文明语境里的木讷农民,而是商品时代的凶猛动物。我在他的对面逐渐感受到了他的气场,体会到他决胜千里的胸襟。仿佛电脑室是一个泳池,而他是熟悉水性的水手。他有美好的泳姿和速度。

在他操作电脑的间隙,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了攀谈。他告诉我,他只在不远的乡村中学读完了初中,然后去了广东打工。他一直阴差阳错地待在有色金属的加工行当里,多年的打工使他学会了加工技术,工厂的管理知识,甚至是对世界有色金属行情的把握。几年前,在全球有色金属行情低迷的时候,他决定单干,自己借钱投资办了一个小型的、供出口的铜、铝等金属加工厂。他每天出去跑单,把握世界有色金属的局势。他小心掌控着企业,在全球有色经济瞬息万变的局面下掌握着商机。有色金属的行当险象环生,可他总能化险为夷,不断平稳着陆。然后他越做越大,直到今天的格局。

他在交谈中变得从容、自信、游刃有余。他与刚才在会客厅里百无聊赖的样子迥异。我此时信了林的介绍,林对他的实力的估量。——他竟然懂得英文!没有人相信他只是一个乡村中学毕业的农民工。

我不想打搅他的工作。我走出了门,到楼上找到已经散了牌局见缝插针偷偷睡下的林。我和林谈起了他。林换了一副揶揄的口气,说,他呀,脱不开的农民思维,天大的家业,不晓得花钱,不懂得享受。看到门口那辆泥巴脏兮兮的索纳塔吗?就是他的。比一个本地小粮油加工厂的老板的坐骑都不如呢!

2

他远不是能够享受镇政府邀请赴宴待遇的成功人士,虽然镇政府的宴席与寻常乡间的酒席并无多少不同。比起前面提到的有色金属加工企业的老总,他还只能什么都不是。他既没有在银行里存下哪怕十万元的存款,也没有城市里的一家小公司列于他的名下。迄今为止,他谈得上富有的,依然只有梦想,还有他对梦想历经磨炼依然不改的近乎圣徒般的信仰。

他有称得上丰富的经历。高中毕业后,他去了广东,然后,去了其他地方。每到节假日,他会用陌生的手机号码给我发来问候的短信。他会在短信结尾写上落款和他所在的地址——那地址有时候是在沈阳,有时候又在武汉,还有时候在河北。有一次他甚至告诉我说他在泰安,离泰山只有很短的距离。他兴致勃勃地说,他哪一天要去登泰山,享受下一览众山小的滋味。他到哪些地方所忙何事,以什么手艺生活,我并不甚了了。倒是老家,至今依然拿他坐火车丢了车票,没暂住证被逮住、关押殴打和罚款,遭窃和遭抢等许多经历说事。

后来他干上了家具这一行。他似乎做了一些规划:先是自费参加了相关培训,学习了家具设计,进了城市的家具行当,掌握了家具生产和销售的整个流程。据说他还当上了某个城市一个规模不小的家具城的售后服务部总管,有过一二十个人听他指挥。我和他互加了QQ好友,但彼此联系不多。倒是经常看到他的QQ签名和日志时有更新,文字充满了颇显盲目的自我鼓励和自我喝彩的意味。

然后他来到了南昌。他说是他曾经在北方的一个同事的邀约,同时也因为这里离家近了,他的老婆孩子就在只有两百公里外的老家县城。还有就是因为南昌有我这个哥哥。——他是我的另一个堂弟,我大伯的儿子。他说待在南昌因为有我,我想那多半是出于客套。

他在南昌一个私人开的家具城上了班,职位依然是售后总管,手下也有十一二个人。他的工资不算高,似乎不到四千,他说是慢慢来,现在正在试用期,老板已经答应试用期满就给他配车和涨工资。至于会涨到多少,老板还来不及明说。他相信以后都会好,即使现在老板连养老保险什么的也没有给他交,他只能住在一间极其简陋房租便宜的房子里。——他似乎从来不在意现在是怎样的,他蛮不讲理地相信明天会给勤勉者以奇迹般的奖赏。

然而几个月后,他不仅没有得到试用期满加薪配车的待遇,反而有了被裁员的命运,原因是经济形势并不乐观,家具生意日渐萧条,裁员是不得已的命运。

对于与期待过于悬殊的变故,他有了短时间的悲愤。我为了安慰他,邀请他喝酒。在酒桌上,他发了一通牢骚,就不再说话,不断地饮酒。那天的酒喝得有些闷。他回去的时候脚步有些飘,我不知道是酒喝多了些,还是工作丢了,面对前途他心里没底。除了自己,他在老家县城租住的有老婆孩子的家,是需要他养活的。

他并没有让自己悲伤多久。或者说,他没有时间悲伤。不几天我就接到了他的电话,说是到了成都,正在学习一项新的技术。他说在南昌时发现修补旧家具远比卖新家具还有市场,潜力更大。而这一行当,只有成都才新有。可是他已经身无分文了。他需要外援。我寄了钱给他。

然后他回来了。他开始重整旗鼓,每天天不亮去闹市区发家具修补的传单,重访过去的客户寻求新的业务。他在这座城市的缝隙里钻营,寻找着自己的机会。他几乎是赤手空拳,而这座城市于他来说完全陌生。他真的能依靠这样一个需要大量人脉、完全是崭新的并没有经过市场检验的技术,在这样的城市里扎下根来吗?

他奇迹般的逐渐有了业务,开始有了一些收益。他经常要到半夜才能回到出租屋里,然后胡乱吃上点东西睡觉。他每天东奔西跑,但从电话里可以听出,他越来越有了一些信心。我每次打电话给他要他来喝酒,他总说忙。当然在这个他所陌生的城市生存他总有诸种不如意,比如骑车撞了人、辛苦买来的电动车被偷,这样的事儿时有发生。可是他都应付过来了。

他的QQ签名日益有了好的言辞。他的调门越来越高,仿佛依然是在高中的作业本上书写理想。他说他越来越喜欢这座城市了。他说他渴望着办一个小公司,招上几个人,自己过过老板瘾,他想试试自己是否能管理一个属于自己的团队。他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明天一定会更好。虽然他依然卑微如同尘埃依然一无所有,可是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住他。他一直在设置一套叫作前程的程序来鼓舞自己。如果程序发生意外导致乱码,他就马上重新编排好让梦想继续滋养他。

3

依然在镇政府的会客室里,人们打牌,打麻将,聊天,等待饭局的开始。正是清明,依然是林,为联络感情,慰劳回乡扫墓的人们,在镇政府设宴。小小会客室挤满了返乡的官员、腰缠万贯的老板、术业有专攻的教授等本乡有头有脸的、在古代应被称为社会贤达的人们。有人久别重逢,有人结交了新朋。这是温馨的、其乐融融的时刻。原本平常粗糙的家乡话,被人们说得隆重、夸张又喜庆。

就在这样的场合,我得以与他相遇——他无疑是受到了邀请,中途推门进入。他的后面跟着“哼哈二将”,其中一个我早认识,是他的兄弟,比我高两届的初中学长。他的入场,让我有了香港古惑仔主题电影里老大街头簇拥而行的错觉。

他的样子与众不同:光头,可留着络腮胡须,并且长到了夸张的让人无法忽视的程度。他的目光,阴冷如铁,却又有混世魔王的戏谑,天塌下来敢扛的泼皮劲。他的牙齿,黑,肯定是抽烟的缘故,却尖锐、陡峭、交错,这使得他的嘴里,仿佛是一个插满了矛头的战场。

他个头还算高大,却也不是浑身横肉的那种。他的身上,却有一种让人敬畏的江湖大哥敢作敢当的气质,还有许多让人无法把握的悬浮的东西……他穿着西服。那是一套做工考究的行头。可穿在他的身上,有些不合身,明显大了一号。他把袖口叠起两寸。西服在他身上,不仅没有那种庄重文雅的意味,反而有了欲盖弥彰的张狂。

他推门进来,手里夹着烟卷,径自向里走去,根本无视几场牌局的存在,脚步有着掩盖不住的嚣张。人们全被他的架势所震慑,齐齐把目光投到他身上,一时忘记了说话。室外已是春天,春风和煦,天气晴好,可他的到来,分明给几十个人相聚的温室里,带来了寒意。——他就是有这么强大的气场!

他跟认出他来的人打着招呼,话语客套周全,腔调却有几分漫不经心。可与他交谈的人并无不快,因为他的漫不经心里并无轻慢之意,有的是一种童心未泯的天真和常在江湖飘的倦怠。他的到来受到许多人的拥戴,我看见一个许多人敬重、不苟言笑的官员紧紧握着他的手,其夸张的表情让人以为他们是远房亲戚,而另一个原本霸气外露、体格强壮的私企老总见到他时的恭敬仿佛他是他的长辈。人们开始以耳语的方式悄悄讲述他的故事,那几乎是一个不可复制的传奇,一个需要充沛的能量才能制造出来的江湖奇迹:

他是本乡三里村一个穷人家的儿子。他只上了小学三年级。他是一个小篾徒——因为家中兄弟姐妹太多,而故乡田地太少,他辍学后被父亲领着拜了师傅去做了篾匠。他最后却没有成为一名篾匠师傅。因为骨子里的不安分,他丢下了篾刀,去县城做了一名街头少年,整天与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喽啰们一起惹是生非打架斗殴。他终于犯了事,在一次群殴中用刀捅伤了人。被警察追捕的他,只有逃亡一条路。

他逃到了广州。阴差阳错,他开始交上好运了。那时候的广州,刚刚对外开放,遍地都是机会。他在一个公司里,学会了开车,专门负责仓库货物的装卸。他有了积蓄,同时有了自己的盘算。他再也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街头少年了,他感到他的机会来了。他离开了公司,自己买了车,跑短途货运。之后,又买了更多的车,成立了自己的货运公司。

他天生有着外交的本领。他会牢记他遇到过的哪怕职务只有芝麻大小的官员,比如低级的税官、站岗的警察、银行职员、派出所所长、工商局局长、法庭审判长,他都曲意逢迎,刻意结交,与他们做了朋友。在他们面前,他将自己设计成了一个仗义、豪爽、说一不二的形象。他善于记电话号码,谁告诉他一个电话他就能牢记在心。他还有特殊的语言天赋,可以用不同的方言与来自不同的地方的人们交谈,天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些相差千万里的方言学到手的。他在当地慢慢有了一张牢不可破的关系网。

靠着他苦心经营的关系网,他的公司越做越大,从一个公司到现在的五个公司组成的集团,经营着包含加工、运输等方面的业务。他还有奇特的管理公司的水平。他不懂得账目,可任何人都无法欺瞒他,对任何货物的进出、利润,他早在心里做成了一本账。

他的社交圈子也越来越大,公安、法院、海关、市政、质检、金融等部门,都有他的朋友。他也与当地烂仔称兄道弟,与按摩店歌厅酒店老板、办假证者、街道办干部打成一片。他出手阔绰,乐善好施,到了后来,江湖上传颂着他的名号,人人以成为他的朋友为荣。——他有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绰号,名叫“本·拉登”,这倒是与他的光头长须的彪悍形象契合。这名字张冠李戴产生了喜剧的效果因此得到迅捷传播,远比他身份证上土头土脑更适合乡村篾匠身份的本名流传更广。

他更是得到了在广东的故乡人的拥戴。他有浓厚的乡情。只要故乡有人找到他,不管是否认识,只要以一口乡音为证,他都会慷慨解囊,提供完全超出求助者意料的帮助。他帮过很多人,渐渐地在广州的故乡人口中,他有救世主一样的名声。他同时与故乡的大小官员打得火热。他们不管官职大小只要找到他,都会享受到非同一般的待遇,成为他的关系网上新添上的粗细不一的网线。他终于通过故乡官方的关系网络消除了自己早年的案底。他依自己所愿成为一个清白的人,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一个没有任何污点的正经生意人。

《西游记》里,无法无天的齐天大圣修成了正果。《水浒传》里,街头惹事的鲁提辖成为高僧。在改革开放的广州,一个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水平的无知少年、街头混混,成了远近闻名的名流翘楚、行侠仗义的带头大哥。这是魔鬼的魔术,还是命运的把戏?

——他说着家乡话,可那话里因为他无意间加了许多显然不是故乡所有的语调、节奏,显得多少有几分陌生,而他并不知觉。他和许多人握手、寒暄,显得极其周全,言语符合社交场面,还有几分有涵养者惯有的幽默,看不出他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程度。他笑起来满口龅牙,有一股亡命之徒的凶狠、不顾一切,可也有几分有趣的成分。他并不是一个让人敬而远之的人。相反,他的身上,有一股奇特的魔力,让人忍不住想结交他、了解他。

他把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和人一一握手,慢条斯理地表达着歉意,以要奔赴另一个宴席为名,威风凛凛地率着他的随从提前离开了会客厅。依然留在桌上的人们乐意猜测:这个长年风波里出行的江湖客,这个长着一副恶棍相貌其实不乏民间生存智慧的乡下人,这个也许被魔鬼控制了的赌徒,会有什么,在前面等待着他?

4

依然是清明,在故乡,从镇政府的会客厅到县城的酒店、餐馆,我被牢牢按在了酒桌上。——清明,不仅是缅怀逝者的节日,同样也是生者欢聚的时刻。到处都是返乡的人们,到处都是举杯的欢场。同学,亲友,曾经的同事,都备了酒席,延请入座。我的喉咙因酒精的作用肿痛得厉害。在中午的饭局到来之前,我关了手机,在县城很小的一个诊所打点滴。诊所的主人是我村里的医生,我叫他叔,村民们的渐渐离开让他的诊所门可罗雀,他只好到县城谋生。他在县城的诊所,正好成了我此刻的避难所。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他。——他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来求诊,后面跟着他的女人。他的女人认出了我,叫我了一声“曾老师”,原来是我做老师时的学生。他也跟着她叫我“曾老师”。看我茫然,他介绍自己是我的村庄隔壁老屋村XXX(我曾经的同事)的堂弟,这让我相信他的五官正有他们家族的轮廓。我顺口问他在哪里发财,他说在县里办了一个小厂,给美国一个知名箱包品牌做加工。他报出那家国际知名企业的名字时我睁大眼睛的样子肯定让他觉得我大惊小怪,他自我调侃说在县城做跨国业务稀拉平常,他所做的是很小的业务,手上的工人少得可怜,并没有多大赚头的。

他的头发有些乡村少见的鬈曲。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些许疲惫的神色,也许是孩子的病与生意上的操劳使然。他的孩子那么小,他也并不算大,三十出头的样子。他的穿着十分普通,并且不算整洁,神情中有一种不甘心的挣扎意味,并没有那种财大气粗者的心安理得,看得出他说的没有发达并不是因为谦虚。今天的偶遇让他有了倾诉的欲望。他说初中毕业后自己去沿海开放城市打工,做的就是国际箱包这一行。他吹嘘说随便拿一个包给他,他就可以大概估摸出价格和质地。他的貌似吹嘘,让原本难得安静的诊所有了小小的喧腾,一直陪同我的、原本性情温良的妻子此刻也忍不住变得活泼,迫不及待地把随身带的包给他验证。结果他完全抛开了包上标示的品牌的干扰斩钉截铁地说不过是一个高仿包,他估算的包的实际价值,与妻子的花费大致相同,让妻子大呼神人。诊所的女主人从房里拎出一个小得只适合装零钞逛菜市场的皮包,结果赢得了他的称赞。他说的大概价值并没有得到女主人的印证,不过女主人说起,包是他们在美国念博士的儿子送给母亲的礼物。我们对他的夸奖渐渐令他得意,他对他的行当的爆料就越来越多。他说美国知名品牌公司对质量的要求如何苛刻,而加工费却又是如何的低廉。他说经过他手做成的箱包,转手就有可能出现在欧美大市场的柜台,价格高得让人咋舌,没有人知道是由中国一个小小的县城加工厂完成。他还信马由缰地发表了对全球化的理解,他说全球化,依然是欧美吃肉我们喝汤的全球化。他说得越来越多,话题越来越大,天知道在这小小县城,他怎么得到这些信息,有了这些看似戏谑其实有很多合理成分的观点,他终于说到了他对自己未来的估算。他说:

“你知道么?我想做的,远远不是箱包,不是给美国英国的什么国际公司打工。我最想做的,是回到农村去,回到老家去,回到土地上去。我最想干的工作,是养殖和种植。

“你说人类最大的问题是什吗?是吃。人们有钱了最想干的是什么?是吃得健康,吃得安全。可当下中国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食品安全,是人们对食品的不信任。

“工业化城市化越发达的地方,水土污染越严重,食品安全问题也相当突出。这样,没有工业污染的江西中部的咱们老家,就可能是食品质量能够得到保证的好去处。我们家乡的土质,含丰富的微量元素,这个我专门送去权威机构检验过了。

“我们这地方,离广州和上海这两个大城市,都只有七百至九百公里远,铁路和公路都是当天可以到达,运输成本不高,报纸上怎么说的?我们这里是上海广东的后花园,是长珠闽产销半径的最佳范围。

“我准备把打工的人们余下的土地承包起来,挖塘搞养殖,上山搞种植。我准备养一些虾、泥鳅、鱼类,种莲藕、山药、芦荟,这些都是城里人喜欢的、价格不便宜的、适合养生的食材。山上我就种一些果树。我培育优质的品种,长出具有养生价值的果实……

“然后我开始做品牌。我注册统一的商标,营销中国南方原生态无污染乡村食品概念。我加大宣传力度,不断更新营销手段,让我的产品在上海、广东市场上广为人知,人人首选。

“我的公司可以越做越大。我可以不出家门把钱赚了,即使在农村,也可以过上好日子。哎,医生,孩子点滴挂完了……”

…………

他们都是从乡村走出来的人,纯种的农民后裔,农耕文明的母体上结下的果子。

他们又有着混血的质地:他们的心里同时收藏了故乡与异乡。他们同时拥有了乡村与城市。他们深谙乡村生存哲学,又受到了市场经济的淘洗和历练。他们是具有数千年文明历史的中国乡村里的新人。

我写下许多乡村的文字。我写乡村诗意的衰亡,伦理和礼俗的失范,环境的衰败,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的生死离散,写乡村老人的老无所依,孩子们在歧路,打工的人们命运无着。老实说,我对乡村当下的局面是悲观的,我不知道乡村最终会走向哪里,在这一场场远称不上平等的博弈中还会溃败到何处,不知道农民离国民身份还有多远,国家还要农民继续做出怎样的牺牲。

可是我发现了他们,并且瞩目于他们。——我在想,他们会给乡村带来什么改变?在乡村与城市的非对称性的博弈中,他们将持何种立场?他们的炼造和成长,是否会使乡村有了我尚未意料到的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