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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惊,融贯中西—— 钢琴独奏曲《破》作品及演奏评析

2016-11-10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上海200031

关键词:八度演奏家谱例

孙 月(上海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上海,200031)

石破天惊,融贯中西—— 钢琴独奏曲《破》作品及演奏评析

孙 月(上海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上海,200031)

《破》既发挥了钢琴特有的音响色彩,又体现了管弦乐队般的交响性思维,将西方现代创作技法与中国传统音乐结构有机融合。《破》的首演,在高超炫技中有真情抒发,在深度剖析后有写意想象,融刚毅奋进与温婉诗韵于一曲,将作品的神韵恰如其分地诠释了出来。

《破》;钢琴独奏曲;创造性想象;苏潇;张玎苑

一、散序:《破》之题解

2015年5月7日晚,一场名为“古韵新辞·绿色回响”的音乐会,汇集中美两国青年作曲家与演奏家的室内乐新作品,在第32届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的舞台上亮相。当晚,就在一墙之隔的东方艺术中心音乐厅里,俄罗斯指挥家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夫正率领圣彼得堡交响乐团演奏“肖七”。与那一边现场充满战时回忆与纪念英烈的厚重气氛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这一边体量小巧、结构精美的室内乐作品连缀而成的音乐会,富有年轻活力,不乏个性乐思与新颖畅想,同样吸引了不少对现代音乐充满兴趣的老中青各年龄层的听众。

在这台由重奏与独奏作品组合连缀起来的音乐会上,钢琴独奏曲仅有三部。《破》作为唯一一首中国作曲家创作的钢琴独奏曲,由旅德青年女钢琴家张玎苑进行首次公演。它以开曲直接入破的强劲节奏动力及松紧适宜的结构张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成为下半场音乐会的一处亮点。

“朦胧闲梦初成后,宛转柔声入破时。”

唐代诗人白居易听乐后有感而发的诗句,成了苏潇的创作灵感。

“破”,一种音乐形式。原指唐宋大曲的第三段,以繁音急节为其主要特征,是全曲的高潮部分。作曲家亲自解释道:摘取唐宋大曲中“破”的部分独立成曲,通过中国传统音乐的结构形式和西方音乐中的形态与手段,在旋律、结构、和声、节奏方面刻画出对“破”的全新感悟以及对璀璨华夏文化中那些属于音乐灵感的继承。

《破》,曲成于2011年,同年荣获第八届中国音乐金钟奖优秀作品奖。

二、中序:《破》之形解

“破”,既是标题,又是形式。这种标题不指向标题音乐的文学性含义,而是一种音乐体裁,就像奏鸣曲、谐谑曲一样,是指向形式内涵的标题,只不过它不是西方音乐的体裁,而是中国古代音乐中的一种专有体裁。用这种体裁来进行现代音乐创作,虽非苏潇的独创,却是在钢琴独奏曲这种形式上见过的独创。

《破》紧紧抓住了“破”这种体裁的结构特征与精神内涵,以振奋人心的擂鼓节奏强势开场,配以不协和音块组成的奇特音响,仿佛把人带回了歌舞升平的大唐盛世。既是一种回响,又是一种开拓。回响的是历史的记忆,开拓的是时代的新声。在《破》中,这体现了一种借古喻今的手法,更是一种往昔与未来的共享与辉映。然而,《破》的时代新声不仅在于它采用了钢琴这种具有精准音高的乐器音响,更在于节奏上体现出极为复杂多变的高难度形态,非专业者难以把握,却能构成决不令人生厌的审美趣味。事实上,这首作品与其说在音高上具有现代意义,倒不如说在节奏上做足了文章。

开篇,我们仿佛看到了由史蒂夫·赖希划时代的相位变化带来的高度复杂性与精湛技术性,但《破》的节奏样态显然更加自由与灵活,形成看似即兴随意的精确预设。

中段,形散神不散,浮现传统五声音调,如号角般高昂嘹亮,句读分明。然而不久便化开,续之以绵延不断的流水式琶音,气息悠长而富吟哦之韵,于古朴中见真情。

终篇,我们看到偶然音乐的影子。在相邻八度的二度音高长时间持续不变的状态下,通过各种毫无规律、绝不重复的极散节奏音簇,造成某种不确定性,引起强烈的好奇与期待感。毫无规律,其实也是一种规律,就像无色,也是一种颜色一样。

从结构分段来看,《破》全长272个小节,共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1-145)直接快速入破,托卡塔式的炫技风格。板眼错综,激奋亢进,马不停蹄,一气呵成。占据全曲“半壁江山”的这一部分,通过双手交替执节渐进,呈现如简约音乐般的相位变化形态。起段的基本节拍为:咚哒哒 咚哒哒 咚哒哒 咚哒哒 咚哒咚哒。将钢琴作打击乐用,左手五度打板,右手二度归眼。(见谱例1)

谱例1.《破》节1—4

随后,伴随着强拍的逐渐位移,左手音位也发生变化,以致翻腾纷飞,拍步密集,将起段已经富有张力的律动变得更加急迫奋进(7-41)。终于,右手也按捺不住,跟随左手低音八度愈益频繁的拍柱,二度击节逐渐发生向上扩展(42-61)。此后,右手块状音型散变为线性音型,同时加强了左手的和弦密度与力度,在保持板眼基本不变的情况下,更赋予了音乐以充沛的驱动力与畅快的流动感,最终和弦化尽,与右手线条形成八度合流(62—86)(见谱例2、谱例3)。

谱例2.《破》节62—66

谱例3.《破》节77—86

随着合流向上下两个方向的八度强力扩张之后的戛然而止,又如晴空霹雳般滑奏坠入低音,顷刻复现起初的打击乐板眼节奏,但不论块状音型还是力度都已有所增长,愈益紧锣密鼓,终于在连续八个渐强之后,如同悬崖勒马般“嘶叫”了起来(见谱例4)。

谱例4.《破》节108—111

第二部分(146-183)是全曲的慢速部分,与前后篇章形成强大反差,有种浪漫主义的幻想风格。此部分又可细分三段。由一个刹停后的慢速散板开始,古称“歇拍”。形散,神却不散。在大锣般低音音块锤击的长鸣余韵之上,出现了一个由音块和弦叠置而成的五声旋律片段,娓娓道来,意味深长,是为三段之首(146 -158),终以连续三次逐级加强力度的敲钟声结束此段(见谱例5)。

谱例5.《破》节145—150

中段(159-174)则由分解琶音将首段的块状和弦化开为流水状,音型散漫,自由流淌,由慢速逐渐加快少许,如梦如幻,轻盈飘逸(见谱例6)。

谱例6.《破》节159—162

末段(175—183)再度凝神回拢,块状和弦复位,铿锵有力地铺展于各个音区,通过不断加强的力度与拉宽的节奏张力,以蓄势待发的饱满情绪奔腾至终。

第三部分(184-272)是全曲又一个高潮迭起的渐变段落,既有整合重构又不乏新意。与第一部分直接快速入破,持续不断的节奏策动方式不同,它呈现为一种由慢渐快,不断推进的渐变过程。起初是以一种看似毫无节奏规律的点状二度音型开始,如嬉戏,亦如醉拳,令人难以琢磨。双手在相邻八度的同一音高(#C和#D)上展开嬉戏追逐,无一重复,如若偶然(见谱例7)。

其细节不复雷同,发展却有一定走向:随着休止减少而增加了音的密度,随后力度由弱渐强,速度渐快并伴随八度音区向外扩张。终于在第205小节之后开始呈现出快速的节奏与音型重复,预示即将到来的新变化。强力度的5/8拍可视为进入该部分的第二段(207—222),基本节奏为:X 0X 0 X X。此前的大二度延续作为内核,外套八度构成挂留四度和弦块(见谱例8)。

谱例7.《破》节184—191

谱例8.《破》节207—210

此后又出现如同第一部分中的八度合流,仍以大二度音程作为核心,但此处采用4/8拍,结合了节奏相位变化与偶然因素,以快速断奏方式奔腾向前,显得生机勃勃、意趣盎然(见谱例9)。

谱例9.《破》节223—226

此后复现5/8拍节奏,但形态变奏为:咚哒 咚哒 咚哒咚哒。利用不同高低八度落差进行交错催动,音高向两端拓展,情绪不断高涨,终以最高强度与最宽幅度勒住,收归4/8拍,高低音节奏趋同一致,走向尾声。尾声极为简练,再现双手八度疾速音流,二度核心音程贯穿与四五度交替连接,附加多种半音伸缩变化,最终向两端八度扩张并叠加至四层并进,以乐队全奏之势直奔最强终止!

从谱面长度来看,《破》以第一部分为最长,其次第三部分,最短为慢板第二乐章。从演奏长度来看,则三部分相当。完整全曲的演奏时间约为9分钟。

入破:《破》之意解

一部优秀的音乐作品,不仅需要本身结构完善、意境深远,更需要优秀的演奏家将它恰如其分地演奏诠释出来。为此,苏潇专门邀请了旅德青年钢琴家张玎苑博士合作首演这部作品。两人虽是首度合作,但从当晚的音乐会现场来看,张博士对《破》的演绎将作品本身的风格特征与意境神韵凸显了出来,可谓相当成功,不仅引发现场观众的鲜花掌声,更令作曲家赞不绝口!

奥地利音乐美学家汉斯利克曾将乐曲的演奏定义为作品的再现,并将作曲与演奏两种活动进行了比较:“作曲家的创造是缓慢的、间歇性的,演奏家是不停的、一气呵成的;作曲家是为了永恒,演奏家为了满溢的顷刻。乐曲是被塑造的,演奏是被我们体验的。”为了满溢的顷刻与美好的体验,演奏家不仅要对作品本身的风格气质有深入理解,更要将之化为丰满而独特的感性瞬间,这无疑是见仁见智的,更何况还是一部从未上演过的现代作品。

《破》的体裁形式与作曲家的个性气质决定了这部作品必然充满了力量之美与阳刚之气,然而女钢琴家的演奏尽显“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气概,开场长达145小节的托卡塔风格相位变化极其精准、轻松驾驭。高难度节奏组合在她指间强弱分明、顿挫有力。不但技术上不负重托,艺术上更是充分体现演奏家对音乐结构内涵的深刻理解与对作品意境神韵的创造性想象。

首先,这种创造性想象体现在对作品的交响化处理上。虽是一部钢琴独奏,但演奏家在二度创作中赋予了作品以更丰满的音响设计,将中国传统音乐语汇与西方交响音乐思维作出深度融合,既有严谨的结构处理,又有浪漫自由的弹性张力。似乎在听众面前的不只是一架九尺钢琴,而是一个编制庞大的民族化交响乐队,有弹拨乐器、拉弦乐器,还有吹管乐器。某些片段大有琵琶“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美妙意境。然而,更为生动惟妙的还是对传统打击乐的摹拟与想象,在不同节奏段落出现了多种乐器组合。如108-115小节钟磬、铙钹、镲、排鼓等个性迥异的鼓乐打趣。145-147小节在大锣低音上的钟鼓齐鸣,笙管合奏吹响嘹亮又原始的号角声等。

其次,创造性想象亦体现在对速度的个性化处理上,整首作品总体处于一种亢—状态,在快板部分作加速处理,使乐曲的速度保持动力感。如在134—小节,在双手持续交替的音块反复时通过明显加快来加强紧张度、密集感与兴奋感,以便与中段形成更大对比。繁音急节段落过后的抒情慢板,演奏家完全发乎内心,较谱面速度更慢得多,追求的是自然的呼吸、使用了大量的rubato伸拉处理,使该段音乐更显缠绵、柔美,张弛有度、浑然天成。

再次,创造性想象还表现在大幅度的力度处理上,使得全曲刚柔相济、动中有静,力度变化频率高、对比较大。柔,如乐曲中段,以抚摸式的指触造成“朦胧效果”,以呼应“朦胧闲后出梦时”的意境。刚,则是“破”,如175—183小节的高潮所在,饱满、刺眼的色块(大力度和弦)造成一种原始宗教仪式的粗犷与厚重感。

又次,在以打击乐方式为背景的柱式和弦中找到旋律化的线条,更是对音乐内部层次的勾勒与凸显,以此丰富乐曲的音响维度。例如,116-133小节、207-222小节。

此外,整部作品中作曲家没有给出任何的踏板提示,这无疑给演奏者留下了很大的表达空间,但也极为考验创造力。全凭演奏家的自由创造与灵性抒发,在磅礴发力时大胆加厚,在句读停顿间微妙轻点,使得雄浑豪迈与温柔细腻在同一部作品中相得益彰、相映成趣。果然,张玎苑的演释得到作曲家本人的高度评价:“在她的演奏中有不少与我不一样的地方,而恰恰是这些她最独特与个性的地方令作品显得更加丰满。现代音乐需要这样既有深厚专业功底,又充满想象力和创造性的演奏家,有了他们的支持与帮助,创作者才能更大胆地去写作他所想写的音乐。”

生于西安的张玎苑自幼得益于长安古城深厚的文化与艺术滋养,对各类艺术学门、历史、文学、宗教、哲学都抱有极大的热忱和兴趣。尤为独特的是,她在中央音乐学院学习专业的同时,还专门研修了以老、庄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加之旅欧的留学经历,使她的演奏具有一种哲思式的意蕴、泼墨画式的大手笔,以及融会贯通后的宗教情结。不难发现,这位女钢琴家的演奏风格跨度极大,不仅有斯卡拉蒂、贝多芬等古典作品,更有大量现代音乐曲目积累。在她的曲目中常会看到德彪西、梅西安、雅那切克、巴托克等一些20世纪以后的大师之作。正是其融贯中西深厚积累与丰富的现代音乐演奏经验,使她毫无悬念地成为了《破》的最理想首演者。

尾声:《破》之为“破”,通古今贯中西

破,不仅体裁形式,亦可取“突破”、“穿透”之意。钢琴独奏曲《破》,传承与突破皆俱。汇聚古韵与今声,彰显中西之交融。集古代大曲之精气神,扬现代音乐之高超技。采钢琴之声摹拟擂鼓阵阵,引弦索之思遥望烽火长城。

将民族性与世界性融合在创作中,是一代代中国作曲家无法回避又不断尝试创新突破的问题与难题。钢琴音乐创作更是如此,其努力探索的历史已近百年。对于现代音乐创作而言,民族特色并不只是简单地将传统音调或直接或间接地拾摘与引用,而是对感性特质与理性结构的充分把握,更是对民族文化与历史内涵的深刻理解,再用特定的表达方式加以结构化处理创造,赋予这种精神意蕴以量身定制的体裁形式。在这一点上,《破》真正做到了!作为一部钢琴独奏曲,它既发挥了钢琴特有的音响色彩,又体现了管弦乐队般的交响性思维,将西方现代创作技法与中国传统音乐结构有机融合,在一个中小型独奏体裁中同时,完成了“借古喻今”与“西为中用”,可谓难能可贵!

嵇康曰:“声无哀乐”。确乎!声音本无性。然,人的创作成就了有性的声音,声音便有了意义,有了人的意义。作曲是一种创作,演奏也是一种创作。声音被赋予了一层又一层的意义,抑或,声音之本有的意义被一层又一层地揭示与绽开了。乐谱只是音乐本身的一个缩略符号,它离不开作曲家的精密设计,更需要演奏家的倾情演绎。当人的智慧、听觉、触感、力量协调搭配,有机融合,将谱符文本活化为感性音响声场空间时,它才真正现身出场,调动各种感官,开启多重想象,营造一个又一个丰富的意义世界,以达天人合一!张玎苑的首演,在高超炫技中有真情抒发,在深度剖析后有写意想象,融刚毅奋进与温婉诗韵于一曲,纵通古今横贯中西,非厚功而不可得也!

(责任编辑:王晓俊)

J605;J604;J6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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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9667(2016)03-0024-05

2015-12-16

孙 月(1982— ),女,上海人,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讲师,研究方向:音乐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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