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车去看北极光

张国文

黄昏时分，列车缓缓地驶进了车站，进站时间与终端传输过来的数据分秒不差。我叹了口气，沿着几十年前修筑的残破月台走向刚刚停下的列车。车门洞开，我迈了进去，发现车厢内同样破损得厉害，车窗玻璃布满裂痕，厢壁上的油漆剥落，车内残存的几盏灯发出微弱的光。那些当年人类乘坐时留下的痕迹大都已斑驳得难以辨认，整节车厢给人的感觉如同是博物馆遗留下来的拙劣藏品。

一

这次任务的目标就静静地坐在车厢的另一头。她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用稍显笨拙的手指翻阅着一本用简单线条手绘的画册。

公元2165年，我接到命令从“沉睡”中醒来，被赋予人类的肉体，去执行一项没有任何秘密而言的任务——以人类的身份去接近一个“伊甸园计划”时代存活下来的机器人。

几十年过去了，我仿佛是要拂去历史的尘埃，与人类自己的记忆对话。

我在目标的对面坐了下来，打开与终端相连的记录仪。列车喘着沉重的气息，在黄昏笼罩着的北半球上寂寞地前行。这段时间里，目标则继续翻阅画册，我们彼此没有任何交流。

坐得近了，我才得以细细地打量她。她是一台70年前产的家政服务型仿真机器人，外形被设计成一位年龄在21～23岁之间的年轻女性，容貌娟秀，体态绰约，围着一条似乎刚从画板上取下来的靓丽红围巾，唯独眼神空洞。我暗自揣度，这可能跟当年的生产技术水平有关。此外，按照2095年机器人生产准则来说，她是不可能拥有与人类对等的智力的，但今天的她，显然不是这样。

“想必，你一个人在这颗星球上生活了很久吧？”我试探性地问道。

“从‘自我这一概念在我身上诞生到现在，只有3个月。”她意犹未尽地合上画册，向我伸出右手，“你好，人类。”

“你好，”我赶忙伸出右手，“你的声音很好听。”

“谢谢！”

“这节车厢是你修复的吗？”

“是的。想必你们一定很好奇，我大费周章地修复一节车厢干什么？”如果她可以微笑，此刻脸上必然舒展着这颗星球上最和煦的微笑。

“如果不冒犯的话，我确实想了解一下。”

她把刚才聚精会神翻看的画册递给我，我郑重地接了过来。制作画册所用的材质相当普通，而且已经有了一定的年份，封面十分陈旧。但我还是勉强看清了，上面有人用笔十分认真地写下一句话：“送给妞妞，喜欢你的林。”

“这是？”我向她投以疑惑的眼神。

“一个爱情故事啊！”她用狡黠的语调对我说道，继而示意我翻开来看。

二

这想必是一个内心始终在世界边缘挣扎的作者，画中所有的景致都沦陷在大片大片阴郁的线条之下，但这个用图片组成的故事本身却鲜活明亮。故事中，主人公林牵着一个名叫妞妞的女孩的手，乘上了最后一班开往北极的列车。天空飘落着墨色的雪花，放眼望去，列车艰难行驶过的北方大地上，除了厚厚的积雪，再无它物。画册中的两个人紧紧地裹着同一条围巾蜷缩在车窗下，车灯昏暗，唯有那条围巾鲜艳欲滴，好似最后一线生机。他们彼此依靠，相互温暖，约定了要去遥远的北极看最美的极光。

我盯着画册中那个叫妞妞的女孩，无疑正是我此次任务要接近的目标。奇怪的是，画中执她之手的主人公林，却也是异常熟悉。

“很美的故事。”我由衷地赞叹道。

“谢谢！”

“这个林莫非是？”我猛然记起。

“林弈城。的确是那位曾经因为主持‘伊甸园计划而名噪一时的首席广义计算机科学家。”她轻轻接过画册，温柔地摩挲着当年林弈城留下的痕迹，“他也是我曾经的主人。”

我的思绪如同雨后的江水一般翻涌了起来。

三

林弈城，这位将全人类扶上永生宝座的广义计算机科学家，的确在人类进化史上写下了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同时也给后人留下了无数难以破解的谜团。

进入21世纪之后，人类的科技文明呈现几何倍数式的发展。一直以来困扰人类的最大命题重新回归视野（又或许这一命题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的视野），即如何获得永生。生命的长度太短了，必须将其延展到可以思考这个问题的终极长度。这也是烙印在每一个人类基因中，从洪荒时代一直隐忍到高科技时代的赤裸裸的欲望。

首先被寄予厚望的自然是生物学家和医学家。彼时，人类早已发现DNA是遗传信息的载体，4个脱氧核苷酸通过简单的排列组合，以反向双螺旋的结构，承载了个体的出生、成长、衰老和死亡等几乎所有的秘密，是造物者手中的源代码。换言之，破解了一切与遗传有关的秘密，也就等于找到了通往永生宝座的路径。可悲的是，事实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这片疆域的广阔远远超出人类的认知。最初，人类的确在生物学的范畴内策马扬鞭，锐意进取，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辉煌。然而，很快人类就发现，寻找新的基因，控制新的变量，修改，表达，失败，再寻找，再修改，再表达，再失败……这是个无底洞，是造物者开的一个卑劣的玩笑。

谁都没想到，打破僵局的竟然是一位神情委顿，举止迟疑，却才华横溢的年轻计算机专家。他就是林弈城，被后人誉为“神之十指”。

正如林弈城当年所言：“确切地说，这是人类的一次进化，一次完整的、彻底的、被动的进化。生物学的进步，为人类破解了大量关于人体代谢和遗传的信息，这些信息的原始载体是人的肉体，但为什么不能是以二进制为运算基础的计算机？灵魂不是不能被捕捉，只不过用来盛放它的容器要更大、更特别而已。”正是基于此想法，林弈城参与并主持了21世纪末人类最伟大的计划——“伊甸园计划”。该计划的核心是将人类的人格模式化，用计算机可以识别的语言处理这些信息，继而储存至计算机，最后舍弃人类赖以依存的肉体。

整个世界为之哗然，对林弈城的指责和非议也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只是，人类毕竟还是人类，对永生根深蒂固的欲望很快压倒了一切。当所有人都将自己的人格上传至“伊甸园”（“伊甸园计划”中用于储存人格的计算机实体）的时候，最初研发它的人却犹豫了。

“林弈城当年为什么拒绝上传自己的人格？一个将全人类扶上永生宝座的人，却仅仅满足于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吗？”我问道。多少年过去了，我恐怕是第一个如此接近谜底的人。

“因为，他，他恋爱了。”她淡淡地说道，好像无限的往事，都已随着那本合上的画册尘埃落定了。

“他爱上了你，所以留了下来？”

她笑了笑，抬起头来，用那双捉摸不透的眼睛看着我，说道：“很可惜啊，他爱上的并不是我，而是2095年生产的那个名字叫妞妞的仿真机器人啊！”

“他爱上的并不是你。”我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因为妞妞是没有感情的，而今时今日的我却完全可以理解一个人独自存留在这颗星球上等待心爱之人的那份思念、孤独与绝望，所以我们应当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我明白了，相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平等的关系。当他爱上妞妞后，便再也克制不住那种渴望，期待从对方的情感上得到回馈。所以，林弈城为妞妞克隆了一个人格，就是你。是啊，唯有一个掌握着大量人体生物学信息的计算机专家才可以做到这一点。这就是真相，如此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林弈城是一个真正的天才，却依然和曾经在这颗星球上熙熙攘攘、往来穿梭的凡人一样，想要紧握住人类最遥不可及的东西。

“不是复制，是林从无到有创造了我。”

我感觉到整节车厢都抖动了一下。

她轻柔地继续往下说：“林利用统计学的方法分析了他得来的巨量生物学信息，尤其是人类大脑皮层突触之间的传递方式，解构了它们之间的网状结构，然后据此以计算机建立了人格系统的模型，这也是‘伊甸园的理论基础。但我是不同的。在我诞生之初，仅仅是一个2095年产的机器人的全部内存，拥有的也只是可以执行简单命令的低级程序。”

“一个机器人即使拥有再大的内存，也不可能衍生出和人类相似的人格啊。”

“那是因为在你们所有人都离开后，林独自研发了人格的自进化程序，这恐怕是你们始料未及的吧？”

“已经不能说是始料未及，确切地说是骇人听闻了。”

“呵呵，你们果然害怕了。”她颇有些自豪地笑道。

“能不能简单说一说你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毕竟这个问题关系着整个人类未来的命运。

“不太好说，不过我可以举个简单的例子帮助你理解。”

“愿闻其详。”

“就像，就像我们在土地上种一粒种子，这粒种子将来是要长成参天大树的。而决定这棵参天大树的最终形态，除了受其自身基因的影响外，还会受到各种各样其他因素的影响，比如日照、昼夜温差等，不胜枚举。”

“外部因素。”

“对，我们统称为外部因素。这个自进化系统本身就是一堆统计而来的参数，目的是为了高度模仿，那些在人类人格形成过程中繁杂的外部因素，不断对渐渐成型的人格进行剪切、修饰，直至其成长为参天大树。”

四

列车驶入了一条长长的隧道。车厢与空气摩擦的噪音突然增大，我们却同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说说我此行的目的吧。我被终端赋予特殊的使命，从‘伊甸园上将人格下载到这个克隆体身上，就是为了接近你，从而判断你的文明等级，然后……”

“我知道。”她的声音流露出无限的怅惘，“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出自于林的安排。妞妞陪伴了林55年，林在去世的前一刻，才用颤颤巍巍的手指启动了妞妞的自进化程序。”她摩挲着那条红围巾，那条鲜艳的围巾像红色的火焰一样燃烧着她的不甘。

“你是说，一方面林弈城启动了妞妞的自进化系统，让她获得了独立的人格；另一方面却又把消息透露给‘伊甸园的终端，暗示我们尽早接触你。他何苦做这样自相矛盾的事？”

“仔细想想，其实再简单不过。”她重新把围巾围好，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向窗外。外边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继续说道：“妞妞是他心爱之人，他不希望随着自己的消亡，妞妞自此以一个家政服务型机器人的身份一直孤独地存在于世。但是，一旦启动自进化系统，我便以计算机的运算速度为基础开始进化。从我获得自主决策权的那一刻起，那些初始的参数便再也不能决定我的进化方向了，我将以另一种文明与人类共存。那么我会是一个温情脉脉的守护者呢，还是一个居心叵测的毁灭者呢？这些恐怕连林也无从判断。毕竟，文明的等级越高，毁灭的力量越大。整个人类文明的覆灭就缘于我一闪而过的念头，这并非没有可能。这才是真正的林弈城，充满预见性，却又矛盾、痛苦，无可避免的犹豫不决。”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今天听到的一切，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汇来安慰眼前的她。

“这列车是要开往北极吧？你是要将林弈城描绘的故事重现吗？”

“我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让这趟列车重新运行起来。不过不是为了重现一个故事，而是为了重现当年的心情。我想知道，当一个人决定放弃永生，去陪伴另一个人看遥远的北极光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五

当我怀抱着那本画册走下列车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虽然早已进入了北极圈，却并没有我期待已久的北极光，不绝于耳的是雪花簌簌地扑落到防护服上的声音，大概是墨色的雪吧！一如林弈城描绘的那样。

我感觉到了寒冷，也感觉到了独自存在于这颗星球的那份横冲直撞的孤独。我踏着积雪前行，走向离这儿最近的上传中心。画册啊、家政服务型机器人啊、北极光啊，都不过是听来的故事。任务完成了，它们都将随着那趟列车永远停泊在记忆中的荒原上。

“文明等级：超S级。危险等级：极度危险。”将终端传输来的审判结果又读了一遍后，我重重地合上记录仪，我知道前方的道路依然没有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