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只照亮他的鼻尖
2016-11-05于是
于是
星期一,我会去看伦勃朗。
荷兰国立美术馆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全年365天向公众开放、并免费公开高清数字图像的国家博物馆。这座博物馆于1885年落成,2013年经过十年整修再次开放,展现从黄金年代到现代800多年的荷兰历史,从中世纪到蒙德里安,从代尔夫特蓝瓷到日本和服,从1918年的FK23 Bantam飞机到12世纪的观音木雕,最古老的藏品是五世纪的一块古玉。实话实说,这样规模的展馆是不可能在一两天内看完的。
黄金时代最珍贵的艺术品都在荣誉画廊。在彩绘描金的拱顶下,慢慢走过维米尔的《挤奶女工》、梅斯的《祈祷中的老妇》、海达的《静物》、韦斯庞克的《穿蓝衣服的女孩》……伦勃朗的《夜巡》就在长廊的尽头,而且是整馆中唯一没有更换位置的作品!三面加以拓宽的暗蓝色墙面围成一个厅堂,从开馆到闭馆总是人头攒动,每个人都高举手机,但若回想一下,这幅画刚刚搬进这座博物馆的时候,因为老建筑的墙面放不下,还曾裁割画面呢,如今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夜巡》是伦勃朗1642年为阿姆斯特丹火绳枪兵公会绘制的群像图,正中央的科克连长穿着黑色外套,红色肩带非常醒目,右手戴着手套,还拿着从左手脱下的手套和一根藤杖。连长身边是鲁伊坦博西副官,戴着华美的帽子,左手握着带流苏的戟。后面的卫兵有的刚刚开了一枪,正嘟着嘴巴从滑膛枪膛里吹出火药,旗手趾高气昂,鼓手吹胡子瞪眼睛,因为鼓声惹恼了脚下的狗,它正冲他吠叫。枪队里还有小女孩,看起来格格不入,但她腰间挂着的宰杀后的禽鸟预示了她可能是光明和荣耀的象征。从表情和氛围就能猜到,这不是去打仗的枪队,而是为了迎接女王到来。但最让后人好奇的当属两个兵士肩膀中露出的神秘人物,他只露出一双眼睛,像是在窥探。更让人好奇的是,2007年彼得·格林纳威导演、马丁·弗里曼主演的画家电影《夜巡》的剧情十分悬疑,暗指伦勃朗用这个画面指出一桩谋杀案!
把这幅画和同时代的荷兰画家弗兰斯·哈尔斯的几幅同样描绘军官、士兵的群像图相比,就能轻易看出区别:伦勃朗的士兵站位散乱自然,但充满真实的、动态的感染力,哈尔斯的描摹更精细,群体形象却很呆板。
略知伦勃朗生平的人都知道,这幅镇馆之作其实意味着伦勃朗人生急转而下,构图太舞台化,主次不分,还有乱入的陌生人,付钱作画的官兵们一气之下把伦勃朗告上法庭。接着,妻儿染病过世,渐渐地,他失去了上层富豪客户。前半生风光,后半生潦倒,巨匠在贫病交加中死去,混葬于无名氏墓地,尸骨难寻。
2015年这里举办了伦勃朗晚期作品展,值得一看的原因是:这些来自英国、美国、德国等重要博物馆和荷兰贵族私藏的作品史无前例地被汇聚起来,有些画是久别重逢,有些画则从未并列在一起,有些画几百年来都供奉在豪宅私邸,极少公开示众。就连伦勃朗本人应该也没见过这些画济济一堂吧!
素以肖像闻名于世的伦勃朗也非常擅长描画死亡。在伦勃朗晚期作品展上能看到《杜普尔医生的解剖课》和《蒂尔普医生的解剖课》,震撼力出乎意料:前者展露的脑颅内部虽写实,却含糊;后者却将围绕尸体的八位学者刻画得表情各异,光影设置得相当精致。这个展厅相对人少,只有一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人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我们的路线差不多,在画前停留的时间却不一样。后来,我看到他在伦勃朗给儿子画的肖像前摇着头,兀自说道,“哦,Titus,你唯一爱过的人吧?”
当我站在伦勃朗最后一幅肖像画前凝视时,又巧遇了那位老人。我们相视一笑,他又兀自说道,“到这时候,他会有哪怕一丁点儿满足感吗?还是只有悲苦?”也许这是个问题,我迟疑了一下,说,“应该有满足感吧,至少有骄傲的理由?”
在这些画前,有些问题不会有答案。我们也仅仅是对着画面自言自语、假装与巨匠对话的旅人。
破产者的真相
伦勃朗。在这二三十年里,他可是经常窜上艺术新闻的头条,《戴金盔的男人》《大卫与扫罗》《波兰骑士》……都面临真伪问题:它们有可能是伦勃朗工作室的集体创作,也可能是伦勃朗的学生对他的自画像的临摹。后世对他作品真伪的争论是在他意料之中的吗?甚至可能是他亲手策划的吗?据说,伦勃朗在世时就已经在他的资产清单中列出了许多“去世后”的作品,而且作品数量是逐渐递减的,原因并不是产量下降,而是具有欺诈性的宣称将成倍增加。如此说来,伦勃朗早已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戴金盔的男人》大概是我最早看过的伦勃朗作品——当然是印刷品,在童年的一幅挂历上。八十年代大概是彩印挂历的鼎盛时期,我的父母在科学研究院工作,送给他们的挂历有世界著名景点摄影集,也有名画特辑,包括赫斯特的胖小子、维米尔的少女、戴金盔的伦勃朗都得到童年的我的极大重视,所以,我把它们用作了包书纸,到底谁上了语文课本的封面,谁代言了数学课,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如此说来,那本挂历显然是荷兰黄金时代画家的杰作精选……
扯远了。还是请伦勃朗把我拉回阿姆斯特丹的街头。滑铁卢地铁站出来,走一条街,或是从后面广场上的跳蚤市集里逛过来,就是伦勃朗博物馆,一生跌宕的伦勃朗在这里住了17年(1639-1656),这里既是他的油画和版画的工作室,又是生活、会客、教学之所。
1658年的一份文献显示,伦勃朗不得不将宅邸抵押给债主时,曾要求“带走两个瓷砖炉、以及阁楼上给学徒们使用的隔板。”历史学家们相信,这能证明当初的家宅中,伦勃朗早已将工作区域和生活区域分离。在伦勃朗之前,拉斐尔、鲁本斯……都有工作室,与他同时代的荷兰画家维米尔也把家庭和工作室融为一体,但似乎他画中的妻子、情人都带有紧张感,即便以身边人为模特,画中也充满了抽象的定义、反讽的关系,把夫妻画成不像夫妻的男女,把半裸的情人画成既不符合风俗画、也不像宗教画中的人体。他把婚姻引入工作室,兼顾教学和创作,同时进行艺术品买卖。他甚至建议一些年轻艺术家:与其去意大利朝拜,不如去参观他的工作室。
这是一栋典型的阿姆斯特丹房屋,山形墙,红砖面。既然厨房是开放的,我当然想看看瓷砖炉的真相。蓝白瓷砖颇有代尔夫特的特色,黄铜厨具反射着日光,好像在暗示这是伦勃朗最爱的色彩之一。厨房里有一张小床,很漂亮,但其实长度不到一米五,作用相当于沙发床,是女仆在厨房、客人在客房暂作休息之用。据说,17世纪的荷兰人迷信,认为平躺不利于心脏健康,所以就用这样的小床半躺一下。事实上,在维米尔的画中就能看到这种床的写实画面,但伦勃朗从未画过。
不止是床,这栋举债买下的豪宅的任何充满生活气息的角落、任何家庭主题都不曾入他的画。在伦勃朗的词典里,只有历史画是崇高的。倒是他的儿子,婚姻中仅剩的幸存儿Titus,好几次成为他画中的主角,从无瑕的男童,到披着圣徒衣帽的青年。总之,日常风俗是他不屑去描绘的。在这座改造为博物馆的故居里,我们也几乎看不到他的生活场景。被还原的是他的会客、工作和收藏区。他想在这个私人空间里纳入整个世界,像古雅绅士一样积累百科全书式的博物室,像导演一样指挥学徒和模特们的姿态。扮演上帝。
在一扇临街的圆顶小绿门里面,底楼的会客厅里摆放着四百多年前的老皮椅,皮面斑驳,当年却可能坐过阿姆斯特丹最有钱有势的人。端庄精致的大木柜代表了十七世纪佛兰德木雕家具的典型风格,黄金比例,端正,雕工细腻,有恰到好处的立体感。这是伦勃朗的妻子、也是市长千金的陪嫁,也是夫人生前最喜欢的家具,但伦勃朗潦倒时似乎把它卖了……别说这只柜,连她的墓都被他卖了呀!
底楼会客室的所有墙面上都挂着画,但没有一幅是出自伦勃朗,全是他的学生和朋友们的画,事实上,伦勃朗也在这里谈生意。他不仅有商人的赚钱欲望,还有大部分艺术家所欠缺的独立性:他不想受制于人,尤其是赞助人制度,他让市场代替赞助人,维系他的艺术生活,获得作为画家和个体的自由。当时的荷兰人很喜欢投资绘画作品,从王公到屠夫都会买画,当然价钱天差地别;画家卖画也有多种途径,既可用针对低端市场的薄利多销策略,也有昂贵的中产阶级消费品,更有面向王公贵族的高端定制服务,甚至向权贵人士出售优先购买权,或是利用中间商来促动销售。因而,在这种世道里,像伦勃朗这样有才的画家竟然会债台高筑,只能是因为他本人拒绝加入这种买卖体系。他喜欢用画去偿债,债主也默认,交易就充满不确定性,结果,《伦勃朗的企业》的作者不无幽默地写道,“我们可以把它看做一种充满活力的小型伦勃朗期货市场,和郁金香市场、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的做法相似,都是荷兰人投机精神的体现。”所以总是貌似要破产,但总能以货抵偿;也就是说,伦勃朗的画就是一种货币,并在轮番转手的交易中体现具体的价值。只有当画进入博物馆,这种交易才会彻底终止,而画本身也成为无价之宝了。
另一方面来说,也是性格使然,伦勃朗从来就是叛逆青年,抗拒传统,野心勃勃。早期自画像中的金链子,据说也是获得皇家青睐的象征,自文艺复兴时期开始,这就是艺术家炫耀的资本,提香,瓦萨里,范·戴克等人都有过,据说鲁本斯得到了不止三条金项链呢!但对伦勃朗来说,金链和盔甲一样,可能只是道具,而且是最具物质形式感的着装配饰,最能衬托出他心仪的光影效应。所谓的荣耀,或许是外人眼中金光闪闪的炫耀,实际上却是伦勃朗的苦心炫技?早期他也接受宫廷委托,为总督和夫人画像,赢得橙色党人和保皇派的青睐。但有一种观点认为,这虽然能说明他和利文斯一样想成为顶尖画家,但他并没有削尖了脑袋往海牙或英格兰去,因为他对贵族人物的兴趣点根本就是在于服饰,道具,氛围,诸如此类的细节。所以他也不讨好、不迎合赞助人,哪怕他偏偏生活在一个艺术市场转型的历史时期——事实上,哪个时期不是如此呢?不合群的艺术家总是不讨喜的,区别仅仅在于:拉斐尔的大雇主是教会,勒布伦的大雇主是王后,伦勃朗的荷兰大雇主大部分是富商——应酬就成了必不可少的事,偏偏又是他最不拿手,也最不情愿去做的事。
当下流行语说的是一种逻辑:有钱,任性。但倒过来,逻辑就不一定成立了:当一个任性的画家不一定有钱。有权有势的人如若提携,他本人却不靠谱,也不争取,不圆滑,不讨好,到头来就不是经济纠纷,而是权威和尊严之争。特立独行本是天才的特权,也是一次豪赌:赌注是余生的事业。
漫步在伦勃朗的商业中心,还有一件趣事值得一提:看似黑铁的五金配件其实是画上去的!用黑色在原木上绘制的!更夸张的是,看似大理石的壁炉台堂皇吸睛,其实也是画的:在漆成巴洛克红色的纯木上画上逼真的大理石纹路!这让画家的豪宅显示出中产的奢靡,那绝对不是贵族气息。
不管怎样,伦勃朗没少赚钱,那也是为了收藏而赚的。从三十年代开始,他就频频光顾拍卖会,包括丢勒的版画复制品,渐渐积累起绘画、贝壳、雕塑、盔甲等藏品。甚至在正式宣布破产之后,他还继续收藏,不少评论家说,这是极其具有阿姆斯特丹城市特性的。囤积,是为了未来的交易,这就是资本主义的积累本能。后来,他也曾出高价在拍卖会上买下自己模仿《耶稣布道》的作品,那显然是为了调控市场,令其作品更稀有,因而抬高价钱。
在二楼的博物收藏室,在他的版画和油画中出现的小海螺、各式盔甲、荷马半身雕像……都变得有迹可循!天花板还吊下来热带鳄鱼标本,古书堆旁有蝴蝶标本,飞禽走兽,他显然都想要。
二楼的另一部分作为版画工作室,并有志愿者定时演绎、解说十七世纪的雕版技术。工作台上摆着刻刀和猪皮做的蘸油刷,屋子中间有一台木质版画印刷机,十字交叉的支杆足有两米多长,就算是高大的男子也要压上全身的力气,才能让它滚动起来。雕版上的油墨要用力抹平,白纸从这边进去,版画从那边出来。在伦勃朗工作室里,这个房间非常重要:因为蚀刻版画可以不断修改、复制、广泛传播,伦勃朗才能在有生之年在欧洲大陆声名鹊起。正是因为将这种可复制的媒体变成了最为个人化、个性化、流通最广泛的商品,这种劳动密集型、可复制的创作模式竟然是伦勃朗最成功的生产模式。在伦勃朗的艺术世界里,素描、油画、版画三鼎而立,彼此互不相干,不存在哪一种为哪一种的功课或补充,尤其是版画,始终是伦勃朗的私人领域,既没有教授给学徒,也基本上是独自操作完成的。因而,我有足够的理由去想象,在那间光线不足的小房间里,大师满身满手黑色油渍,沉浸在独属于自己的小世界……
大部分观赏者到此一游的重点都在三楼:油画室。但当我带着版画间的遐想走进那间最大、最明亮的画室时,反而怅然若失——画室是如此整洁,如此空旷。这令人不安。因为曾经挣扎、忙碌在这里的灵魂已经不见了。动态的现实已成过去。
在这里,他曾让学徒们模仿古代大师的作品,临摹他自己的作品,并对学生的叙事类素描作品加以鼓励和修改,用近乎导演的方式去微调每一个人物的肢体语言。在此之前,没有哪位大师是这样调教学生的。事实上,他是在用教学的方法传播独家绘画理念。是地道的私塾。为此,伦勃朗也画了很多与自己的作品毫不相干的素描作品,就像导师自己写课本,他希望用这种身体力行的办法体现独特的画法,而非为了自己的油画做功课。甚至把写生的对象(街头的乞丐)请入工作室,成为模特,哪怕这个完全业余的可怜人在看到工作室中被当做道具的骷髅、无头的人体活动模型吓坏了。画家要的就是这种天然的、现实的、即兴的惊慌表情,因为表情正是他和学生们刻画的一大主题。也甚至把死亡主题也放进工作室让真人演绎。1664年,艾尔雪被处以绞刑,她是伦勃朗时代在阿姆斯特丹公开处死的第一个女人,也是伦勃朗写生历史上唯一一次现场描绘死尸。几天后,他就在工作室里炮制了另一个女人之死的画面:《卢克蕾西娅》,女模特的现场表演最终取代了尸体写生,画面中充满紧张感的是死的预言,预示了画中人物的命运。工作室中的现场真人秀,取代了传统画家模仿、致敬前代大师作品的构图方式,用当今的语言来说,这让伦勃朗的画富有原创性。工作室就是他取缔对方身份地位、淡化绘画传统的场所,是用来转化、升华的私人结界。
我必须想起他那些相关血腥、死亡的画:《看着死去孔雀的少年》《拿着死去的麻鸦的自画像》《被宰杀的牛》……颜料和血肉一样模糊。从那样的画面中挪开眼神,看到这样整洁的画室,至少我产生一种作案痕迹全部清除的悬疑联想。伦勃朗的画面有强烈的光影感,让颜料本身来叙事。
这画室明亮又宽敞,而他的画总有大片黑暗。黑暗是因为要聚焦。有光亮的那部分就是画家之眼、之笔所聚焦的重点。是最适合观看的视阈。我一直觉得,伦勃朗是生错时代的艺术家。他完全可以胜任电影导演或摄影的职业,深谙布光、造型和肢体表演的真谛。强烈的虚实对比,被强调的主体,和时下的lomo相机的原理并无二致。
三楼的宽敞画室里,最让人心动的是矿物颜料和调配颜料所用的工具。在这里,他曾想建立自己的权威,培植自己的门徒。学徒们有的在研磨颜料,有的在布置道具……1639年的版画《正在绘制模特的艺术家》展示了这里杂乱不堪的环境:衣服、盔甲、家具挤在一起,艺术家和模特面对面。这是从模特背后看向艺术家的视角,无疑是为了揭示画面之外的存在。传统艺术所舍弃表达的内容。那显然和委拉斯贵支的《宫娥》中的画室是截然不同的,委拉斯贵支这位宫廷画家的工作场景就在宫廷里,作为模特的宫廷少女、漂亮的宠物狗都是演员,也经过精心排布,甚至在远远的背景添加了富有暗示的神秘人物,但伦勃朗,套用现代摄影的说法,他所有的肖像画都是摆拍所得。当别的画家潜心设计装裱、展览方式时,伦勃朗的工作室却依然粗放经营,既不能估算画一幅画的时间,甚至无法确定完工与否,也没有精致装裱。他的画室应该是像剧院后台一样的地方啊!
再看这些工作台上的老颜料,未免太齐整了些。他曾经那么奢侈地使用金色和黑色,在画布上堆砌颜料的实体感,让色彩本身来构图,因而和十九世纪的马奈在肖像作品产生共通之处。
伦勃朗工作室打出的是伦勃朗特色,包括学徒和工作室在内都是这个品牌出品。莫奈有一片盛放睡莲的花园,而伦勃朗有一栋私人企业小楼。1670年,弗兰德斯画家亚伯拉罕·勃鲁盖尔向其雇主引荐伦勃朗,信中这样介绍:一位半身像画家,人物的服装奇特,光线只照亮鼻尖,其他部分都被黑暗淹没。在这栋小楼里,我们看到的大约也只是巨人鼻尖的那一小部分了。
堤坝醒时做梦
在伦勃朗所有的风景画中,最有名的当属《磨坊》(1645-1648)。十八世纪,它属于Duc d’Orleans的收藏品,十九世纪曾获得英国画家透纳的盛赞,1806年在英伦展出时,至少有三四名画家在展览现场临摹过它。1911年它被美国费城的收藏家Peter A.B. Widener以十万英镑的天价买下,在画作离开英伦前,特意在伦敦国家美术馆展出两天,当时的报纸声称,大约每天都有十一万人前来观赏。荣耀无比的《磨坊》被搬到了费城后,柏林Kaiser Friedrich博物馆馆长Wilhelm von Bode特意横跨大西洋去Widener家宅瞻仰画作,Bode是当时最有名的伦勃朗研究专家,看了之后不免惊叹:这是举世无双、最伟大的杰作。后来,这幅画作为Widener的遗产陈列于华盛顿国立美术馆,一直被公认为该馆收藏的伦勃朗作品中最杰出的镇馆之作,馆长John Walker1969年退休前还特意在这幅画前留影纪念。
然而,这幅画在二十世纪却遭到极大的怀疑。率先质疑这幅伦勃朗的真伪问题的是俄裔德国艺术史学家Woldemar von Seidlitz,他提出的证据是:这幅画和伦勃朗其他的风景画大相径庭,地平线太低,略显单调,尤其在明暗对比方面缺乏伦勃朗的特色。之后还有过一次张冠李戴的乌龙事件:在一次古画修复中,有传言说画上显出了另一为荷兰黄金时代风景画家Hercules Seghers的签名,一石激起千层浪,结果发现是另一幅画。因此,在1912年,包括Bode在内的伦勃朗专家联名著文,为这幅画喊冤、正名,暂且平息了这场真伪风波。
支持这幅画为伦勃朗原创的专家还提出一些令人感动的观点:譬如,伦勃朗出生在荷兰的莱顿小城,其父亲就是一个磨坊主,也许画的是乡情?又譬如,天空中的阴霾是否暗指他低落的心情,对应他每况愈下的晚年境遇?
其后六十年间,这幅画就安然无恙地在美国华盛顿国立美术馆里展出,但在欧洲的伦勃朗研究专家的名册里,这幅画被悄无声息地抹去了,无人再谈及它。直到1977年,华盛顿国立美术馆要进行新一轮的古画修复工作,焦点落在这幅画表层的清漆上。那层漆很厚,已经发黑发黄,无疑遮掩了原画的技巧和色调,事实上,根据十八世纪的文字描述,这幅画不仅着意于渲染氛围,对景物和人物的刻画也是很精道的,还细腻描绘了傍晚的霞光天色、水波涟漪……根据十九世纪英国画家的临摹,画中的天空颜色若改变,整体氛围就会大大改变,或许去除清漆,就能还原透纳曾盛赞的光影?诸多细节都已模糊,但很多专家还是担心这样做会彻底毁掉这幅十七世纪的杰作。就在需要决策的关键时候,馆长度假去了,这个烫手山芋就扔给了代理,刚好那也是个深谙伦勃朗的专家,当即拍板决定:部分清理。事实证明,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天空出现蓝色,山坡展露细节,甚至本来隐没在土色中的男子也立体凸显了……人们终于可以确定,这才是透纳当时迷恋又激赞的伦勃朗!
后来,X光还显示出:这幅画经过多次返工修改呈现出更多的原貌,本来还画了一座桥和倒影,画面格局也比现在更大一点,风车的位置不像如今这样位于中央,而是更偏左一点。根据同时代莱顿画家的风景画,这确实是莱顿小镇的景致,乡愁之说更站得住脚了,伦勃朗原画的真实性也增加了。
当时的荷兰人特别喜欢定制自己家乡的风景画,这幅画是伦勃朗的雇主定制,还是他在归家途中写生所得,已是不得而知了。但这幅画,至少定制了我的两次短途旅行。
首先,这幅画的主角是荷兰最标志性的景物:风车。Van Gogh画过,那些风车还在纽南小镇上矗立着。Jacob Isaacksz Van Ruissdael也画过,《韦克拜杜尔斯泰德的风车房》中苍蓝阴云翻滚的天空下有一座高耸而显著的风车,主教夏日度假时居住的城堡成为低调的背景。Paul Joseph Constantin Gabriël也画过,名为《七月里》。十七世纪画中的老风车都在水道边,都有可旋转的楼屋。这样的老式风车并不多见了,我决定去小孩儿堤坝找一找。
荷兰人围海造田的故事,全球皆知,随之兴起的防水工程意义深远,但很少成为旅行者的目的地。1997年,小孩儿堤坝入选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这片1740年前后建起的古风车群落得到了举世瞩目,每年5月的第二个星期六还被定为荷兰风车日。曾经,这里有上百座风车,留存至今的共有19座,是全世界风车密度最高之地。
荷兰人善于利用自然资源,19世纪中期全荷兰共有万余座风车,靠四、五级风运转。有的风车用于农业、制造业,但这里的风车仅用于排水泄洪,防止海水倒灌,因为这里低于海平面。“小孩儿堤坝”这个名字的典故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纪念了一个发现堤坝有漏洞、用手去堵的孩子;也有人说是因为1421年大洪水时,水中出现一个摇篮,一只猫在来回跳动保持平衡,以免水漫进来,结果人们发现摇篮里有一个幸存的孩子。不管哪个传说更可信,防水堤坝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虽然夏季会对游客开放,但风车主的后人依然住在这里,继续维护这些古老而强韧的建筑物。只有一座风车改成博物馆,展示几百年来风车主的生活细节:小巧的孩童房,巨大的轮轴,渔网,雨靴……风车缓缓转动,呼呼带风,真实再现了前人利用自然力获取能源的方式。
1868年村里建起了蒸汽机泵站,现在已升级到了燃油和电力水泵,围堰各处的水位都由计算机控制,这些风车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没有被抛弃,因为它们也象征着荷兰式的自然乡村生活方式,以及和大自然和谐共处的美好精神。
我找到最古老的那座风车,虽然比伦勃朗时代要晚将近百年,但仍有箱型的风叶楼屋——原来,楼屋是为了带动风叶齿轮旋转,可以360度转动,以便跟随风向调节风车叶,随着技术不断改进,风叶附带的楼屋就越来越小巧了!攀上粗木楼梯,钻进楼屋时,我真的很感动:直径十几米的巨木齿轮至今仍能咬合运转,带动几十米的垂直轴在地面工作。纵横的巨木全是原生态样貌,几百年的油润又留下了黑黄的痕迹,现在的风车主仍然每天上来检查木轴,清扫木地板,墙上依然挂着整块猪油炼成的纯天然润滑剂,还有他的祖上捕鱼用的大渔网、割草用的大弯刀……他的职责就是保存一切古旧的物事,向每一个有兴趣聆听的人细细讲述当年的故事:因为风车是纯木结构,当年的厨房是在院子里的独立小屋,他保留了一切烹饪器皿,连窄小的锡铁澡盆都在原位——为了防火,风车主家的厨房必须远离风车。
风车主们的生活比我们想象的忙碌,虽然也拿政府补贴,但除了老风车要照料,还要继续维护水道的安全和洁净,也要想办法让自己过上更舒适的生活。风车群里,这座风车尚属矮小的款式,但在四五层楼高的顶层眺望,仍然让人激动,蓝天绿水间,两岸风车一字排开……就在我极目远眺、不断按动快门的时候,风车主被叫下去,不知忙什么去了,等我缓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忘了问他的名字。
但接下来的三个名字,我永远都忘不了。风车之旅的第二段需要北上格罗宁根,到荷兰北部海岸线去看现代的风车阵。我的朋友利德维也是个文学翻译,被我拖着,开车直抵海岸线,也就是荷兰人填海造田的最佳证据。车子经过一道不起眼的小墙,墙门间有铁闸,她故意停下车说道,“这是dreaming dike。”开了一段,又有一道小墙,经过敞开的墙门时,她说,“这是sleeping dike。”再往前,经过最后一道墙,她高喊起来,“这是awaking dike!”——在广泛低于海平面的格罗宁根,拦海大坝分为三道,就像在睡梦的三个阶段,听得见海水拍打的地方,堤坝是清醒的;第二道堤坝则是在沉睡中,但愿海水不要来打扰;第三道则索性长梦不醒,最美的梦幻就是不被海水倒灌!
我们站在低于海平面的堤坝上,海风毫无遮掩,几乎能穿透你的身体。这样的风,当然是可以利用的清洁能源。在格罗宁根的市郊有一大片工业区,正是现代风车的聚集地。它们高挑纤细,全都是银白色的,像一排蜿蜒的音符错落延伸数十公里。远眺,已足以让人惊叹它们数量之多;驱车近前,来到它们脚下,听到银色风叶呼呼旋动,任何人都得臣服于那样的霸气!工业区的周末空无一人,小吃摊也关着,我们走到风车阵的中央,只见远远近近的银色羽翼翻飞,像是某种科幻片,被一片强大的蜻蜓机器人围绕着——确切的说,应该是被保护着吧。
伦勃朗·郁金香
有个迷思至今无人能解。为什么一种由病毒引起的基因突变种郁金香会以伦勃朗为名呢?
精通艺术史的荷兰专家可以告诉你,伦勃朗的画中从未出现过郁金香。《犹太新娘》背景中影影绰绰的那瓶花?《花神弗洛拉》萨斯姬亚手中的野花?都不是。只有在Jacob Marrel 《贝壳蝴蝶和蜻蜓》、Hans Bollongier的《花卉静物画》的半圆花瓶里,才有地地道道的郁金香特写。
但也不难理解,还有叫达尔文郁金香的呢!更何况,三十年代郁金香大热时也正是伦勃朗风头正劲的时候,几乎是和伦勃朗本人一同出现到这个世界上的。这招摇的花名显然是个噱头,可以搭乘时下名画家的顺风车。谁知道呢!也许这其中有一语成谶的诡异巫力:这花美得离奇,源于病毒侵蚀,是大自然造物的一次例外,结果大量花田感染,“伦勃朗郁金香”的高价让无数人赚翻,无数人倾家荡产,过热的郁金香市场在1637年衰退,虚价跌落。同样,伦勃朗也在盛名之下急速落败,画完《夜巡》的1642年开始,妻儿病死,濒临破产,画作遭贬抑,失去客户和学徒,他的下坡路,加速度惊人。当疯狂的花农花商们终于放弃这款病态的郁金香时,他可能已经典当了亡妻的坟墓——而且再也没能赎回,但他在拮据中依然坚持自己的画风,没有讨好市场,哪怕他那强烈的个人风格也像病毒一样让客户避之唯恐不及。伦勃朗郁金香终结了泡沫市场:那是从至高点狂跌的颓势。讽刺的是,这款郁金香带有奇幻莫测的深浅对比,纵使官方禁止种植和买卖,后人还是念念不忘,特意用杂交方式培育出健康的伦勃朗郁金香,仿其瑰丽,舍其毒素,还产生了各种条纹图案,延续下来,就成了如今最有名的古老品种。伦勃朗也一样,过了一两百年,他的技法和风格也终成经典。
伦勃朗,郁金香,这简直像是用双关语,讲了个历史的寓言。
一是为了看郁金香,二是为了看伦勃朗的故乡,我先到了莱顿。
莱顿小城:既是伦勃朗的故乡,也有欧洲最古老的植物园——莱顿大学的Carolus Clusius教授在1593年把土耳其引种到维也纳的郁金香带回家,那就是荷兰王国的第一朵郁金香,教授的花园本来很小,只有35×45米,收集了1700多种植物,堪称是“海上马车夫”在黄金贸易时期搜罗来的活宝贝的聚集地,其中最老的一棵金链花树已有414岁,共有三十多棵树的树龄都超过1个世纪!当然也有很多兰花、猪笼草、玉葡萄……但我最爱的是这里丰富到爆的蕨类!真是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在大风大雨、秋冬凄寒的荷兰种出那么大一片茂盛的蕨类!
但在莱顿大学植物园里,黑色郁金香多到让我已有了审美疲劳,反倒是“维多利亚温室”让旅途劳顿的我顿时耽溺起来。仿佛时空穿梭,一下子从荷兰到了热带雨林,终年恒温的暖房里,盛放着神秘的亚马逊王莲,这种睡莲之王的花朵开放时就像昙花,只在夜间……我在池塘边的椅子上用长焦代替双足双眼,捕到了一只带巨大眼斑的蝴蝶。
看郁金香,也不能错过每年五月的库肯霍夫郁金香展,来自数千家花农的千百万朵花卉被编排成绚烂的图案,俨然就是一次大规模的大地艺术。我无法奢望鸟一般的俯视角,但也钟爱这难得的机会,能近距离——甚至零距离——地去观赏一朵花,它们大都没有香味,但要享受花瓣上细腻的纹路,色彩的微妙渐变,柔滑的触感……就需要人与花的相亲相爱。
荷兰人有一种特殊的幽默感,难以言喻,譬如这座举世闻名的花园的名字:在荷兰文中是由“keuken ”(厨房)与“hof”(花园)两个词组合而成!原来,15世纪的某位女伯爵常来这里狩猎,还在后院种植蔬菜、香草等用于烹调的植物,过着有机环保的幸福生活,当地人贪图省事,就把这里叫做厨房花园。如今,每年,近六百万株花朵相继绽放,光是郁金香就有上千品种,红点黄色花瓣的,叫“国王的血”;花瓣相互抱卷的绊红色花叫“情人的热吻”,达尔文郁金香,皱边郁金香,绿色和黑色的郁金香……还有风信子、水仙花、百合,花海间还有天鹅、蝴蝶、小鸟、松鼠自由自在。环顾四周,半数以上的游客都是国人,先是满耳广东口音,一转场,四川口音,再看天鹅湖畔自拍的那群人用东北口音喊着一二三,笑!
野眼看罢,想起正事:我要拜访附近庄园里一位有机种植伦勃朗郁金香的花农Annemieke。为了搭公车,我从库肯霍夫公园出来,循着Google Map的路线径直走入小镇,一路上,两边人家都像是花店!荷兰人喜欢方方正正的大玻璃窗,窗台上的鲜花、摆设足以见得主人的品味。要不是Google女声提醒我已经到达车站,我肯定会走走看看以至迷失。
公车抵达Annemieke的采摘园的时候,下起雨来。所以,她给我的见面礼就是一双雨靴!坐在温室花房旁换鞋子时,一对被淋湿的夫妇慢悠悠地走进来,手里握着一把刚从田里采摘的郁金香,等她把它们包成花束,欣然付钱离去。Annemieke说,“这些都是附近的居民,虽然每个镇上都有四五家花店,但人们永远喜欢亲手挑选鲜花。只要亲手触碰到鲜活的郁金香,老老少少都不再拘谨,尤其是生平第一次摘到郁金香的孩子笑得最开心,哦,我爱那种笑!”
我们走进雨中的花丛,我告诉她,此生还从未摘过土里的郁金香,她哈哈大笑,说这是现代人的病:自己把自己和美好的生命隔离开,只知道用钱去买。你知道吗?把一株扎根于土壤中的花拔出来,是需要一点力气的!用手掌整个握住花茎,保持垂直,稍用力气地拔起,你会感受到花和根是那么紧密的一体,拔出来的瞬间会有轻轻的“嘭”的一声,张扬了生命固有的美丽、奇妙和哀伤——那会让你惊奇的,也是在花店绝对感受不到的体验:花并不娇柔。
Annemieke身材魁梧,也不娇柔,内在的坚强更让人动容。数年前,身为心理医生的她确诊罹患遗传性乳癌,她开导自己:不如做些让自己快乐的事,如果这是生命的最终一程,在美丽的花田里终会好过在明净的办公室里。她的丈夫有一块地,她请求他辟出一小块给自己,尝试不用化肥的方式去种花,每隔四年她就换一块土地,让原来的土地得到休养。“我认为,只在食用植株范围里讲求健康的做法是很狭隘的。虽然我们不吃花,但有机种植的重点在于关注土地和花朵本身的健康。来采花的客人都知道,有机种植的鲜花带回家,比花店里买回去的花更长寿。”但她的花不会通过库肯霍夫公园的评选,也得不到机会拍卖,因为它们大小不一,还会有斑点,但我和我的客人们都不在乎这些瑕疵,因为这恰恰是最自然的状态。
带着雨水的鲜花也带着新鲜的伤口。临走前,Annemieke不知从哪个秘密的角落拿出一朵花,她说,这就是她最喜欢的伦勃朗郁金香。她喜欢不带条纹的款式,喜欢边缘深浅的过渡,喜欢那种并不标志性的花瓣形状。
经历了六百年,这种花终于名正言顺成了复古款,但不再是病态的花,还是真的伦勃朗郁金香吗?就像对自画像的临摹还算是自画像吗?真或假,在美的面前,在生命力面前,真的是假作真时真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