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储藏室及其它
2016-11-05洪琛
洪琛
也小林最近有点烦恼事。她的房东不肯腾空储藏室。也小林每天进出卧室都经过那道紧闭的门。有几次她明知徒劳地使劲去推门,又把那柄哑光把手摇晃得噶叽噶叽、。王骁伽不以为然,“整栋房子是你的了,关了一扇门有什么要紧。”也小林知道这句话没什么错,但她始终觉得有问题。房东也是这么答复她的,希望她能理解他们保留了一个储藏室。“总得有个地方放一些清不走的东西。”也小林想想有道理。可是住了半年,有一天吃早餐,她突然放下筷子,“既然没必要带走,那就是没必要带走,既然没必要了,那就没必要了——你说,是不是。”王骁伽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架,想了想后点头赞同。他抹去妻子嘴唇上的一层酸奶,说,“可能就是一些老照片,旧衣服——或者一辆小时候骑过的自行车。”“说不定还有一盒六彩弹子球。”也小林侧过脸,注视那扇门,想象那道门后面锁住了某个人曾经有过的一些日子,它们全储藏在那里。
有一天王骁伽收到房东一条短信,对方强调租赁合约里的那一项条款。“承租期间保留储藏室”。也小林耸耸肩,她在往面包片上涂黄油,她不怕胖,所有胖的记忆都停留在她十八岁之前。她递给王骁伽一片夹了黄瓜的面包,她在提醒他中年发福会很糟糕。也小林满不在乎地说她已经和房东第三次联系了。第一次她说半夜里听到储藏室里面有动静。第二次她说有一些黑色的小虫虫从门缝里爬出来,排着队,触须一样。第三次她说她没办法了,她也有很多东西是没必要留着又清不掉的。王骁伽咬了一口黄瓜夹面包,他在替房东发愁,该怎么回答他妻子的三个问题。
过了几天,突然传来敲门声。猫眼里,一个四五十岁干瘦男人,枣核脑袋尖利得可以从门缝里插进来。也小林打开门,男人弓一样地弹着一条腿,笃定问:“哪个门?”“什么?”“哪个门?”
“哪个门?”也小林问。
“要开哪个门?” 男人换了另一条腿弹开,重复一句。
“你有走错门么?”也小林问。
男人开始动摇了,收回那条腿,从屁股后面摸出手机,翻开盖子,弹动拇指,也小林看到这个干瘦男人有一双肉乎乎大手,手指一节一节鼓胀得像一根根肥肠。诺基亚的屏幕太小,男人一会儿凑近看,一会儿推出很远。突然,他不耐烦了。“啪”地一下合上机盖。说了一句,“我弄错了。”转身就走,也不去按电梯,直接钻进安全出口,噼里啪啦下楼梯去了。也小林站到楼梯口往下看,十六层的楼道空洞如山谷,连钥匙坠落也是有回响的。男人的脚步声被放大了好几倍。
厨房里,王骁伽正在剖着一条冻鱼。被扯掉腮的鱼嘴一努一努,又有了生命迹象,王骁伽一愣神,刀锋就切进了自己的食指,他把手指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原来伤口还很深的,斜着剖开来,王骁伽看到切开的那一块肉还连着手指,在水流中荡漾,好像一条鱼飘动的腮。
王骁伽的手指缝了两针,愈合后没留下明显痕迹。也小林翻转王骁伽的手掌又想起了那个男人。她想他从十六层绕下去,肯定是绕晕了。王骁伽说楼梯是绕不晕一个男人的。应该在下楼之前,他就已经晕了。也小林笑着,走出了房间,抱着胳膊,站在阳台,远处是群山的影子。
“就算看遍整个城市,你也找不到这么开阔的视野。”中介依着阳台,摇着脑袋。也小林想就是这个视野麻痹了她。
从高楼望下去,那一片被村民们估着天价的土地,安详地躺在天空下,像一条寂静的河流,在也小林眼前绵延出去,几间矮屋,斜屋顶,散落在田野里,三月的田垄,盛开着黄灿灿的油菜花,有一只红色的塑料袋飞起来,慢悠悠地飘在半空。一个老农劳作在田地间,叉开两只脚。就在也小林疑心那泡尿不会撒这么长久的时候,他抖了抖裤腰。
王骁伽上厕所是要锁上门的。哗啦啦洗手声后,才是“咔哒”一下开锁。王骁伽从卫生间出来,就直接回他的书房。王骁伽坐在书房里,转动椅子。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把剪刀。不久前,也小林去日本给他带了一叠和纸,纸质细腻。也小林笑眯眯地看着他。“别人以为我是给小女孩买的。”
王骁伽左手边的抽屉有二十五公分见深,里面装满了随手折下的星星,风车,枫叶。看书累了,王骁伽就会抽出一张褐色的纸,轻轻抚平,对折,翻转,斜角,谷痕,山痕。
也小林说王骁伽是一个坐在书房里的男人,也小林又说王骁伽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王骁伽自己补充说他是一个坐在书房椅子上偶尔折一下纸的男人。
王骁伽很仔细地修剪指甲,拿锉刀把它们磨得圆润光滑。他抚摸和纸的模样看上去是着了迷的。这段日子,也小林也正着迷了奇热网推出的一个新片。有几次都忘了厨房里炖着的小米海参,闻到焦糊味了,只管在客厅大叫“王骁伽”。王骁伽从厨房回来以后,在妻子身边停留片刻,捏捏肩膀,或者把十指摩挲进她的头发。屏幕上,艾米莉的目光常常会凝视他们,一脸追问。王骁伽摇着头,叹息几句,“都是些疯魔的人,穿梭在异次元空间,到最后搞不清哪个是真哪个假。”也小林唧唧哼哼地转动脖子,一边纠正他,“是从来都搞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有时候,也小林也会自己记得去厨房。经过过道,她会看到镜子里的王骁伽,坐在书房里,摇动着那张椅子,有一瞬间,椅子转动了他的身体,只剩下一个男人的后脑勺竖立在背靠椅顶端,成了椅子的某一部分。
王骁伽没有告诉也小林,他在考虑搭建一个储藏室。那天枣核男人走后,也小林差点把王骁伽也轰下楼梯。“找个锁匠?”被也小林眼睛一瞪,王骁伽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他想应该有比拿钥匙开锁更简单的方法。“那么,把朝北的空房间用来做储藏室?反正这屋子里多得是空房间。”王骁伽追随也小林从餐厅到厨房 。
“或者,朝南的那个?”又从厨房回到餐厅。
也小林一声不吭地把王骁伽的餐椅推回原处,抬起眼睛,“你觉得这个很重要么?”
王骁伽愣了一愣,摇摇头,很快地,他又点了点头。他还真有点吃不准。他觉得也小林的意思里面,好像肯定的成分更多一些。不过,这一次,他又错了。也小林突然笑出声来,抓起了王骁伽的手,飞快地在屋里奔跑,她在王骁伽面前关上了厨房的门,餐厅的门,卫生间、书房、起居室、卧室,最后站在储藏室紧闭的门前——“现在。所有的门都关上了。”也小林安慰地拍了拍王骁伽的脸颊。
仲夏的黄昏,也小林站在阳台上,抱着胳膊,空气里有阳光干燥的味道,马路对面的耕地又换了庄稼的颜色,暮色里看不出万物在生长。一道晚霞在苍青的天边,非常张扬地变幻出各种色彩,斑斓到了几乎没有穷尽的地步。
“可是,世界上有三亿人是色盲。”也小林没有回头。
“她们会看到什么颜色。这么美的晚霞。”
“谁知道。他们会看到晚霞,不过,不是我看到的晚霞。有可能,也不是你看到的晚霞。”也小林说。
王骁伽走过去,搂住也小林的腰。也小林的眼睛凝视远方,非常平静。王骁伽不认为她没有感觉到他的触摸。
当天晚上,奇热网又更新了一季。翘着两撇小胡子的阿根廷编剧埃诺尔简直昏了头了,剧情完全像是意识在流动。也小林盘腿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艾米莉从地铁口慢慢地走上来,目光遥远。也小林的下巴磕在抱枕上,偶尔转过头去,看一眼镜子,又回过头,继续看屏幕。有一回她转过头时,镜子里空荡荡的。也小林站起身,走了过去,她看到了自己在镜子里,镜子里没有王骁伽。也小林尖叫一声,王骁伽的脑袋“嚯”地冒了出来——他是被一个画架挡住了。
在倾斜15度角的画板上,也小林看到了几个结构线条,乱七八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男孩的涂鸦,那个涂鸦小男孩在她面前,按捺不住一脸的快乐。
他指着最上面的结构线条,告诉也小林,这是内墙面和阳台地面的截面图。他要在墙面与地面15公分的地方凿进去5公分,弓字形。先在地面铺一层网格,浇上水泥,再涂一层防水漆,然后是PVC隔绝层,PVC隔绝层说起来有点专业,实际上就是类似于摩托车下雨天时挡在车前面的银光闪闪的那一层,PVC的隔绝在整个阳台改造中尤其重要,它必须要解决储藏室的漏水问题。
另一堆线条是地面与外墙面的截面图。它要保证墙面水流的顺利排放,所以,他会在地面与阳台柱子之间围一圈U型凹槽,让雨水从凹槽里直接流淌出去。
也小林听明白了,原来王骁伽是要把阳台改造成储藏室——“是啊,为什么不搭建一个储藏室呢?”——也小林兴奋地退后一步,又上前一步,仔细看着图纸,拿起铅笔,用笔尖在U型凹槽处点了几点,提出了自己的问题。“你能保证这个接口不会渗水么。”王骁伽惊奇地吹了一声口哨,接过铅笔,继续画下去,“所以,铺在地面的PVC层要一直连到凹槽里面,直接引水进去。”“还是有问题。”也小林说,“那东西是翘在外面的。”王骁伽满意地笑话“也小林是笨蛋一个”。他说,“PVC材料只要加热,一下就贴在槽壁上了,天衣无缝!”
这一回,也小林没有问题了。她夸张地啄了一下王骁伽凑上来的嘴巴,又狠狠啄了两下。“那么,这个又是什么截面图?”也小林指着图纸右下角。
王骁伽看一眼那几根纠缠在一起的线条,“谁知道。” 信手又在上面划了几笔,“可能是个鸟窝,祝贺储藏室改造落成。” 他笑道。
“嗯,鸟窝。”也小林一边接过铅笔,慢慢地勾画下去,“也可以是一个背影,或者,长头发。”王骁伽看到也小林在阴影左边勾勒出了一个女人的侧面,高挺的鼻梁。
动工前的晚上,两个人都有点小激动,他们在安排工程时发现,原来自己是要建造一幢大楼——即使是个缩小版。第二天早上,也小林在王骁伽的面包里夹了三层牛肉,高度远远超过了麦当劳的巨无霸。王骁伽吃完后,一脸幸福,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也小林在屋子里四处奔走,在每一个房间都洒上了橘子花露,经过储藏室时,轻拍两下,叽里咕噜,弯下腰,在门缝里,又洒上几滴,最后,她把一卷地垫从房间里“唰”一下铺出去,铺过门外过道,一直铺到电梯口。
到了晚上,两个人筋疲力尽,坐在地上,靠在墙角,握着对方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摊在那里,触摸着地面,他们储藏室的地面。两个人都懒得说话,但王骁伽还是说话了,他在取笑第一个进来的运沙工人。那人在电话里是一副不耐烦的破锣嗓门。王骁伽费了很大的口舌才说服他搬运两包沙袋。破锣嗓门踏出电梯门第一脚,就缩了回去。他看到一个女人立在雪白地垫的尽头,安静地看着他。破锣嗓门张了张嘴,不敢让空气震动自己的声带,他悄悄地把背上的沙包卸下来,抱进了怀里。“好像胸前搂着贡品。”也小林觉得王骁伽形容得非常形象。
后来进来的那些人是同一个班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序,分工明确,在阳台和房间之间,好像一群工蚁。有一个年轻人,独自游荡,文质彬彬地敞开着他军绿色的外套,他在阳台上走动,还饶有兴趣地和也小林聊了几个问题。2号地铁站最晚一班几点钟,前面麦德龙超市生意怎么样,阳台外面正在缩小的那块土地,不知道它还要荒废多久,你说,房价还会涨么。他一边问,一边动作利索地一铲水泥,一块砖头。王骁伽不满地看了年轻人好几眼,但是他自己正忙着和其他工人在修改阳台的开面,王骁伽发觉他画在图纸上的长度和实际搭建上去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三面墙就像打开的折扇,越往上去,视线越是收拢来,到最后,几乎成了一座阴沉的碉堡。年轻人歇在墙头,点了一支烟,他看着马路上走着的一对年龄相仿的一男一女出神。“你准备拿它做什么?”他问。
“储藏室。”女主人回答他。
“哦。”他点了点头。
黄昏时分,工程结束了,比预期的要来得晚。这中间王骁伽又拆了一面墙,重建一次,他在储藏室的三面外围都留了一条通道,这样,他就能和也小林绕在储藏室外面,趴在阳台的栅栏上。远处依旧有群山的影子。
也小林突然噗嗤笑出声来,是那些工人,延误了工时,憋不住了,迫不及待地下楼,从楼道涌出去,争先在那几株香樟树下,排着队,叉开两条腿。也小林靠在王骁伽肩头问,“男人们都这么自由么。”王骁伽说:“自由什么?”“自由地掏出那个东西。”
王骁伽伸出一只胳膊,把也小林揽在怀里,早上刚刮的下巴,胡子茬又冒出来了,扎着妻子的额头,王骁伽拉过也小林的手,握在掌心,只管翻来覆去地看。
暮色里,邻居的晚餐飘过来。有红烧肉的味道,隐隐约约,在储藏室四壁之间,飘来荡去,慢慢的,火候上来了,浓,粘稠,越来越粘稠,连墙壁那一面的女主人也在那里了,在他们眼前,走来走去,是王骁伽唯一一次在电梯口看到的模样,穿着桃红的松糕鞋,肥矮的身体,女人拿起厨房台面上的瓶瓶罐罐,又放了下去,还有案板上散落的大蒜末,姜丝,一大把辣椒,它们的味道,王骁伽全闻到了。有个男人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他的背影,只露出沙发背上一小截。
关于这个男人,真是令人苦恼。也小林说,“那个男人?没有男人。你有碰见过男人么?”可是有一次夜深人静,王骁伽突然听到一声低吼,然后是卫生间撒尿的声音,凶悍的,极其令人敬畏,然后是趿着拖鞋,心满意足的踢踏踢踏,回去卧室,完全是一个男人的动静嘛。身边的也小林却翻了个身,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没洗手!”——后来洗手的是王骁伽。他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替代那个男人洗了手。
也小林安静地睡去,就像现在,枕在王骁伽的大腿上,长发披散下来遮挡了脸,在储藏室昏暗的光线里,模糊成一团阴影。王骁伽想,如果这时候也小林从怀里坐起来,应该是看不清她的神色的,不过那一次,她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如释重负:“还好是个梦。”她说,但一转身,她又睡过去了。
王骁伽伸出一只胳膊,抚摸着怀里的身体,掌心下面是平静的呼吸。也小林在那里,骑着自行车上坡,骑得很吃力,王骁伽在身边,骑的另一辆自行车,前倾上身,拼命往前踩,一只手把住龙头,另一只手搭住也小林的腰,使劲推,推她前行。山风来了,凉飕飕地穿过衣袖,他们相视一笑,感觉自己正在飞起来。后来骑过十字马路,她却是伏在他身后,王骁伽的背圆滚滚的,按道理那个时候他还是很瘦的,但感觉圆滚滚的,他们的家在左转的一条路上,可是,王骁伽右转了,他大叫了一声,大老爷!“嗖”地扭转车把,逃一样地驰离。他的快乐滚动过脊背,“嗡嗡嗡”地震动着也小林的耳膜,她看到了街口那个著名的老疯子,在他们身后,笑成一朵花,扇动着手臂,伸进一只手在破烂的衣服里使劲搓,搓出一团污垢,打赏的钱。老疯子的那条东西,挂在那里,在一层层破烂的衣服中间,晃来荡去。她伏在他后背,羞愧极了——她居然背着他,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东西,她想她的眼睛马上就要生疮了——她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东西!可是,眼睛生疮的那个人却是王骁伽,站在她面前,左眼红肿,很大的一颗疮,糊住了烂睫毛,流脓出水,让她恶心,可是那个长着王骁伽的脸的男人却拼命地伸出手要抚摸她的脸,她在躲闪,拼命地,挣扎着,不是恐惧,也不是绝望,那只手碰到她的脸了,抚摸着她的脸,就在那里,手掌的温度,潮湿的。
也小林醒来时,王骁伽正在擦去她的眼泪,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当然,她也没准备让他看清她的神色。她继续躺在那里,储藏室像一只黑匣子,记录着光线,车灯在窗外寂静地划过,墙壁的阴影,一会亮一会暗。王骁伽的脸在那些光里,一会分明,一会模糊。有时候,男人的眼神凝视着那些光线,面无表情,只有坚硬的喉结在滚动。
她动了一动,王骁伽低下头来,眼神柔和。“梦见什么。”他问。
“篮球场。”也小林又动了一动,就听到了王骁伽的呻吟,大概有千万只蚂蚁在吞嗤王骁伽的大腿,“到处都是向你欢呼的人,我使劲挥手,你看不到我。”
“开玩笑吧。”王骁伽叫道,“每次进球,都是投给你看的。那一次你和那家伙去演讲比赛,我连跑的力气都没了。”
“后来不是一样得了冠军。”
“得冠军,那是另一码事……然后,你就哭了?”王骁伽拍了两下妻子的脸颊,有些得意,“这么就哭了?傻瓜,到哪儿都能一眼看见你。想想那次城隍庙,多少人,多少小巷小店,你说说看。”
回忆二十年前那一幕,真是令人兴奋,也小林始终觉得那一次就是一个奇迹。“你说你怎么能找到我的?”
“压根就没想过找不到你!”
一道车灯过来,房间亮了一下,也小林看到王骁伽得意地笑着,二十年前打球磕了的半颗牙齿缺了一个小口,看上去还有二十年前的调皮。也小林想,王骁伽还是相当英俊的,他的脸上的线条还是很硬朗的,如果他结婚以后能够坚持锻炼,事实上,也不一定就是篮球,她都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迷恋上折纸的。男人过了四十,一切都很难说,但王骁伽好像根本没想过他也会发福。有时候,他就是那么简单,比方说现在,他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她的梦,可是,他又在那里很复杂地说,“世界是一个微积分的概念。”语气里却完全是“我说了,你也不明白”。
“那好吧。”王骁伽打住了话头,再说下去,也小林走神得都快要收不回来了,“所以说,你哭什么,你不是白哭一场了。该哭的人应该是我,每次看见你,最恨旁边都是人总有人。那个时候就想,能不能有一个地方,就只有你,和我。”
说完,他就等着也小林一起回忆,那个地方,当然是有的。篮球场的储藏室。一筐筐篮球在他们身后滚动。
也小林突然坐起身,转着脑袋,“这个储藏室里面应该再造一个储藏室。”她煞有介事地说,又伸出了胳膊,交叉了两个手掌,抢到了那一道一闪而过的灯光,两个人都看到了,墙壁上有一只黑色的小鸟,扇动着翅膀。
“可是,该装点什么进去呢。”也小林歪着脑袋。
“什么都可以。旧照片,日记本,自行车,弹子球,你想装什么,就装什么。”
“还有你的那些折纸,一个一个,就摆在这里。”也小林在黑暗中比划着,模仿着王骁伽折纸的动作,温柔的,专注的。突然地,她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那一回她是真的梦见了,“我躺在床上,你抚摸我,摸着摸着,你就把我折了起来,对角线,谷痕,翻转,后来,你就做了一个投篮的动作,你要把我投进抽屉,可是,我好像早就躺在抽屉里面了,我仰面看着你,看着你把那些折纸,准确无误的,一个一个地投进来,打在我脸上,身上,到处都是。”
王骁伽笑着,拍了拍小腿肚子,他想他还无法站起身来,他的腿还麻木着。他听到窗外传来了洒水车的声音,按道理,这个时候,他应该吃完晚餐,出去散步了,他发觉他开始饿了。
物业公司三天以后找上门来,那是迟早的事。也小林站在阳台上,听到王骁伽开门,还有说话的声音。她想象门外站着一个三七开发型的中年男人,一丝不苟。门里站着的男人,也是点头,聆听,一副认真的神态,好像两个人处理的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
夜幕下,车灯如流,不远处地铁站口亮着霓虹灯,有几个人影在走动。也小林想起自己曾经远远地看到王骁伽,从地铁口出来,提着公文包,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他在路上走,朝着她的方向,或者,转个弯,朝另外一条路走去了。
晚风里,有水泥石灰新鲜的味道,也小林背靠在墙上,明显感觉比王骁伽的胸膛坚实多了。只是她有点想不起来,为什么背后多了一堵墙。这样想着,她的思路就回去了,她笑着想,她也得画一张图纸。“储藏室构建缘由图”。为什么不呢?
从阳台上出发,退回到书房,首先是回到那个写生的画板,夹着阳台改造图,上面有一团鸟窝,后来被她加了几笔,成了某个背影,谁知道是不是长头发,也许短头发,比王骁伽的头发更短也不一定。再退,退回到那扇门,储藏室的门,紧闭着,她看到自己伏在门上,若有所思,王骁伽在她身边经过,走过来,又走过去,或者,直接穿透她的身体,穿过来,又穿过去。她依然伏在门上,侧着耳朵,倾听着储藏室里面的动静——应该不会有人认出那是一扇纳尼亚的壁橱门,它镶嵌在每一个家庭的墙壁上,不动声色。
也小林伏在那里,倾听着里面的沉默逐渐地翻滚,汹涌,有人在整理,在打包,抑制的,粗暴的,扔了,全扔了,哗啦啦的碎片的声音,还有那一声尖利的啸声——震裂了一只玻璃杯,那是王骁伽说的。
突然的,储藏室的门打开了,也小林看到自己从里面冲出来,穿过伏在门上倾听的自己的身体,噼里啪啦下楼去了。
他们的家在三楼,噼哩啪啦的声音很快就断了,噎在那里,然而,脚步声仍然会继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有一天保洁工立在楼梯口等着他们。她说你们要搬家啦,她丈夫力气大,那些不要的东西,他全可以背回去。后来,那个丈夫累惨了,他个子小,被压成了驼子,一声不吭,来来回回地搬运,也小林站在窗口,看着保洁工,和她丈夫,坐上了一辆电动三轮车,一颠一颠地远去,背后的布包像山一样重重叠叠,那是她的东西,几乎是平行的,与她的视线,然而,很快就消失了。
为什么房东不和她一样干脆呢,也小林有点恼火,那个年轻的女孩伏在丈夫胸前,“总有一些东西是清不掉的。”眼睛看着也小林,好像也小林这样的年龄,是必须完全理解并且能够完全接受这句话的。第二次也小林说,有一些黑色的小虫虫从门缝里爬出来,排着队,触须一样。她说的一点都没错。有时候,不仅是触须,章鱼的吸盘,苍蝇的复眼,螃蟹嘴边冒起的白沫,全都在储藏室那一扇紧闭的门里面。
也小林吸着小腹,往夜色里吐出去一口空气。她仰着脸,看到了夜空中有一个亮点,逐渐飞去远处群山的方向,看不出是一架飞机,倒好像一颗星星在闪烁。
王骁伽站在她身后,已经有一会儿,他在等待也小林的拥抱,或者,又在他脸上啄上两下。也小林知道怎么回事。违章建筑,签注合同,房东签字,等等,等等,不知道王骁伽是怎么与房东、物业交涉的,但他肯定是已经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只要她认为是问题的问题。
可是,也小林回过头来,笑了。“为什么不拆了它呢。”她说。
王骁伽沉默了一会,也笑了,说,“没问题。”
拆除储藏室的那天早上,也小林出去麦德龙买几块牛排,还买了一片银鳕鱼,后来,她又看到货架上新到了牛油果,她有点犹豫,到底是用黄油,奶酪涂面包呢,还是用牛油果,两者的口感和热量,完全是成比例的。
经过地铁站口的时候,也小林抬头望了望十六楼的窗台,她又想起了那句话,“世界是微积分的”,王骁伽说过。
打开电梯,大门敞开着,地上到处散落有黄砖,水泥的痕迹,还有白灰粘了的胶鞋印,走到客厅三分之一的位置,就看到了窗外远山的影子,阳台一览无余。储藏室已经被拆得干干净净。
王骁伽正从卧室过道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人,也小林很快就认出是那个男房东,他的怀里抱着一个白色四方塑料储物箱,半透明,一边走,一边嘀咕,看到她了,愣一下,笑了,“这么多空房间了,还不够?”也小林不知所谓地笑笑,盯着房东怀里的储物箱,好像它是阿拉丁的魔瓶,能够带走所有东西,包括那一辆旧自行车。
王骁伽送房东到门口,再一次确认,如果储藏室里还有他落下的东西,他会和他联系。房东摇摇头。“都替我扔了吧。”他抱着储物箱,努力地欠身说道,“麻烦您了。”王骁伽也欠身表示感谢,他看着电梯的指示灯一直下到了底层,然后,转身回到房间。王骁伽去的是书房,他必须得缓一缓,他的内心已经雀跃得不成样子了。他看着也小林目光遥远,梦游一样地走进了储藏室,还有比这个更令他快乐的么。
他想等一会儿,他得把画板收起来,他也要放点东西到储藏室里去。
不过,现在不急,王骁伽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边转动摇椅,他把2B铅笔塞进卷笔刀,薄薄的木屑花瓣一样地盛开出来,笔芯在花蕊中慢慢地尖锐。卷着,卷着,王骁伽的神色慢慢地凝重起来,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他的妻子正在储藏室里,就像是在异次元空间那样地等待着他,也小林把自己轻轻地折了起来,对角线,翻转,缩进了某个正方形的储物柜,艾米莉的眼神凝视着他,她说,“现在,我们该谈一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