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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中篇)

2016-11-05陈鹏

山花 2016年15期
关键词:韩涛李果

陈鹏

人扑倒岂能不伸手?遇灾祸岂能不求救?

——《圣经》

刘 安

太阳狠辣,瘦高个小子跨进门槛(还别说,他长得有点像临阵脱逃的跨栏王刘翔),两手插在裤兜里。石磨蓝牛仔裤,膝盖洗得发白。他一进来,店就暗了。我眯眼望他,问他要点哪样。他说,你咋不救我爹?你说哪样?我说。你是刘安?他说。我避开他旗杆一样挡住太阳的影子,往旁边挪动。外面是站前广场,人像蚂蚁一样爬。他们脸上冒汗,穿短袖T恤和撒花长裙。白地比镜子还亮,照出各种小腿。他绝对一米八,真高。我是刘安,你是哪个?他说他是李木的儿子李果。我说哪个李木?他说,被砍翻的李木。我说那天晚上被砍翻的好几个。他说,你真不记得,还是装不记得?我爹,穿一件灰西装。想起来了。其实从他进来的头一秒钟我就想起来了。他们身上有共同的东西,像刀一样扎眼。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又说是我害了他爹。他边说边从黑色双肩包里拽出一把刀——我一看就晓得,户撒刀。一尺多长,刀锋雪亮。只要我冲广场上的防暴警察大喊一声,他绝对遭殃。可他死了亲爹。好刀啊,但油腻腻的,还没开锋呢,还没砍过东西,连一张纸都没砍过,何况是人。我料他没胆量砍我。就算他想砍也未必砍得过我——我柜台下面也有刀,半尺长的柳叶刀。三百块买的。那天以后,我学聪明了,不能不备刀。你不是活在太平盛世。总有麻烦找上你。这世道,人人可能被杀,人人都可杀人。我说你莫急,也莫站着,来,坐。我拖张凳子,他不坐。他们说你可以救他的。我猜他要么高二,要么高三,这么长下去非长到两米出头。我让他把刀装起来。咋抽出来的,就咋装回去,像从没抽出来一样。坐啊,你坐。他坐下来。我给他沏茶,说你看看外面。小广场上的人密密麻麻,赶火车的,刚下车的,乱得不能再乱。我说你看见了?他说看见哪样?我说,人。他说我没瞎。我说你闭上眼睛想一下。那天晚上的人比现在多一倍。你想一下。他没说话。我说,那么多人到处跑,像疯马一样跑。有人举刀往前冲,见人就砍。你想想啊。他咬着牙,腮帮子咬出肉棱。我叹口气,承认见过李木。如果没看错,他就站在像撒过盐的地砖上,正对售票厅大门,头顶二十米高处是黑白石英钟,大得像假的。就那块地方,巴掌大,被人踩来踩去。他站着。可以跑的,他却站着。我算过,追来的人至少五十米,我离他顶多二十米,一伸腿就到了。小子说得没错,我可以冲出去,拽他进来的。但我没动。我当时不仅仅是害怕。然后他被砍了,一刀,又补两刀。小子脸色铁青,像铁皮一样。看见他和救他,毕竟两码事。我摸了摸脸,望他手中的刀。他还是没把它收起来,像从没拿出来一样收好。很多人进来了,我说,哗啦涌进来了。你能闻见他们身上的恐惧的味道。他们让我把卷帘门拽下来,要是慢了,刀就下来了。我说好好好。几十个人把这里塞满,有人跳到桌子上,凳子上。站前广场早空了,像一匹白布,或一排假牙。我看见他,往前扑倒,血喷出来。他们不准我出去。他们说,我救了他们,他们也有义务救我。哎,老天爷。更何况,要是没我,他们连卷帘门都拉不下来。我把大铁锁攥在手里,拉下门。他们缩在我周围,三十,五十,一百?黑压压一片。有人哭出来,有人说把手提箱拉杆撇断,当刀子用。没人响应。他们在发抖,你老远也能感觉到。像一块黑布似的哗哗抖。没有声音了,他们竖着耳朵。外面的尖叫声哭喊声一直没停,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一直没停。门上乒乒乓乓,是刀的声音。几个女人吓哭了。我最受不了女人哭。我说莫哭,他们进不来。她们不哭了。我听见广场上,还有更远的地方传来更大的哭声,像烧红的铁。我关了灯,呆在黑暗里,像呆在八百米地下。我手脚冰冷,满脸火烫,像被人放火烤着。我闻见血腥味从一指缝隙的门下渗进来,像怪鸟一样绕着我们脑袋乱飞,又像绳子一样把我们扎紧。我透不过气。人太多,空气也不够用。我告诉你,小伙子,我望见你爹倒下去,手里空空的。哎,不该跟你讲这些。他抬眼望我,两个眼珠像玻璃球一样。他像条瘦狗,背有些驼,手里的刀在地上划拉,刺啦刺啦直响。放下,你放下吧。我说。他又望着我。你爹手里,是空的。我又说。他还是没说话。刀在地上划来划去。声音像在你后槽牙上钻了几个洞。刺啦,刺啦,刺啦。没完没了。要砍我?来吧,反正我的卷帘门早被砍过了。他两眼像泡软的塑料一样垂下,把刀小心塞进包里。动作很慢,拉链拉开,又关上,然后抱着它,像抱一条狗一样坐在我面前。我真想说,要哭就哭出来吧,虽然我最恨别人哭。但我没说。我哪样也没说。

王 重

他爹死得冤。

我爹王青当年是校队前锋,撒丫子就跑;他爹李木当年是高中跨栏王,比兔子还快。为什么不跑?

他要跑起来全昆明也没人追得上,一气冲到北京路口,那些杂种连他屁都闻不到更别说砍他了。

为什么不跑?

张又红

“来,小伙子,一次二百,第二次不收你钱。”

他站着没动,好像听不懂我的话。

他很瘦,很高,像根竹竿似的挑着,两手揣兜里,眉头锁得紧紧的。我猜他二十不到,撑死十九。还是个孩子呐。火车站就不该随便来,否则就不会发生惨案了。这地方鱼龙混杂,什么样儿的人都有。穷街陋巷和犄角旮旯像蜘蛛网似的,把来来往往的人一个个缠住。我是那个既被缠住又口吐蛛丝的家伙。我老了,有家回不去,新家也没有,一不留神就在这地方呆了这么多年。

“你是张姐?”

我笑了。他该叫我姨。

“没错。我姓张。”

我告诉他,一次二百,第二次不收钱,第三次也不收。咋样?咱东北人做事爽利,你呢,大老爷们啦,来吧,二百,哪捡这么大便宜。

他随我上楼,左拐,小隔间,一张床,一个人。小丽坐床上嗑瓜子,两腿像小麻花似的绞在一起前后晃荡,穿拖鞋的脚亮出血红的指甲油,亮闪闪的,像一排小圆扣。两分钟不到,他从楼上跑下来了。我说你够快啊。他说行了吧?我说行什么?他说钱他给了,二百,一分不少。我说不来个梅开二度?免费。他说我真有事请教。我看着他。那天晚上,他们说,你看着我爹被人砍了。他说。他两只眼睛像钉子,脑门上三颗青春痘又圆又大。我回头瞧,虎牛铜案塑像就趴在广场边上——母牛把小牛护在肚子下面,尾巴活活被老虎咬住。下面,那只捐钱的箱子是有机玻璃的,街道办每周收一次钱,有人偶尔去偷,用沾了胶水的小棍子把钱沾出来。后来被南站派出所一锅端了。捐钱不就图个吉利,保佑平安?但它谁也没保佑,眼皮子底下血流成河。钱箱刚被街道办清过,空的,没有一张钞票。因为这个,它不再保佑活着的人?

“你可以救他。”

“我?”我望着他,有些虚幻。他的脸怎么也看不清楚。“还远呢。远得很……”

“不到二十米。”

“你让我拽上他,一块儿跑?”

“他没跑。”

他是没跑。穿灰西装的男人站着没跑。这是当天夜里最大的谜。他个子高挑,身板单薄。对对,他们挺像的。这时我瞅见安检口的董义手举冰棍往回走。我手里没有冰棍,我讨厌冰棍。我唯一要干的是把两个过路的四川人拽上楼。单人单次四百。哪找这么好的生意。我大声喊他了:“跑啊!”我拽那两人的时候,我喊了。我发誓我喊了。两个四川人往哪儿跑都不知道。依我看,很多人活着就像没活,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死。他们跟我跑进巷子但临了突然反悔,不再跟我上楼了,莫名其妙骂一句,“妈P!”其中一人转身又往外跑,另一人沿着巷子往前蹿。算啦,由他们去。我的喊声还飘在空中。“跑啊!”我被这声音震得头皮发麻。就算穿一双人字拖我也跑得够快,我从和平巷后门上楼,冲进小丽屋里把门死死抵住。我们奔到窗前,灰西装男人被砍倒了。三刀。小丽咬着手指说。这手也给抹得红彤彤的,看起来格外瘆人。一刀不够,又补两刀。她一点表情也没有,看看我,又看着外面。她攥得紧紧的拳头在抖。像树叶似的哗哗直抖。蒙面人手里的家伙比镰刀还大,他们围住三叶饭店老赵一通砍。两个四川客早没影了。不,我认出其中还价三百的马脸就撂在马路牙子上,血浸透了一只雪白的摊开的耳朵。天爷。我嘭地关上窗户。

“穿灰西装的,是你爹?”

“是。”

我点一根烟,望着牛虎铜案。尖尖的牛角像刀子。

“小丽瞧见了。三刀。前后,三刀。”

“是。”

我使劲摇头。

“我是该拽了他一起跑。我伸伸手就能拽他。”

他没说话。

“哪怕扇他两耳光,把他揍醒。”我又说。

他垂下脑袋。

“天爷。”我说。

他还是不吭声,望着我。

“姐给你磕个头吧。”

我挪开凳子,给他跪下。

董 义

这小子走路脑袋前倾,像要把空气戳出洞来。他背上的黑布包相当扎眼。一定有重要东西。莫问我咋个看出来的,我干这行八年了。我坐在安检口,他来到我面前,像傻子一样沉默了大约半分钟。不讲话,光是瞧我。我想骂他,“瞧你妈逼呀!”但太阳像剑一样让你讲不出话。我回望他,恶狠狠的,像盯一条蛆。我们城的人从小到大都会这手——哪个呛住你,你就呛住他,一定要狠,直到他低眉顺眼乖乖滚蛋。可他不怕,目光比地砖还白。我实在搞不懂背后的意思。要么是个白痴,要么是个牛人。到底哪一种?我瞧不出来。我们僵住了,像要从对方眼里挖出值钱东西。他不过也是个人,还是个半大孩子。你是董义?他开口了。我说,是。他们说,你是个怂货。他说。我说你小狗日的骂谁?他说,你是个怂货。我想揍他。他又说话了,你头一个跑的?哪个说的?他们。他们?太阳像把大锤,将密密麻麻的人影碎钉子一样敲在地上,人像数不清的老鼠通过安检口。他又问,是不是你?我咳嗽一声,你给老子客气点。我说。他盯着我,请你回答问题。我说你他妈哪根葱?滚!他一声冷笑,怂货。他说。你该叫上保安跟他们干。他们才几个人?你跑了,更多人就跑了。我的心咚咚跳,想往他脸上啐唾沫。算了,活着最重要。命是自己的。我摸摸橡皮警棍,它从不离身。现在也没离身。可他们拿的是刀啊。万一抓住我,只要不一刀下去,让我舔他们屁股我也干。让我揪出三个、三十个该死的人我也干。这么多人,总有人要死,剩下的就可以活。你们不就想砍吗?砍吧,放了我就行。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十个月婴儿,哪个死也莫让我死。我死了,他们咋活?

王 重

我爹王青踢足球,所以跑了,八匹马也追不上他。李木练跨栏,没跑是因为没栏可跨,被人一刀砍了,然后补一刀,再补一刀。哇哦。三十年前,他们同时训练,一个在球场上跑,一个在煤渣跑道上跑。都说煤渣跑道上那个比球场上那个快多了。三十年后,看谁还这么说?

我告诉李果,我爹没扔下你爹,反正都是跑。我爹跑了你爹不跑,怨谁?他拎一把刀要找我爹算账,我笑了,说你有种劈了我,让我爹断子绝孙。他放下刀,都快哭啦。我掂量掂量刀——比菜刀还大,妈的,绝对一刀毙命。问他哪弄来的啊?他不说,我看打死他也不会说的。我塞回他包里。不说拉倒,谁家还没个宝贝?我八岁时候还见过家里有枪呢——发令枪,咋啦?他不吭气,满脸的失望伤心像被打断了骨头。哎,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啊。我带他去必胜客,披萨吃到一半,他说你是我杀父仇人之子,我与你恩断义绝。我说你狗日的别闹,我爹又没砍你爹。披萨不好吃?换墨西哥辣肉的?他捂着脸。我摸他脑袋,吃吧,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他埋下头。我瞥见旁边那桌来了两个穿小短裙的美女,正掏出手机玩自拍,摆各种夸张造型;她们大腿够长,皮肤够白,奶子够挺。我问李果,她们要是一下子撇开两腿会不会亮出逼来?李果装没听见。我哈哈大笑。他斜着眼睛瞟她们。我看他瞄见了左边的长发大波浪。我操,你爹尸骨未寒呢。他像狗一样垂下脑袋。我死盯一阵又松一阵。我猜她们发现了。我把整只披萨吃下去,灌下加冰可乐,胃里轰隆轰隆响。两个美女吃相优雅:切一小块举在手里,小心翼翼张开嘴巴,就像两只小鸡啄虫吃呢。我又要一只墨西哥辣肉披萨,吃一半就撑不下去了。我提议再上一只意大利蔬菜披萨,专程送给美女。李果问,为什么?你傻呀。我说。换两个电话号码!他拼命摇头。我说这个光荣的使命就交给你。王重你疯了,他陡然大喊,我刚死了父亲!我说得得得,收起你丫臭知识分子的臭架子来。之后我端着新来的意式蔬菜披萨走向她们,哈巴狗似的点头哈腰说明来意。不料两人连连冷笑。我知道她们这种年纪的娘们儿眼水高,哪看得上青春痘小子?我说美女,给个面子嘛,我转身指着李果,我兄弟,刚死了爹。她们哧哧大笑,像碰上个疯子。大波浪招呼服务员买单——她们才吃了三分之一呢。我说火车站惨案你们没听说?这下子,她们扭头看我了。他爹挨了十八刀。我说。我看出她们半信半疑。我告诉她们现场有多惨——添油加醋,谁他妈不会呢?我说为了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有为青年,一个早已没了母亲的可怜孤儿,两位就不能留个电话?

“给吗?”大波浪说。

“去去去。”短头发说。我凑近了才发现,她比大波浪还漂亮。

我转身拿了李果手机,让她们看李木照片——活着的,死了的。死人李木的脸白得像粉笔。两个女人捂住嘴,披萨别想吃进去啦。真是他爹?那还有假,他是我最好的兄弟,为了他,我七天七夜没睡了;他包里有刀呢,准备随时自杀;他孤苦伶仃,除了满足他二十岁吃上一回必胜客的心愿我也没别的办法啦。她们轻轻叹气。大波浪说:“他二十?”

“马上二十一。”

“干嘛要我们电话?”

“你们长得像他死去的妈。”

“谁像?”

“你。”我指着大波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她把号码给我了,这样一来,她的小伙伴不能不给。大波浪悄悄问我需不需要她安慰一下李果,这么愚蠢的要求被我立马否决,我说他需要的不是安慰,是安静。当他需要安慰的时候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这话把她镇住了,然后她们推开盘子,小声告辞,气氛凝重得像追悼会一样。她们蹑手蹑脚往外走的时候李果这个青春痘二货一动不动(跟他死了的傻爹一模一样),眼瞅着大波浪出了门。我问他,“咋样?”

“哪样?”

“她像不像你妈?”

“像你妈。”

我哈哈大笑。

“披萨咋办?”

他居然还惦记披萨。

“你打包带走,”我慷慨地说。“把她们剩下的半只也带走。多浪费啊!”

王 青

儿子,你过来。

把这五千块给李果送去。现在就去。李木活着的时候欠我三千。不用还了,人死账清。加一起八千,行了。

我叫他了。我说,跑呀。他呆着不动,像铁打的一样。我拔腿就跑,拿出前锋的速度。过去我砍瓜切菜七出七进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是啊,是该拖他一起跑。我能拖动他。我心里的后悔比一幢房子还大。想起那天就万箭穿心。可当时的厌烦绝不亚于现在的懊悔。我想不明白一个跨栏高手为何站着不动。他可以像风一样跑,把所有奔跑的人(包括我),全部甩在身后。

跑吧,跑。风打在脸上像长刺的冰雹。安检口小保安第一个跑,张开两臂魂飞魄散像只鸭子小广场上呼啦呼啦全是奔跑的人你推我撞砰砰乱挤看谁跑得更快恨不能从娘胎里出来就快如子弹。我很快超过小保安。跑出去我就高兴了,我带着一帮人在跑。脚步声要把夜幕扯下来,像无数子弹嗖嗖飞动,像你归于全部跑着的人又指引他们。你尝到苦味酸味汗味血味。儿子呀,我告诉你,这感觉就像在球场上大举进攻完成绝杀。灯火像箭一样射进眼睛。是催你跑呀,跑。后来我感觉不到怕了,你兴奋得像喝醉的马因为谁都跑不过你连操刀的杂种都跑不过你。我跑到永平路口才停下。我停下是因为没有一个人跟上来。周围黑灯瞎火。平时躲在暗处拉客的毛线鸡从漆黑的小屋探出肥硕的胸脯拧亮电灯。哦,跟你说这些不太合适。我一个人站在夜里,火车站那头一片辉煌。你无法想象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我该组织人马杀回去。但是,谁听你的?你是谁?哪来的?凭什么回去?就因为你有个傻逼同学一动不动戳在地上?我又怕了。怕极了。像脑子吸干了心脏的血。你跑过所有人又怎么样?谁给你颁发奖牌?要么回去,要么回家。不久,一辆薄荷绿的出租车猛冲过来,我上去了。李木是死是活?我想打电话报警,但老远就听见警笛了,呜啦呜啦大得吓人。的哥说,火车站砍人哩。我一声不吭。他说妈个逼,赶紧走。

董 义

我说,“抽烟吗?”

“不抽。”他说。

“你多大?”

他不回答。

“你要认得的东西,就那么多。”我说。

他使劲摇头。脑袋像要掉下来。

“我骗你不是人养的。”我说,“吃冰棍吗?”

“不吃。”他说。

“你倔毬得很。”

我穿过小广场,地面烫得吓人,我的两脚像烧着了。云辉杂货店,冰棍一支一块。老刘皱着眉头,告诉我那孩子背着刀呢。我说刀?老刘的眼神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看你的时候其实没在看你。我也搞毬不清,他到底在看着哪样。小广场上嗡嗡嘤嘤,像碎玻璃碴子从四面飞来。他很累。我们都很累。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每天守在安检口的我像另一个我,像影子一样没有重量。

“户撒刀。杀人不见血。”

“他要敢抽出来特警一枪崩了他。小狗日的,胆子贼大。”

老刘默默望着。那小子站我椅子边上一动不动。椅子空空的。

“两支绿豆。”我说。

“你请客?”

我从冰柜里抓了冰棍,放下钱。

“小心他的刀。”他说。

“除非他不想活了。”我说。

我回到安检口,给他冰棍。他死也不要。

“一支冰棍,吃不死你。”我说。

“我不吃冰棍。”他说。

“靠,不吃算毬。”我瞅着他,“老刘说,你背着刀。”

他没吭声。

“两个防暴警察——瞧见了?”

他皱着眉头,不说话。我在他这年龄整天泡在篮球场上,后来去了保安公司,还练过三个月散打。看来这小子不喜欢运动,豆芽菜似的身板风一吹就飞了。

“回去吧。”我说。

他摇摇头。

“你到底要干哪样?”我说,“该说的我都说了。”

冰棍正在融化。吃掉一支没问题,但你吃不下两支。

“你为哪样跑?”他说,“你是头一个跑的。”

我咂着冰棍,好让自己冷静。我还活着。酸梅冰棍味道超好,吃下去透心凉,舌头上粘着冰味、酸味。“跑的人很多。”我说。

“你不该跑。至少不该头一个跑。你是保安。”他说。

我的心又咚咚跳起来,像脱缰野马。

“你跑了,就都跑了。”

我真想把他屎都揍出来。

“你走吧。走。”

头一个跑的恶名一辈子跟定我了。但我喊过他的(或者,我以为我喊过)。我说,跑。我还拽过他,使劲拽。他不跑你有哪样办法。一个人无法强迫另一个人,哪怕挪挪步子。很多时候,你连自己也强迫不了。

“你走!”

他抬头望我。

“滚!”我大喊,“你他妈再不滚蛋,我叫防暴警察搜你的身。滚!”

“我爹死了。”他说。

我被什么东西敲了一家伙。我喘不上气,空气像血一样。两只冰棍都化了,黏在我手上身上。他要是安安静静吃下一支,我就不那么遭罪了。连纸都没有,洗手要跑到臭烘烘的候车室厕所,还远得很。

“你爹死了关我屁事。”我恶狠狠地吼出来。

他低下脑袋。我真怕他哇一声大哭。可他没有。他抬起头,“你该拉上他一起跑。”

“老子就不拉他。咋个?”我嗓门很大,进站安检的人都扭头看我。

他想解下背包。我一把按住。“找死?警察一枪就要你小命。醒醒!”

他两只通红的眼珠子直直瞪着我。我能闻见他浓烈的汗味臭味。暴晒。像他妈一条死鱼。真臭啊。人死不能复生,恶行只会让罪孽翻倍,况且他也没这个狗胆。他就是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

“他为哪样不跑?”他说,手从背包上放下来。

我咋知道?宁被砍死也不跑,把性命交给恶人。就算三天三夜我也想不明白。我晃晃脑袋,将手上的冰棍糊擦到铁栏杆上,热得烫手。我换了一种口气,轻声说,“回家吧。死的人,不止你爹一个。”

王 重

我才不去火车站丢人现眼。我告诉他,除非帮我给班主任韩涛写封情书,我才透露那天晚上的更多细节。我咋知道的?我爹是第一证人呀,而且像疯子似的搜遍媒体报道网站论坛。我要骗你我就是狗。给班主任写情书不丢脸。班主任呐。绝对牛逼。李果什么都不行就是写东西行,我什么都行就是写东西不灵。我们是兄弟,是兄弟你就该帮我的忙。何况,你爹重要,还是韩涛重要?自己掂量。他说,我刚死了父亲。我说兄弟啊,我不是让你泡她,是我,泡她的人是我。靠。他直摇头,说这是越俎代庖,况且现在绝无心情。妈的,我拉下脸,我爹给你的五千块我一分不少给你了,还请你干了一回必胜客,够意思吧?让你帮个小忙你推三阻四,你什么意思?他还是摇头。我父亲才殁九天。他说。九天。所谓重孝在身岂可……我说行啦行啦你给你爹殉葬算毬。然后,我语重心长搂着他。你爹死了,你还活着。我说。活就好好活,你爹才死得其所。他说,他抬头望着我说,那是我生父。我说对嘛,因为是你亲爹,你必须活得好好的,让他放心。他说活得好不好与情书毫无关系。对嘛,我说,毫无关系,那你更应该帮我,你非要扯上关系干什么?靠。他使劲挠他那颗豆芽菜一样的尖脑壳,说他脑子很乱。我说,人必须学会遗忘。他说,他望着我说,我爹为何站着?我说,原因有一百万个。我们不是你爹,想破脑袋也没用。他相当茫然,像一只受伤的大白兔。是恐惧?他说。我摇摇头。吓蒙了?我还是摇头。还是看见了某物?我继续摇头。我们走在青年路上,黄昏乱得不行。汽车,电单车一个不让一个。街道太窄,人又太多。杀死几个会不会宽敞一点?我们从青年路走到环城路,从翠湖走到文林街,他总算同意了。然后他站下来,站在梧桐树下面。他真高,一米八二了,看我的眼神像打量一只蟑螂。我随便写,写不好别怨我。他说。不会的。我说。你会写好的。他摇摇头。你在利用我?他说。我说放你狗屁。他说,你在利用我?你是在利用我。我没利用你。靠。我说。我在帮你,我在用让你帮我的方法帮你——把你从悲伤的烂泥潭中拔出来。妈的,你真该请我吃必胜客,不是我请你。他说,你在利用我爹。我说,你爹死了。他说,你利用了我死去的生父。放你狗屁。我说。放你娘的狗臭屁。

张又红

两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闯进店里,赵三立即把门顶住。我和小丽竖起耳朵听。两人的脚步还没消停,又响起砰砰砰的砸门声。是长长的滴血尖刀在门上敲打,没打几下就猛砍猛劈。啪啪啪啪啪。我的心冲到了嗓子眼上。他们骂骂咧咧,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然后吼声砍杀声消失了,他们往前跑动。不远的地方又响起惨叫呼号,仿佛七魂六魄都没了。

我下楼,让老赵小心开了门。还有人往这边跑,我守在门边,等人跑近了大声招呼说,进来,快进来!一个小伙一头扎进来,另外两个继续飞奔。我们关了门,闩好。追来的人在门上胡乱砍了一刀就往前跑了。外面静下来,能听见对门四川小吃店播放的张学友。忽然响出一个洪亮的声音,“有种砍我!”我听出来了,派出所老钱。我捂住嘴巴,很快尝到眼泪的咸味。他的叫声消失了,就像从没出现。我咬了咬牙,能尝到泪里的血味。又腾起一串脚步声,又密又乱,风一样吹过门口,最后抄了房子后面和平小巷兜个圈直奔售票大厅。这帮畜生!

我仔细打量他们,两个四十来岁,一个二十出头。小伙子背上的伤像只嘴巴似的往外冒血。我让老赵取了云南白药和纱布为他包扎,好歹止住血了。他们脸色蜡白,坐在椅子上发抖,机关枪似的问我,就像我知道答案似的,眼神跟我长白山的侄儿一模一样。走了吗?他们走了吗?真的走了?到底走没走啊?都他妈什么地方人呐?我说没事啦,他们进不来。都渴了吧?我稳稳当当地走,稳稳当当取出杯子,抓了茶叶,挨个泡上。茶叶在沸水里翻卷,就像今晚飞奔逃窜的人。我的心怦怦跳,可我知道我得稳稳当当的,脸上得保持微笑。我端着茶走回来,他们还在发抖,像要把身上厚厚一层东西给抖下来。茶杯冒着热气,他们六只木然的眼珠让我想起报废的汽车轮胎。喝呀,你们喝茶。我又说一遍。小伙子端起杯子,没喝一口就放下了。我是武汉人,武汉鸭脖子,好吃。他说。我头一回来昆明,来见个朋友。从没见过的朋友。说好了他接站,可我刚出站就——他冲我使劲笑。我说没见上你朋友?没有。他说。连他长什么样都……他嘬一口茶。问我今天几号,我告诉了他。他又说,厕所呢,在哪儿?我指给他看,他坐着没动。然后我望着另外两个。他们一句话不说。年纪最大那个来回摇头,一手在膝盖上摸了又摸,像要把黑裤子抠出洞来。他穿米黄色西装,皮鞋很皱,也不太干净,很久没擦了。他偶尔望我,大眼袋小眼睛,目光灰蒙蒙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觉得他真在看我。他是为看才看的。我知道我不漂亮。我挺想挨个儿抱抱他们。这没什么难的。可我坐着没动。外面突然传来枪声。砰,砰,砰。又脆又响,似乎不把大地翻过个儿来绝不罢休。他们跳起来,嚷嚷说是警察还是……不不,是警察,一定是警察。三个爷们抱作一团。二十出头的小子呼呼喘气,不知是刀伤太疼还是巨大的恐惧像怪兽一样趴着不走。屋里很暗。我能闻见他们身上的气味,闻见浓浓的血味。老男人不让开灯,说开了灯,那帮人又会来的。我说,不会的。警察开枪了,他们是人,是人就会害怕。老男人不吭声了,他又望了望我,似乎要把我看个清清楚楚。他让我想起东北老家那些下岗工人,满脸褶子,缩着脖子顶着大雪在大街上走啊走。他抬起杯子,刚喝一口就问我,有凉水吗?当然有。我怨自己大意,是该给他们倒凉水的。然后我又端了三杯凉水回来,两个爷们咕咚咕咚一口干了。

我们久久坐着。

外面传来警察的喊话声,宣布说火车站现已安全,请大家放心。三个男人彼此望着,呜呜哭出来啦。高高低低的哭号像一堆废铁渣子,听起来相当瘆人。我想说各位这不好好的么,该高兴呢。他们不哭了,说死了很多人。我像兜头挨了一瓢凉水。我望着他们说,“饿吗?”

没人回答。

我去了厨房,下了一把面条,每只碗里搁一大勺子肉酱,小丽打下手切了葱花。我端出来,他们埋头就吃,吃完了擦擦嘴,说该走了,他们一辈子感谢我。

我说千万别这么说。

老男人忽然问我,你生意还好?我没吭声。他们猜到了。我能从他们表情上瞧出来。男人别想骗得了我。年纪居中那个,拍拍身上的土起身告辞,很快走远了。被砍伤那小伙子掏了五百块钱,非让我收下,我坚决不要。他像扔炸弹似地扔下钱就走,出了门就跑起来。算了,终归是钱。最老的家伙一边抽烟一边说,“妹子,你送佛送到西,我钱包藏在箱子里,箱子跑丢了。今晚睡你们这儿吧。”

当天晚上他睡小丽房间。半夜,我听见敲门声。

“谁呀?”

“我。”

我一声不吭。他又敲。

“妹子,让我进去。”

“你走。”

“让我进来吧,两百,咋样?”

“你快走吧。我来好事了。”

“操。”他低声咒骂,调头找隔壁小丽。只敲了三下,小丽开了门。屋里很黑,我一时分不清自己醒着还是做梦。

后来月光出来了,在窗户上趴着。这一夜可真长啊。

第二天一早,他走了。小丽说,她还给了他一百块钱。操。算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下午,派出所老钱找上门的时候我差点不敢相信——活着,他还活着。两撇小胡子又黑又亮,就像电影里的佐罗。他见了我就笑了,“张姐,我开门见山啊——有人把你们举报了。你和小丽,谁跟我走?”他说那人穿屎黄色西装,五十出头,去了派出所就嚷嚷着发现一处卖淫窝点,警察管不管,给不给举报费。“你,还是小丽?他有鼻子有眼。所长发话,这回绕不过去啦。”老钱一边抽烟,一边眯着眼睛瞅我。

“我去。”小丽走出来,瞧瞧我,又瞧瞧老钱。

“几天不见,小丽又靓了。”

“少来!”

“头发刚做的?爆炸头啊你这是。”

“切!姐吃碗米线,跟你走。“

小丽扭着漂亮的细腰,趿着拖鞋出了门。两排红指甲闪闪发亮。老钱扭头看我,“昨晚差点死了。”他说,“差点见不着你了。”

“你福大命大造化大,”我说,真想摸摸他的脸。“早点放人。”

“行。”

我把昨晚的事情告诉老钱,他肺都气炸了。

“狗日的!”

“人呢?”

“走了,说一大早的火车,回陕西。”

走之前,他在我屁股上摸了一把。

“万一摸不着,活着还有个屌意思。”

“你可是老钱啊。”说这话的时候,我热泪盈眶。他似乎发现了,又似乎没有。他咧嘴冲我笑笑,小胡子向两头翘起,落下,像漂亮的燕子。

他又摸了一把。

也就摸摸屁股,他从没想过干我。我也没想过让他干。给多少钱,我也不让他上我的床。绝不。太阳明晃晃的,我从早晨到现在一直不敢出门,我怕看见被人议论了一整天的血。到处是血。

还嫌不够稀罕?

女人每个月都流一回。

老刘带小丽走了。他眼圈血红,呼出的气里有重重的呛死人的烟味。他少说抽了三十包烟。

刘 安

他背着刀进来,背着刀出去。千万莫往外掏,否则防暴警一枪毙命。非常时期啊。火车站人来人往,人人念叨那个晚上。九天前的事情,就像没有发生。好比飞走的鸟,一片影子也不剩下。来来往往的人都还活着。那天晚上,惊马一样的人再也回不来了。警察击毙两个,跑了三个。万一杀了回马枪呢?就在他坐的位置,至少坐了四个,脸上的害怕一模一样。我十岁那年,就见识过害怕,唐山大地震让人误以为我们城也将来场大的,虽然离唐山三千公里呢。很多人睡帐篷,将啤酒瓶子倒立,稍有风吹草动,我们一群孩子就蹦出去大喊大叫,像过年一样。大人吓得发傻,他们衣衫不整,站着,等着,互相望着。我日,没震嘛。是没震。接着睡,接着睡。他们安慰对方,连连叹气,大笑几声,重新钻进帐篷躺下。恐惧带他们走出平房,走出院子,走出宿舍楼,睡在同一块大草坪上。哪个都可能当天就死,还有哪样道理不对身边的人好些?死也一起死,死也就不值得害怕了。怕来自嫉妒——嫉妒别人活着。哎,只有快死的人,以为自己必死的人,恐惧和爱才是相当的。我相信是人的互爱把地震赶跑了。毛主席不就教导我们,人定胜天。他们砍不开我的锌皮门。再长的刀也砍不开。有人哭了,边哭边说:他们要在外面守一晚上、砍一晚上咋办?警察呢?来了?你们听!哭声停了,静得像坟墓。人和人中间最多一公分,能闻见对方的汗味臭味香味皮革味,哪样气味都掩盖不了恐惧的气味,像烧着的塑料,像沤干的废水。我紧贴着墙,缩在柜台后面,能听见人的怦怦心跳。我讲了个冷笑话,没有一个人笑。街上的脚步声乱得像饿坏的野狗。没人劈门了,传来唾骂、吼叫。没有警笛。我伸一下快麻木的腿,大声说,男人多吗?没人应声。我又问一遍,男人的声音终于响起来。我数一遍,再数一遍。二十四个。对,二十四个爷们。我告诉他们,库房撂着钢管。他们一声不吭。我又说,有亲戚朋友被砍的?一个低低的声音说,“我妈,我妈……”他又哭了,听声音还相当年轻。“倒下去……我见她……”他说不下去了。恐惧咬住黑暗。“还有吗?”我说。一个中年汉子压低声音,“我姑娘,刚跑三步……”接着有人说起他们的朋友:刀插在背上,直没刀把。又腾起一片哭声。有个鸟用。那帮杂种还在作恶。我打断他们,“去仓库,跟狗日的干了!”

好几个人响应我,“干了!”

我劈啪开了灯,他们的脸摊在灯下,像几张白纸。我让仓库门口的人挪开。几个男人跟上来。地盘太小,一堆钢管撂在货架下面。我抽出一根,冰凉的铁锈粉满手都是。长短重量刚好。二十来个爷们,二十来根钢管。有刀的也怕拎钢管的。人死屌朝上,干翻一个是一个。前后八个人随我抽了钢管,攥着,拎着。其他人,一动不动。

“上啊!”我说。

还是不动。

“怕?”

“他们有刀。再说,你咋晓得他们到底多少人?”

“我操。”

“警察也该来了。”

“要是没来呢?”

“总不能不管吧?”

“怂货!”一个女人说。

那人不说了。

另一个说,“是刀啊。而且……”

“怂货。”那女的又说。

四个女人挤进来,抽了钢管,攥在手里。

“不行,”我说,“女人不行。”

那帮爷们还是站着不动。

“怎么干呢?”那人又说。

“冲出去,见一个打一个。千万别散开。散开就难办了。”我说。

“打着打着就散了。你想啊,有人跑得快,有人跑得慢,万一掉队……”

“我操。”

“往哪抡?脑袋?打死了要不要负法律责任……”

“操他娘的!”

“怂货!”那个女人说。

“打死一个算一个。”又有人说。

拎了钢管的爷们都不作声。亲妈被砍的小子放开手,钢管耷拉下来。

“少废话。”我说,“去,还是不去?”

死一般的寂静。

“去,还是不去?”我又说。

远远传来呜啦呜啦的警笛。

“警察来啦!”

“老天保佑。”

“死了的不能白死……”

“妈的,总算来了。”

“警察有枪。”

“大哥,我上有老下有小。我爹八十了,我妈七十五。我儿子十一……”

我的血像水一样冷下去。

他们关了灯。周围真黑。外面三声枪响。砰,砰,砰。我身体发飘,像踩在血上。我闭上眼睛。穿灰西装的男人迟迟不跑。我该冲出去拽他进来然后拽下卷帘门的。我无数次重复我原本该做的动作——拖住他,拽过马路,推进店里。他要是不走我就踢他,揍他,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砰砰砰。我蒙着脑袋,没听见没看见反正轮不到我。明天一早,云辉杂货店照常营业,我保证。区区几个畜生而已。这世上好人远远超过坏人。我不想做个坏人。可是。我该拽他进来的。拽进来。他被一刀砍翻又补上两刀。可以救他的,可以救下他的,不要五秒钟。我没动。眼泪出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不会出声。但我相当丢脸地哼了哼,吓他们一跳。打退堂鼓的猪脸男人问我说,我也有亲戚朋友被砍了?我没吭声。不论他们说哪样,我都不吭声。何必关心一个活人?云辉杂货店一干十多年。我不需要。哪样也不要。想想死人吧。

枪声响了很久。

终于传来警察的喊话。没事了。我让人开了灯,每个人像在做梦,或者刚从梦中醒来。他们像当年误以为地震的男人女人瞅着,等着。我走过去,拽开卷帘门。垃圾味汗味下水道味和火车的金属味尿臊味猛冲过来,路灯比刀子还亮,虎牛铜案下首站满荷枪实弹的防暴警察,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三五一伙,蹲在地上救人。

一地的血。

“没事了。”我说。几十个人慢慢走出去,在门口站成一排。一个警察大喊,“走吧,都走吧。”

他们呼啦一下散开了,像兔子一样猛跑,很快无影无踪。

我转过身,店里空空的。货架很乱,巧克力、矿泉水、方便面一地都是。我捡起来,放回去。但是,货架上空出来的地方怎么也填不满。我拽开抽屉,七百多块钱没了,只剩一堆毛票。

我走出来,走向警察。晚风凉飕飕的。我问他,那伙人是毙了还是逃了。不料端着冲锋枪、头戴钢盔的人冲我大吼,“少他妈添乱!”

王 重

最后,他念,我写。他实在没办法写啊因为刚死了亲爹。好吧,这办法更好,笔迹永远是我的。这信写得比蜗牛还慢:学生就该埋头苦干才是对老师最好的报答、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中间话锋一转,说韩涛老师就像一朵骄傲的雪莲花(亏他想得出来),成了我(王重)每天努力学习的动力……能否邀请韩老师周末光临麻园实验剧场,看一部搞笑话剧,我有票,第一排中间,请务必光临,也好激励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你他妈是个天才。”我说。

他脸色相当难看。哎,毕竟死了爹。他妈在他七岁时死了,李木一手把他拉扯大。现在他成了孤儿。我们班唯一的孤儿。下一步咋办?退学?我说李果你笑一个,别像个吊死鬼哭丧着脸。你的人生才刚刚起步哩,还有很多人值得你去爱,比如你老婆,没准是范冰冰一样的大美女;今天的美好生活是无数先烈的鲜血换来的,我们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大跃进反右倾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工人下岗还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共产主义远远没有实现,你有什么资格沉沦下去?你怎么对得起社会?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振作吧兄弟。

他咬着嘴唇,蹦出两个字,“报仇。”

我笑了。找谁报仇?要么毙了要么逃了,抓回来也轮不到他。

“你要相信公安部。”

“我没说不信。”

“会抓住的。”

“会审判吗?”

“当然。”

“我混进法庭,砍他十刀八刀。”

“憨包,人家咋可能让你带刀?”

“那就带一瓶浓硫酸,泼其脸上。”

“嘿,这办法靠谱。”

但兴奋的目光很快消失了,深深的凄惶又回到他脸上。

“别想啦兄弟。走,跟我走。”

“去哪?”

“送佛送到西。把这封信,交她手里。”

他的脑袋摇得像风车。他说他有事要干。我说你背一把刀瞎窜到底想干哪样?颠覆人民政权还是绑架无辜人质?让警察发现一枪爆头。他不吭声。我开导他,你先帮我送信,我把那天晚上的细节都告诉你。你不就想认得你爹为哪样不跑?他抬头盯着我。你认得?当然认得。你瞎扯。我没瞎扯,我爹是最后跟他说话的人,他知道谜底。真的?骗你我是驴变的。那你告诉我。我挥了挥手中的信。他咬咬牙,说你知道韩老师住哪?我说,跟踪一千回了。就这样,当我们抵达洪山望城小区,他打了韩涛电话约她下楼。从他孤苦的表情上看,他活着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爱情。他已经是孤儿了。他要一个人凑合活下去也挺好,我看他连我都不需要了。

当美人韩涛从远处走来,我蹦到一棵夹竹桃后面。光线昏暗,李果把信给了她。他们小声交谈,我伸直了脖子也听不清。韩涛一路将他带进三单元101室,我闭上眼睛也能告诉你客厅里的粉色沙发、牛皮树脂茶几摆在哪个位置,还能告诉你窗台上的白水仙有多漂亮——我藏在窗台下面,一脑门的水仙花香。花蕊雪白,叶子葱绿。韩涛每天为它浇水,像伺候亲生的孩子。我觉得它就是韩涛的化身,要是见不着她,你使劲看看这盆白水仙就够了。现在我挨着它丝绸一样的花瓣啦。香味微微发苦,在我鼻孔里抓挠。我的心咚咚跳,恨不能咬它一口。我发颤僵硬的身体紧靠着它,想象韩涛本人就在眼前,娇艳而让人绝望。她有说有笑,孤儿李果低着头,盯着客厅地板——实木的,牡丹红,和米黄色沙发堪称绝配。我没让花蕊离开嘴巴。当我亲它的时候下面老二一下硬了。我浑身发抖。这时候要能抱一抱韩涛就是立马死了我也愿意。然后我瞅见韩涛往沙发那头挪动,突然抱住了他——天爷!她身材高挑胸脯高耸,但是豆芽菜李果仍高她一个头。他们和电影上登对的情侣一模一样。我像挨了一闷棍。挺过让人窒息的几分钟后慢慢猫腰起来。他们并肩坐着。我真想把不要脸的孤儿杀死。哎,书上说,爱一个人不必在乎年龄、地位、家庭,爱情是这世上最纯粹的东西。我就想和她在一起,大我六岁算个鸟,大十岁二十岁的姐弟恋遍地都是。这世上别的不缺,就缺真爱,否则就不会发生李木被砍的悲剧——―如果他有一个爱他的老婆他还会和我爹王青跑到曲靖参加单身同学聚会然后碰上一伙疯子吗?如果这几个疯子也有真爱还会跑出来砍人?我猫腰凑到玉兰花前,伸手拽出花盆转身就跑。花盆落地的乒乓声追在后面,我挥舞着韩涛精心栽种的水仙花冲到小区门口,迎着水银似的路灯将它摔在地上,用我的红色耐克踩它,碾它。这美丽的小东西在你脚底碎了,没了,不再是它了,就像惨死的蝴蝶。我差点哭了。可我哭不出来。我的哭被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里,像铁块一样往下坠。我跑起来,想把肮脏的世界永远甩掉。女人的心海底的针呀。狗日的,他们是一对?还是安慰他,安慰一个没爹没妈的孤儿?我真想把他碎尸万段。狗日的。他明明晓得我爱她,还敢吃她豆腐,用他小豆芽菜的平板排骨紧贴她丰满挺拔的胸……引狼入室啊!早知如此就该让臭不要脸的孤儿滚蛋,能滚多远滚多远。我们向来不冷不热,一时糊涂找他帮个小忙。哎,狗日的,我王重从今往后与你一刀两断。后来我认真思考是否应该给学习委员郭倩也写一封信。短头发郭倩还是相当耐看的,而且皮肤雪白,下巴性感,笑起来比韩涛还迷人。是的,给郭倩写封信。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一路跑到文林街,不知该回家还是找个地方打野。事情还没个准谱,万一韩涛就去了麻园剧场呢?万一,只是万一。晚九点,我打了李果电话——也许是最后一个。我命令他再写一封情书。他说不已经交到韩涛手上了?给郭倩。我说。他说你疯了?我说你他妈才疯了,朋友之妻不可欺,你他妈倒好,朋友之妻不客气。你这个杂种。

“我没占谁的便宜。”他说。

“妈的,我亲眼看着——”

“她是韩老师呀。”

“滚你妈的蛋!”

“我写过了。再说,郭倩是我们同学。”

“我只要你他妈的把写给韩涛的信再写一遍!”

“不写行吗?”

我抬脚看看鞋底,花瓣碎得不像话。我的心也快碎啦。

“你爹为哪样不跑?”

“她们要是都去看话剧呢?”

“那你立马飞过来把郭倩带走。”

“为什么?”

“想想你死了的亲爹!”我大声咆哮。

董 义

放下五块钱,我从冰柜里又取了两支绿豆冰棍。灌了一肚子冰棍还想吃它。我要凉下来。老刘问我,走啦?我说,走了。他摇摇头,这小子可怜。我说我看不出他可怜。他说他背着刀呢,还不可怜?我说老刘你哪样逻辑,背着刀还可怜?他说是的,背着刀的比没有刀的可怜,否则就不会背它出来。老刘的眼神疲惫、空洞,像一团水草。我说你瞎扯,照这种逻辑,砍人的也比被砍的可怜?他没说话。我觉得他才可怜,那晚他救了不下三十个,都上电视了。可他比救他们之前还惨,好像被砍了亲戚朋友的人是他。老刘眯眼瞧我,说你直接干冰镇鲜橙多吧,省事,何必买那么多冰棍。我说,我就想吃冰棍,老子照顾你生意呢。他笑了笑。我说你到底咋啦?他摇摇头,举起苍蝇拍打死一只苍蝇,划拉到地上。我没看见苍蝇。一只也没有。货架整整齐齐,地板溜光水滑。我们都不说话了,眼下没哪样重要的话。我咬着冰棍慢慢回去,在安检口坐好,避开老刘的目光。我受不了他的目光。是他告诉小子:我头一个跑的?

是他。那小子先找的他。他害怕了,因为那小子有刀。何必呢?

那天晚上,我听见砰砰枪响和警察的高音喇叭才慢慢往回走。明明可以回家,我却往回走。永平路真黑,我深一脚浅一脚,趟过三四百米就是火车站。我呼呼喘气,空气烫得像火。活着就像死了一样。依我看,二者区别不大。路越走越亮,灯光越来越多,地上的血也越来越多。120医生护士忙着救人。到处是人。救也没用,好多人撒手去了。活着的时候,哪个想过这种死法。

小广场边上,两个白大褂医生在急救一个重伤男人。我凑过去,听医生问他家住哪里,几口人,在昆明干什么。我不害怕了,像条狗似的轻声说,要帮忙吗。没人理我。我又说一遍,要不要帮忙?一个医生回头看我,目光像刀一样。

“少添乱,走!”

我不走。逃过一劫,为哪样走?躺着的男人像喷泉似的不断冒血,他们用了各种办法,按压、冰袋、纱布。120就在旁边,为哪样不直接送走。我明白了:让他交代后事,好让他走得安心。但是,半死的人哪还讲得利索?男人嘴巴一张一合,血沫子往外冒。我看不下去了。实在看不下去了。我说让他死吧。躺平,放首歌给他听。医生不搭理我。我掏出手机,挑了一首《爱情买卖》,刚唱几句,他就不行了。医生又喊又叫又压,没用了,死了。血还在流,像蛇一样爬到我脚下。医生又冲我吼了,“你他妈关了!快关了!”我不关。我举着手机往后退,走到安检口,坐下来,一遍遍放它,音量开到最大。我看着这些忙活的人,这些救人命的人,这些冒出来又将消失的人,他们最该被骂,被诅咒。他们是阎王的小喽啰,是这世上最冷漠的杂种。有个鸡巴用。还好,我活着。不是躺着的人之一,也没受一点伤。我下有十一个月儿子,上有七十五岁老母。我没死,还活着。还能坐在安检口给无数活人下命令做手势。我操你妈,我操你妈。我破口大骂。声音像蝙蝠一样飞向采访车、救护车、警车。天真黑,一颗星星也没有。老刘的杂货店敞着门,灯光很亮,他站在柜台后面,两手前撑,勾头驼背,呆呆望着外面。他傻了。他和我一样傻了。人碰上不是人干的事情,总是这样。然后他望见我了。我们隔着三十多米宽的小广场互相望着,就像隔着冥河默默望着。

我泪如雨下。

王 青

睡了三天三夜。

不停做梦。李木像铜铸似的呆站着,不动,不说话。我说你跑呀,像你当年,跑,跨栏,冲刺,谁也追不上你。跑呀,跑吧,老木我求求你跑吧……我一个礼拜没上班,不接电话,不搭理混蛋儿子。我开车出门,半道上靠边停下来。天空深蓝,白云像孤零零的山峰,梧桐的浓荫一眼望不到头。我拧开收音机,全是耳熟的歌,唱歌的人却一个不认识。车外人来人往,汽车像大甲虫一点点向前挪动。我呆了半天,又关了收音机。无论车里还是外面都空荡荡的,像数不清的窟窿,一个紧挨一个。我们都是窟窿。鼻子眼睛嘴巴,心肝脾胃肾,哪不是窟窿?我们忙来忙去,顶多为窟窿再添些窟窿。我摇下玻璃,听着风声,喇叭声,呜呜声,像窟窿里没完没了的哽咽。我调头朝未知的方向开。开到哪算哪。总之车轮底下有路,有路就能开车。开,一直往前开。没到东站我又停下了,突然发现没地方可去。天地再大也无路可走。一刀也就算了,活活三刀。死也摆脱不了了。你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钢筋铁骨扎进水泥柏油泥巴四通八达,你是下水道、阴沟、化粪池和碎骨头的一部分,是垃圾、废墟、粪便、羽毛、塑料的一部分,你浑身恶臭慢慢等死,你和死人唯一的区别是你还活着。活着。我取下眼镜,揉揉眼眶。太阳白得像光溜溜的狼牙。我重新规划路线,要么就近看一场电影,要么去一趟翠湖。最终还是放弃了。我戴上眼镜,一脚油门,我的吉普超过一辆大众、一辆奇瑞和一辆宝马,在对头车扑上来之前往右闪开。

回家的路,总还认得。

张又红

“过来,小伙子,看见那地方了?再去看看吧。去吧。我能说的,就这么多,对不起你。对不起。”

我伸手指着站前小广场,出事地点被一片阴影盖着,车站大钟亮闪闪的,指针漆黑,底盘雪白。人不算太多,他们匆匆忙忙,像踩过所有地砖一样踩过它,一秒也不停留,你要是扔下两三块零钱也不会有人弯腰捡的,何况那地方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小撮灰尘,一小团空气什么也没有。世上原本就什么也没有,没有男人,没有女人,没有生也没有死。当然也没我们这一行。

哎,实话说,我从东北四平跑到昆明那年到底哪一年我也记不太清了,年份从我脑子里溜走了。光记得下着一场大雨。我从火车站出来,踅摸着路边店铺的遮雨棚子和房檐避雨,走走停停。出老远的门居然没带伞。从出站口跑过小广场的时候,云辉杂货店的老板让我进来避避雨,还问我要不要来把伞,不贵,十一块。我走进去,肩膀头发都湿哒哒的,我说咋不是十块偏偏十一块。他咧着嘴巴笑了,说行,十块就十块。我才发现自己上当了——他明明就想卖十块。我使劲摇头,把头发上的雨水甩掉,说九块卖不?他又笑了,说我没乱喊价,不骗你。我说九块卖吧。他说行行行,你一个女人家,还是东北来的,九块就九块,算我吃亏。就这样,我花九块钱买他一把伞,绿的带白花儿的,我至今留着,还能用。这一晃就五六年啦。我说你咋知道我东北的?他说一听就晓得嘛,你说话和赵本山一模一样。我笑了。他问我来昆明工作?我摇摇头。他说行啦,我晓得你来闯世界的,我晓得。听我一句,千好万好不如自己老家好,你哪里来,回哪里去。我说我回不去了。但我没告诉他我被爹妈逼婚一气之下将那个独眼男人从二楼搡下来摔断了腿,我也没告诉他我伺候他两天就偷偷跑了。我更不能告诉他,为了还他这条断腿我被他按在床上睡了。我只好逃走。他再有钱咋的?跳上南下的火车之前我根本没想好做哪一行。我觉得做哪一行都是做,有口饭吃,有个男人,就行,离四平老家越远越好。其实他讲的有理:哪都不如老家。这话必须等你离开了老家并且攒了足够的恨你才体会得了。可我不回去了,至少混出人样儿之前,绝不回去。如今我更没法回去了。没脸回去。

雨越下越大,总不能在他店里赖着不走。虽然我看得出他不是坏人,长得也挺顺眼;虽然老点儿,褶子比我们那儿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爷们都多;虽然他低声细气劝我,你多待会儿吧,雨停了再走,我还是低着脑袋,撑开新买的伞往前跑了。雨太大,到了永平路,两脚湿透了。冰凉的脚趾像蛇一样咬我。算了,火车站人多机会多,何必劳神再跑?正好路边一个小饭馆招人。我干了三个月,每天累个半死。周末得空休息,我站在门前,瞧着小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瞧他们大包小包往前赶路——着急忙慌的,不知是急着离开老家昆明,还是着急从昆明返回老家。谁知道?我看了很久,小广场上充满灰味垃圾味汗味臭味,乱糟糟的不像话。人多的地方总让你觉得没一样熟悉的东西,它被这么多人毁了。你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他们走得太忙太快。

太阳白亮晃眼,我不知不觉走到刚来那天的杂货铺门口,抬头发现门头上写着“云辉副食”几个大字,那人还坐在店里,趴柜台的姿势和身上的黑衬衫也一模一样,我觉得我是头一回来,是头一回闯进昆明地界。他一眼认出我来,说,妹子,你好呀。我笑了,说你记得我?他说那是,你九块钱买我一把伞,你还是赵本山老乡。我说我不是他老乡,他辽宁,我吉林,差老远呢。他又笑了,问我那把伞还好用?我说行,挺好。我没好意思告诉他,我后来发现一模一样的伞在别的小店最少卖十三,顶多十二块拿走。这么说,他真给我捡了便宜。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他告诉我他生意还行,我说我就在永平路的农家饭庄做领班,贵州老板也还行。他吓了一跳,说我们离这么近啊,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我说是啊,真巧了。是,巧了。过了半晌,他说他老婆儿子在嵩明,他挣了钱每月寄回去,他们偶尔来一趟昆明。我问他是嵩明人?他咋咋呼呼地说,嵩明咋啦,嵩明归昆明管,说到底,我是地道昆明人。我们都笑了。然后我买了些方便面土豆片饼干豆腐干火腿肠,他给打了七折。后来,我常上他店里买东西,他那儿东西多,也全,而且打折。有空我们就聊几句,没空,我拎了东西就走,他笑嘻嘻地望着我出门,叮嘱我过马路小心,火车站人多车多,撞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回头冲他笑笑,就当没听见。

下面我要说到那天晚上了。

不是那晚,是三年前。贵州老板叫我去他家里他打麻将,三缺一。我去了,凌晨两点刚过,他让我留下来,他给我加钱。我答应了。女人嘛,不示弱不行。再过半年,他出车祸死了——就在永平路口,被一俩拉货大客车轧过去,谁让他头天夜里喝多了还熬夜打通宵输掉八千?这样一来,他的农家饭庄落在我手上,没过几天,麻将桌上的老赵和他姘头就撺掇我做那门子生意。我死也不肯,后来餐馆七个小工和一伙外地人打架,餐馆被查封,我赔个一干二净。没招了,两年的血汗说没就没了。老赵又来撺掇,腆着脸说出事他顶着,他只拿两成,就两成。那天吃了晚饭,我溜达去了云辉副食店,他还那样——坐柜台后面,一脸褶子,黑瘦的身板。见我来了就咧嘴笑,说好一阵子没见我了。我说是啊,小半年了吧。他问我一向可好。我说,不太好。他问,咋啦?我没说话。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发现我说得太多了。对自己没好处,对别人更没好处。何必呢?那天我买了一大堆东西,一个人根本拎不动,他拽下卷帘门,帮我拎回去,放到冷冷清清已经关张的店里。他望着横七竖八的桌子椅子,没说一句话。为了谢他,我说我请你吃饭。我们去了隔壁川菜馆,喝大酒,都喝高了,然后我们一路回他店里,去后面参观他住处的时候,我听见火车开动的哐哐声,像什么怪兽的嘶吼。我觉得地板在震颤,什么东西在挪动,像冰块似的漂移。我脱了衣服。不料,他一把抓住我,说,不行。我望着他。他说不是我不行,妹子,是我们两个,不行。我像冰镇火锅一样透心凉,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想穿透他的影子飞走。他说,你改行可以,但是……他话没说完。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不用说我就知道。我一声不吭,穿好衣服往外走。他一句话都没说。外面亮得吓人。大概正因为他什么也没说又什么都说了,我反而撒开手脚,真的干了卖肉的营生。我记得那天晚上我走回来,一个人坐在空荡荡乱糟糟的店里,外面的灯光和人影在墙上晃动,走马灯一样。我又听见哐哐的火车声了,像一匹渴死的马。我坐着,呆呆坐着……火车站人多,我们价钱公道,生意越来越好。你不愁姑娘,她们一夜之间就像变戏法一样扑到你面前。来钱太快了。人总要活着,总要活得更好。警察来了又走,罚了再罚。罚呗。老钱开始摸我屁股以后,就不罚了。

再没去过云辉副食店,再没见老刘。我恨他,非常非常恨他——你不明白这恨从哪儿冒出来的。

“孩子,你给我听好,最该救你爹的人是他。还不到三十米。”

我偶尔也接活,得挑人。顺眼的,斯文的,干干净净的,瘦瘦的。我乐意。

有时候,我往云辉副食店方向瞅几眼。反胃,头疼,像被人用肮脏的手捅了下面。你能想象吗?那把伞我还留着,下雨还会撑它。我和他就隔一条北京路,这条路每天塞满各种各样的人。我们像隔着长江一样。

“孩子,去找他吧。去吧。”

王 重

我回到家,王青歪在沙发上喝酒,像个傻逼。他横着眼睛瞅我,问我钱送到李果手里没有。我说送了。他说这就对了。他抬头望着我,这回是直苗苗望着。死哪去了?他说。和李果吃——我话没说完,一盒香烟冲我飞来,我伸手接个正着。妈个逼,他说,妈个逼。打火机嗖地飞来了,我一缩脑袋,它噼啪砸墙上,弹到角落里。我慢慢向他靠拢,把香烟小心放回去。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他说。我们都住新闻路,两家相距不到百米。我说你讲过一万遍了。他站起来,酒杯呼地朝我飞来,我又一次缩下脑袋。杯子摔个粉碎,酒洒在地毯上,慢慢洇开。我喊了,我说你跑啊。跑。

“你是喊了。”

“我喊了。”

“喊了。”我说。

“喊了也没用。他站着。直挺挺站着。”

“怪他自己。”

“去,拿钱包来。”他说。

我一阵窃喜。

王青又掏五千,让我交到李果手上。

“给他,”他说。

“给过了。”我说。

“再给。”他说。“再给。”

我爹真傻。傻得我他妈看不明白了。我低头收了钱。我才不会把这五千再给李果,除非我比我爹还傻。死也不给。我想好了,给韩涛买一条李维斯的牛仔裤,当然啦,来一条Lee也行。要不搞一套内衣?不行,我不知道她尺寸,更不晓得她最喜欢哪种颜色,买不对就完了……这么想着,老二又硬了。我将五千块塞进裤兜,直奔卫生间,对着阴阳怪气的镜子掏出老二弄它出来。韩涛,韩涛,韩涛。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郭倩的李维斯也买了,舍不来孩子套不着狼,这五千大洋哥们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张又红

“去吧,孩子。快去吧。”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故意让他走,别呆我店里,人多眼杂。他还小,日子长着呢。

“你亲眼所见?”他说。

“是。”我说。

他盯着我的眼睛。很久没见过这么黑的眼睛了,比他头发还黑,像两盏漆黑的小灯。

“他为哪样不跑?”

我摇摇头。北京路上的嘈杂闹得耳朵嗡嗡响。根本静不下来。而你的职责,不过是尽一切可能捕捉那些着急忙慌寻点乐子的男人。野狗似的男人。我习惯了,早习惯了。没这声音你绝对受不了。我敢保证你很难在空空荡荡的站前广场上呆三分钟。

“他为哪样不跑?”

哎,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去吧,你真该走了。”

我往他手心里塞了二百块钱。退还他的,原本就是他的。他满脸通红。

“我不要。”

“我咋能要你的钱。”我站在门槛上,挡住太阳。“我咋能要一个刚刚没了爹的孩子的钱?”

他低下脑袋。我以为他哭了。可他抬头的时候两眼又黑又亮。

“后会有期。”他转过身,大步走去。

我望着他走进站前小广场,走向老刘的云辉副食店。他走路时稍稍前倾,肩膀很瘦,似乎只剩两根骨头。背包小小的,瘪瘪的,真像他本人。他们就像一对难兄难弟。我突然被这孩子掏空了——他没了爹,也可能没妈,可还有大把大把的未来,他还在昆明活着,还有无数的机会。我想起老刘第一天说的话:哪儿都不如老家好,哪里来,回哪里去。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如果我和熙来攘往的年轻人有什么差别,这就是。我连云辉副食店都回不去了,再也跨越不了横在面前的大江大河的北京路了。

李 果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父仇不报,岂可为人。

我爹遭难之处是一块菱形地砖,边边角角干净整洁。我蹲下,仔细看——砖缝里真有头发丝一样的暗红。我面前的氧气仿佛突然逃逸、抽空。太阳扑面,将影子投于地上。我干脆跪下,鼻子差不多蹭着它了。我趴下去,胸抵冰冷的地面,仔细查看这条必定是从我爹身上流出并遗落此处的痕迹。它和我身上流淌的东西没有两样,而它干了,我的仍在流动。我看不清楚,它闪烁不定,含混不明,就像我爹当晚并不撒腿就跑而是藏于一片白光之中。我想报仇。然各人自有命数,杀我爹的人不是他们。他们是跟我爹一样的人。除了害怕,除了跑,别无他法。

曾经拿过全省比赛第三的爹,连跑都忘了。

我突然被人拽起,是荷枪实弹的警察。他们质问我身份,趴在地上搞什么名堂。我闭口不说。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凭什么要说?

见我不说话,有人将我一脚踹回地上。周围来了很多人,有男有女,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安检口姓董的也走来,看着。

“说,你到底什么人?”他们穷凶极恶。我偏偏不怕。恐惧从我身上逃逸了。

“说!”他们将我拽起,又拿石头一样的大头皮鞋踹我。我又扑倒了,腰钻心的疼。牙磕在地砖上,我喷出一口血沫。

“再不说,打死你。”

我咬紧牙关。

“算啦,”姓董的说话了,“他爹死了。被砍死了。”

“他爹是谁?”

“死啦,三刀。算啦。”

“他跑这儿来干什么?”

“他爹死了。”姓董的又说。

警察大声说,“闭嘴!没你的事。”

姓董的摇摇头。人群呆立不动。我能闻见皮鞋搅动的灰味、臭味。

“说,你爹死了,你跑来这里干嘛?”

我还是缄默无声。

这是冰冷的被阴影覆盖的地砖,昆明太阳越狠,阴影越凉。他们挥手让围观者散开,“走走走,快走。”人们默默退去。真的没人看我了。本来就没什么好看。何况他们都是着急赶火车的人。他们把我拖起来扔进墙角,让我靠墙立住。姓董的站在一边,想靠近又没法靠近。他长得真丑,小鼻子小眼睛,难怪第一个跑。他可以带他一起跑的,可他没有。我回头望向云辉副食店,他可以拽我爹进店的,可他没有。所有人,你们,都欠我爹一条命。肮脏的人,我该怎样唾弃你们?我恨你们厌弃你们不得不依赖你们。我想逃而无路可逃。路是别人的,不是我的。我的路被我爹堵了。我身上越来越冷,牙齿上下打架,大概是背上实在是疼。太阳如此狠辣,我却像呆在冰天雪地的寒冬。我是不是也快断气了。

王 青

参加同学聚会的一共八个。我和李木坐了曲靖-昆明的城际列车,返程的时候宿醉未醒。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该讲的头天晚上在曲靖大酒店包间全讲了,把高中的鸡毛蒜皮翻个底掉,你会发现自己的青春期虚幻而荒谬,好像不是本人的经历,你珍视它们又深深瞧不起它们,似乎被人回忆你当年外号你干过的蠢事相当丢脸。我们蜷缩在包间角落窃窃私语最后激烈争执的场面被其他人拍下来,发到微信群里,莫名的羞辱被放大了。谁让我们喜欢同一个女生——高我们两届,后来远嫁瑞士的孟蕾,一个高一就主编校刊、组建乐队、穿破洞牛仔裤的瘦高个学姐。天知道我们为何喜欢胸部平坦倨傲冷漠的文艺女生,她浑身散发的酷劲儿让那些成绩一流的大胸女同胞们无地自容。当时,孟蕾的杀伤力早已溢出我们那所重点高中,成了本城大名鼎鼎的校园摇滚大人物之一;她一点儿也不在乎是否考大学,早早规划好了未来的人生——去北京。多牛逼啊。

那天晚上的争论焦点是,孟蕾究竟看上了我还是李木。答案是否定的。她谁也没看上。她的男朋友据说是某所大学的傻逼,我们这帮学弟根本没戏。如果让她选,我和李木,她会选谁?踢足球的,还是练跨栏的?我自认足球是第一运动,无人可比;他夸口是全校短跑第一人,跑得比风还快,孟蕾必定选他。这种假设刚开始还挺有意思,我们哈哈大笑,互相吹捧;但是很快,各种分析、推敲和想象性细节让我们越来越彼此讨厌;渐渐的,我们开始调侃、挖苦、诋毁,末了竟乘着酒劲儿破口大骂。更重要的是,我们终于发现骄傲的高中生活在对方眼里一文不值,这比追不上孟蕾还让人难过。后来我们默默对坐,心怀强烈的仇恨。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登上火车。酒喝得真多,这也是我们继续沉默的理由。我记得,两小时车程我们就说过几句话:他抱怨昨晚的茅台是假的,脑袋疼得要命;我搭了一句:嗯,绝对假的。此后我们陷入深深的仿佛再也填补不了的沉默。后面我会讲到下车之后我们那番很可能发挥了决定性作用的交谈。在火车上,我从按压太阳穴的指缝中偷偷打量他,他闭着眼睛,抱着两手,头往后靠,像七八十的糟老头子。他娶过一个坏女人,儿子不到七岁就跟一个相好跑了。我的运气更差:王重九岁那年,我老婆卵巢癌去世。很大程度上,我和李木的人生何其相像!青少年时代是趾高气扬的体育特长生,毕业成人以后饱尝颠沛之苦,四十来岁的生活惨遭重创。并且,都生养了一个儿子,并且,两个小子也从小在一个学校长大。按理说我和李木应该是最好的兄弟,但偏偏因为太像,反而无法走得更近些。

火车哐当哐当疾驰,窗外渐渐暗下去,那些山地、缓坡遭到过度开发,很多地方裸露着红土和巨石,天空像水一样暧昧,车窗玻璃上映出我们直僵僵的脸。李木一肚子心事。还在惦记孟蕾?

“她怎么去的瑞士?”果然,还是孟蕾。

“嫁了个老外。”我说。

再次沉默,彼此都不看对方。

“她为哪样去瑞士?”

“嫁了老外啊。”我又说一遍。突然发现他不过是自言自语。

火车穿过一个个隧道,黑暗相继降临又缓慢消退,就像你一次次睡去又一次次醒来。我知道我们再也无话可说了。抵达昆明站时我恨不能转身就跑,赶紧消失于人群再也不用面对李木那张无趣的马脸。我们就像许久不见的仇人,见面除了厌恶还是厌恶。奇怪,当年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像天真的傻子一样嘻嘻哈哈,现在我们仿佛被孟蕾——虽然她早就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彻底改造了。宁可从来不是同班同学。

“你回家?”下了车,客套话还是得说。

“是,回家。”

夜色凉爽干净,人群涌向出站口,犹如夜幕下的大军。

“我和她握过手。”他说。

“什么?”

“孟蕾。”他说。

我愣了。

“高二演讲比赛。记得吗?我拿了三等奖。她是校团委的人,给我颁奖的时候握了握我的手。软软的,细细的,皮肤好极了。像什么呢?对,斑马。你去过动物园,摸过斑马吗?”

我一声不吭。人群像河流一样将我们分开又捏拢。脚步乱如冰雹。出站之后我们停下,分别之前他烟瘾大作却找不到烟。我们站在安检口外面的小广场上分享我最后的两支香烟。还是没话可说。我实在无法想像斑马的粗糙和硬实怎么能和孟蕾的手相提并论,他哪来这么荒唐的念头?斑马。本城动物园。我当然去过,看过,抚摸过。某种神奇又平庸的存在物。如果不是去了它们的地盘你完全可以忽略它。斑马。哪一点和孟蕾相像?够晚了,身后大钟指向21点17分。虎牛铜案微暗发亮,火车站人山人海,我突然发现昨夜的曲靖聚会多么荒谬——何必用这种方式深究一个早就不存在的人,让两个原本就不算亲密的朋友永远也无法亲密了。

“你什么打算?”他说。

我晓得他指的什么。“没什么打算。一个人,挺好。”

“是,一个人,自在。儿子也大了。”

“他们给我介绍了一打女人。”

“我他妈最少两打。”他笑得挺得意。我瞅见他那双若隐若现的手。右手,两指夹住香烟,像一件滑腻古怪的东西。

我笑了笑。

“三年前,他们给我介绍一个女人。”我说。

他望着我。

“很像孟蕾。”我说。

他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吃饭,看电影……后来,我不能肯定,到底是不是孟蕾。”

“上了?”

“你说呢?”

“操。”他沉着脸。

“你还记得孟蕾的小酒窝吗?”我说,“这个女人,也有小酒窝。”

“有酒窝的女人不计其数。”

“是啊,我也这么想。”

他盯着我。光线很暗,我仍能觉察他的脸涨得通红。

“不不不,绝对不是孟蕾。她在瑞士。”我说,“怎么可能回来?”

“可她像孟蕾。”

“对。”

“你咋能确定她不是孟蕾?”他说。

“本来就不是。她姓陈。来往三个月吧,突然就没联系了。”

“为什么?”

“这种事情,说不清楚,”我将口中的烟雾喷入黑暗。“突然就厌烦了。”

“你怎么就能肯定她不是孟蕾?”

我愣了。

长长的沉默。灯光将他消瘦的脸划出一道道豹纹似的影子。

“走啦!”我说。

“王青,”他忽然说,“你他妈到底真的假的?”

我转身就走。

小广场像一本打开的书,凌乱、荒凉。就是这时候爆发骚乱的——售票大厅传来一片呼号。干燥的灯光罩住几个蒙面人,他们挥舞着弯刀。亮得不像真的。大钟指向21点26分。我稍作迟疑撒腿就跑。之前我扔了烟,冲李木大喊,“跑!”

他一脸茫然,转身面朝刀锋。

“跑啊你个狗日的!”

我喊了。

他没动。像长在那块地上的斑马一样一动不动。

问题是,我真的喊了?

刘 安

他被按翻在地,被扔进墙角。哎,他没找对地方。我记得呢,像钉子钉进脑子。灰西装后脑勺正对站台大钟,脸就摆在安检口往东第三块砖上。小子趴的不对,错了。哪个说的?董义?我的脑子被他烧出洞来,每天必得忍受它。没完没了地忍受它,像太阳炸了,像末日来临。活着的真比死了的还遭罪。被砍之前,他回头望我。他望过。他丢了魂一样任人砍他。为哪样不跑?哪怕挪下步子,我就拽他进来。让更多人进来。他就是不跑。我脑子疼得像被棍子抡了。我想过,关了店又咋地。还有点存款嘛,够我闲散三五年。三五年后呢?不晓得。我更不晓得这些男人女人到底想些哪样,见了恶人纹丝不动,手里有厉害东西也不敢拿出来。我想不通。上帝说,怯懦是最大的恶。可是,你要让一群怯懦的人拿命冒险是不是更大的恶?你不也死死站着?

洞越来越大。我没法思考,也没法出去。十天没进货了。很多东西就快卖光了。总不能关门。说白了,我爱火车站,我干了十五年,我爱它热烘烘的臭味馊味烂味,爱漂亮姑娘撅着屁股赶车,拖着箱子出来,高跟鞋敲打小广场的声音好听得要命,啪嗒啪嗒啪嗒,像我儿子两岁时候敲小鼓一样。我舍不得,舍不得这些人——无数的人。也舍不得朋友(很多朋友走了,散了)。还舍不得隔壁赵三的盒饭,卖香水的马莉,卖菠萝的老章。他们还欠我钱,赊账都成习惯了。我晓得哪几个会还,哪几个肉包子打狗。我不干云辉副食店必然有人干,就像火车停运,你也有办法回家。我呢,去哪?我活着,每天吃喝拉撒睡。要么死了,就不操心了。哎,算啦,人嘛,尽力就行。

灰西装为哪样不跑?你狗日的抬抬腿,我就不必这么难过。

现在,太阳直直照着他的脸:眉头紧锁,有豆大的汗珠,有渗血的泥巴。他被按在墙上,嘴里冒出的话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三个武装到牙齿的防暴警察指手画脚;其中一人大声问他,另一人驱散观众;第三个抬枪顶他胸口。妈的,太过分了。他只是个孩子。小伙子说话的频率加快了。一定反复强调,他是无辜的,只是个学生;大概,他还说某某可以为他证明。这支冲锋枪把气氛搞砸了——走开的人又聚拢来,望着他,死死望着。他们以为抓住了砍人的杂种,最好就地正法。

小伙子说呀,说,警察总算垂下枪管,伸手朝我这边指着。我的心怦怦跳。另一个警察走过来,头盔亮闪闪的。他穿过斑马线,黑制服太厚了。他走向我。四面的店铺都开着,老郭小饭铺坐满了人,阿玉珠宝店也有不少人,更多人坐在爽爽冷饮店里,花很少的钱打发时间。

“他说你们认识,”他开口了,钢盔下的脸黝黑微胖,墨绿色裤子太肥,高帮靴又大又重。“你看见了?那小子,他说他认得你。”

这时,两个警察突然拽他背包。户撒刀滑出来。像一道闪电。

两个警察大叫着,抬起冲锋枪,一个顶住他胸脯,另一个指着他脑袋,勒令他跪下。

胖警察回过头,“我操,我操,搞大了!”他说。然后盯着我,“你认得他?”

我摸摸脑门,一手的汗。两个警察开始踢他,砰,砰。小伙子像塞了石头的麻袋,一声不吭。好样的。

“你到底认不认得他?”

我低头望着我的手,

“不认得。”我说。“我只是个卖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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