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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说东道西(七则)

2016-11-05默默

山花 2016年16期
关键词:大师

没有前戏就没戏——记意大利外交官女儿兰妮子

上个世纪90年代初,在北京驻华外交官子女的圈子中,兰妮子的中文名字最好听。她的意大利名字叫伊琳芙娜。那些子女来自世界各国,外交官的爸爸中文名姓白,她也跟着叫白小台;爸爸的名字姓李,她也跟着叫李好好;爸爸姓柯,她就跟着叫柯卓。我甚至还碰到过一个姓胡的外交官女儿,她的名字居然叫胡根娣。她爸爸取了胡姓倒也算了,给女儿的起的名字也太稀里糊涂了。

兰妮子的爸爸是意大利的驻华外交官,她告诉我她没跟爸爸姓,兰妮子是她自己取的中文名字。在一场在外交公寓里举办的朗诵会上,好听吗,兰妮子问我。我说,那当然,入耳,可人。

在北京驻华外交官的子女圈子中,兰妮子是最美丽的,她脑后有一条金色的长辫子,双目剪瞳,不过那瞳却是蓝瞳,像蔚蓝大海里的一片波浪;她的鼻梁秀挺,嘴努成一条线的时候,特别妩媚。据说,维纳斯就诞生于亚德里亚海和爱琴海之间,与兰妮子的出身地差不多远。这么说吧,第一次看到兰妮子的时候,我感到雕像维纳斯变成了真人维纳斯,步伐矫健的人,看到兰妮子会顿时踉跄。她早熟含情的注视还能醉人,被她瞥一眼,相当于喝了五两白酒,被瞥第二眼的时候,你几乎就天旋地转了。

美丽其实是非常奢侈的,北京的外交官女儿中,漂亮的很少,称得上美丽的就更少,大部分都姿色平平,许多人脸上还长有乱七八糟的雀斑。兰妮子的美,甚至让我为东方所有美人感到自卑

在北京驻华外交官的子女圈子中,兰妮子是最会体贴人的一个少女。派对上,你刚想弯身去拿酒杯,兰妮子会帮你俯身拿来,递给你;你的杯中酒快喝干时,兰妮子会握起酒瓶,为你慢慢斟满,动作非常娴熟优雅;走过去的时候,端着烧烤盆的侍者正好转过身,假如兰妮子正好在身边的话,她会帮你拉住侍者,帮你从盆里取出最后一根羊肉串,递给你。你不用谢她,因为她所有的体贴不是为了求得你的一谢,完全是天生体贴人的性情所然。

在北京驻华外交官的子女圈子中,兰妮子是最善良的。一天,在一个聚会上,一个来自东北的画家给在座者出了一道问题,他让每个人都说说自己理解的痛苦和绝望。在场的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有说被最心爱的恋人抛弃了,那就是痛苦和绝望;有说半夜里想抽烟的时候,却发现找不到打火机和火柴,那就是最痛苦和绝望。反正说什么的都有。最后,东北画家讲了他的一个经历,有一次他路过东北的一个屯子,屯子里正好在举办一个葬礼,一个寡妇为早夭的丈夫哭得撕心裂肺的场景,深深震撼了他。东北画家说,那一刻,那个寡妇的痛苦和绝望才是真正的痛苦和绝望,掩埋了丈夫以后,她一个羸弱的家庭妇女,从此必须撑起家庭的大梁,必须将三个还年幼的儿女抚养成人,这才是真正绝望。东北画家说到此时,我发觉对面的兰妮子已是泪流满面,还抽搭了一下鼻尖。一个善良的人必须具备感同身受的能力,有感同身受能力的人,必定是胸怀博大的人,兰妮子虽然年龄只有十九岁,但是,我觉得她后面的胸怀,要比她前面的丰挺酥胸更加迷人,至少迷倒了我。

在北京驻华外交官的子女圈子中,兰妮子汉语水平是最好的,也是最聪慧的。她了解很多汉文化的东西,譬如中国山东曲阜,每年有一个孔子节;譬如,陕西西安附近每年要大祭黄帝;譬如,侍候中国皇后的都是被阉割的太监;譬如,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来中国的时候,中国当时的国号叫“元朝”。有一次,她从包里取香烟和打火机的时候,我发现里面有一本诗集。我请求看一眼那是谁的诗集时,她欣然递给我。我不懂意大利文,她告诉我,那是意大利隐逸派诗人夸西莫多的诗集,兰妮子告诉我,每天睡觉前,她都要读一首夸西莫多的诗。

她还能用汉语熟练地背我的一首八行小诗:

长着一张祖国赋予我的容貌

我就没有脸

也就不要脸

气象预报说明天春雷滚滚

我的眼睛就出现虹影

像牧歌一样飘逸

我已经在春天

把头发留到肩上

兰妮子特别喜欢我这首《七五律·脸》,她说,她有时候就不要脸。我说,全世界人民都可以不要脸,唯独她必须要脸,因为她的脸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脸,她不要脸就是整个世界不要脸了。兰妮子嗔我嘴特别油,请注意啊,懂得把一个伶牙俐齿的人概括我“嘴油”的老外是非常罕见的,这也足以证明兰妮子的汉语功夫之深。

可惜的是,在北京驻华外交官的子女圈子中,兰妮子可能也是一个最不懂什么叫做爱前需要前戏的少女。

所谓前戏也是一种游戏,拥抱抚背、捻弄耳垂,或者频频深度亲吻,都是做爱前必不可少的动作。性爱是双方在心理和生理上的一种奇妙结合。重要的是,情侣间在准备做爱时,双方在欲念上都必须进入共同的状态,假如一方还木知木觉,不能感应对方的欲念信号,就无法配合对方完成完美的性爱过程。

而且,男性的性高潮来得比女性要快,这就更加需要为女性的性高潮多准备一点前戏的时间,为女性制造性爱前的亲密感觉。其实男性也是如此,工作劳累了,事业上压力大了,这些都需要前戏来慢慢调节出亢奋的情绪。

前戏中有一个内容,那就是频频地爱抚对方的性感地带,这样可以加大而后的兴奋程度,这对女性而言是极其重要的,意味着阴道内壁有足够的时间分泌出润滑液,也叫爱液,这样就会使得阴茎更容易进入。

中国古代的性学家特别强调情侣在房事之前,需要一个充裕的精神到形体的准备阶段,不宜急下暴为。为此,历代造诣高超的性学家,将各种奥秘和技巧归结命名为“房中术”。

不过,有些前戏是不可为的,比如两个人共泡热水澡。做爱前洗个澡,保持身体的清洁与松弛当然是没问题的。但是,长时间浸泡在热水中,这会消耗大量体力,影响男性的勃起时间。当澡水温度超过38℃时,皮肤的感应度就会慢慢下降,就会降低而后女性性器官的敏感度,以至于难以达到高潮;还比如饮酒助性,饮酒后,男性大脑神经系统兴奋性虽暂时增强,性功能却会迅速减退,容易出现勃起困难、早泄等问题,精子质量更会受到影响;再比如做爱前饱餐一顿。烛光晚餐虽能带来浪漫情怀,但吃得太油太饱,肠胃会与性器官争夺血液,人就会出现头晕、恶心等症状,分散做爱时的快感度。

当兰妮子赤身裸体就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我顿时张口结舌,一刹那情欲尽丧,兴味索然。维纳斯出浴时还悟着下体。兰妮子居然直卜卜地走出盥洗室,露着一簇金褐色的阴毛。那天,我是第一次接受邀请去她家,第一次单独与她相处,之前,我们都是在人头济济的酒会上或沙龙聚会上稍有接触。而且,我还不知道她的外交官爸爸会不会突然闯进来,与爱女做睡前吻别。离开酒会的一路上,兰妮子在开车,我没有勇气去吻吻她。我想,我突然吻她了,她可能一忘情,会不小心去吻迎面开来的车子。我更没有勇气把手放到她性感的大腿上,去慢慢撩起裙摆,然后慢慢探险摩挲。

一句话,那天我接受兰妮子的邀请,完全是因为好奇,根本没有马上可能要与之做爱的心理准备。

兰妮子赤身裸体慢慢走向沙发的时候,我感觉她从一朵娇贵兰花,瞬间变成了一朵微不足道的小桂花,甚至连小桂花都不如。哪怕她先含笑邀请我一起洗个鸳鸯浴,我也不会像那一刻变得惊慌失措,欲念尽丧。

我放下咖啡杯,赶紧迎上去,轻轻搂了搂她,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她的脊背还没擦干,还有许多水珠。然后,我轻轻地从外面带上了门,逃得像一头被母豹欺负的小兔。

事情就是这样,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真的,没有前戏就没有戏,再风流的男人也不例外。回上海后,我给兰妮子去了一封信,寄了一首诗。信中,我一句未提那夜的事。那夜,我可能得罪兰妮子了,她没有回信。

抱歉,兰妮子,没有前戏,真的就没戏。

窗帘没拉上,鼻子就闻到,喷过香水的肚脐眼的气味。交欢的答案是寻欢,而不是繁衍,更使我迷惘。我瘫倒的地方将长出永不凋谢的罂粟,一切和我有关,一切欣欣向荣,我决不屈服于青春的突兀。在梦里,放牧自己,问自己,还爱着吗?

天上只会掉陨石

——记意大利宋子文研究者莫妮卡

中国人有一个相互感染的习惯,觉得某人一见如故,或者觉得某人很亲和,就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觉得某人会像一个人,而那个人一定是他耳熟能详的,这样,彼此间的距离就会瞬间拉近,没有了陌生感,接下来的交往就会无拘无束,轻松自如。

第一次见到莫尼卡,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感觉她是从银幕上走出来的某个电影明星,而那个明星曾是1977年的夏天,全中国开始生理发育的少年,都在每晚睡觉前秘密狂恋的一个美人。莫尼卡像煞了墨西哥电影《冷酷的心》里的女主角莫尼卡,而且名字也与电影里的女主角同姓,这让我感到既无比亲切又恍如隔世。

1977年夏天,全中国电影院播映了好几部墨西哥电影,《白玫瑰》,《叶塞尼亚》,《冷酷的心》。一时间,墨西哥旋风刮遍了中国大地,《冷酷的心》里的女主角扮演者,几乎成了所有人的梦中情人,她纯洁的愤怒,妩媚的巧笑,不知令多少人魂牵梦萦,所有人又将片中的男主角魔鬼胡安,咬牙切齿地当作了秘密的情敌。

眼前的莫尼卡也有妩媚的嘴角,也有顾盼的巧笑,只是发丝乌黑,与墨西哥莫尼卡的金发略有不同;身高1.76米,稍显高了一点,让我这个与她同高的男人有点自卑。

莫尼卡是意大利米兰大学汉语历史系的大学生,此次来中国,一方面为了旅游,一方面是为毕业论文查找有关文献资料。她的毕业论文让我一头雾水(《1922年到1926年的宋子文》)。那天,她从南京坐火车来上海,在南京大学图书馆查找了好几天的资料,看上去有点疲倦,也非常欣喜,可能在南大图书馆,他找到了许多关于宋子文的珍贵档案资料,估计论文完成后,会令意大利的导师非常满意。

没有一个外国人不喜欢中国精美的菜肴,莫尼卡也不例外,哪怕她是来自欧洲美食之都意大利。莫尼卡特别喜欢吃家母炒的青椒丝炒绿豆芽,只是特别奇怪这两个原料的搭配。我告诉她,夏日炎炎,身体需要降火,绿豆芽属凉性食物,降火过头了,身体的反应会拉稀,配上温热性的灯笼辣椒,两者就中和了,成了中国人夏日降暑的美食。我还介绍说,这道菜宋代时就有文献记载。

莫尼卡肃然起敬,顿时把这道青椒炒绿豆芽视作了一道珍贵文物,原本一筷子夹起很多,现在开始一根根挑着吃了。我笑言这样吃不香,好像胃口不好似的,一大筷一大筷地大嚼大咽才香呢。

莫尼卡用餐时的动作和神情,更像《冷酷的心》里的莫尼卡,毫不夸张地说,那天,我感觉好像是与《冷酷的心》里的莫尼卡一起共进晚餐,她从墨西哥飞来与我一起进餐。这会让全中国“莫妮卡迷”嫉恨得纷纷跳楼。那天,我特别恍惚,特别满足,特别幸福,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不断地瞥瞥现实中妩媚的莫尼卡。

午餐后,莫尼卡意犹未尽,后悔当初不应该选修中国现代史,而应该选修中国美食史,这样就有了大量的机会了解中国的美食,品尝中国的美食,现在快毕业了,已经来不及了。莫尼卡是打心眼里觉得遗憾。我笑她如果真是一个中国美食史家的话,估计现在不会那么苗条,肯定是一个浑身圆滚滚的大胖妞。莫尼卡拍拍自己好看适中的小蛮腰,调皮地说,做胖子也值呀。

我问莫尼卡,选修中国现代史没什么错,只是为什么非要选择研究宋子文,而且还是刚刚崭露头角的22年到26年的宋子文。中国现代史叱诧风云的人物多的是,孙中山、毛泽东、蒋介石、鲁迅、李叔同,乃至杜月笙、黄金荣。莫尼卡解释说,她知道这些知名人物,只是她是选修了中国现代财政史,孙中山和毛泽东的研究属于中国现代政治史,鲁迅和李叔同属于现代文学史,杜月笙和黄金荣更属于中国现代亚文化史的研究范畴。意大利对中国的研究学术学科分得那么细,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天,莫尼卡还向我透露了一个全世界学界秘密,她说,她的研究论文最终只是导师的学术论文素材,一举成名尊享学界殊荣的还是导师。看来,意大利学术界与中国的学术界一样,导师都惯于抄袭剽窃学生的观点和思想,稍作改动,就轻而易举地将学术成果占为己有。

我想起英国作家戴维斯的长篇小说《小世界》,书中牛津大学的所谓的教授专家和精英们的种种丑态被描写揭示得淋漓尽致,读时只觉得好笑,所谓的人类象牙塔里,全是一些争风吃醋争权夺利的鸡鸣狗盗之徒。

莫尼卡也看过《小世界》,只是她觉得聊这个话题很无趣,她已经在南大图书馆无聊了好几天,现在她渴望轻松一下,浪漫一下,她建议我朗诵一首诗,让此刻变得更加美妙。恭敬不如从命,于是,我清清嗓子,朗诵了一首《非也就是非也》:

心上的十字架终于倾斜

放大的黑眼睛凝视整个世界的空虚

读着蓝天的眼睛

从此省略面前景象的眼睛

证明空气那么累

屁别有诠释存在的禅息

证明风那么累

手别有辉煌的风味

指甲生长的秘密速度夹着修女的低狂

啊,气充的人,风中的爱

老妓女枯燥的抚摸已经久久了

啊,石头的高度,水做的骨肉

人民拥护的暴政已经久久了

游!大鱼小鱼浑身缠满丝绸

飞!水鸟天鸟镀满黄金

我的脸啊,水中的一枚火焰

敢于空虚

敢于接受静电的痛苦

放大的眼睛终于望到怎样的自己

一个男人?

非也就是非也

莫尼卡觉得这首诗也过于沉重,我说没有办法,中国诗人的诗风都很沉重。中国开始了残酷的现代化进程,人人都放弃了精神追求,开始偏执地追求物质化生活,一切向钱看,在一个物欲横流的年代,一个不感到沉重的诗人,我认为那肯定不是一个优秀的诗人。

莫尼卡说,在意大利,她也时常感到压力沉重,她是家里的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妹妹,爸爸要是失业的话,家里的重担就得由她挑起,她就无法专心努力去成为一个中国现代财政史专家。大学毕业后就必须开始为稻粱谋,找一个马上就能赚取薪水的工作,帮助父母抚养两个妹妹。我说中国也一样,长女为母。莫尼卡说,好在爸爸最近工作不错,薪水也颇高,她才能安心修完学业。

近30年来,国内的媒体宣传真是差劲,害得国人都以为欧洲民主国家的人民都过着天上掉馅饼的生活,不用为稻粱操心。意大利人民天天在蔚蓝的海滩上晒日光浴,晚上去歌剧厅欣赏帕瓦罗蒂的《重归苏莲托》。下半夜饿了,啃着美味的三明治,喝着红酒,开始欣赏AC米兰队的球赛,在一浪接一浪扣人心弦的进攻中狂欢高呼。天上何曾掉过馅饼呀,天上只会掉下陨石,砸死你!

离开上海前,与莫尼卡相约在淮海路上的襄阳公园门口告别。莫尼卡送了一个礼物给我:一本精美的笔记本。我表示感谢,说一定努力在上面写一些轻松恬适的诗,以报答她的期待。

后来,我在莫尼卡笔记本上写的诗还是无比沉重。我们不沉甸甸,中国就无法收获。

嗨,违约了,对不起莫妮卡。

历史起源于误读

所有的历史起源于误读,诗歌史更是如此,一将功成万骨枯,一诗传世万诗毁。

93年初,在上海完婚后,我来到北京参加《现代汉诗》的编辑会。北京的乔大哥非常生气,埋怨我上海的婚礼没邀请他喝喜酒。我解释说,上海北京路途遥远,心意到了即可。乔大哥不依不饶,非要喝一口喜酒不可,真情感人,难以推却。于是,由乔大哥做东,在北京又喝了一场象征性的喜酒,新娘不在,由我这个新郎权代。

那天,赴宴的有诗人芒克、孟浪、马高明,魏先生、徐先生和玛莉亚。原本纯朴的孟浪近几年突然时尚起来,把一条好端端的牛仔裤剪得破破烂烂,蓬发乱胡加一条烂裤子,活像一个街上收破烂者。那天去酒店的途中,两个推板车的收破烂者,操着山东话,不停地朝孟浪打招呼。我们乐得直笑,马高明更是乐得前仰后翻,指着走过身边的收破烂者,对孟浪说:快应他一下,你哥们跟你打招呼呢。

这完全是误读。孟浪是我们同代诗人佼佼者之一,他的诗歌奇魅瑰灿,任何时候读他的诗歌都有醍醐灌顶之感,这样的诗人八辈子与收破烂者搭不上边,完全是那天自残的牛仔裤害的。

魏先生向来为我敬重,是一个极具人格魅力的男人。他能赴宴,我倍感荣幸。那天餐毕时,他要舔光菜盆里的油水,大家阻拦,乔大哥说菜不够,还可以再点。魏先生不听,说这是两码事,舔盘子是他在新疆农场养成的习惯。在新疆农场的饮食油水太少,常常吃不饱,长年累月的饥饿感让他特别珍惜所有食物,不忍浪费。魏先生托着菜盆舌舔盆底的时候,我感动不已。

这也是误读,我们常常喜欢把点一桌菜剩一半的人称作豪爽,把舔盆底的人视为不登大雅之堂,视为吝啬鬼。万物乃大地之母所赐,暴殄天物罪应该列入全世界各国的法律中。

玛莉亚是法国人,70年代末在北京大学留学,她是魏先生的老朋友,这次魏先生从新疆农场回来,她特意从巴黎赶到北京来探望魏先生。有缘参加我北京的特殊婚宴,她感到非常新奇,见到我更是出乎她的意料。

玛莉亚在巴黎高等师范大学文学系任教,她告诉我,她选编的中国当代诗歌选教材里,选了我的一首《定义:我》。她说此诗她在教学的时候,令很多巴黎的学生感动,喜爱。接下来的就又是误读了。玛莉亚说她也特别推崇《定义:我》,原因是这首诗全面地反映某场事件之后中国青年的普遍心态,总结了一代人的感慨万千。先抄录于下:

我的眼里就是中国

盛开着万寿无疆的缠绵

哺育着全世界永远欣喜不安的诗篇

楚女鲁女吴女念过

最后一个世纪女神也念

以人类所有的喉舌做扩音器

我向宇宙朗诵地球的悲哀

我叫一个男人爸爸

蔑视绵延的群山

日夜体验虚无

身体发育得像七大洲拼起来的形状

荷马瞎了

我眼睛明亮

一个女人叫我亲爱的

我在巴黎公社的城墙上午睡

就像有四大洲一样我有四肢

全部改天换地的可能待命在我的脑袋里

天天翻着令人垂泪的报纸

我无法不是我

天很黑,我的举手投足里

是中国全部的秘密

天很亮,我是地球上

最后的挣扎和收获

不忍心被误读,我赶紧解释说,亲爱的玛莉亚,您误读了,这首诗我写于那场事件之前的春天,那年我去大西北,这首诗是在兰州去西宁的火车车厢里完成的。顿时,玛莉亚感到很尴尬,吱吱唔唔了几句我听不懂的法语。我继续跟她解释,说可这首诗发表于1991年出版的《异乡人》刊物,发表时可能没有表明创作日期,于是造成了她的误读。

诗歌史是被误读的诗歌史。多年以后,我更加深信不疑。

多年以后重读李白的名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其实,那床不是客栈的卧床,而是大西北到处都有的井床。所以,当年李白应该在夜饮后的夜行路上,突然不胜酒力,就倒地趴下,趴在了一个井台上,西北人把井台叫做井床。那天应该是中秋节,江南的中秋时分还非常凉爽舒适,西北的中秋时分已经稍有寒意,所以李白就把月光疑似地上霜。

不知是唐以后的何年何月开始误读这首诗,总之,全国的教科书上对这首诗依然是误读的阐释。一个“床”字的误读,显影出来了两个李白。在我眼里,传统阐释的结果是一个小诗人李白,而后一种所阐释的意境,应该是大诗人李白才拥有的境界。

那天,魏先生委托我回上海帮他办一件事,我婉言拒绝了。并不是我胆小,而是魏先生的诸多政见和观点,我并不完全赞同,既然不赞同,就不想苟同。虽然,魏先生是我始终敬重的思想界的一个先驱。但愿现在远在海外的魏先生那天没有误读我。

高山早就被我们误读,高山顶上的草丛里,其实有许多猥琐的爬虫;大海早就被我们误读,浩淼的蔚蓝之下,是鲨鱼的血盆大口不断吞噬着无数小鱼小虾。

拒人千里之外的芬芳

其实,真正的美人只有两种,一种叫安南美人,一种叫高丽美人。好莱坞是全世界美人的集散地,也是吸引全世界美人的一耳光黑洞。能在好莱坞这个黑洞里崭露头角,光彩照人,且能大红大紫的,只有高丽美人和安南美人。当然,我这里单指亚裔美人,暂且不论加勒比海美人和巴尔干美人。那些地方与亚洲的越南和朝鲜一样,也是一个盛产美人的神奇地方。

尽管我有极深的民族主义情结,但是我不能否认,中国并不是产美人的地域,尽管历史悠久,上下五千年里,我们谈来论去的只有四大美人:西施、王昭君、貂蝉和杨贵妃,除此之外令国人津津乐道的林黛玉呀,崔莺莺呀,潘金莲呀等等,都是小说和戏剧里虚构人物。

第一次见到朴恩妍的时候,我几乎惊呆了,然后是惊艳,最后是惊奇。我们印象中的韩国少女都有一付悲苦相,这可能是因为童年时,朝鲜的电影看得太多的缘故,当时的朝鲜电影里,只要一出现南韩的少女,无一不是在水深火热中悲悲戚戚的模样。印象最深的是70年代初风靡中国的《金姬和银姬的命运》,片中不幸沦落在汉城的银姬,被迫做了一个卖唱卖笑的歌女,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做了一个夜总会的三陪小姐。蓬乱的头发像刚被恶霸揪过撞过墙壁,哭肿的泪眼眯缝着好像汉城是一座人间地狱。听着画外音悲怆的旋律,看着银姬被摧残蹂躏的面容,恨不得再去做一次志愿军,帮助朝鲜军队打过三八线,解放深受大美国主义和朴正熙傀儡集团压迫的南韩人民。

眼前的朴恩妍上披着一件浆旧的黑色皮夹克,显得别样的时尚新潮,下穿一件淡灰的紧身裤,性感的身材咄咄逼人。一头亮丽的青丝随意地垂在瘦削的美人肩上,饱满的杏仁脸上有一双剪瞳的长睫毛,秀挺的小鼻尖,始终微启的红唇,最诱人的是两片小耳垂上垂着一对大大的银耳环。不等朋友将素面朝天的朴恩妍介绍于我,我已经被她浑身散发的端庄美以及怜怜俐俐的笑容,给深深地震慑了。必须承认,任何一张美丽的面容背后,都有一个神秘的黑洞,它会让你在顷刻之间失去自我;必须承认,一张美丽的脸庞也就是一个宇宙,它会让你顿时心思浩茫连广宇。

不知怎么回事,那一刻,我有前世就认识朴恩妍的鸿蒙感。前世,她应该是与我一见面就海誓山盟的恋人,应该是我赴京赶考时牵肠挂肚的娇妻,应该是天天渴望与我朝朝暮暮的贤妻,应该是我们众多孩子的慈母。

落座后,朴恩妍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芬芳惊醒了我,那香水的芬芳像一根不断撩拨心弦的纤手,异样的情欲被撩动着顿时如漫天的节日焰火,明明灭灭,感觉从此只要与她相守相依,就天天是舒怀的节日了。

朋友L介绍她的姓名时,我恍惚得根本没听清。于是,她用筷子蘸着杯中的啤酒,在桌子上写了一遍她的名字,我这才知道她叫朴恩妍。L介绍说朴恩妍是韩国人,是去年中国与韩国建立外交关系后,第一批来上海复旦大学留学的韩国留学生。不过,她曾经在美国的弗吉尼亚州也留学过两年,攻读的是美国当代文学,如今,她来上海留学,选修的是三十年代的诗人李金发。L侃侃介绍时,朴恩妍仰着明丽的脸庞,不时地朝我点点头。

那天的聚会,在当时的上海,算一场非常时尚新潮的聚会。90年代初的上海几乎没有一家私人美术馆,前卫艺术家们想要展出自己的实验画作,只能选择与酒吧合作。包掉那天的营业额,然后在墙壁上挂上自己的几幅画作,请一些诗歌圈和美术圈的朋友来喝点酒,就算画展的开幕式了。要想进入那时政府的美术馆,得通过九牛二虎的审查才行,一般实验艺术也通不过政府的文化机构审查,题材充满叛逆的画作,更是难登国家美术馆的大堂。当时也没有艺术品收藏的习惯,画家的新作能博得同行或者懂行的嘉宾赞美几句,画家就甚感心满意足。当时,上海的现代艺术还刚刚开始萌芽,国内的欣赏者非常之少,所以,这类的酒吧画展特别喜欢邀请一些国外留学生前来捧场,这些国外的留学生在全世界见多识广,也特别喜欢出席这一类充满前卫气息的场合。

那天,除了韩国留学生朴恩妍,还有一个同济大学的德国留学生,一个荷兰留学生,三个比利时留学生,还有两个中医学院的黑人留学生,他们各自坐在酒吧的座位上,与新结识的上海诗人艺术家们窃窃私语,不时地举起酒杯,说一声“歧视”。“歧视”的发音就是英语干杯的意思。

那天,我去晚了,朴恩妍在我之前,也去晚了,我们只得坐在酒吧临门的车厢座上。不停地有人推门出去,也不时有人推门进来,每次门大开的时候,寒夜街上的朔风就会呼啸着吹到我们身上,激起我们身上的寒颤。每次,朴恩妍都会冷得把刚撩起的皮夹克衣袖又撸回到手腕上。她撩起来又撸下去的样子,让我觉得她像一个英俊的少女,也像一个倜傥的少女,我们随意聊天时,朴恩妍还会不时地撩撩耳边的青丝,然后冲我妩媚地一笑。

因为她在美国攻读过美国当代文学的缘故,我首先把话题转到了塞林格和他的代表作《麦田守望者》上。朴恩妍霎时惊喜无比,她说她在美国主攻的正是塞林格的研究。说起塞林格,我顿时来劲了,哪轮得上别人插嘴。我说《麦田守望者》是我百读不厌的一部小说,百读不厌形容在别的一部小说可能是夸张的说法,但用在《麦田守望者》身上,却是真真切切的一百遍。我告诉朴恩妍,读烂了一本,我就再买一本新的回来读,我差不多已经买了四本《麦田守望者》,某种意义上,它就像我心目中的圣经,需要花一生的时间去读,每次重读一遍,都有不同新感受。当然,我特别喜欢的是塞林格在书中对小菲比的描写,可爱,就像一个当代的拇指姑娘。还有,我告诉朴恩妍,我特别喜欢塞林格舒畅的叙述语调,宛如山涧溪水般潺潺流淌,间或还能听到那溪水越过石头的叮咚声,那叮咚声就是塞林格在转叙时特别喜欢使用的一个词“嗯”。每次那个“嗯”在阅读时出现时,我就会有一种喝醉酒的飘漾感,那个“嗯”字有时也像海洛因,只要一进入我的视线里,我顿时会产生吸毒般的欣快感。

朴恩妍沉静地聆听着我的滔滔不绝,不时地点一下头,不时地端起酒杯喝一大口,不时地撩一撩皮夹克的衣袖。待我口干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时,朴恩妍终于插进话来。她说,除了《麦田守望者》以外,她最喜欢的是塞林格的一部短篇小说。她说记不清那部小说叫什么名字,但小说中那个寂寞透顶的小孩让她此生难忘。她说那部小说情节非常简单,通篇叙述的就是一个酒吧场景,两个大人在酒吧里隔着酒桌聊天,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一会儿钻在桌底下玩耍,一会儿扒着桌子,听着大人们的谈话,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东望望西望望。说着小说中那个小男孩时,朴恩妍兴奋得像是在谈一件心爱的失而复得的玩具,满脸迸发着可爱的伶俐劲。

好几次,我冲动地想去轻轻地搂搂她,但是,都克制住了,我知道,那一瞬间,沉浸在塞林格意境深远的小说里的朴恩妍,会觉得搂搂她的是塞林格,而不是一个刚刚认识的上海诗人。那一瞬间,我还发现,朴恩妍身上散发的香水芬芳并不是用来诱惑人的,而是用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几年以后,国内才出版了塞林格的短篇小说集,书名别出心裁,叫《把屋顶架高,再架高》。我在其中找了一遍,找到了那部短篇小说。不过,说老实话,阅读的时候,我没有当初听朴恩妍转述时的新奇劲和兴奋劲。话说回来,文学就是这么神奇,不同的接受美学经验,在情节中接受到的信息也是截然不同的。

后来,朴恩妍把话题转到了诗人李金发身上,她说她来中国不久,刚选修了李金发的诗歌。她说李金发的诗歌在中国境外影响很大,香港和台湾都将他视为中国30年代诗坛的扛鼎人物,而国内对李金发的研究刚刚起步。所以,她问我能否给她推荐一下李金发研究的相关资料。我遗憾地耸耸肩说,我也无能为力,至今我也只读过李金发的名作《弃妇》,相关的研究资料,我也一篇也没有读到过。我甚至认为她选修李金发,在中国诗歌界已经算很超前很先锋了。与朴恩妍干了一杯酒后,我顺口背了一段李金发的《弃妇》:

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

遂割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

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

越此短墙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

如荒野狂风怒号

战栗了无数游牧

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惟游蜂之脑能深印着

或与山泉长泻在悬崖

然后随红叶而俱去

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

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

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

我一口气吟完之后,朴恩雅总结说,意象倾注,断片气质,词语欲望,形式冲动是李金发诗歌的主要特点。我连连点头,夸她的悟性极高,评价得极为准确。朴恩妍谦逊地笑笑,说她哪能与我这个诗人比,她只是一个刚入门的诗歌爱好者而已。

这时,当晚画展的主人,画家P端着酒杯坐到我们桌上,笑言我们在这么浪漫的环境里,怎么大谈扫兴的弃妇话题。他善意地拉起皮条,说我是不是今天刚刚认识朴恩妍,就想让人家做弃妇了,朴恩妍的汉语水平非常了得,与普通的上海女孩不相上下。她听懂了,粲然地窃笑一下,幽默地对P说,非常感谢他的诅咒。朴恩妍的粲然一笑,笑得我感觉心头有一头垂死的豹子顿时复活了。

酒吧里的喧哗声越来越响,NO和YES声频频地传到我们的耳里,这时走来一个长发垂肩的伪艺术家,调侃地说我一直霸占着高丽美人,满脸谄媚地与朴恩妍搭讪了起来,我不便打断,离座去了前面的酒桌。

临别时,我真想帮朴恩妍披上那条白色的羊毛围巾,可惜被那个伪艺术家抢先了,朴恩妍转脸对他道了一声谢谢,那伪艺术家假豪爽地说了一声,那是全世界绅士应该做的事。站在他背后,我恨不得把他屁股踹成两半。

曾经听一个志愿军老记者讲过一个朝鲜战场上的故事。当年,朝鲜的村庄几乎都被美国的炸弹炸成了废墟,一个村庄有时只有两三间完好的屋子。志愿军夜半宿营的时候,常常只能与村庄的老百姓挤宿在一个热炕上。那时,朝鲜的男丁都去当兵保家卫国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孩子和一些姑娘。每次,总是有一个战士会与老百姓一边的一个姑娘相挨而睡。志愿军有一个铁的纪律,谁如果遏制不住冲动,胆敢睡了朝鲜姑娘,第二天就会被拉出去枪毙。哪怕那晚是那个朝鲜姑娘按耐不住涌动的春情,先勾引那个战士。那个志愿军老记者当时在部队里最年轻,只有十七岁,还没有发育,领导老是安排他与朝鲜姑娘挨着睡。有一天,一朵美丽的金达莱躺在身边时,那个小记者终于发现自己身体发育了,蠢蠢欲动了一个晚上……

回家的路上,我想,如果当年我是那个志愿军小记者,如果某一夜躺在我的身旁的是楚楚动人的朴恩妍,我一定会视死如归地钻进她滚烫的被窝里……

千万别请老外吃素斋

2004年夏天。

此行,西丽娅是随夫携子前来中国旅游度假,下榻撒娇诗院的。不过,她随的是前夫。前夫叫萨利马,是法国一所大学的哲学系教授。西丽娅在法国普罗旺斯的一家艺术学院任教,主要教授世界艺术史,同时,她也是一位当代法国艺术界比较重要的艺术评论家。西丽娅的眼里常常闪烁着一种捉摸不透的眼神:娴静似火,又安详似水。

儿子煦威尔是一个小美男胚子,与鄙人黄雀小儿想想在一起玩耍的时候,处处显得礼让谦和,早熟得让我难以相信这还是一个10岁的孩子。看来,西丽娅与前夫萨利马虽然离婚了,但儿子的教育还是相当的成功,不像中国离异家庭的孩子,对人对事,大多数都有一种淡漠和仇恨。

我问西丽娅,他与前夫带儿子来中国旅游,她现在的丈夫会不会嫉妒,乃至吃醋生气。西丽娅含笑着摇摇头,说不会。我问她,那萨利马现在的妻子会不会吃醋发火。西丽娅诡异地一笑说,那她就不知道,可能也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但是,我知道,这会让全中国的离异妻子羡慕得目眦尽裂,在中国,一个离异妻子像西丽娅那样的话,那么,那离异妻子的现任丈夫可能会在他们出门后,就一气上吊自杀了,或者跳楼,或者拧开煤气管。我不敢断言离婚率高的现代社会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法国坦荡真诚的离异家庭文化,还是值得我们中国离异家庭效仿的。

撒娇诗院的最里屋很宽很深,本来是两间单间,装修时,我把它们打通了。我将最里屋的大床安排给了萨利马和她儿子,把最里屋左侧窗下的黑色沙发床安排给了西丽娅。那年夏天,撒娇诗院住满了各地来上海的游吟诗人,四个客房几乎都住满了人。撒娇诗院的规矩是谁先到谁先住,不论老幼,不论男女,不论名气大小,不论在诗坛的地位高低。那些天,朝南房被一个初出茅庐的80后诗人住了,后来的一个德高望重的诗坛前辈,也只能住较为闷热的朝北房。

让前夫和前妻挤在一间屋里,虽然有点委屈了西丽娅,但这也没办法,我不想为萨利马破了撒娇诗院这不成文的人不分高低的平等规矩。

下榻撒娇诗院的朋友太多了,我不可能谁来就整天陪谁玩。白天,西丽娅与前夫和儿子一起去上海的一些景点玩,晚上就与诗院的游吟诗人和我一起共进晚餐。

当中,我带西丽娅一家去过一次诗人L在郊野奉贤区购置的农舍,目的是为了品尝正宗的上海农家菜。诗人L夫妇都已皈依了佛教,那天午餐,L夫妇用自己种的新鲜蔬菜烹饪一桌丰盛的农家全素宴。我吃得只觉鲜美无比,手不停筷,浑身内外感觉神清气爽。西丽娅一家却吃得神情黯然,无精打采,最后一道清水煮南瓜端上桌时,西丽娅一家靠在椅背上,都懒得起身去拿筷子夹那南瓜吃。他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对全蔬宴全然提不起任何精神,好像世界末日在这个中午已然来临。欧洲人一天不沾荤腥,果然就会萎靡不振,万念俱灰。

L夫妇农舍的正厅里供着一樽高大的佛像,西丽娅的儿子煦威尔索性起身去厅堂,对着佛像匍匐着磕起长头来,动作和姿势倒是很专业,俨然一个法国小佛教徒。就是不知他在默默地祈祷什么,可能是在乞求佛祖赶紧恩赐一点肉食给他们一家,提振一下他们的低落的精神。

素午宴结束,室外烈日炎炎,室内闷热不堪,L提议大家一起打个盹,醒后再聊。话音未落,西丽娅和萨利马就靠在椅背上睡去了。那根本不是什么睡去了,完全就是因为一顿没有大啖肉食,而馋得昏迷了过去。那一刻,想让西丽娅苏醒过来,估计需要猛掐人中才行。

晚上,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嘱咐保姆炖了一大锅蹄膀黄豆汤。吃完后,西丽娅一家的精神头这才缓过来了,不住地竖起大拇指,夸奖保姆的蹄膀汤煮得美味可口。

临离开诗院前一天的黄昏,西丽娅一家游逛完城隍庙回到撒娇诗院,萨利马和煦威尔困顿不堪,下楼去养神小眠。西丽娅洗完他们湿透的汗衫,到露台上晾晒,我正好午睡醒来,就去了楼上的客厅,与西丽娅攀谈了起来。

西丽娅说她仔细欣赏了撒娇诗院的藏画,觉得非常不错,都是杰作。不过,她认为我的收藏偏传统了一点。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告诉她,就欧洲美术史来说,我认为印象派以后就没有好的绘画了,至少是没有我心仪的绘画了,换言之,我认为印象派艺术是欧洲美术史上登峰造极的顶峰。

西丽娅不同意我的观点,她认为我的欣赏标准一直停留在欧洲古典时期,不能接受后来的现代派艺术,原因是我对观念艺术了解甚少。我说,对于欧洲的现代派艺术,我了解还真不能算少。我跟她谈了我对杜尚的作品“泉”的看法。

杜尚的“泉”虽然被后人认为是拉开了现代艺术的帷幕,杜尚也因此在欧洲美术史里,被追认为现代行为艺术的鼻祖,以及现代装置艺术的先驱,可是,杜尚本人并不接受,这与他当初把小便池放进美术馆展厅的初衷是完全违背的。杜尚是因为厌倦了美术界的不思进取,总是模仿前人的陈词滥调,所以,他想通过极端的表现方式,来提醒一个时代应该有自己时代的作品,艺术需要创新,艺术需要革命。而如何创新和革命,杜尚本人当时也还没思考清楚,甚至比同时代画家有更多的困惑。如果说,这么一道失魂落魄的“泉”,居然是艺术史转折点的话,那我就觉得所谓现代艺术其实是一个笑话,后来的后现代主义,和后后现代主义,更是欧洲美术届濒临死亡的一种挣扎表现。

夕阳的余辉照进了窗里,有点热,有点刺眼,西丽娅挪了一个位置,索性坐到了沙发扶手上,躲开了阳光。

她说我不该否定达达艺术运动的贡献,也不该否定毕加索、达利、米罗等的绘画成就。我说仅此一点,我就更该否定欧洲现代派艺术了。因为我知道,当年如果没有诗人阿波利奈尔的精神指导,就不会有毕加索所谓的艺术革新。阿波利奈尔创办“立方主义”诗刊的时候,毕加索只是为诗刊做绘画补白的。阿波利奈尔当时已经是世界美术界公认的首席艺术评论家,他的种种新颖披锐的观点,影响了后来许多欧洲画家的美术创作。仅此一点来分析,就一目了然了,欧洲现代派艺术是在阿波利奈尔的“观念”哺育下诞生的。而我认为任何伟大的艺术都应该是直觉的艺术,而非观念的艺术,要说观念的艺术,任何时期伟大的诗歌都堪称“观念艺术”的杰作,因为在欧洲的文化概念里,诗歌艺术也属于艺术的一部分。

保姆见我们准备长谈,为我们泡上了两杯碧螺春绿茶,我接过茶杯后继续说道。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以及后来古典主义时期、浪漫主义时期的画家,都不需要诗人的指点来进行创作,他们所有的作品都出自自己天才的直觉,甚至大卫的阴茎作为反抗当时神权统治的标志,也是出自艺术家反抗的本能,而非所谓的观念引导。观念艺术只是诗人的职责范围,而非美术家的领域。

西丽娅打断我的话,问我如何看待达利那些奇异的缤纷夺目的杰作。我说,没有阿波利奈尔就没有毕加索,同样,没有布勒东、爱呂雅、阿拉贡倡导的“超现实主义”运动,也就没有达利和米罗。当年,达利对布勒东推崇至极,视布勒东为新启蒙领袖,他的绘画创作多是在布勒东等的超现实主义观念指导下进行创作,扭曲瘫软的钟表,狰狞拟人化的夕阳,这些梦幻意象在现代派诗歌里俯首即拾,毫无新鲜感。布勒东对他巨大的影响和启迪,达利在内心是清清楚楚。所以,有一次他玩世不恭地画了一张希特勒的肖像,遭到了布勒东怒斥,并威胁要开除他,达利吓得顿时跪在酒吧的地上求饶。

起风了,起风后露台上的风势特别强劲,萨利马的T恤和煦威尔的小短裤飘落了下来。西丽娅起身去重新挂好,坐定后,她着急地注视着我,等待我把我的观点表达完以后,她可以试图说服我。我说,晚年时,达利终于坦白说,他一生被收藏家所收藏的作品,都是他为了自己能过上穷奢极欲的生活,而迎合资产阶级审美口味炮制的作品。达利声称自己认为最好的作品,一幅都没流到过艺术市场上去,一直攥在自己手上。为此,我一直在猜想,那些画会是什么样的画,暗地里,达利完全有可能一直心仪着伟大的古典主义绘画,偷偷画着与拉斐尔、伦勃朗和安格尔一样风格的作品……

西丽娅刚想反驳我什么时,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来自云南红河的70后诗人。那诗人知道我特别喜欢云南特产的小米辣,特意给我带来了两瓶。我拧开瓶子,夹了一个小米辣送进嘴里,顿时辣得目呲尽裂。辣劲过去后,我对西丽娅说,刚才那番关于现代派艺术的陈辞,就像这小米辣,虽然辣了一点,狠了一点,但是完全是真诚的,希望她不要生气。西丽娅含笑摇摇头,说只是觉得有点遗憾,突然来人了,她的观点未能彻底表达。

西丽娅一家离开撒娇诗院后,一晃半年就过去了,圣诞节前夕,我收到了西丽娅的一封问候邮件,邮件里还有六七张她和煦威尔淡黄色调的近照,弥漫着惆怅的岁月感,小美男煦威尔好像长高了许多,嘴一咧,冲着我微笑。

附件里还有一个文件夹,打开后一看,全部是法国当代前卫艺术的一些影像资料,释图的文字都是法文,我看不懂,有点遗憾。看来,西丽娅一直耿耿于怀,在撒娇诗院,她没有机会改变我对现代派艺术的看法,估计,当时西丽娅认为我的观点全部是偏见。

杨贵妃、帅克和魏尔伦

法国诗歌评论家沈万芙的体重应该接近300斤,按照一个女人平均体重100斤的标准,沈万芙走进撒娇诗院的时候,我感觉有三个法国女人同时跨了进来。要同时与三个女人打招呼,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唐朝以胖为美,如果沈万芙生于唐朝的话,拔得选美头筹肯定无疑。唐玄宗为此冷落杨贵妃,垂青沈万芙,那也是无疑的。在唐朝的话,沈万芙回眸一笑,肯定会倾国倾城,那更应该无疑。还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首荔枝名诗里的妃子就不是杨贵妃,而应该是沈贵妃。幸亏沈万芙生活在法国艺术首都里尔,而不是唐朝的首都长安,否则的话,她定当有生命危险。因为,落选的杨贵妃是不会善感罢休,雇人诛杀之的可能性应该在百分之九十八点七吧。当然,这只是我粗陋的估算。

还有,沈万芙应该生活在太平洋岛国汤加,全世界视胖为美的国家所剩无几,只有汤加还保持这个审美传统,每年在沙滩上举办一次“胖美选拔赛”。如果,沈万芙赴汤加选美,定会令所有选手无地自容,逃之夭夭。可惜,沈万芙生活在法国,可惜人类进入了以骨感美为美的新时代。否则,沈万芙一定会时不时地在各类时尚杂志的封面上,一展迷人的笑容。

我喜欢沈万芙,因为我喜欢捷克伟大的作家哈谢克,我喜欢哈谢克,因为他创作了伟大的作品《好兵帅克》,我喜欢帅克,因为他脸上常挂着一个率真的无辜的微笑。沈万芙脸上也挂有这种帅克式的微笑。你可以声称你不喜欢冒冒失失的唐吉珂德和桑丘,也可以说不喜欢优柔寡断的哈姆雷特,但是,我敢肯定,全世界没有人会不喜欢憨厚无邪的好兵帅克。所以,沈万芙一走进撒娇诗院,我就顿时代表全人类,像喜爱帅克一样喜爱上了她。

估计在法国奶酪吃得太多太多了,否则沈万芙绝对不会那么出类拔萃。中国的猪膘害人,法国形形色色的奶酪也害人啊。

关于法国的音乐史,沈万芙的见解特别独到,她认为在这方面,法国没什么可自豪,法国的作曲家多偏重于浪漫情调,偏重于唯美,缺少震撼心灵的交响乐,就连英国也不如,英国在18世纪末,好歹还出了一个埃尔奇,诞生了一部气势恢宏的交响乐《谜语变奏曲》,堪称英国的贝多芬。

对此,我没有反对意见,我只是强调浪漫和唯美也是音乐重要的一个部分,我告诉沈万芙,说我一直非常热爱比才的《卡门》和圣桑的《天鹅之死》,这两首乐曲几乎伴随了我整个青春年代。当然,我与她一样,可能更喜欢德国的音乐家,譬如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勃拉姆斯的《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以及门德尔松《春之声》、舒曼的《梦幻曲》、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沈万芙笑着说,一个中国人对德国音乐如此熟稔,正好证明了她的观点:法国的音乐不如德国的音乐。

关于魏尔伦,沈万芙的见解也特别独到。她认为不能贬斥魏尔伦对兰波的爱,某种意义上来说,魏尔伦应该是现代同性恋文化的鼻祖。她承认,魏尔伦的诗才不如比他年轻的兰波,但是如果没有魏尔伦当时在巴黎诗歌圈的影响力,可能法国就会埋没了天才的兰波。必须承认,魏尔伦既是兰波的同志,也是兰波初出茅庐时的伯乐。

我告诉沈万芙,我非常喜欢魏尔伦,知道魏尔伦当年一边活跃在上流社会的沙龙,同时也非常热爱波希米亚生活。1871年,无产阶级革命在巴黎爆发时,魏尔伦勇敢地支持巴黎公社,在巴黎公社的临时政府中还担任了审查员。巴黎公社偃旗息鼓后,他不再对政治感兴趣,重新沉湎于杜松子酒和苦艾酒。1871年,魏尔伦发现了兰波的诗歌天赋,并不顾舆论的压迫,疯狂地爱上兰波。他们在伦敦和布鲁塞尔过了两年的同居生活,在一系列争执后,魏尔伦酒后开枪打伤了兰波的手腕,因此入狱两年。晚年,整天在巴黎的咖啡馆狂饮苦艾酒,混迹于两个妓女之间,挥霍他的版税。1896年,魏尔伦死于一个妓女的家中。

我对法国十九世纪诗歌史的了如指掌,让沈万芙咋舌不已,他想不到一个远在东方的上海诗人,竟如此关注法兰西诗歌史,她惭愧地表示,今后也要多关心中国的诗歌史,她相信中国的诗歌史里,应该也有魏尔伦和兰波这样辉煌的奇才。我回答说,肯定有,但是同性恋的少,中国人把同性恋叫作“断袖之癖”。我做了一个用刀割断衣袖的动作,沈万芙困惑地摇摇头,表示难以理解。

关于欧仁鲍狄埃,沈万芙的见解更是别具一格,她认为斯大林在苏联时代,提倡拉普文学,也即无产阶级文学。其实,拉普文学早就在法国拉开了帷幕,欧仁鲍狄埃应该就是拉普文学的鼻祖,他的一曲响彻寰宇的《国际歌》,曾经鼓舞了多少下层人推翻上层人的勇气。我注意到沈万芙用“下层人和上层人”来表达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

沈万芙的这个观点让我颇感新颖。我轻轻起调,哼起了国际歌,受我的感染,沈万芙也跟着哼了起来,后来我们都哼得热血沸腾,感觉每一句歌词都像原子弹,全世界欺诈无产阶级的资产阶级明天不久即将灭亡。

关于我的诗歌《法西斯就是痛苦》,沈万芙的见解更是别出心裁。

把全世界国旗扔进脚下的江里

我一个抱着菠萝打酣

抱着全世界梦想睡觉的孩子

世界将信任我

道路从前在玻璃墙下饮泣

泪水从前流成像形文字

解释慌忙中的吻

天空啊你多么神秘

就像我的一双单眼皮眼睛

在太阳的梦里渐渐长大

最后一吻的情景恍惚重现

亲爱的,让我们一起同情春天吧

铁树上蓓蕾,舒展着维纳斯的眼泪

法西斯就是痛苦

沈万芙非常欣赏“铁树上蓓蕾,舒展着维纳斯的眼泪”这两行诗,她认为这两行诗完美地传递了为什么“法西斯就是痛苦”的意思,也衔接了第一行“把全世界国旗扔进脚下的江里”的必须性。她说,在希腊语的词根里,法西斯与群众属于同一个词根,也就是说,在一个特定时期里,任何一个国家的群众,都可能转变为法西斯。譬如说为了国家利益、民族利益、党派利益,尤其是牵涉到国家利益时,所有本国群众都会一反常态,突然慷慨激昂,愿意去战场上杀戮另一个民族生灵,那个生灵可能是一个法国群众,也有可能是阿尔及利亚群众。她不断地夸我高超的隐喻能力,说把铁树的花朵隐喻成维纳斯的眼泪,实在是直达本质。群众永远是挥霍美的,而不会珍惜美。

沈万芙此次来访撒娇诗院,是作为其夫君罗塞的陪同而来。她的夫君罗塞是法籍科特迪瓦裔诗人,两人一黑一白,一瘦一胖,我只能说那是一对奇异的情侣。与罗塞交谈的过程中,沈万芙一直端坐在旁边三人绿藤沙发上,专注地聆听着我们探讨非洲的诗歌,不时投来礼貌的微笑,以及表示赞同的眼神。

科特迪瓦曾是法国的殖民地,沈万芙是一个白人,她应该是罗塞的恩人,与罗塞结婚前,罗塞一定是一个非法移民。法国警察对待非法移民是非常残暴的。我认识的一个中国画家,绞尽脑汁混到了巴黎后,为了谋生,经常在巴黎街头上卖画为生。但是,他常常会遭到警察无情的棍棒驱赶,常常在巴黎大街小巷抱头鼠窜。头部不当心挨了重棒,也无处控诉。法国警察只会保护法国人的人权,而不会保护非法移民的人权,因为他们拿的是法国纳税人的俸禄。我询问罗塞初到法国时的遭遇,罗塞长叹一声,意思苦不堪言,看他的表情,他是不想再提及悲惨的往事。

用餐的时候,我发现沈万芙的胃口其实不大,远不及她的夫君罗塞。可能没有法式奶酪,她也就没有食欲。也有可能是因为法国淑女的矜持,保持餐桌上的修养。热情的保姆不断地催促她吃菜,她还是每次只夹一小块,慢慢地送入口中。

我笑着跟罗塞说,如果他的妻子想减肥的话,应该来中国生活一年,因为中国没有二百多种奶酪。离开中国时,他的妻子一定会带着一付令人大跌眼镜的魔鬼身材而走,到了法国,定会震惊世界模特儿界。我诙谐的玩笑话,惹得举座皆开颜开胃。

此次下榻撒娇诗院,他们为诗院带来了一份小小的礼物:一个镀银小果盆,一瓶小香水,一只打火机,用一张淡红的包装纸精心地包好。我想,肯定是沈万芙心细,罗塞大大咧咧,一定不会想到送礼的细节。

他们离开撒娇诗院后,我慢慢拧开香水瓶盖,顿时,一股迷人的芬芳扑鼻而来,一瞬间,沈万芙帅克般迷人的微笑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到我的眼前。

通往明姬大师的巅峰之路

通往明姬大师的心灵之路非常平坦,它只需要你款款走去,或者信步迎去也可以。

第一次见到明姬大师的时候,发现她身上有一种优,但不裕。裕则满,满则傲。2007年夏天的一个下午,诗人歆菊女士打来电话,说韩裔法籍女画家明姬大师要来上海美术馆做一次展览。闻此喜讯,我赶紧通知了上海所有的诗人、画家以及艺术爱好者,那天,甚至还有江苏、安徽、湖北、北京、台湾的诗友也特意赶赴上海美术馆,以一步一回头的激赏目光向明姬大师致敬。

开幕式的晚宴上,嘉宾们纷纷走到明姬大师面前敬酒时,明姬大师的神采里,丝毫没有盛气凌人的作派,她的微笑里有一种傲而不慢的气宇。古人说得好,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

其实,明姬大师的画作值得她傲视群侪。她的画展是我在上海美术馆参观过的画展中,最震撼人心的一个画展。在明姬画展开幕前,我还应邀去那里参加过一个画展,一个德国海归画家,将几卡车的煤渣倒在大厅里,美其名曰为装置艺术展,开幕式上,还花了大钱请当红的周立波担任主持人。望着那堆不知所云,拾杜尚牙慧的煤渣,我又好气又好笑,对现代艺术这种穷途末路的所为,我向来嗤之以鼻。

明姬大师的画展让我耳目一新,仿佛一个久旱的人突然被淋了甘霖,每个细胞都在欢呼着酣畅。向来认为,上乘的抽象艺术里,必须蕴含神的痕迹。人类是有形的,而神是无形的,只有在画面里展现神的踪迹,才配得上是一位真正的抽象艺术巨匠。明姬大师的作品里,神力踪迹无处不在,让人顿生敬意,向她绚烂的色块,向她简洁的线条,向她匠心独运的留白,向她完美无缺的构图。

那天,上海优秀的诗人几乎全部来捧场,在明姬大师的一幅幅画作前,他们一个个流连忘返,纷纷不吝赞美,说明姬大师的每一幅作品都将是传世作品。晚宴半巡时才赶到的台湾学者Y,第二天一早,还特意去上海美术馆欣赏了一遍明姬的作品。看完后,他兴奋地给我发了一个短信:世界级的大师,东方的大魂大魄尽在其中。作为明姬大师上海展的嘉宾组织者,我对此感到分外骄傲,分享了明姬大师的杰作带来的荣耀。

那天,天空一直下着蒙蒙细雨,明姬大师的上海展也像那细雨的甘霖,滋润了贫乏燥裂的上海艺术界。

第二次见到明姬大师的时候,发现她身上有另一种优,叫雅;雅则魅,魅则久。

2010年的冬天,我们应明姬大师和其丈夫老林的邀请,前去韩国济州岛,参加她在岛上的一个新作展。下了飞机后,只见明姬大师像一株白桦树一样,优雅地侯立在机场大厅,一一与我们拥抱致意。所有的举手投足里,充满了无法描摹的优雅魅力。济州岛迎接我们的是清新的海风和灿烂的阳光,明姬大师与我们重逢后的喜悦里,也有清新的海风气息和阳光灿烂的暖意。济州岛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明姬大师的灵魂亦然。

尔后的接风午宴,令我们大跌眼镜。出发前,一个曾去韩国参加过“光州双年展”的著名策展人恐吓我们,说到了韩国要准备吃不到肉食,天天馋肉。他在光州参加双年展时,主办方只招待了一顿高丽参炖鸡汤,之后顿顿都是蔬菜。诗人潘维是一只无肉不欢的肉老虎,顿顿都须吃肉,闻知后,吓得预备了一大包袋装牛肉干和鸭肫肝,一路扛来。

接风午宴上,明姬大师的丈夫老林为我们准备了一顿黑毛猪大餐,吃得我们个个赞不绝口,嗜肉如命的诗人潘维更是喜形于色,夸奖明姬大师的招待细致。

那天,明姬大师坐在临窗的位置,阳光洋洋地洒满她的全身,她随意而坐的坐姿也特别优雅,与歆菊女士细谈着别后的心绪和重逢的喜悦。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与明姬大师的友谊,将天长地久。

再见到明姬大师的时候,我发现身上还有一种优,但不柔。柔则弱,弱则卑,艺术是明姬大师的宗教,她对此无比敬畏,选择果决,一生坚持。

踏上济州岛的第二天上午,明姬大师邀请我们参观她在济州岛一隅的工作室。举凡画家工作室都是秘不可宣的,而明姬大师那天却打开其门,请我们欣赏并与我们探讨她正在创作中的几幅巨作。

工作室不大,却矗立着四幅顶到墙顶的宽幅巨画,明姬大师告诉我们,两年前的黄山之行,让她感悟很深。她在黄山期间,曾长时间地深深地凝望参悟黄山的奇峰异石,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惊叹不已,她说她最近正在创作的作品中,试图将黄山隐秘的精髓融入画中,找到创作的新突破口。

是啊,明姬就是一个淋漓地传承东方艺魂的艺术大师。西方艺术家画黄山,一定会扛着画架,然后选一个角度停下,对着群峰开始慢慢描摹。石涛画山却是另一种画法,他会带着酒葫芦在群山里几天几夜的转悠,饮酒感悟,最后回到书房,铺开宣纸,饱蘸墨笔,挥洒他心中的群山。那天,我在明姬大师尚未完成的画作中,依稀辨认出石涛的意韵,金农的妙笔,八大山人的气势,龚贤的神采。

难怪定居巴黎期间,法国政要的私邸都争相邀请明姬设计,并张挂着她洋溢着东方情趣的画作。法国政要几乎都向往东方精神,热爱东方艺术。我曾在一本杂志的封面上,看见法国总统密特朗访问山东曲阜时,坐在孔庙的台阶上,闭目冥思的照片。明姬大师的画作能让他们认可,说明了他们对明姬大师画作里的东方气韵的倾倒。

当时,有位画家赞叹明姬大师未完成的画也像已经完成的。只是,明姬大师觉得还不够完美。优雅需要完美,优而不柔的大师才懂得什么叫真正的完美。

那天最让我至深感触的是明姬大师工作室隔壁的卧室,卧室靠窗的地板上放着一席软垫,上面有一床黑白碎花的被子,没有折叠,软垫旁边有一个简陋的小鞋柜,搁着几双换穿的鞋子,除此以外,四壁空荡。如此苦行僧般的生活,让人难以想象每天躺在软垫上的竟然是一位令法国政要倾倒的艺术大师。

可是,通往明姬大师的艺术之路也是崎岖的,它需要跋山涉水,并且不畏艰险。

下午,在明姬大师的画展上,我发现明姬的画作中有一种优,叫美,美则灵,灵则通。那天,明姬大师慷慨地向我们展示了她自己珍藏不售的所有作品。展出的每一幅作品的风格都有诡异的变化,令我们目不暇接,也让我们大饱眼福。明姬自己珍藏的每一幅作品都像宇宙的黑洞,在画前站久了,会产生一种难以遏制的渴望,希冀被那神奇的画面吸入,然后融入其中,成为画面的一部分,在其中涅磐。这一灵异的闪念,完全是因为明姬优美到极致的画面所致。

欣赏完她自己的藏作后,明姬大师又带领我们驱车去一座绿水环绕的寺庙,那里的二楼庙堂里,有明姬的新作展。对比刚才欣赏到的明姬大师旧作,眼前的新作更让人感觉技艺精湛,炉火纯青,明姬大师诚挚地希望我们提出批评意见,以供她今后的创作参考,可是,往日一个个对艺术品挑剔惯的诗人和艺术评论家们,除了赞美就是无言地频翘大拇指。

别具一格的庙堂画展更是让我们耳目一新,明姬大师的一举一动永远让我们耳目一新,倍受感动。记得那天庙堂画展的开幕式上,除了庙堂的僧众外,还赶来了几位来自雪山高原的不丹喇嘛,他们在欣赏明姬的画作时,也是神情专注,目光闪亮。明姬大师的画,不仅仅属于韩国,更属于东方;明姬大师的画不仅仅属于东方,更属于世界。

古人云,艺品即人品。诚哉斯言。在济州岛观展期间,我发现明姬身上还有一种优,叫厚;厚则德,德则恒。

对自己的作品,明姬非常珍视,对远道来的中国朋友,明姬更加珍视。短短的几天济州岛之行,在明姬与其丈夫老林的精心安排下,我们几乎尝遍了韩国的美食,阅遍了岛上的风土人情,就连韩国农贸市场里的风情,明姬也不忘带我们领略。从昂贵的野生大黄鱼,到简便餐馆的一碗面条;从野鸥翔集的辽阔海边,到蒜浪滚滚的蒜苗田;从普通岛民的民居,到五星级的海景房。济州岛虽然是韩国的一个离岛,小岛,但是,明姬倾心倾情无微不至的接待,却让我们觉得济州岛已然是世界上第一大岛。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岛不在大,有明姬则灵。

明姬大师的画作和为人风采,怎一个“优”字了得。了解了明姬大师处世为人,通往明姬大师的艺术巅峰之路也变得平坦了。如今,有了明姬大师优美的画作,济州岛的海景风光常入了我们的梦中;有了明姬大师优雅的风采,济州岛如今让我们无限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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