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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

2016-11-05国生

山花 2016年16期
关键词:大头

国生

1

那个冬天,我终于厌倦了开出租车。我将闹钟往后调到八点钟,早高峰结束后再出门。如果不是周末,常常要到下午四五点生意才会好起来。多出来的睡眠与自由并没有改善我的状态,失去了干劲后,在狭小的座位中待上一整天真让人抓狂。我曾试想过,如果皋城不是个只有三条干道的小城,情况会不会好一些?我是说,每天能看到的场景多一些,也许能让我不那么无聊。这问题一般产生于往返汽车北站与火车站的百合路上,不堵车的情况下,它会持续十五分钟,接着不了了之。

如果乘客不反对,我更愿意走松山路,车少、路宽,有一截路稀稀拉拉地长着一片白杨林,春天起风时,树叶整饬地朝一个方向倒去,非常壮观。碰上学生放学,我就走沿河路多一些,边上是一条叫“淠河”的河,它是城区的边界,据说是淮河的南岸支流,像一条巨大的舌头般裹着皋城的自来水厂与新建的森林公园,在城北朝东打了弯儿,向着广阔的中国北方挺进。

开车时间久了,就能碰到很多日常生活里不存在的人。夜里三点回家的夜总会小姐突然哭出声来;黑社会打扮的男人从包里掏出挂着绒布玩偶的手机;一个给了一百美金还不让找钱的老外……几年前,我十分热衷于把这些故事讲给吕莹听,通常是夜里,两人疲倦后,以“我那天遇到……”开头。除了我看见的事实,还会加一点想象和猜测。比如,那个小姐在夜总会遇上了深爱过的初恋男友;墨镜大背头的男人其实是去参加化妆活动的女人;老外刚从皋城首富那儿骗了几千万……吕莹说过,别开车了,去卖故事吧。那时她在皋城唯一一家录像厅上班,偶尔接待一些喜欢吹牛逼的“电影人”。后来,新开的影院分走了城里大部分看电影的年轻人,失业的她再也不说这话了。

那天晚上出奇的冷,天气预报说是皋城三十年以来最冷的一天。路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我开着空调四处空跑。电台里正在念诗,主播是米米。我多么愿意把它安放/在阴暗的任何一个遗忘处/在一个生疏的寂静的地方/那里不再波动,如果你的深心波动。她的嗓子恰到好处的沙哑着,像一块被用旧的丝绒布般令人舒适。皋城只有两个像样的电台频道,另一个主打说书,说着说着,常常扯到壮阳药上去。米米刚念完诗,我就看到一个女人在路边挥手。她背后是皋城最高级的住宅区之一,我很少在这里接到活儿。

她穿得很少,领口敞开着,打底衫外面套着一件不算厚的灰色羽绒服。我靠边停车,她钻进副驾驶,嘶嘶地吸了几口气,仿佛真正让她冻着的是空调出风口突如其来的温暖。她靠在椅背上直视前方,蓬松的自然卷发遮住了她的脸。我问:“去哪儿?”

“去沿河路,再从松山路绕回来。”她缓慢地将视线转移到后视镜的边角。

“具体去哪儿呢?”

“随便转转吧。”

我偶尔会接到这样的客人,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仿佛只是为了坐车兜兜风。透过挡风玻璃,我朝外看了一眼,几颗微弱的星星在天际闪烁,不知道下半夜会不会有雪花飘进橘黄色的路灯里。当时十点多,我有些困了,打算做完这一单就回家。这个想法让我愉悦起来,我相信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是在寒冷的夜里睡觉,像是胎儿在母亲子宫中的感觉。当然,我不知道那具体是怎样的感觉。

电台里米米正在说这个月的星座运程,白羊座会解除之前的沉重和紧张,回归平顺的生活和运势。我不懂星座,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星座。曾经有两个小女孩在我车上说这事儿,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你这个月要当心与你男友和班主任的关系。我多嘴说,星座都是骗人的。接着我从后视镜中看到她们瓷娃娃一般的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生的?”女乘客说。

“什么?”

“生日。”

“为什么问这个?”

“随便聊聊呗。”

“哦。”我依然看不到她的表情。我以为这些没有目的地的乘客都不喜欢说话。“五月十七日。”

“金牛座。土象星座。”她说。

“有什么说法吗?”

“不喜欢变动,缺乏安全感,重视尊严。”

“很含糊啊。”

“具体出生时间?”

“晚上八点……好像九点多。八点到十点之间吧。”

“上升星座是水瓶座。你肯定是个好人,好丈夫和好父亲。”

我笑笑,没回答。

“你孩子多大了?”她问。

“七岁。”我说。隐约能听见淠河流水的声音。它还没有结冰。“应该八岁了。”

“叫什么?”

“强强。”我干笑着说,“你公安局啊?”

“你想多了。”她重重地倒在椅背上,像不太满意我的反问。但我只是在开玩笑。我的余光瞥见她扭过头,朝黑黢黢的河对岸看过去。“你知道我是什么星座的吗?”

“不知道。”我说。“你具体要去哪儿?”

“处女座。”她没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扭头看我。“你知道人们怎么看处女座吗?”

“纯洁?”我说。

“挑剔,斤斤计较,追求完美。你看,你看我。”她撩开头发,露出没化妆的脸盘,大眼睛里像是镶着两颗煤珠子。如果不是脸上的雀斑和眼角的细纹,她算得上好看。“我像那种人吗?”她把我问住了,因为我根本不认识她,也不知道那种人是怎样的。她继续说,“我的生日是八月二十三日,再早一天就是狮子座了。”

“星座都是糊弄小女孩的。”我说。

这时车子已经开上松山路,电台里米米说了再见,响起一首钢琴曲。我和吕莹是一年多以前开始听米米的,起先吸引我们的就是结尾这首曲子。几个月后,我们才知道它叫《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这里停,我下去走走。”她说。

我缓缓踩下刹车。

“我一直不喜欢这曲子。”她突然说。

“现金还是交通卡?”我问。

“我前男友就是在这里跳河的。”她看着不远处的景观池说,“他跳之前,打电话给我最好的朋友,让她告诉我这事儿,我没理会。他真跳了,然后自己爬上来回家了。后来,每次和朋友经过这里,他们都会说,看,老二跳河处。很多年前的事儿了。”

“这里淹不死人。”

“后来,他跟哥们儿去青岛玩,坐汽艇时翻了船,死在水里。”

“现金还是刷卡?”我再次看了景观池一眼,水依然很浅。

“如果我告诉你我没带钱,你会怎样?”她看着我。

“你不像那种人。”我说。如果她真的不给钱,我也不会多么惊讶,好像我早就知道,这个晚上会发生点奇怪的事情。

“我那时才二十岁。”她说。然后从口袋来掏出一张纸币递给我。一张五十元的纸币。

2

我开的是双班车,和我换班的司机叫小夏。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似乎刚搭档时问过,但后来忘记了。他看上去不像个出租车司机,三十出头,皮肤细嫩得像个女人,夏天总爱穿白色的紧身T恤,裹着一身要爆开般的腱子肉。我曾用“骚”形容过他,吕莹讽刺我,别看到男人体面点就这么酸。我发誓,我没有这个意思。皋城只有一家健身房,大玻璃对着路边,里面几乎全是想减肥的胖丫头,我曾开车路过,看见小夏在一帮立志减肥的女孩中间练器械,强壮的肱二头肌炫耀一般高高耸起,不是“骚”是什么?

晚上结束后,我们通常把车停在自己家里,第二天当班的人去另一个的家里取。我和小夏只有换班那会儿能说上几句话,通常是些我问他答。他说话时从不看我,脸上总是一副不大高兴的表情。我反省过我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为了避免合作不愉快,我试着在一个早晨和他谈谈。我说,有什么事情就摊开说吧。他困惑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了。那是我第一次与他对视,他的瞳仁颜色很淡,几乎是灰色;眼神保留着某种属于孩子的纯真与忧伤。他让我想起强强趴在阳台眺望落日的样子。

那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也许只有几分钟?更多时候,他只让我觉得冷漠。当然,也许只是他太沉默。我一直不喜欢这样的人,沉默是种非常不负责任的性格。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我得不断腆着脸说话。没人喜欢这种感觉。我曾和别人搭档过,最终都成了要好的朋友,我怀念那些与搭档一起去淠河上游的水库钓鱼、打野鸭的日子,尽管分开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爱喝酒。有几个早上,他来我家取车,我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时浓时淡。他装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说,只喝了一小口啤酒。我当然不相信这说法,一小口啤酒没办法满足一个爱喝酒的男人。我站在车库门口,看着他将车子开出小区,尾灯闪烁几下后,消失在百合路上,接着担忧地想到,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那天早上他向我走来,神情恍惚的样子让我想起前一晚载过的女人。我问他是不是醉了。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说,你回家吧,查酒驾越来越严。他说,没事儿,我行的。我将他塞进副驾驶座,开车送他回家。他望着窗外发呆,突然说,今天轮到我当班的。我没说话,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显然,他没看见,或者只是没当回事。他抻腿踢了手套箱,挡板弹开,文件与工具滑落到他腿上。

他住的小区很不错,这让我常常困惑,他不应该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有时我会突发奇想,他或许是个专业的小说家,开着出租车套取别人的故事。但一看他四肢发达的样子,我又打消这种想法。那天我扶他上楼,将他扔进床上,他嘟囔着让我走开。我真想往那张不知好歹的脸上砸上一拳。我没这么做,不仅如此,我还帮他把鞋子脱下来,又替他盖上毯子。下楼时,我觉得我真是个好人。

回到家,吕莹还在睡觉。我悄悄走进房间坐在床头。她睡觉的样子从来没有变过,眉头舒展,呼吸缓慢。这让我常常怀疑她会不会在睡梦中死去。我用大拇指轻柔地拂过她的鬓角,绒毛在早晨的阳光中呈淡淡的金色。吕莹颤抖一下,张开眼睛半坐起来,她的动作惊醒了睡在她身边的大头,冲我叫了两声。大头是一只杂种犬,据说祖母是一只纯种柯基。一年前吕莹花了两百块从皋城夜市上抱回它,卖狗的人说它是没落的贵族。大头摇着尾巴钻进吕莹的怀里,湿漉漉的舌头像一把灵活的油漆刷,讨好般舔着她的手指。

吕莹说:“大头乖,我要上班了。”

我去卫生间里刷牙,镜子里我的头发乱糟糟的。我低下头,吐出一口泡沫,避开那个形象。去厨房煎蛋是一种享受,把不粘锅擦干,开小火,倒上一点色拉油,锅还没热起来时,打进一个鸡蛋,接着听着锅里慢慢响起来的吱吱声,抽完早晨第一支烟,最后把鸡蛋翻过来,略煎十秒钟。出锅的蛋一面金黄,一面乳白。

我坐在餐桌边,远远地看着吕莹往她那张大眼睛婴儿肥的娃娃脸上抹化妆品。在她这个年纪,她算得上好看,细腰翘臀,我偶尔开车时会想,这会儿谁正盯着她呢?化完妆后,她从首饰盒中取出两只耳坠戴上。那是两个小小的银质的面具,样子有些像某部电影中的主人公,尖尖的下巴,嘴巴咧成一种说不清是阴险还是可爱的笑容。这是她最常戴的耳坠,强强用压岁钱买给她的生日礼物。

她从房间里出来,大头像只跟屁虫般跟出来。我在厨房狗盆里倒上狗粮,它又立刻跑进了厨房。我走出去,突然觉得很可笑,像是我故意把大头引走一般。

“我待会儿可能去公司一趟。”我说。

“今天不出车吗?”

“我不想和小夏搭班了。”我看了看吕莹,我知道她爱吃我煎的鸡蛋,从我们刚结婚那会儿就是。“迟早会出事的。”

“他人挺好的,何必呢。”吕莹抬头,碰上我的目光后又低下头。蛋黄从破口中流出,缓慢地溢向盘子的边缘。

“那晚我一宿没睡。”我不再看她。“你知道吗?”

“为什么?”

“你去了哪儿呢?”

“都说八百遍了,去了黑山路上的森森酒吧,当班服务员叫小暖,瘦瘦高高那个。那晚是女士之夜,第二杯打折,我点了两杯玛格丽特……”

“你上回说的是……血腥玛丽。”

吕莹把筷子一扔,碰到瓷盘发出清脆的声音。大头闻声出来,好奇地看着我们。吕莹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问:“邝申宇,你到底想问什么呢?”

我没再说话,抬头盯看天花板。吊顶中间是个木头打的六边形,嵌着顶灯,像颗瞪得滚圆的眼球。买房时我对装修公司说,要一朵木制的、有纹理的莲花。我甚至在网上找了几张图片,给了对方,可验收时,包工头说预算太少,只能做出一朵简易的……抽象的莲花。我还记得那男人喷出一口烟,迷茫地将视线投向我的身后,费力地挑选着用词。

抽象。一朵抽象的莲花。

那时的吕莹对此不太在意。她说,六边形很可爱啊。有一段时间,她用可爱形容一切我不喜欢的东西。比如,皮肤像一张磨烂了的砂纸的流浪狗,她会说,你不觉得它很可爱吗?一株七倒八歪长疯了的水仙花,她也会说,叶子倒下的弧度真可爱。她说这些时,鼻翼两边的肌肉往上提,在眼角周围拉扯出几条细纹,脸上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纯真。

“要个孩子吧。”我说。

吕莹没说话,扭头看了一眼大头。大头朝她跑过去,小短腿快速地前后摆动。她抚摸着大头的脊背,像一个正安慰婴儿的母亲,表情堪称慈爱。她抬头看向我时,我心痛地发现那种表情消失了。

“要个吧。”我又轻轻地说了一遍。

3

我载过很多天黑后去森林公园的男女,对于约会来说,那是个相当好的去处,浪漫、天然、免费。其中不少一眼就能看出是高中生,他们通常比较沉默,在后座上保持一定的距离。我的同行们偶尔传递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比如两个初中生刚上车就互相啃起来,然后感慨世风日下,甚至联想到自己的孩子,让其他司机多留意些。我从没遇到这样的情况。当然,看到年轻的学生们在月色下牵手闪进公园的身影,我还是多余地为他们的父母感到一点担忧。

不上班的时候,我也去过那儿。中午吃过饭从家里出发,搭201路汽车乘四站,在淠河上游的一个车站下车,顺着沿河路走上十分钟。我在那里见过一只一闪而过的褐色动物,没弄清究竟是黄鼠狼还是松鼠。松鼠与树林的关系当然更紧密些,但那瘦长的体型又不太像。我沿着它消失的方向走了一段,穿过一片白杨林后,看到湖边一群嘴短的火烈鸟,它们单脚站立,长长的腿像两节忧郁的竹竿。

公园的围墙是一排笔挺的水杉,中间空了十米宽,算是大门。事实上,任意两棵树之间的缝隙完全可以容纳一个成人走入。公园没有指示牌,上下坡掩映在高大的乔木中,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纵横交错,构成一个巨大的迷宫。我一直认为,这是皋城最美的地方。

对吕莹说完要孩子的那个下午,我从小夏二十楼的阳台上看到近在咫尺的公园全貌。冰蓝色的天幕下,公园像一块儿灰蒙蒙的旧帆布,几丛松柏的绿欲盖弥彰地点缀其中,我不免有些失望。

我本来不想出门的,但吕莹不在,大头就不停地冲我叫。我揪住它的耳朵,温柔地告诉它,我是你爸爸。它恐惧地盯着我,呜呜地叫了两声。我忽然觉得一切都无聊极了,松开手,它转身跑进房间。

我假装自己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假装顺着沿河路往森林公园方向走去,看到那排叶子落光的水杉时,我假装想,我可以顺便去找小夏。

敲门后,我听见了脚步声,清晰后又变得模糊。我刚打算掏手机,门开了,小夏探出头,目光涣散地看着我。我将视线投向他身后,地板上散落着一大片碎玻璃。

“是你啊。邝哥。”他迟疑地说。“进来吧,陪我喝酒。”他往里走,光脚踏过碎玻璃。“你喝什么?伏特加?威士忌?红酒?白酒?我只有这些。”茶几倒在他身边,这会儿只剩下一个铁架子,边角支楞着,泛着黑色铸铁独有的金属哑光。他转过头说,“你试过把这些酒都混在一起喝吗?”

“没有。”我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我不喝酒。”

“为什么不喝?”他倒了三分之一杯酒,我突然觉得焦糖色的液体在透明玻璃的映衬下很像尿液。“人总得喝酒的。”

“你自己的房子?”我走到沙发上坐下。

“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我,脸颊上有两片红晕。他困惑的样子让我想起另一个想和他谈谈的早上。“哦。算是吧。”

“怎么想起来开出租车呢?”我问。

“有意思啊。”

“我第一次听别人这样说。”

“每天接触那么多人,却不用打交道。”他又往杯子里倒酒,又夹了两块儿暴露在空气中的冰块扔进去。我不知道这个天气放冰块有什么意义。他昂起脖子,灌下一口酒 “多好。”

“你在家也不用和人打交道。”我说。

“那样很无聊。”他说。“我很怕无聊。”

他看着我,淡灰色的瞳仁像正在无限接近透明的玻璃球。油汀在我身边。我扭过头不看他。

“咱们,要不换个搭班的吧。”

“调个上班时间?”

“我是说,咱们换个人搭班。”我抓过他的杯子喝了一口,被呛到。这会儿,我需要一点酒精。“我是说,我不想和你搭班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他好像清醒了一些。

“没什么。”

“那我不同意。”

我没说话。我们继续喝酒,每次他放下杯子,我都会拿起来喝一口。我意识到这是我们第一次喝酒。我突然想起昨晚那位女乘客说我是个好人。我站起来,往阳台上走时,踩到一个玻璃相框。我拉开推拉门走出去,一眼就看到了森林公园。我想抽一支烟,但口袋里空荡荡的。天气太冷了,我觉得耳朵里的血液和软骨马上要冻成一整块。

“出来聊吧,里面太闷了。”我倚在门边说。风灌进后衣领,我不得不绷紧肌肉。他端着杯子走出来,哆嗦了一下。

“真冷。”他说。

“快了。”我说,目光在森林公园里搜寻,接着我找到了大门,以及边上两棵格外高大的水杉。“看见那两棵树了吗?”我指了指方向。“那晚,我就是在那里看见你们的。”

“谁?”

“你们。”我看见他正在颤抖。他穿得太少了,一件黑色的绒睡衣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我甚至能看见领口露出的胸肌。“你和吕莹。”

他转身进屋,坐到油汀边上。我没有跟进去,继续盯着那两棵树。那晚我送一对年轻情侣来这儿,当时还不算晚,六点左右,天黑了,没有星星。我找了一个靠里的停车位,翻出面包和矿泉水,打算在车上吃晚饭。我习惯性地朝外看,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皮草,像北极熊一样的女人,她挽着一个老头经过,从两颗水杉间钻进公园。有一会儿,我怀疑他们为什么不找个像样的酒店?接着,我就看到了他们。看到他们消失在水杉之间的背影,像老头和那头北极熊一样。在此之前,我们离得非常近,只要吕莹扭过头,就能看到那张看了无数次的车牌,那串她能轻易背出的数字。但是,她没有。我看了黑洞洞的入口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发动车子开上大路,等红灯时,有人跑来敲车窗问走不走。我伸手锁住车门,死死地盯着红灯不断跳跃的秒数。他捶了一拳窗户,骂了一句脏话,第二拳稍微轻了点,仿佛这样显得礼貌些。如果不是后面的车子开始鸣笛,也许我会下车揍他一顿,或者被他揍一顿。但我什么也没做,像每个靠谱司机结束一天工作后那样,把车停在自家车库里。上楼后,我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盯着六边形的吊顶。有一个瞬间,我想不起来哪里出错了。我喘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什么也没发生。房间里衣柜敞开着,吕莹常穿的那几件衣服消失了。我拉起衣柜,拿上内衣,去卫生间洗了个澡。

“我走了。”我关上推拉门,对他说,接着朝门口走去。“我会去和公司说的。”我刚触到门把手,他冲上来打开我的手。“你想怎么样?”我问。他挡在门口,我突然觉得那件黑色的绒睡衣让他看上去像只魁梧的猩猩。他盯着我,眼眶红彤彤的。他也许是真醉了。“找个新搭档,然后希望咱们再也别碰到。”

“邝哥,别。”他看上去像要哭了。“邝哥你说有些事情发生后,就再也摆不正了吗?”他歪在门上说,像个诗人。我环视房间,然后我走上前,握住门把手,警告他让开。他反手一挥,把我小臂骨头震得生疼,我甩手抽了他一耳光。

事后我想,我不该抽他耳光的。但我没有后悔。尽管他立刻就扑上来,用体重把我压倒在地。我一直以为喝醉的人是没有力气的,直到我看到那四个粗大发红的关节砸下来时,我才知道我错了。起先我不断抻着腿,试图把他踢下去,有几次似乎踢中了他的要害,但他好像没事儿似的,继续砸着我的脸颊、胸腔还有大腿。我只好紧紧地捂住头部。这个过程中,我们没人说话,只有重重的喘息在我耳畔回响。我甚至闻到他喷出的酒气。他那天是不是也喝酒了?抱住吕莹时,她闻到这气味了吗?我为什么关掉了车顶灯?好吧,我承认我是个懦夫。

他爬起来时,我已经被打蒙了。我躺在地上看着他慢慢走到沙发上坐下,一脸委屈的样子让我觉得荒唐透了。我试着移动身体,却完全站不起来,于是侧过头,伸手摸后脑勺有没有被碎玻璃扎出血。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它。照片被撕成两截,其中有人脸的一半斜搭在相框上。我从没见小夏那样笑过,看上去像极了某个偶像剧里的男明星,有一年夏天,全皋城的小女孩全疯了,到处都是那明星的海报和标语。但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小夏边上站着另一个男人,阳光打在脸上,有些秃顶,嘴角长了一颗大大的痦子。

4

很多年前,淠河边还没建起堤坝和公路,岸边长满齐人高的蒿草,汛期淹进透明的河水里,像一条条左右摇摆的水草;枯水期时,河床的岩石露出水面,那是我小时候常去玩的地方。在那儿,我常玩的游戏是憋水。我趴在岸边,捏着鼻子将头埋进水里,然后设定一个目标时间,最初是十秒,接着变成二十秒、三十秒、四十秒……在这件事上,吕莹没说过可爱,她出乎意料地说,有点变态。

那个下午,我回到久违的淠河边,拎着一罐啤酒,小心翼翼地走下堤坝。河中央正在建一个人工岛,听说名字叫“月亮岛”。我喜欢这名字,皋城的月色很美,晚上从我家阳台上看出去,淠河呈弧状包裹着城市,琥珀色的月亮低悬在河流上空,静静地在云层中穿行。那天下午,我斜躺在堤坝上,看着对岸吊车的机械臂高高举起,插入一朵羽毛状的白云。冷风从河上吹来,我渐渐不冷了,脸开始发烧。手机响了两次,我没理会,我只想安静地躺上一会儿,感受身上每一处细微的疼痛。它让我觉得我还活着。当然,这也没什么好的。

手机第三次响起来时,我终于掏了出来。

“你在哪里?”吕莹的语气总是那么急吼吼的。

“淠河。”我说。

“你喝酒了?”

“一点点。”

“你下午干了什么?”她粗重地喘息着。“你在折磨你自己。”

“那你呢?”我问。对岸的吊车像个巨大的钢铁怪物般缓缓移动,机械臂摆过来时,我总觉得它会落下来砸在我身上。“你知道吗?我们都会死的,有的人八岁死,有的人八十岁死。”

“你胡说什么!”她叫了出来,喘息声更重了。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把手机捂在耳朵上却不说话傻透了。“回家吧。”她说,语气出乎意料的温和。我很少听见她这么对我说话。她只这么对强强和大头说话。“回家,然后我们去离婚。”

我没理她,挂掉电话闭上眼睛。我只想听听风声。我忽然想到,我和这个要跟我离婚的女人已经结婚十一年了。多么漫长。我又想起了十周年那会儿我们闹别扭,具体原因我已经忘了,反正吕莹一直觉得嫁给我是桩不合算的买卖,从我们结婚起就闹别扭。也许是十周年那天早上的阳光强烈得恰到好处,也许是我刚成功地缠着吕莹做了那事儿,我上身赤裸,半躺在床上,突然心跳得厉害,脱口而出说,我们去西藏旅游吧。

出发的那天却下起雷雨,我们打车去火车站,上车下车时弄湿了全身。吕莹不停嘀咕着挑错了出发的日子。强强乖巧地拎着一个旅行包,我问了几次,累吗?他摇摇头,严肃地回望我,稚嫩的脸上挂着成人般的表情。我们先坐火车到南京,在车站边的麦当劳等了几小时。我还记得我们一人吃了一个巨无霸汉堡套餐,吕莹又要了一杯咖啡打发时间。

我们在车上待了接近两天,逼仄的空间真让人难受,这让我意识到,我们从未一起出来旅行过。强强不停地呕吐,但火车从兰州拐进青藏高原后,他就好了,兴奋地趴在窗子上看远处白皑皑的雪山和草原上闪过的藏原羚。那天早上醒来,窗外正飘着大雪,我看看吕莹,她正看着强强,我们像是三个心不在焉的人,穿行在空旷的白色山谷中。强强问,爸爸,你知道世界尽头的传说吗?我捧起他胖乎乎的小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说,不知道,你讲给我听听。

天渐渐黑了,仿佛一块逐渐浑浊的玻璃缓慢地罩下来。我站起来,往堤坝上爬,沿河路上的街灯次第亮起,有如一长串连锁反应的多米诺骨牌从我眼前经过。我顺着街灯亮起相反的方向走回家,到楼下时,我昂起头数阳台,第十个亮着。我知道它的暖黄来自客厅里六边形吊灯里的水晶吊灯,我还知道吕莹一定躺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大头,他们的脸上焕发着如出一辙的气息。我走进楼道,又退出来,转身进了车库。

我踩着油门,奔驰在因低温而人迹稀少的皋城主干道上,像一只渐渐从寒冷中复苏的动物。绕着皋城转了两圈后,我把车子停在松山路的景观池边,下车对着池子撒尿。我刚完事,就听见一个声音说:“走吧。”我没听清那是陈述抑或疑问的语气,回头一看,是我昨晚载过的那个女人,她正哆嗦地抽着一支烟,身上还是那件灰色羽绒服,这让她看上去像一夜没回家。我回到车上,她踩灭烟头,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来。之前一整天的时间有如被抽走,而我们将继续这次没有完成的生意。

车子再次行驶起来,她又点上一支烟,烟灰抖落在她腿上。这一次,我没有问她去哪儿。广播里米米正念着一篇散文,沙哑的声音缓慢地膨胀起来,填满车内的空间,一种氤氲、模糊的暖意,逐渐从我的肌肉中升起。

“你看过银河吗?”我说。

“没有。”

“想看吗?”

她点头。

我走的是百合路,在火车站左转上省道。装满沙石的卡车经过我们,沿着我们来的路驶进市区,而后视镜中的皋城慢慢变成昏黄的一片,接着又缩小成一个难以确认的点。

“去哪儿。”她问。

“我来过一次。不确定还能不能找到。”

“多久能到?”

“不想去了?”我问。我们经过收费站,我记得小路离这儿不远。

“去。”她又点上一支烟,眼睛不断朝外瞟。路边的白杨光秃秃的立在黑暗中,月亮挂在枝桠之间。

“能给支烟吗?”她递过来一支,我凑上去,用嘴唇夹住。她的手像一块儿即将融化的冰块。“有一回,也是这儿,有个人说要去县里,急事儿。我说不去,他说加两百,我就同意了。”我摇下车窗,朝外抖了抖烟灰。冷风窜进来。“大概也是开到这儿吧,他让我停车。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撒尿。停车后,一个尖尖的东西抵着我的腰,很疼。”

我习惯性地打了方向灯,拐进水泥路。灌木从两边伸出来,我听到车子被刮的声音。

“他是个新手,肯定是,手一直抖着呢。其实我座位边上就有一把刀。他说,哥,您有孩子吗?我点头。他说,那您肯定能理解我。”我扔掉烟头,摇上车窗。我能听见她的喘息声。“你猜然后怎么着?”

“捅了他?”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像早晨没有开嗓时的沙哑。

“你怕吗?”我问。

“嗯?”她没有看我,抓着车门把手盯着前方。

“给钱。”我拐进土路,能看见不远处的河滩。“我不但给了钱,还把手机、结婚戒指全给了他。”我开到土路尽头,停车熄火,河滩就在眼前,星空像一条无比厚重的毯子,在宽大的天幕中散发着温和、迷离的光晕。“他钻进树林消失了,我来了这里。”

“你是个好人。”她说。

“你二十四小时前说过。”我说。

“你看那边。”她指向天空的某一点,“你看到那三颗星星了吗?那是猎户座。再往西北看。”她的手指也指向西北边,“那儿是金牛座,北半球冬季夜空最大的星座之一。你的星座。”

“不怎么像。”

“你得先把那些星星连成一条条线段。”

“你的星座呢?我记得你是……处女座?”

“在天空里,她叫室女座。”她说,“冬天看不到。”

我们把椅背放低,半躺着看星空。有一会儿,我仿佛变得无限轻盈,穿过车子的挡风镜,穿过树枝和空气,一点点向银河中心靠近,那种强烈的好奇心折磨着我,星空另一边到底是什么?即将抵达时,我猛地一抽,坐了起来。她的手指像即将融化的冰块,手心却暖暖的,此刻正覆在我的手背上。

她凑过来,隔着厚夹克把脸贴在我的胸膛上,抓起我的手臂放到她的肩上。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散出的洗发水和香烟结合的味道。她坐起来,脸往上探,像只小心翼翼的奶猫般亲了亲我的脖子、脸和嘴唇。我没动,也没拒绝她。她的动作倏地猛烈起来,翻了个身正对我,舌头撬开我的嘴唇、牙齿。我被抵在座位里,钢架硌得肩膀生疼。

我扳过她的身体,将她摁回座位,她干了的头发垂在我的手臂上,随着她的摆动而摩挲着臂腕。很痒,一种轻微的、却几乎不可忍耐的感觉。我撩开她的头发,轻轻咬住她的嘴唇,手顺着拉链边沿探进她的羽绒服,胸很小,有个核桃状的硬块。她轻哼一声,手伸到我的腰上,试着解开我的皮带。我把手从她的衣服里抽出来,停下,她也停下了动作。我就着疏淡的星光又仔细地看了看她,看见她那混合着好奇、迷惘、激荡的眼神,闻到她出汗前的热气与冰冷的空气混合的气味。我没有最终作出决定,但又吻了一遍她。直到她冰冷的手指解开我衬衫最下方的扣子、触着我的肚子往下探去,我才彻底放开她,坐回了座位。

我意识到她还侧对着我,等着我的行动。我盯着天空中的某一点,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了一会儿,她才坐正,躺在椅子上。我松了一口气,开始好奇星光是如何穿过深埋在大气层中的黑暗,接着抵达我们身处的空间、我们的眼睛,又如绳子一般绑住我的勇气。我僵在那里,再一次想起去日喀则的那几天,那一段没有争执与抱怨的时光,天空湛蓝,云朵低垂,我们半路下车,站在挂满经幡的山口俯瞰羊湖。现在,在这片广袤的寒夜中,时间终于深陷其中,变得模糊。

“走吧。”我说。我发动车子,缓缓地往后倒,两边的灌木丛又刮了一遍车子,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它轻微得像一阵频率不高的蜂鸣。我们再次开上水泥道,然后是国道。皋城从一个不确定的小点慢慢变成一小片昏黄的光斑,接着它显露出它确切的形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回了一串长长的短信,然后说:“去肯德基门口。”我安静地开着车,我想我是个称职的出租车司机。

车子很快就开进市内,我在肯德基门口停下。她朝外看了看,又缩回来,说:“你喜欢米米的广播?”

“习惯了。”

“你觉得我的声音像米米吗?”她看着我说。

“不太像。”

“那这样呢?”她略低下头,神情严肃地看着我。“那里不再波动,如果你的深心波动。”那种熟悉的丝绒般的声音切入耳膜,由于距离过近,反倒显出一种突兀的不真实感。“竟然有人喜欢这个声音。”她笑笑,接着朝外看去。“我走啦。”她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块,塞进我手里,然后推开车门。

我顺着她离开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秃顶男人从宝马X5里出来,面无表情地揽着她的腰,一起经过我的出租车朝肯德基走去。我们距离最近时,米米冲我摆了摆手,我对她笑笑,目光却停留在男人嘴角大大的痦子上。

5

如果我现在给吕莹打电话,将会从寂静中将她吵醒。她并非在睡梦中,而是某种游离的状态。如果我打电话,我会回顾这一年多以来发生的一切,告诉她,有很多次,我在她身后两米的地方叫她,却没有得到回应。告诉她,我们在去日喀则的路上,曾一起度过了一段没有争执和抱怨的时光,天空湛蓝,棉花糖般肥厚的云彩低悬在半空,我们半路下车,站在挂满经幡的山口俯瞰羊湖。我想着这些时,感到一种没有来由的轻松。

就像那天早上,我坐在车里,太阳穴因睡眠不足而一直隐隐跳着。我朝外看去,公寓楼挨着一小片香樟树林,墨绿色的叶子上蒙着厚厚一层灰尘,阳光被撕成一缕缕后投在地上,晃动得让人厌倦。多么平淡无奇的一天。最终,我决定像往常一样,先开出小区,沿着看到的第一辆车的方向出发,第无数次成为一个普通的出租车司机。接着,我就看到了他们经过窗外,朝公寓楼走去。

那天,我拧开门,看见她正在往盘子里倒狗粮,大头在一边迫不及待地摇着尾巴。她看看我,又低下去缓缓地抚摸大头。有一个瞬间,我竟然嫉妒起那条狗。我们沉默地待了一会儿,她起身,拎起沙发上的旅行包,走进房间。我跟上去,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将衣服一件件塞回柜子。外套、薄羊毛衫、裤子、裙子,最后是胸罩和内裤。她每拿起一件衣服,都仔细审视一番,像在做某个重大的决定。

“你昨晚去哪儿了?”我问她。

“酒吧,黑山路上的。”她没看我。

我记得最终她还是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将视线移回到她手中的衣服。我走回客厅,不小心碰倒大头嘴下的餐盘,狗粮滚落出来,大头冲我叫了两声,钻进了桌底。

这会儿,我回到了这里。空调运转时发出低鸣声,吕莹坐在正对着出风口的摇椅上,盖着一张毯子看书。这一次,她没有回头看我。我走过去,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我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动时发出声音。我觉得很闷,几乎透不过气。我伸出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翻了一页书,继续往下看,我收回手。

“我不要房子,存款我带走。”吕莹说。

“我不想在皋城待了,离开之前还会住在这里,不过不会很长。”她合上书,将头靠在椅背上。“你有空时,我们去一次民政局。”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要求,或者别的什么。”她说。

“没了。”

“没了?”

我点点头。她没化妆,也许是回家时已经卸妆。那张脸和她年轻时非常不同,皱纹刻在脸上,遍布着时光的印迹。真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啊。

“你会后悔吗?”我问。

“不知道。”

我起身进厨房,拧开小火,往锅里倒上一点油,从冰箱里拿出一颗鸡蛋打进去。我点上一支烟,盯着锅里逐渐变乳白的蛋清。我想象着,这只是个非常平凡的晚上,吕莹告诉我,她饿了,我为她煎鸡蛋,如果她愿意,我还可以煮一点白粥。她喜欢我往里面加一把小米。我将鸡蛋盛进盘子,端出去递到她面前,说:“你吃吧。”

她摇摇头。我端着盘子坐回沙发,用筷子戳了戳鸡蛋,蛋黄流出来。它填满我的嘴巴时,就像填满了大脑、心脏。

“你没想过再要个孩子吗?”我绕过摇椅,走到她对面蹲下来,把书从她手中拿走。“为什么非得这样呢?”

她挣开我的手,站起来俯看我,说:“如果不是你非要去旅行……”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就像这一年半以来无数次说过的那样。一年半,十八个月。那时我始终没有说服强强戴上吕莹给他买的儿童墨镜。我总是想起,他站在高处的平台上往湖泊盯看了很久,仿佛一具静止的雕塑,强烈的阳光打在他近乎忧伤的脸上,眼窝与鼻翼一侧显出浓厚的阴影。我多想将他再次搂进怀里,亲亲他的小脸。

我站起来,搂住她,抚慰般拍着她的背,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身体缓慢地耸动。她说:“摆不正的。”

我松开手,然后盯着她的脸,她侧过头的样子很像喝醉酒的小夏,倔强又委屈。我再次抱住她,更紧地,然后嘴唇覆上她裸露的脖子,试图将手从她的衣摆伸进去,这并不难,我知道,我们无数次做过这样的事情。但我这么做时,她奋力挣扎着,握紧拳头砸我,用尽了全力。

我松开她,看了看正冲我狂吠的大头,接着走进房间拉开衣柜,翻出她的旅行包,塞了几件衣服进去。旅行包快被填满时,我才想到,春天快来了,我真的需要带那件极厚的羽绒服吗?我曾带着它去西藏,现在想起来,记忆之中的湖畔的冷是侵入骨髓的,我们三个裹上所有的衣服,瑟瑟发抖地在一面山坡的岩石上等待日出。

“我走了。”我拎着包,站在客厅里对她说。“你胃痛,按时吃饭。”

“嗯。”她说。她依然坐在摇椅上,背对我,大头从她怀里探出头,警惕地看着我。

我拧开门,屋内的光线漏了出去,照亮黑暗中的楼道。我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六边形的吊顶,那朵抽象的莲花。

“那个晚上。”我犹豫了片刻,“你们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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