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
2016-11-05但及
但及
1
还有十分钟时,他接到了电话。小泽说:“有事了,来不了,你自己搞定吧,她穿莲花的裙子。”这让他不悦,也有点紧张。他想,这小泽不上路,居然把他晾到了一边。小泽可是介绍人呢。
今天,白松穿了一双新皮鞋,还擦了油。他到得早,比约定的提前了二十分钟。他一直在玩手机。茶室灯光幽暗,轻音乐荡漾。
时间快到了。他东张西望。莲花,莲花,他想象一条莲花的裙子,想必有些俗气。这会儿,他对这次见面的信心骤减了。他的眼聚在门口,不料从后面晃出一个身影。“是白松吧?”那人轻声轻语地说。他转过身,真的见到了莲花裙子。是她,拿着手机,说已经在手机里认识他了。看来,小泽出卖了他的肖像权,把他的照片给了她。他的脸红了,搓着手,站了起来,姿势也紧绷。
女子叫小仙,广西柳州人。笑的时候嘴唇抿着,清秀,算不上漂亮,但耐看。尤其是那条莲花裙子,青底,绿叶,白花,与她很搭配,没有一点俗气的感觉。他的心一紧,心想,真是雅致。他们彼此都有点不自然,眼神零乱地触碰着对方,聊了些天气堵车这样的无聊话题。
他叫了金骏眉,茶壶上来时,她突然让服务员走。“我来吧。”她把两个小杯,安放在前,然后拿起壶。那壶在空中停了停,像在思考,停了一秒钟后,水就从上面洒落下来。茶水,像一道小飞练,准确地落到两个小小的茶杯里。干净利落,一滴水也没溅出,看得白松瞪直了眼。
“练过吧?”
“在茶室做过服务员。那里做茶道。”她说。
“怪不得,厉害呢。”
她一笑,把一杯茶端正地放到了他面前,身板笔挺,动作优雅。
白松看得激动,一口,把面前的茶喝了。
“你太急了,这金骏眉,要慢慢品,要用嘴唇轻轻地抿。”说完,她就拿起杯,移到唇前,淡雅地,轻柔地喝上了一小口。“要这样,一点点,先把茶在嘴里含一下,再慢慢咽下去,”她这样说。
白松羞愧了,连脖子也撑红了。他看到了她手上一串紫褐色的佛珠。她淡淡地把杯子从唇边移开,无声地放到了桌子上。
“你在哪工作?”小仙轻声地问。
原本,这个问题,他是很自信的。来的路上,在飞驰在摩托车上,还对自己那份工作充满信心。他在一家肉联加工厂,那里有一个集中屠宰场,每天要宰杀一二百头猪。屠夫有四人,他刀功最好,也最快,好几次被评上“青年突击手”。他归纳工作,有三个字,叫准、狠、畅。就是下刀要准,动作要狠,节奏要畅,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屠宰场是流水线,他白松是头道工序,杀猪,割头,剖膛,后面还有好多工序,后面的人会褪毛,切割,清肠,检验,分装……头道工序有他和其他三名屠夫,这道工序最乱,最脏,也最血腥。每天,大卡车运来的猪就会顺着过道赶进来,旁边就有人提着粗大的电棍,等着。等电棍把猪放倒,白松那把刀就起作用了。刀划向空中,像一道闪电,狠狠地扎进温暖的喉管里……
这份工作不仅让他有激情,更有一份丰厚的收入。但此时,面对她的优雅,他的阵线一下子变脆了,直觉告诉他,她不会喜欢他现在的工作,她会讨厌血腥。脑袋里出现了短暂的缺氧,他在想怎么回答,怎么说。于是,就出现了短暂的停顿,支吾了几声后,他灵机一动,说:“在食品加工厂,食品厂。”
“食品厂好啊,肯定生产好多好吃的东西。”她笑了。
“不多的。”
“怎么会不多呢,想想也多的,想想也馋的。”
他胡乱地点着头。实际上,他们厂只生产与肉类有关的食品,除供应超市的新鲜肉类,还有香肠、罐头、咸肉。他不敢说出一个肉字来,仿佛这个肉字与她不配,不搭,直觉告诉他她不喜欢肉类。她是个素雅的人,她的动作,还有气质,都在告诉着他。
小仙说,她在一家箱包厂,是个检验员。我们厂生产各式各样的包,这些包都供应到全世界,说这话时,洋溢着自豪,仿佛她也会到全世界似的。
这天晚上,他有点失眠。这个小仙横空出世,她长得娇小,瘦弱,甚至有点弱不禁风,但她雅致,有一种别样的味道。看来自己是喜欢上她了。
他给小泽电话。电话里是麻将的声音,搓来搓去着。“你跟她怎么说我的?是怎么说的?”他急于想知道。特别是屠宰工,小泽不知有没有透露。
“你烦不烦?我正忙呢。”
“你说,你怎么跟她介绍我的。”
“我就说,你是本地人,工人,二高一低,身材高,收入高,就是学历低了点。就说这点,别的都没说。”声音里有不耐烦。
“别的,真的没说?”
“还能说什么?要说你自己去说,我只是拉皮条的。成了,不要忘了请客,要好好地请,你他妈的有时候就是小气。”
挂了小泽的电话,他好像轻松了点,至少没刚才紧张了。但这个夜晚,他是在翻来覆去中度过的。他的睡眠被挤压了,睁开眼,是她,闭上眼,还是她。她无处不在。电话倒是留了,几天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想约小仙了。
她好像不在厂里,里面有钟声,咚地一下,又咚地一下。一问,说在寺院,今天是午班,抽空来上上香。他问,你信佛啊?她说是啊,信佛不好吗?一切都是菩萨给的。
他倒抽一口冷气,觉得昨天的直觉是对的。他不应该告诉自己的工作,她会排斥的。他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她说有事,再说吧。
放下电话,他若有所失,但又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她没拒绝,就说明她对自己有好感,一切还有戏,还要看他的努力。想到这一层,信心又来了。
2
猪从过道里涌来,浩浩荡荡。
他手里提着刀。刀闪着寒光,他表情严肃。但这回,他突然有了一种异样。觉得不一样了,与以前不同了。不同在哪里,说不出来。但肯定是不同了,气味,光线,颜色,统统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流程照常进行。旁边的伙伴,高举电棍,猪应声倒地,在地上抽搐。他上前,举刀。刀举起的瞬间,他犹豫了,或者说迟钝了,他手里的那把刀像是粘了,被一股力量牵绊着。当然,刀还是落了下去,依然准确,鲜血怒放,把他脚下的瓷砖地洒成红红的一片。他告诉自己,不要多想。
但不想是做不到的,等宰了十多头猪时,他感到手臂发酸。于是,把刀一扔,跑到门口去抽烟了。这是从未有过的,边上人也好奇。他说,身体不舒服,喘口气。他一连吞了好几口。烟进了鼻腔,窜入肺,袅袅地从鼻孔里游出来,他觉得好受些。找了个台阶坐下,屁股凉凉的,不舒服,茫然地看着四周。
连抽两根烟后,回到屠宰车间。他发现自己有力了,刀也变锋利了,他一口气连杀了好几头。杀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也心虚无比。他总是觉得不对,刀是沉的,是恍惚的,自己用力也是野蛮和笨拙的,原先那种流畅感消失了。杀完猪,草草地洗了一下手,他就匆匆地走了。心中是沮丧的,天是灰的,汽车和人流拥挤着,蠕动着,还不时在晃,晃得他眼睛生痛。
小仙咕噜咕噜地在眼前转,挥也挥不去。他尝到了恋爱的滋味,就像鱼钩一样钓着,热乎乎的,兴奋得心跳也变快了,同时又长长地牵挂着,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就这样被折磨着,折磨得晚上无睡意,白天没精神。自从她说再说吧,他就不敢随便打电话了。但心里又想,无时无刻都想打,想听听她的声音,好几次手机号都拨上了,又赶快摁掉。就这样捣腾来捣腾去,这手机像个烫山芋。
怎么会有如此魔力呢?他和她就见了一面,然而这一面却让他触了电似的,浑身发生颤栗。他觉得,这世上所有的女性都可以忽略了,小仙已经统治了整个女界。她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甚至轻轻一咳,都具有一种无懈可击的美。他想,这样美好的女性自己是不配的,她具有天使的品相,他感到自己与她的距离。但同时,他又想,这是不是老天爷特意派遣过来的呢?是不是老天爷要成全他,在故意试探他呢?
宿舍很闷热,墙上泛着潮,长起了霉斑。工友们在叫他喝酒,声音从楼下穿透树丛传上来。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不去,不舒服,不去,”他胡乱地回答。他对酒的兴趣也在下降,冥冥中,看到一双眼,正盯着他。这双眼是不喜欢他这样放肆地喝酒的,他每举一下,灌到嘴里,那里正在皱眉头,在怒目瞪着他。怎么能这样喝酒呢?要喝酒,也要抿着嘴唇,轻轻地饮。但他改不了,与工友在一起,就是牛饮。不牛饮体现不出气势,他们酒量大,声音也大,喝酒时把牛吹得打转,说黄段子,那声音另一条街也能听见。他躺着,就想这些。工友们已经悻悻地离去,背后还在骂他,说他在装病。
终于,一个礼拜后,他躲在河边僻静处,在一棵茂密的树下,又拨通了她的电话。电话嘟嘟地响了一阵子,没人接。他连拨两遍,还是没人接。他的气一下子泄了。可能是故意不接,他有这样一种预感。这感觉很糟,坐在河边,扑通扑通地往水平面扔砖块,水花飞溅起来,一个比一个高。他替自己感到好笑,他的魂出窍了,飞了出去,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魂收回来,重新回到原来。
两个小时后,他正在工具间磨刀。一把旧电扇在头顶的上方摇着,有点要跌下来的样子,还有咕噜咕噜的声音发出。他低着头,手按着刀尖,磨石上的水弄到他衣服上。一般,他磨刀只花五分钟,但今天已经十多分钟了,他还在磨。其实,他是在发呆。这时,手机铃声窜了起来了,把他吓了一跳。放下刀,擦干手,拎起手机一看,顿时一惊。是小仙。
轻柔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他脑子里嗡地一下,全麻了。
“谁前面打我电话?”她问。
他心跳加快,脚步也加快了。他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边上的人看着他呢。
“是我,白松。”
传来她的笑声。天籁般的笑声,如一颗蜜糖,瞬间喂饱了他。脚步仿佛不长在自己身上,像是在逃出厂门。
“有空吗?我们聚一聚?”他厚着脸皮说。
他是准备她拒绝的。如果她拒绝,他还会厚着脸皮。他要像牛皮糖一样粘着她,他给自己不停地壮胆。
“可以呀,明天一大早我要去放生,有兴趣你也来吧。”她提议的方式让他出乎意料。
“放生?什么叫放生啊?”他以前听说过,但真的不懂。
“你放生也不懂啊,放生就是放小生命一条生路。”她说。
他好像懂了,听说过,但从来没亲眼见过。
这让他哭笑不得,但为了见她,他支吾着,最后还是勉强同意了。他想,这既是她对自己的考验,也是自己对自己的考验。
“明天,在血印寺。”她说。
3
早晨,河面泛起了薄雾,如纱,如幻。
血印寺门口,聚了一堆人,大部分是老年妇女。他跟别人调了班,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十分钟,妇女们都提着一个个塑料桶,桶里有鱼在游动。有檀香味从寺院的墙上翻越出来,弥漫在河岸边、树丛间。一想到马上要见到她,他又变得不自信了,他总觉得自己是粗鲁的,粗野的。他的心忐忑不安着。
小仙终于出现了。小个子,却骑了辆硕大的电动车,脚边挨着一个桶,十几条鲫鱼正在里面闹腾。看到他,她笑了,然后拎着桶过来。就在这时,寺门吱地洞开,几个胖瘦不一的僧人出现了,他们嘴里颂念着经书,梵音缭绕。有人往河里抛洒花瓣,妇人们涌向河埠,开始把桶里的鱼往河里倾倒。鱼,挣脱狭小的空间,欢快地游向宽阔的河面。他觉得好奇,但更多的是陌生。
小仙说,我放一半,你也放一半吧。
他点点头,说好的。然后就跟着在她后面,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小仙拎着桶,来到僧人边,把桶凑近,好像要让鱼听佛音。听了一会儿,她招呼他一起下河埠。
水在缓缓地流,也有水葫芦在不远处飘,河埠上满是妇女的头。对于白松的出现,她们有些好奇,都用沉甸甸的目光打量着,好像他原本不该出现似的。他很不自然,做作,手脚仿佛缠着蛛网。颤悠悠,脚步跨得小,连脚步也放轻了。这个他与平时的他判若两人,如果此时有人认出他来,肯定会觉得奇怪,白松怎么这样了呢?好在没人认识他。
尽管别扭,但他却充盈着幸福。他跟在后面,能看到她的背影。乌黑的头发长长地泻着,散发出清香,他喜欢这缕缕清香,于是就情不自禁张开了鼻孔。河埠上站满了人,排着长队。僧人的佛音回荡在河畔,这声音也仿佛驱使雾散开了些。
轮到他们了。小仙先上。她把桶拎到水面上,距离水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她对着鱼说话。在说什么?他听不清,只看到她的唇在动,一闭,一张。她蹲着,他站着,他能看到她的发际线,还有她的脖子,以及细细的腰身。最后,她把桶侧过来,一点点,一点点倾斜,当桶里的水与河里水交汇时,鱼没有表现出活跃来。相反,它们显得迟钝,它们对于这块开阔的水面不适应,发了一小会呆,然后开始摆动尾巴,恋恋不舍地朝着深处游去。小仙一直在嘟噜:走呀,走呀,回家吧。
轮到他时,桶里真的还剩一半鱼。他也学她的样,把桶侧过来,但他太过了,一侧,鱼就倒进了水里。跟她前面那会儿完全不一样,那些鱼就像石头一样沉没了,根本没有表现出恋恋不舍。“哎呀,太快了。”他叹息着,回头,看到她的脸有些沉。
放生后,他们进了寺院。她进香,磕头,他也跟着一样地做,进香,磕头。磕头时,他身子和手协调不好。他偷偷地瞄她,学她,她神情专注,动作自然,也连贯。好在她没有责备他,反而在教导他:上香的时候态度要庄重,身子要挺,磕头的时候人要全身俯卧下来,神情要恭敬、谦卑,等等。她成了老师。他有些不自然,动作紧绷,但她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牢牢的。这时的他,显得有些笨拙。
寺院很小,却很精致。木头的门窗,彩色的佛像,硕大的香炉,还有那棵如盖般的银杏树,他发现自己竟然也喜欢这里。一个女人的魔力是巨大的,她居然会这样悄然地改变了他,而且是自觉自愿,换了几天前是不可思议的。可现在,他希望一直跟着她,即使做的这些事是他不喜欢的,他也愿意。跟她在一起,他就愿意。
“我发现你身上有股味。”拜完观音菩萨,她突然这样说。
他一愣,后背顿时凉了半截。
“什么味?”他急迫地问。
“我……我也不知道,我说不清,反正……反正有点不一样。”
她不会说出有一股血味吧。她没有说,眼睛却看着他。他想,她知道了,她故意不说。有可能的,她有神力,她能闻到某些气味,甚至某种无形的东西。他有些怕,心好像在往外冲。他不敢看她,他觉得她能直捣他的内心,把他冲垮,把他说得一无是处。
她张着口,话好像已到了嘴边。只要一张口,那个字就会蹦跳出来。他的心仿佛有锯条在锯,真想躲起来,藏进菩萨里。
“我们都是有罪的。”她轻轻地说。
他赶快低下了头。
“我们每个人都是,谁也逃不了。”她又说。
他再不敢正眼看她了。这双眼睛好像探照灯,能照出他躲藏在里三层外三层后面的那颗心。他咽着口水,口很干,连嗓子也痛了。从寺院出来时,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此时,阳光正从东方河面腾空而起,万道金光,把街道和河流抹得金黄。她拎着一个空桶,走在前面。
看着那背影,他更多的是忧愁。
骑上电动车的时候,她朝他回眸一笑。
“再见了,帅哥。”她说。
这一笑,和这一声帅哥,把他前面的担忧扫去了一大半。他又觉得有希望了。
4
宿舍像只鸽笼,闷热,狭小。天泛潮了,滴落的水让整堵墙都画起了画,斑驳的图案刺着他的眼。他躺着,也能看这墙上的画。
这会儿是午休,但隔壁在打牌,叫嚷声,拍桌子声,还有吐痰声,像在一起奏交响乐。雨还在下,就在屋顶上跑,他能听到那雨在瓦片上弹跳的声音。这雨,时大时小,大的时候,像要把瓦给掀了似的。他就数着这雨声,尽管单调,但总有事做。
窗口能看到树枝的末梢,雨落过后,叶子更翠了。他听不得他们的吵声,把毯子罩住了自己的头。但毯子是闷的,不一会,他又把头探出来了,又听到拍打桌子声,这回,还夹杂着炒菜声,丝丝的,还有香味从走廊上递过来。
闻着香味,他没有食欲。这个小仙把他绑架了,让他连胃口都消失了,不饿了。他盼着见到她,即使不说话,看着她优雅地走来走去,也是一种满足。她太美好了,又那样善良。眼睛里,口气里,动作里,无时无刻都在把她的那种美好释放。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人,以前觉得自己生活很好,很充实,现在看看,简直一团糟。
最纠结的是工作。刀,还是那把刀,他的那把刀,闪着寒冷的光泽。但拿着,怎么就变了呢?不舒畅了,原先提着刀子的快感没了。脚步没了以前的威猛,动作也迟疑了。他形容自己有点散架,精气神没了,以前总结的那个“畅”字,逃走了。他像一个机械手一样在工作,拖泥带水,动作笨拙。一天,边上那位瘦高个屠夫高明,宰猪的数量第一次超过了他,这是前所未有的事。高明很得意,笑起来,嘴都歪了。
有一次,一头黑猪被赶进来,猪肥头大耳,直视着他。它没有表现出慌张与不安,显得镇定。他仔细端详,这一眼,看得他心惊肉跳,那头黑猪正在鄙视他,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妈呀,他禁不住叫出声来。
尽管,他知道,这是胡乱的想象,但心里那个疙瘩却解不了。从那以后,他就不敢再看猪的眼睛了。匆匆忙忙地杀,杀完,就喘气。中间,还经常出去,到外面的空场地上抽上几根烟。
他想见小仙,又不敢见小仙。自从,她说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后,这种害怕就升级了。他有一个预感,好像小仙知道他的一切。她的目光清澈、透明、光亮,能洞穿心事。这样的目光,令他无处遁形。放生回来后,他迟迟不敢给她电话。好几次,跃跃欲试,最终又胆怯收场。
结果,小仙却给他发来了一条短信。短信这样说的:“跟随佛陀,珍爱生命,我们的心就会变得宽广又柔软。”收到这条短信,他不知所措,也不知她是不是有所指。不回复,不好,但回复又该说什么呢?总之,这个回复难倒了他。最后,他回复了两个字:谢谢。他觉得只有这两个字是恰当的。
一天下午,快三点时,天色突变,阴沉得像要开裂,乌云密集,在屋顶上快速组合,又分离。他朝四周张望,谁也没理会窗外的天色,几十个人都在埋头工作,一边在卸排骨,另一边在砍骨头,对面还在整理长长的肠子呢。谁也没说话,大家很安静,很守纪律。车间里,排风扇在呜呜地叫,偶尔也有猪的叫唤声。如果,这时有人抬起头,对他笑一笑,他就会邀请他一起到外面抽根烟,但没有人抬头。于是,他只好继续干活。
他蹲下身,用水管冲着已经咽气的猪,猪直挺着身,血水从脖子那道口子里淌出来,不声不响地流进了下水道。然后,他就开始开膛。刀是横着进去的,很迟钝,也很吃力。刀割开肉时,肠子就淌了出来。就在这时,天空闪了一下,从窗子里塞进来,接着就是闷重的雷声,声音仿佛是从屋顶的缝隙里钻进来的。
他抬起头,看着大门。就在这时,他啊地叫了一声。
这是不可思议的一幕。他看到了小仙,她正站在大门口,朝里张望。那表情就好像在寻找。
他看到了她的表情,皱着大眉。
她会寻上门来,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他傻傻地站着,刀子掉到了地上。
5
事后,他才知,是自己的幻觉。
闪电和雷声,双重奏,给他带来了幻觉,小仙根本没有到屠宰车间。雷电后,便是雨,雨哗啦啦地在屋顶跳动,骚乱,发作,雨水更把弄堂溅起烂泥和水花。他无法再凝神了,身边的人,甚至物,都成了小仙。雨,把屠宰车间罩住了,运货的卡车堵在了弄堂,进退不得,有人在高声地叫唤,还有人在雨中骂娘。
那天,雷电里跳出小仙后,他的困惑就更多了。他没精神,晚上睡觉时还不时跳出这一幕来。以致白天上班,他脸色凝重紧绷,眼皮也一直在发跳。
一天下班前,他去了公司经理室,向经理提出换一个工种。经理浓眉,大鼻,抖着双腿。听了他的叙述后,他还挖了挖鼻孔,把鼻屎弹了出去。经理吸了吸鼻孔,用餐巾纸擦了擦,说,你不干这个,是人才的极大浪费,不可能的,你回去吧。他当然想申诉,但经理挥动着手,示意他离开,那表情里好像还带了点讥讽,像是在责怪他的幼稚与天真。这一挥,让他绝望,就这样,也没有了争辩的欲望,甚至没有说第二遍,就灰溜溜从经理室奔逃出来。他想,经理或许也是对的。
那时已近黄昏,倦鸟在小树丛里吱吱地叫,地上都是碎了的夕阳。他的心情就像这日光,支离破碎。他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看,竟是小仙的号码。他慌了神,躲到了走廊尽头,捂住了嘴开始说话。
她说,她要回去,回老家。这有点突兀,他问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知道,父亲病了,在住院,必须马上回。他问严重吗?她说,很严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可能再也回不了。
“你说的不是真的,不是的,你会回来的。”他着急了。
“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走,我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也喜欢和你在一起。这是美好的时光,我想是的。”
“我马上过来……你在哪里,我这就过来。”
“不,不要,你不能过来。我就说这些了。我走了。”
她最后一句话刺激了他。万箭穿心,他的心开始挣扎,他要赶过去,制止她。他要告诉她,无论如何,都要回来。
“你不要来了,我现在在车站,火车马上开了。”她语气匆忙,带着焦虑与不安。他真的听到了火车的声音,听到了。她说,“就这样,我挂了。”说完,她就挂了,他的心也跟着一起挂了起来。一下子,他觉得无序极了。
天暗了,太阳藏好了,他来到草地上。一屁股坐下。屁股下面有坚硬的草刺痛他的屁股,他的心也像被草刺着。他待不住,还是决定往火车站赶。他是打车去的,在车上一直跟司机说快快,再快。结果到火车站,也没有看到小仙。火车站前有一堆民工依偎着,钟声在广场上打着转,行人拖着箱,拎着包,行色匆匆。有人甚至还踩到了他的脚,一个劲地说抱歉。那班车早开了。再给电话,小仙已经关机了。
真的走了吗?真的来过电话吗?……无数疑问像夏天的飞虫般扑来。这个夜里,他整晚未眠。他想着她电话里的那些话,那些话分明就是在表白。他在表白,她也在表白。那么,现在他还犹豫什么呢?子夜时分,他作出了一个决定。他决定去找她。这个女人牵住了他的魂,他甚至想到要辞掉现在的工作。
第二天一早,他向公司请了假。他没有辞职,但撒了谎,说是生病了,要求休假一个星期。然后,用手机上网,查了去广西柳州的高铁。他下了单,高铁是中午,12点36分。他要赶过去,马上过去。要给她一个惊喜,他来了。现在,他无所畏惧,无所顾虑。他有点冲动,也有点茫然,但更多的是兴奋。他被一团莫名的火焰包围了。
他又给她电话,但电话还是关机。会开机的,一定会开机的,等到她开机,就会迎来惊奇,他这样告诉着自己。他计算着时间,想,她或许已经到家了。现在或许来到了她父亲身边,她很忙,有太多的事要处理。他想象着她此刻正在医院里奔波,正在找医生,或者正在给她父亲喂药。
终于,到了中午,他登上了去柳州的高铁。高铁像一条长龙,在出站口,突然提速,然后快速地抛离他所在的那个城市。
车子奔驰在田野上,稻田里是绿绿的秧苗,还有成片的桑条。他从包里掏出了一个面包,他一边啃着,一边寻找着座位。他要给小仙一个惊喜。到了柳州以后,他再联络她,然后告诉她他已经到了。他要给她一个完全的意想不到,要一下子突然站到她的面前。他脑海里还在想着她昨天在电话中的那句话:这是美好的时光。那么,他现在赶过去,更是美好的时光。他要向她表白,他要娶她。
车厢里井然有序。当他把包塞进车架,坐下来,稍稍喘息时,他的手机响了。他叼着面包,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看,居然是小泽。
“喂,你在哪里啊?告诉你个事,一个很重要的事。”小泽说。
“我也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他说。他走时没通知小泽。
“肯定我的重要,还是我先说吧。你知道吗?小仙,你认识的那个小仙,昨天回去了。我不知道你们进行得如何了?是不是在谈恋爱了?如果在谈了,就马上刹车。记住啊,刹车。这个人是个骗子,你知道吗,是个骗子。她是有家庭的,刚结的婚。她是逃婚逃出来的,把老公扔在那边,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她一个人无耻地跑了。是的,你不要惊讶,我知道你肯定要惊讶,你们是不是有亲密关系了?赶快分手吧,这个女人不靠谱。她打掉了孩子。我也是刚听说的。昨天他老公寻来了,把她抓回去了,是的,是抓回去的,就在昨天……”
“你不会在胡说吧?”
“我怎么会胡说,我听到了,赶快跟你说。我怕你上当,你这个人单纯得很,我怕你……”
“你瞎说,我怎么可能是你说的那样?”
“你他妈的在说什么,你是不是被她迷上了?她是狐狸,懂吗?狐狸!”
面前一片模糊。世界停止了,仿佛火车也不开了,周围一个个都不是人了。他握着手机,心不知飞到了何处。空白,空白,到处都是空白。
“你的呢?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什么,没有了,怎么会没有了呢?你刚才不是说要告诉我吗?你是不是也听说了,是不是也要告诉我这件事?……”
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或者是,整个过程中,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他都记不得了。搁下了电话那会,他只是呆坐着。没有人看他,旁边位置上的人要么在聊天,要么在看书报,有个小孩还站在位置上玩着手掌游戏。
“是不是搞错了呢?她怎么会是狐狸,怎么会呢?”他的心里一遍遍地叩击着。就像铁锤子,一次次地敲打过来。
6
天黑得很快。他一个人,走在人丛里,四周的气味怪怪的。
他是在前方的一个站下来的,然后再搭车返城。回来的时候,天色已黑。黑幕下的这个城市,变得遥远又陌生。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街头上都是车,闪着耀眼的灯光,还有一个个陌生的机械的行人。
他没有回肉联厂的宿舍,在街头像个流浪汉一样地走。沉重的脚步拖着他,走着走着,他竟然走到了血印寺。看来他是有意的,他想要寻回与她当时的感觉。原先以为晚上的寺院很冷清,结果黑压压都是人头。一问,说今天是农历六月廿四,是节日,莲花节。
“莲花节,什么叫莲花节?”他问旁人。
“就是莲花的生日。今天我们要替莲花过生日。”有个中年妇女手里握着点燃的香焟说。
寺院的旁边就是鸳鸯湖。湖水,闪烁着白光,在树荫处蔓延开来,并把一片片白光串连起来。湖面像镜子,幽静安详,把马路上的喧嚣都收罗了进去。岸边聚满了不少人,一凑近,就看到了莲花灯,他们在放莲花灯。“这是许愿灯,你有什么心愿,就把它装在灯里,它会灵验的。”有人跟他这样说。
他蹲下来,静静地看。莲花开着苞,苞芯处,就有一盏灯,微亮的烛光探着头,晃晃悠悠,飘离河岸,游向湖的中心。
看着看着,眼睛花了,灯也糊了。湖面一团团,是火球在飘,在闪。
他跑到小卖部,也买了一盏莲花灯。湖边树影缥缈,微风在游戏人们的脸。他弓下腰,用火柴点燃小蜡烛。湖水里顿时有了另一盏灯,也亮着,对称着,相互凝望着。
“我们都是有罪的。”他突然想到了她说过的那句话。是的,她是说过的。
他双手合十,对着莲花灯,开始起愿。他感到自己的罪。他的杀生,他曾经的永无休止的蛮力,那些逝去的生命仿佛正在暗处凝视着他。在眼睛变黑的刹那,他还看到了小仙,她好像就躲在莲花灯里。她到底在不在呢?他相信她在,肯定在,以某种形式存在,她的眼就是那盏灯,正一眨一眨。
莲花灯离开岸边,有些晃悠,火苗一阵颠簸,散发出了一层层绚烂。
心里是失落的。他跪在河边,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就穿着莲花裙。那莲花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间,现在仿佛那朵花正在一点点绽放开来。灯,飘荡开去了。跪得脚痛了,他还是没有站起来。眼睛还盯着水里的灯,它正慢吞吞地朝着浩大的水面飘去。
我们都是有罪的,都是有罪的,他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她的这句话。他不相信小泽的话,宁愿相信她的话,她是父亲病重才回去的。她不是狐狸,她就是小仙。即使她是狐狸的话,他也喜欢上了。就这样,他作出了一个决定,去柳州。去寻她,并找到她。他要告诉她,哪怕小泽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所有的一切他都能原谅。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远处,飘荡着几十朵水上的莲花,火苗也在水里燃烧。他想到了生命的奇幻,想到了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人对自己的改变。想到了遥远的未来,还有自己的坚强,自己的懦弱,以及自己能做的那些事……
河水金黄一片,柔软极了,他一直盯着那些水上的火苗,眼里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