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时过境迁的强奸案
2016-11-05曹军庆
曹军庆
四十三岁的刘晓英把十八岁的张亚东给强奸了。你看这事。你看,这还叫事么。关键在于张亚东还是个好孩子,口碑极好的好孩子。好孩子也没什么,因为这世上大多数受害人通常都是好孩子。可问题是刘晓英她也不是破鞋呀,她不搞堕落,也算是马坊街公认的好女人。好女人怎么就强奸了好孩子呢?
马坊街的路面上铺着青石板,那是个炎热的正午,准确地说应该是下午两点来钟,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青石板上热乎乎的,这时一个瘦高的影子从马坊街下端一侧往他的斜对面走去。他叫马进谷,马进谷端了一碗凉粉准备送给刘晓英,他听说她仍然没有找回她的养子。刘晓英的养子走掉了,这几天她正在到处找他,所以他打算送一碗凉粉来安慰她,作为邻居马进谷只能做到这些。马进谷的凉粉颇有讲究,味道鲜美又不失筋道,那是他们马家祖传的手艺,在外头很难吃到。马进谷做好了凉粉,先用竹篮子吊在院子后边的井里冰镇。在一天里最热的那个时候,马进谷把凉粉拎起来送给刘晓英。可是就在马进谷推开刘晓英大门的一瞬间,他看到了这件事。
据马进谷讲,他极为痛心。他看到刘晓英和张亚东都光着身体,刘晓英在上面,她揪着张亚东的头发,张亚东搂着她的腰。马进谷对此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蒙了,凉粉从他手上掉落,咣啷一声碗碎掉了。瓷碗碎裂的声音惊醒了刘晓英。她松开张亚东,扭过身来困惑地朝向马进谷。她的脸光滑而无辜地凝固着,然后突然像冰块融化。她忽地一下从张亚东身上跳下来,胡乱抓起掉在地上的衣服。不知道是谁的衣服,但是刘晓英没有把抓起的衣服捂住自己的哪个部位,相反她又扑过去双手捂在张亚东的私处。就像是她捂着了一个喷泉的口子,或者像即将发生暂时还没发生火灾的那个着火点让她捂着了。张亚东痛苦地弓着身子,他的脑袋和脚从两头翘起。张亚东哇哇叫喊着,脸拧成一团皱褶,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停止扭动。
“你们在干什么?”马进谷问道。他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因此很愚蠢地这样问道。
刘晓英迟疑地望着马进谷,对这个突然撞进来的邻居她甚至没有遮挡一下乳房和下身。“我强奸了张亚东,”她说,“这孩子,我一直想强奸他,今天终于强奸了。”
马进谷蹲下去,但是他已经找不着那只完整的瓷碗。
“我给你送凉粉来了。”他说。
“不用假惺惺,你那点鬼心思我还不知道。快出去吧,出去告发我。”刘晓英后半句话是喊出来的,她喊叫得声嘶力竭,眼泪崩飞着随着这喊声淌了她的满脸满脖子。
听到刘晓英这么说,马进谷像是得着了指令。他跑出大门,对着空旷的马坊街朗声大叫,“快来看啊快来瞧,看稀奇啊瞧热闹。强奸了强奸了,女人强奸男人了。”
本来刘晓英的声音早已惊动了很多人,马进谷又叫嚷一通,差不多马坊街所有的人都涌上了街头。刘晓英穿好衣服,但还是衣衫不整。衬衣的一边撕破了,她必须用手捂着布片才不至于耷拉下来。张亚东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好像刚打过球,穿着球衣球裤。他的裤头也撕开了,裂着一道大口子。他只穿着一只球鞋,另一只球鞋不知去向。面对这么多人,张亚东像是怕光,他掀起球衣下摆蒙着脸。张亚东这个动作非常滑稽,很像电视里的足球运动员正在庆祝进了一个球。不过人们的注意力并没有在这孩子身上停留多久,因为苏有娟及时出现了。苏有娟是张亚东的母亲,此时她披头散发,从外在形象来看,苏有娟比张亚东更像是受害者。不明真相的人宁愿相信是苏有娟被谁强奸了,而不是张亚东。
苏有娟两根指头并在一起戳向刘晓英,以最为恶浊的马坊街语言咒骂这个女人。“你个卖×的臭不要脸的老骚货,×痒找驴子骑啊。祸害我儿子,可怜我儿子这么小,他就算跳进府河也洗不清了。”
在苏有娟恶毒咒骂的时候,刘晓英明显不知所措。她脸色苍白,冷眼看着这个骂她的女人。周围的人都认为她已经魂不附体,仿佛整个人都不在现场,心不在焉了。她这副模样其实是在对大家的愤怒表示轻蔑,于是更显得厚颜无耻。张亚东此时拉下了蒙在头上的球衣下摆,他往人群外围挤去,打算悄悄溜走。苏有娟却一把扯住他,“别走,你去哪?等等,我要带你去医院,去做个全面体检。我倒要看看这个骚货不要脸的女人损害了你没有,损害了你哪里?”说着,苏有娟转着圈查看了一遍她的宝贝儿子。她拂了拂他的头发,摸了下他的喉头和胸脯,还捏了捏他的胳膊肘,她担心强奸会造成肢体上的破坏。张亚东由着母亲查看,然后愤怒地推开了她。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含混地说,“我不去医院。”
医院在城东,张亚东拂袖而去,坚决不做体检。苏有娟却不肯罢休,这事要有一个说法。她揪着刘晓英,要带她去派出所。刘晓英没反抗,木然地跟着她走。派出所就在马坊街,苏有娟要正式报案,她不能便宜了这女人。往派出所走,人群就尾随在她们身后,看上去乌泱泱一大片,人们不会浪费掉这么一个看大戏的机会。还没走到派出所,半道上迎面碰到老沈。老沈是派出所民警,因为住的时间长也算是街坊。他中午喝了点啤酒有些头晕,在办公室睏了一会儿,刚醒来听到外面有吵闹声,准备去瞧个究竟。
“沈同志,碰见你太好了,正要去派出所找你呢。”
平时马坊街的人见了老沈都管他叫老沈。这下苏有娟明显要办正事,便管他叫沈同志。
“有事吗?找我。”
“有事,我来报案,刘晓英她强奸了我儿子。”说着,苏有娟呸呸往地上连吐了几口。这事真够龌龊的,说出口嘴里都会觉着脏,有一股子洗漱不掉的土腥气。
“强奸?可别瞎说啊。”老沈这才看到苏有娟还揪着刘晓英,他一下就光火了。“你揪着人家干什么?快松手,松手放开人家。”
苏有娟不情不愿地放开刘晓英,嘴上还犟着说,“我揪她怎么的,她犯了罪我还不能揪。等我报完案,你最好拿手拷拷上她,这种人!”苏有娟呸呸又是两口。
“跟你说强奸这种事不能瞎说,要讲证据,你有证据吗?”老沈本来是个很窝囊的男人。马坊街派出所又小,大事都由所长副所长处理,老沈实际上就是个打杂的伙计,这时候他使劲挺了挺腰板。
“讲什么证据,马进谷亲眼看见了。”
马进谷早按捺不住,听到点他名字一下从外围挤了进来。“我作证!”他举起右手,那样子不像作证,更像是在宣誓。妈的马进谷他宣什么誓呀,他反正又入不了党。“我一推开刘晓英的门就看到了,她光着身子骑在张亚东身上,正往死里整他。”
外围响起一片哄笑声。那声音不怀好意,却又饱含嫉妒。苏有娟更愤怒了,她的嘴咧着,但是她强忍着没有当场痛哭。
“午休的时候你推人家的门干什么?人家还是个女人呢,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老沈问道,他并没有循循善诱的意思,他只想尽可能弄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马进谷吞吞吐吐地说,“我给她送凉粉。”
“你为什么要给她送凉粉呢?”老沈没别的意思,他就是好奇。
马进谷却脸红了,他不知道怎么说。老沈为什么要问这个,送凉粉和强奸有关系吗?“我手上的瓷碗摔碎了,那是我们家很有些年头的旧碗。”马进谷答非所问。
“我没听明白。”老沈侧着耳朵说。
“是我,我要买马进谷的凉粉。”刘晓英说,“马进谷凉粉做得好,又凉爽又滑嫩,好吃。凉粉我一向买他的,是我让他送来的。”
刘晓英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但是看着又特别像僵尸。如果在她脸上扑上白粉,她就是传说中的僵尸了。老沈疑惑不解地环顾左右,到底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这么说真是你强奸了张亚东?”
“是的。”刘晓英平静地说,她认罪服罪。
在场的人都不作声。他们终于在自己的地盘上看到了稀罕事,只听说男人强奸女人,不曾想女人也可以强奸男人。更有意思的是张亚东是马坊街公认的好孩子,大家看着他长大。在张亚东蹒跚学步的时候,许多人都捏过他脸蛋,扯过他小鸡鸡。为什么刘晓英会强奸他?他才刚刚长成,刘晓英就对他下手了。可是刘晓英也不是破鞋,不是坏女人。相反她有很好的口碑,这事真他妈的诡异。
“好吧,我同意。”老沈说,“我同意你强奸了张亚东。你自己招供了这事,还有马进谷作旁证。应该没问题了,这桩强奸案在马坊街确实发生了,不过我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疑点问一下你。”老沈露出狡黠的表情,“强奸的地点发生在你家里。这个我不太明白,张亚东为什么恰巧在他即将遭遇强奸的时候出现在你家里?或者他有没有预感到强奸将在他身上发生?地点不对啊,好像也不太有理由。”
那么多人在场却鸦雀无声了。此时没人再瞧不起老沈,看来老沈的窝囊不过是伪装。矮墩墩胖乎乎的老沈其实并非草包,都在等着刘晓英,看她怎么回答。
刘晓英沉思了好一阵子,很多人后来都认为她实在太悲伤了,悲伤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说,“我没别的办法,张亚东是我叫来的。我找他来是要询问顾学农的消息。”顾学农是刘晓英的养子。顾大忠和刘晓英抱他回来时,他还在襁褓中,那时候他是谁丢在医院走廊里的一个弃婴。好不容易养大了他,夫妇俩视为己出,但是他却失踪了。顾学农十五岁,比张亚东小三岁。刘晓英找张亚东询问养子的消息不是没有道理,因为顾学农性格孤僻,很腼腆,却偏偏喜欢和比自己年纪大的孩子一块儿玩。“我没别的办法,”刘晓英强调说,“我必须找到顾学农,于是我叫来了张亚东。我就是想问问他知不知道顾学农的去向,他去了哪里。顾学农离开之前有没有跟他说过什么,他是否知道一点点蛛丝马迹。”说到这里,刘晓英开始声泪俱下。悲伤让她又活过来了,她从僵尸重新又活回一个女人。“在场的街坊邻居们,你们如果有什么线索也请告诉我。刘晓英在这里求你们了,没有顾学农我活不下去。”
苏有娟希望这件事情能尽快板上钉钉,不想再有变故。很显然刘晓英东拉西扯地提到顾学农,无非是要博取别人的同情。“问消息就问消息,为什么要祸害我儿子?”苏有娟咄咄逼人地追问道。
刘晓英垂下头去。
又有哄笑声,有人说,“见娃儿起了色心呗。”
“可不是。”
“沈同志,你还不给她拷上手拷关进去?”
老沈笑了笑,反问苏有娟,“张亚东有十八岁吗?”
“也巧,”苏有娟说,“今天正好是我儿子十八岁生日。早上还煮了两只熟鸡蛋给他吃,我儿子现在是成年人了。”
“呵呵,这样啊。”老沈又挺了挺腰,他说,“那我就告诉你们吧,如果,我说的是如果——是张亚东强奸了刘晓英,那么将构成强奸罪。因为张亚东有十八岁,有承担法律责任的能力。”
“你瞎扯什么!沈同志。”苏有娟叫道,“我儿子怎么会犯浑强奸这个老女人?”
许多人在窃窃私语,老沈又接着说,“就是嘛,张亚东若犯下强奸罪,考得再好也上不了大学,他得去监狱蹲着。但是事情掉了个个儿,恰恰是反着的。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是刘晓英强奸了张亚东。她刚才自己也承认了。可是法律保护妇女,即使她搞了张亚东,也定不了强奸罪。当然喽,要是在强奸过程中刘晓英损害了张亚东的身体,损害了他某一个器官,”说到这里,老沈有意识停顿了一下,他确信所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可以以故意伤害罪起诉她。不过看来没这些情况,你们都回去吧,刘晓英只能受到道德谴责,不会有法律来惩处她。”
大家都笑了,还是做女人好,做女人可以随便强奸男人。有人对苏有娟说,“你儿子白让人搞了。”
这件事发生在1983年。三十三年后,也就是2016年,张亚东已经五十一岁了。现在他是太平县法院的院长,作为尽职尽责的法官,即使在闲暇的时候张亚东也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在废纸上画圈,一只手的手指头在另一只手的手掌心里画太极图,这些全是无意识的动作。其实他心里在想些完全不搭界的事儿,他常常会想一些有关人的临终关怀和安乐死的事情。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境况下以什么方式了结自己比较合适,或者比较合算?这的确是个问题。张亚东自己还没到这个年纪,但是他母亲已经七十多了。苏有娟一直在念叨安乐死,她很讨厌继续活下去。两年前她就已经开始向往死亡,她认为死亡将让她获得最终的幸福和安祥。张亚东的父亲八年前病故了,苏有娟仍然住在幸福县城的马坊街,她是马坊街上众多孤寡老人中的一个。张亚东有意把母亲接到太平县来跟自己住,却被苏有娟拒绝了。她不相信和儿子儿媳以及孙子住在一起能过得和睦,那样一种前景只是让她想一想都会无端地恐惧。她坚持一个人过,坚守自己孤独凄清的晚年。她认为自己身体里的各个部位已破绽百出,尽管这些慢性疾病一时半会还要不了她的命,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她无法睡眠,行走困难,躺着也难受,总之怎么都不行。更不可思议的事情是许多老年人病到她这种程度大都成了老糊涂,脑子不清晰,丢三落四,失忆,不认识人,也不记得路,走到哪儿把自己扔在哪儿。苏有娟不是这样,要命的是她越活脑子越清楚,她记得所有那些应该记得和不应该记得的事儿。于是苏有娟活得更辛苦,活得更累。记忆在累加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最好能做一做减法。但是苏有娟临到终点,她背负的负担不仅没有减少,相反还在增加。因为从前忘记了的一些东西又回来了,又都记起来了。她一直在做加法,这可真要命,苏有娟因此很不想再活下去。她经常跟张亚东抱怨说,“你帮帮我吧,我想安乐死。儿子你就给我搭把手吧,我实在是很想去见你的父亲。”
张亚东相信母亲说的是真话,她没有理由骗自己的儿子,可是苏有娟企图安乐死的方式偏偏是不停歇地给自己治病。她参加马坊街上各类江湖骗子组织的健康讲座,按时到医院去排队拿药,长期按医嘱服用各种药物。外人肯定认为苏有娟是在希望自己能够长寿,没人明白她正在死心塌地地渴望死亡。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她暗示自己的儿子施以援手,也就是说苏有娟盼望着张亚东为自己实施安乐死。她为什么想要这样死?是她给了儿子生命,然后在她最想结束生命的时候由儿子来帮她完成。苏有娟说,这才是完美的伦理结局。养儿子是干什么的,是尽孝。最大的尽孝恰恰是干这个:在母亲不想活下去的时候帮助她离开人世。
苏有娟和儿子讨论这个问题,张亚东做不了,他不会那样做,他对母亲下不了手。法律上也不行,那样做将构成谋杀罪。人们不会说母亲选择了安乐死,只会说是法官谋杀了自己的母亲。他把母亲的话当作老年人的奇谈怪论,当作偏执狂的幻想,他不会也不能允许自己的母亲那样做。于是张亚东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每到周末就从太平县回到幸福县去陪伴她,儿子的陪伴或许能让苏有娟更放松一些。好在太平县和幸福县本来就是邻县,相距很近。但是苏有娟的话还是触动了张亚东。他是法官,经常在内心里模拟审判自己。如果真按母亲的话做了,按法律条款来计算应该判几年刑期,最高几年?最低又是几年?模拟审判比真实审判更严苛。张亚东既是被告,又是法官。当张亚东在手心里画太极的时候,其实他内心里正在给自己开庭。他在一个模拟的法庭里审判自己。法官张亚东非常热衷于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这种游戏,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事实上这样的模拟审判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在张亚东还没有成为法官或者还没有接触到法律条文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张亚东在那个夏天被苏有娟送到乡下,在烟灯村姥姥家住了两个多月,母亲说是要避避风头。那起强奸事件是马坊街的一桩丑闻,刘晓英从此成了一摊臭狗屎。即使张亚东只是一个受害者,苏有娟也不想让他在人们眼里招摇过市。她把他隐藏到乡下去是对的。两个多月之后,张亚东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他被北京航天航空大学录取。有了这样的好消息,苏有娟也没让儿子回到马坊街。她和丈夫一起到烟灯村,直接把儿子从乡下送到北京。张亚东在北京学习了四年航空知识,毕业后在一家研究所工作。奇怪的是他不喜欢甚至厌恶自己从事的职业,与此同时他异常疯狂地迷上了法学。张亚东没有任何法学方面的基础,却在次年考上了中南政法大学的法律研究生。学完法律,张亚东到了太平县。他从书记员做起,慢慢做到院长的位置上。
为什么要读法律研究生,可能只有张亚东才清楚,因为在那件事情上他确认自己是有罪的。对他而言,那件事情并没有过去。当时他十八岁了,已经成人。还在北京读本科的时候,张亚东就开始在内心里进行自我审判。那已经不是游戏,而是真实的自我研判。他审讯自己,也为自己辩护过。在内心的审判过程中他身兼数职,做法官,做被告,也做律师。就像某一个怀疑自己已经患上了某种疾病的家伙,深夜里埋在被子里默想着自己身上所有的症状,并一一和他所怀疑的疾病对号入座。张亚东对太空里的事情没有兴趣,他成天就干着这个。可是那时候他对自己的审判很不专业,他无法掌握真实的量刑标准。不知道根据法律条款,他应该判到什么程度。张亚东一边回忆自己所犯罪行的具体细节,一边塞进他所知道的法律条款。怎样才算合适仍然很困难,因为张亚东对法律一无所知。电影也好小说也好,都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张亚东因此决定去学法律。直到后来做了法官,张亚东见证并亲手审判了很多案例,他才略略知道审判是怎么一回事情。但是,他对自己的审判却始终没有结案。无法宣判,也无法执行,过去的事情早已消失,却并没有烟消云散。它一定还在那儿,还停留在某一个地方。
张亚东在他十八岁的生日那天,已经具有了刑事能力。真实的情况是他当时强奸了四十三岁的刘晓英,而不是刘晓英强奸了他。在学法律之前,当张亚东在内心里自我审判的时候,他相信怯懦和逃避也是自己的罪责。当事情发生之后,他因为怯懦和逃避把一切都推给了刘晓英,他在一瞬间把受害人变成了加害者。而他所使用的方法则是默认,在犯罪现场默认对方的谎言,让谎言成为证据并最终变成结论。但是怯懦和逃避在法律上是不是罪呢?如果不是罪应该如何评判?如果是罪又该如何量刑的确是一本很难算清楚的糊涂账,即使学过了法律,这本账仍是糊涂,没有哪一条法律能给怯懦和逃避定罪。当时的情况是,刘晓英勇敢地站出来说是她强奸了张亚东,她一直想要强奸这孩子,现在终于强奸了。但她说的不是事实,她在撒谎。她撒谎的目的很明显,那就是她要保护这个刚刚结束高考的学生。她不想让他进监狱,她想要他上大学。女人这个临时做出的决定现在不需要道德评价,评价它太过无聊也太过廉价。但是当事人刘晓英当初的证词完全是谎言,另一个当事人张亚东却没有站出来作证。他紧闭着嘴巴,没有纠正她并告诉人们真相。他什么也不说,拒绝体检,随后悄悄挤出人群。张亚东以沉默来默认一桩完全被颠倒了的事实。他没有指出刘晓英是受害者,而是默许她成为加害者。后来张亚东一直不能宽恕自己的怯懦。不过那时候他肯定是蒙了,他可能并不知道这件事情还有另外一种做法。尽管如此,怯懦仍然如影随形伴随着他的一生,那是他在强奸发生之后向真正的受害者射出的第一颗子弹。第二颗子弹则是他去了烟灯村姥姥家。那更是彻头彻尾的逃避,他把刘晓英独自扔在粪坑里,让她一个人在粪坑里爬,像蛆虫一样爬。在北京念书的四年里,他也没有再回到马坊街。苏有娟和父亲也没要他回去,他们想他了就到北京来看望他。他和家人之间形成了默契,如同同谋。即使参加了工作,他也没有回去。直到刘晓英死去之后,张亚东才回到马坊街。
可是当年的强奸发生得毫无征兆,那一天实在太热了,张亚东将在那一天度过十八岁。早上,苏有娟煮了两只鸡蛋给他吃。晚上计划到餐馆去吃一餐,参加者有张亚东和他的几个同学。家长一般不会去,那些同学给他准备了生日礼物,他们还要喝一点啤酒甚至白酒。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那是他们很早就开始筹划的一个饭局。那一天的前一天高考刚刚结束,有些同学哭着把中学里的课本全都烧掉了。张亚东没有烧,他一直是好孩子,考完了他就开始昏睡。那天早上吃完鸡蛋又接着睡。午饭时苏有娟喊不醒他,把碗端到床上去给他吃了,张亚东闭着眼睛吃饭。他睡得好沉啊,睡眠里没有一丝缝隙。但是在午间睡眠里——也就是苏有娟送饭给他吃过之后接下来的睡眠里,张亚东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梦里面无比喧闹。张亚东醒来后却怎么也想不起其中哪怕一点点内容。他出了一身臭汗,汗水粘在球衣球裤里。他坐在床上拼命地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也就是这时候,张亚东突然有了冲动。高考结束了,他不想再做好孩子,不想做勤奋好学上进的好学生。他妈的凭什么,我不!说清楚点吧,张亚东突然想干坏事,他妈的我就想做混蛋。突然到来的冲动如此强烈,就要堕落就要干最坏最坏的事。烧书算什么,要比那坏得多才行。但是张亚东一时半会又想不出具体的行动方案,最好是抢劫,抢劫路人,抢劫银行,或者抢劫运钞车。实在不行的话就去偷窃,到公汽上扒窃或者入室盗窃都行。
张亚东怀揣着这样的雄心壮志出了门,在他十八岁生日那一天,即使有做混蛋的愿望他多半也还是会无功而返,它仅仅是一道内心里的关口。他在马坊街上游逛,漫无目标以及无法操作或不知怎么去操作,使得张亚东抢劫偷窃的动机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他已经有些沮丧和游移,摇摇晃晃地往马坊街的下端走。光线明亮闷沉,实在不能抢劫和偷窃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算了吧,别勉强,张亚东尽力在说服自己。到河边去吹吹凉风,看看河里的船,或者游泳也行。不干点什么也没什么,张亚东这么想着居然游逛到了刘晓英的家门口。
游逛到这里之前没有丝毫的预谋,这里不是目标。刘晓英的房门虚掩着,他不知道它就是刘晓英的家,也不知道躺在里面的女人名叫刘晓英。在街上行走时应该见过她,但从前他不会留心这个成年女人。此时,他百无聊赖地扒在门缝往里瞅。张亚东看到了女人,她衣衫不整地躺在沙发上。半片衣衫敞开着,乳房若隐若现。搞女人吧,张亚东脑子里突然有惊雷炸响。这不是他计划之内的事情,但是此时却更可能实现。火苗腾地一下烧起来了,烈焰吞噬了张亚东。他全身炽热,手心出汗。做混蛋就做一次更坏的混蛋嘛,现在正是时候。张亚东冲进去,他手忙脚乱却又无比粗鲁地扑到刘晓英身上。那些之前揣摸到的知识以及对女人的假想,都派不上用场。他拼命撕扯女人的衣服,同时也撕扯自己。然后他没头没脑地撞击女人,天啦,居然让他撞进去了。莽撞少年此时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张亚东进入了刘晓英。十八岁男孩对四十三岁女人的身体入侵,在那一刻完成了。它当然是一次不会有任何争议的强奸,因为它在本质上违背了妇女的意愿,刘晓英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人竟会闯进家里来强奸她。
这几天刘晓英太累了,太悲伤了。生活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被悲伤击倒的时候。她在寻找她的儿子,有人说顾学农跟着一家从河南来的流动马戏团走了。说这话的人言之凿凿地证实,他曾亲眼看见顾学农上了河南马戏团的车。刘晓英信以为真,不仅仅有证言,还因为顾学农喜欢猴子。在马戏团逗留马坊街演出的那段日子里,顾学农是他们忠实的观众,他每天都要溜过去看演出。除了猴子,顾学农很可能还暗中迷恋着那个比他大几岁的姐姐。姐姐是驯猴子的演员,有人说他们在台上台下眉来眼去。所以,顾学农跟着马戏团走掉了应该是顺理成章。刘晓英于是到周边县城去追寻马戏团。他们既然在幸福县城演出过,也理应在其他县城演出。但是刘晓英连着跑了好几个地方,也没能见到他们的踪影,那些县城里的人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河南马戏团。
回到家里刘晓英无比绝望,她想到顾学农太没良心了。天气真热,又累又困。刘晓英没吃上午饭就倒在沙发上睡去了,睡之前她并不记得有没有关上房门。事实上房门只是虚掩着,张亚东因此闯进来了。他最初的动机只是做一个贼,没想到却强奸了一个女人。
刘晓英在睡梦中被弄醒了,她认识这男孩。顾学农经常跟这孩子一起玩,他是街坊苏有娟家的孩子。她曾经无数次看着这孩子背着书包,腼腆而羞涩地走在街上。可是现在他却像个小畜生正在强奸自己,太无法无天了,太伤天害理了,刘晓英既悲怆又愤怒。她拼死挣扎扭动,抓他的脸,唾他,可是都没用。刘晓英继续翻滚挣扎,她竟然翻到张亚东的身体上面来了。沙发那么小,这可真是奇迹,他们怎么没有掉到地上去?可是即使刘晓英翻到张亚东身体上面来了,张亚东仍然没有离开她。他死命地扯着她的腰。这可真让人恼火,刘晓英想抽身出来,却动弹不得。那样子丑陋极了,似乎刘晓英不是在挣扎,看上去仅仅只是性行为中的体位变化。刘晓英痛苦啊,无法忍受。好在她的手还能动。刘晓英揪住张亚东的头发,往死里撞他脑袋。那时候她是真想弄死他啊,这个不要脸的小畜生。弄死你!
正纠缠着,马进谷推门进来了。刘晓英突然间一下子清醒了,她毕竟到了这个岁数,经历的事多。她的脑子像闪电一样理清了所有头绪,是的,如果她把这个事情如实说出去,如果她告他强奸了她,那么也就意味着肯定是她亲手毁了这孩子。肯定会这样,听说他在学校里成绩很好,一定能考上好大学。突然间刘晓英的心里涌起了母性的慈悲,她要忍受屈辱放过他,救下这孩子。她已经失去了养子顾学农,不可以再毁掉邻居家的好孩子张亚东。天地良心,这女人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真是不明白,刘晓英本是恨着他的,甚至想要他死,转折是怎么到来的?毫无逻辑。都说张亚东是好孩子,即使他做下了这等下作的事情,刘晓英认定将来他能够改过自新,也还会是好孩子。她宁愿这样相信,为此她要一肩担下来。于是她对马进谷说,“是我,是我强奸了这孩子。”
那会儿张亚东正喷涌而出,刘晓英转过身去,从地上胡乱抓起一件衣服。她没有捂住自己,而是细心地捂在张亚东那里。他弓着身子,脑袋和脚从两头翘起,使劲咳嗽着,像是正在受着某种酷刑。
张亚东在刘晓英活着的时候再也没见到过她,这个女人在那次事件之后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张亚东对自己的审判却从没有结束,或许这场审判势必贯穿他生命里的始终,但是却不会有什么结果。
有关刘晓英后来的状况,张亚东都是从苏有娟那里获知的。
苏有娟很认真地不想活着,同时又很认真地通过药物来修复并维护自己的身体。她渴望安乐死,并把她的这一渴望告知张亚东,希望儿子能帮她了结心愿。因此苏有娟在她的晚年事实上是个错综复杂的人,充满了矛盾。张亚东有时候会认为母亲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不过是在撒娇,另一些时候又认为母亲这样想从来不乏真诚。她当然可以跟儿子撒娇,但是张亚东已经习惯于以法律来衡量事件的结局。他回来陪伴母亲,他们经常交谈,交谈的内容却又总是南辕北辙。但这不会影响他们,母亲跟儿子在一起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终归在一起。
张亚东告诉苏有娟,他说他想写回忆录了。人一晃怎么就到了写回忆录的年纪呢?他审过那么多案子,因此有太多想法,他需要记下这些东西。苏有娟对此不以为然,她认为拿笔写下来的东西都不可信。那么什么东西才是可信的呢?苏有娟说是脑子里想着从没有说出来也从没有写出来的东西,只有那些东西才是可信的!张亚东想了很久,这是对的。他说,这是母亲一生中说过的最为精辟的一句话。那么,如果把刘晓英写进他的回忆录,他又能怎么写?
刘晓英从此成了马坊街上公认的破鞋,她名声很臭,臭了满大街。谁都能当面骂她,当面唾她唾沫。马进谷甚至策划过要绑她在马坊街上游街,这件事并没有做成,但是赞成他这么做的人绝不在少数。马进谷这么恨她,不单单是他撞见了她强奸那个后来特别有出息的孩子。那孩子后来做了法官,是马坊街的骄傲。这当然是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却是马进谷直截了当去找过刘晓英。既然她是破鞋,既然她都强奸过那孩子了。她当然就是个下贱的烂货,谁都可以骑她,谁都可以搞她。他马进谷怎么就不能搞呢?可是刘晓英不让他靠近,她拿着一把剪刀护着自己。剪刀碰伤了马进谷的脸颊,马进谷虽然不至于破相,上面还是留下了疤痕。马坊街上有过马进谷这种经历的人不止他一个,他们都被刘晓英的剪刀伤害过。那多半是些上了年纪的男人,他们年轻时都曾经迷恋过刘晓英的美貌。等到强奸案发生,按老沈的话说虽不会受到法律惩处,却也应该受到道德谴责。那些人终于逮着机会了,以为可以落井下石一把。没想到刘晓英却成了个烈女子,即使在她临终前不得不以乞讨为生,她也没有屈从过谁。马进谷给过刘晓英一张百元大钞,但是她把那张钞票撕成了碎片,撕完钞票再出去乞讨。刘晓英只在马坊街乞讨,不去外面。她最终贫病交加,死在马坊街的街道上。
“她真乞讨过吗?”张亚东问道。
“谁呀?”
“刘晓英。”
“乞讨过,那哪能有假。”
“怎么就会这么落魄呢?”张亚东心有不甘,他老是觉着像是有谁有意给他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苏有娟躺在床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怎么就说到这上面了。
“养子跑了,她孤身一人嘛。”苏有娟说得慢条斯理。“她死得早,还不到七十就死了。”
“孤身一人有什么要紧。”
苏有娟白了他一眼,“不是孤身一人要不要紧,是她没了生活来源。她以前打打零工,帮人做些杂事。名声坏了以后,再没人找她做事情,就断了收入。”
刘晓英活着时,张亚东从没有回来。这是事实,没什么好说的。
“没想到她会这么惨,我一直故意不打听她的消息。”张亚东深思着,这些内容要不要也写进回忆录。
“我就知道。”苏有娟敷衍地应着。
“我以为忘掉她就没事了。”
“你能有什么事,”苏有娟说,“可是她永远都在打听你的消息。你读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在哪儿工作,她早早就弄得一清二楚。她不要脸也不怕丑,到处打探。等你读过研究生,做了法官,她好像比谁都高兴,满世界宣扬这事。她逢人就说,那孩子出息了,果真有出息。”
张亚东心酸得不行。“你以前从没告诉我。”
“我告诉你干什么。”
“事实上是我强奸了刘晓英,不是她强奸了我。”张亚东亲口对自己的母亲说出了这件事,但是他并不轻松,那块石头还在。
“我知道,这是肯定的。”苏有娟扑哧一声笑了,“明摆着的事实,还用你告诉我吗?”
“你早就知道?”
“至少当时我就知道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我去医院体检?为什么还要跟老沈报案?”
“假戏也要真做呀,”苏有娟严肃地说,“亏你还做了这么多年的法官,假戏不真做它能真得了吗?”
苏有娟真是明白啊,再没有比苏有娟更明白的母亲了。所以她想要在明白的时候就去安乐死,张亚东这会儿觉得,母亲这样想无可厚非。现在看来他们所有人都是同伙,包括他母亲,包括那些旁观者,他们一起帮他躲过了理应归他的牢狱之灾。但是张亚东虽然没有关进那座监狱,却被囚禁在了另一个地方,他被囚禁在他自己的内心里面,一生都不可能释放。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刑期可能是无期,一直要到他生命终结。可是苏有娟再聪明也不会想到这个,她以为在这件事情上面她的儿子占尽了便宜。
“因为我,”张亚东说,“她居然背了一辈子黑锅。”他又开始在手掌心里画太极图,他的母亲并不知道,在他的内心又在开庭了。“而且,她还背着黑锅乞讨度日。”
“她乞讨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大约不到一年的时间吧,她就死了。”苏有娟回忆当时的情景,她说,“当时有个好心人给了她一罐鸡汤,她喝完鸡汤后靠在自家门上睡过去了。”
尽管靠着自家的门,她的尸体仍然倒伏在大街上。
张亚东想象着那道门。正是从那道门缝里,他偷窥到了躺在沙发上的刘晓英。刘晓英出生在马坊街,她小时候家境相对要好一些,祖上做过酿酒生意。住在河边的人,祖上大都是挑水佬。酿酒呀染坊呀什么的算得上殷实人家,刘晓英没有嫁给挑水佬的后裔,门当户对嘛,她嫁给了一个染坊主的后代顾大忠。顾大忠精通阴阳八卦,他在马坊街上给人卜卦算命。夫妇俩没有生育,不知道是谁的原因,反正生不了。他们抱养了一个弃婴,取名叫顾学农。顾大忠精于算卦,却没有算出来这个弃婴将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弃刘晓英而去。顾学农离开马坊街,但他只是抛弃了养母,并没有抛弃养父。原因很简单,顾大忠只活了四十八岁。因此,顾学农离家出走时顾大忠已不在人世。传说顾大忠生前有过著名一卦,他告诉刘晓英,说他没办法陪她到五十岁。他果然死于四十八,在他死后,刘晓英再也不曾改嫁,她自己把这一卦说出来了。夫妇情深,她有多么信他,就有多么痛苦。顾大忠因为不能陪妻子走完人生,便早早抱养了一个弃婴。可是人算终归不如天算,顾学农也走了。
顾大忠这一卦是从刘晓英肚皮上的纹理中看出来的,有一天,顾大忠再次察看了刘晓英肚皮上的纹理。他笑着告诉她,在她四十几岁的时候将会背叛他和另一个男人好上。刘晓英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她怎么会背叛顾大忠呢?他一定是在瞎扯,但是顾大忠安慰她说没关系,因为那时候他已经不在,她想和谁好就和谁好吧。刘晓英在她死去之前,专门把这段话说给苏有娟听。苏有娟的记忆越来越好,所有的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为了让苏有娟相信,刘晓英神秘兮兮地躲在僻静处,特意把自个的肚皮亮出来给她看。苏有娟没看出纹理,只觉得那里脏兮兮的。可是刘晓英坚持说有纹理,她在嘴边竖着指头说顾大忠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个女人太可笑了,无耻得很。”苏有娟这样告诉张亚东,“到后来她已经疯疯癫癫了,神志不清。”苏有娟说,“她成了疯子,好几次鬼头鬼脑地跑到我跟前来。左看看右看看,见没人了便怯生生羞答答地叫我苏妈妈。你说可笑不可笑?居然叫我苏妈妈。鬼叫!你说不是疯子是什么。”
“叫你苏妈妈?”
“是啊。”
“怎么会这样?”张亚东痉挛着,他的喉咙那里有一把钳子,有人正在用力夹他。
“她可能真把你当成跟她好过的男人了。”苏有娟说。母亲确实有些累了,跟儿子聊着这样的家常真是味同嚼蜡。但是苏有娟并没有注意到张亚东正在迅速暗黑下去的脸色。实际上母亲对儿子暗黑的脸色缺少必要的警惕。苏有娟只有记忆,她对暗黑背后的内容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