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与相忘之辨

王蒙

相濡是一种艰难和温馨，是应该永远温习的宝贵精神资源；相忘是一种豁达和天真，是种更加开阔朗健的大境界。相濡乎，相忘乎？这是人生况味的几大悖论之一。

小时候读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故事，不懂也不太明白，开始受感动是后来读鲁迅的《题芥子园画谱》。

《题芥子园画谱》是鲁迅1935年题在《芥子园画谱》一书扉页上的一首诗，用来赠给他的妻子许广平女士的。诗的首句就是“十年携手共危艰”，十年了，我们手拉着手共同度过了这个艰难困苦、危殆危险的时刻。“以沫相濡亦可哀”，这十年当中，我们就像那干地上的两条鱼，互相吐着湿气。“聊借画图怡倦眼”，没有什么快乐的事，怎么办呢？找点儿小图画，找点儿《芥子园画谱》啊，使我们疲倦的眼睛能从这些画谱上得到―点儿快乐、得到—点儿舒畅。“此中甘苦两心知”，这种酸甜苦辣只有你知我知。

不知道为什么，光看《庄子》的原文看不懂，少年时代看了鲁迅给许广平的这首诗，有一种在悲凉、痛苦、孤独之中的安慰。

回过头来再看《庄子》里的原文：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在原文《大宗师》里，也只有几句话，屈指可数的几个字。意思是：泉水干涸了，被搁浅在陆地上的几条鱼互相吹湿，互相吐沫子，互相湿润于万—，以此多维持一会儿生命。这虽然很动人，却不如生活在江湖海洋之中各自过着幸福自由的生活，互相遗忘更美好。

相濡与相忘之辨，是庄子的一大发明。艰苦环境下的老友，在清明顺利的环境下反而可能少讲点儿友情交情，这并不值得伤感，却应该感到庆幸。庄子太懂得人情世态啦。他并不拘泥于道德化的幸福观。艰苦、险殆、压迫之下，也许会激活更多的友情义气，正如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在敌人的炮火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的时候，反而凸显了战友间的情谊，而幸福的与正常的生活条件下，也许人们更多的是去注意自己。

这个相忘定律又是庄子的伟大发现。他发现了道德化与幸福化有时候不完全同步，而一个权力系统应该给人民提供日益增长的幸福，主要是指民生方面的发展与改善，不能以“穷而好礼”“穷而有德”的标榜来掩饰自身在发展经济、改善民生、组织社会生活方面的尴尬。直到今天，庄子的这个发现仍然有效。

与此同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里还有一个很深奥的问题，就是我们是把道德放在第一位还是把幸福放在第一位？我们追求高尚和追求快乐，追求道德和追求幸福能不能结合起来？这是庄子的一个非常深的思想。

反过来说，相忘于江湖是不是就不道德呢？大家都到了水里头了，都到了洞庭湖、太湖了，非常大的湖，你还要张罗人家的事干什么啊，你自己不好好游，你老盯着别的鱼，怕它掉进去、沉底？这也不合乎道理。所以相忘于江湖不等于就没有道德。

这里还有一个有趣的说法，“相忘”似乎不是一个很讨人喜欢说法，德国的民歌歌唱的花朵名叫“毋忘我”。“苟富贵，无相忘”也是当年陈胜打工时候对穷哥们儿提出的祝愿。但相忘很可能成为个人自由的代价，首先是各顾各、AA制，才能充分地体现个体的自由。你想着我，我想着你，进入了江湖了，畅游于江湖了，你保留的还是相濡以沫的心理乃至生理习惯，你能获得个体身心的真正自由吗？

当然，这个问题也不能绝对化。怀念这种相濡以沫的时刻，怀念别人对自己的哪怕是涓滴之恩，这也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情操。一个人不应该忘记自己卑微的时刻，不应该忘记自己倒霉的时刻，不应该忘记在倒霉的时刻向你伸出援手的那些人，你虽然做不到涓滴之恩涌泉相报，但是起码你心里应该有这个数。

相濡乎，相忘乎？这是人生况味的几大悖论之一。相濡是一种艰难和温馨，是一种苦斗与友谊，是一种清纯和纪念，是应该永远温习的宝贵精神资源；相忘是一种豁达和天真，是一种心胸与天地，是一种提升与超越，是种更加开阔朗健的大境界，是迈向新水准新阶段的自我解放。

相濡以沫与相忘于江湖这样一个对比、变化，说起来令人感慨万分。毫无疑问，庄子是一个哲学家，因为他提出了这样些深刻的、理论的而且带有抽象的问题，给了你人生无限的滋味。但在这个问题上，庄子似乎更是一个文学家，一个悲凉却又豁达的诗人。（责任编辑/姚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