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密克诗集
2016-11-05董继平
董继平
房子
我的房子渐渐缩小
它正准备旅行
它露出刚毛
还有农靴。
我已经听见一只麻袋被拖往河边的声音,
我已经看见一条细得几近无形面粉的痕迹。
奇怪,
那肯定是那些
被碾磨成粉末的
无瑕之床呈现的洁白,
那肯定来自
厨房的餐桌
为了种植它的刀子
而在泥土中挖洞。
没有答案……一艘沉没的大帆船船头。
在它的水手心中,这幢老房子对着风而干杯。
可然后,一些人到来说:
到屠宰它的时候了。
冬天正在来临。
它的肉需要在烟里熏干。
躯体
这最后的大陆
依然有待被发现。
我的手在做梦,在建造
它的船。它把一袋骨头
当成船员,把一个盛满血的
啤酒瓶当成食物。
它熟悉吹向北方的气息。
每一夜,它都会随着
西方吹来的气息而驶向东方。
你的躯体睡眠时散发的芳香
就是在大海上目击到的陆栖鸟。
我的提示在最高的桅杆上。
凌晨四点,它恳求
在世界的边缘
点亮一盏风灯。
绿色灯罩
所有书里的所有书页
都是空白。
这是天大的秘密。
对此,读者相互之间
并没说什么。
在我的街区
每幢房子都是图书馆。
有一盏盏灯。
到深夜
严肃的女人们
强制实行彻底的沉默。
我不停地阅读,读得太多
读得眼睛酸痛。
那是一本天文学书,
或许是关于监狱建筑的
书。
对面,
那个自由思想家在飞快地
做笔记。
出口处,
我的父亲正在登记
借走一本与《日课经》①
大小相同的小册子。
我知道我比他年老得多。
我的头发花白,
大衣破旧,
在我翻开
下一页之前
都要舔湿我的食指。
①罗马天主教会中神职人员使用的祷告用书或祈祷书。
S寄来的明信片
迄今,我在这里遇见了两个荷马和一个维吉尔。
这就像一卷活生生的古典文学选集,
每天下午几乎都有雷霆闪电。
当邻居们相遇,他们就拍打
对方额头上的苍蝇,红着脸离开。
燃烧的谷仓边,我躺在吊床上
观看院落中的一棵桦树。
它一会儿跟风和烟雾角力,
一会儿又扬起拳头来诅咒众神。
对于刚刚乘坐消防车到达的希腊人
这当然让这棵桦树成了特洛伊人。
赞美诗
1
老人们在一边。
如果有裁缝,那就让他
双腿交叉席地而坐。
我的礼服一会儿就到了。
所有牧师都进入老鼠洞。
所有商人都进入生铁锭。以后我们会割断他们的喉咙。
把呵欠给予乞丐,
我们会看见他们将如何爬到呵欠里面。
把一磅要剥皮的洋葱给予思虑的人,
给予介于是与否之间的人。
如果疯子还需要,就把冠冕给予疯子。
把教士兵变成跳蚤的手册给予士兵。
没人去触摸儿童。
没人去铲走做梦的人。
2
我是骑驴的约瑟①的约瑟的约瑟。
星星的舌头上哼唱的风车。
哥伦布本人被链条捆在椅子上,
我是任何一个寻找扫帚贮藏室的人。
3
你必须理解我在夜里写这首诗,
他们的睡眠如海洋一样包围我。
她的名字叫玛丽,在所有名字中最神秘。
她是一片森林,伫立在时间的初始。
我是躺在森林中的人。这光线是我们的精液。
这片森林老了,比睡眠还老。
比我吟唱到最后的这首赞美诗还老。
①《圣经·旧约》中雅各和拉结的较年长的儿子,是以色列人一支部落的先祖。
勘误表
所谓雪
应该读作处女的齿印
所谓刀子应该读作
你像一声警笛
穿过我的骨头
所谓桌子应该读作马
所谓马应该读作我移民的包袱
苹果应该还是苹果
每当一顶帽子出现
就想起艾萨克·牛顿
正在读《旧约》
去掉所有句号吧
它们是我无法下决心
说出的话所带来的伤疤
把一根手指放在每一场日出上面
否则它会让你失明
那该死的蚂蚁还在忙碌
会留有时间去列出
所有错误来取代
所有的手、枪炮、猫头鹰、盘子
所有的雪茄、水塘、树林并抵达
那个啤酒瓶,我最大的错误
就是在我本该呼喊
她的名字的时候
我却获许写下来的那个词语
查尔斯·西密克
查尔斯·西密克是一个句子。
一个有头有尾的句子。
他是简单句还是复合句?
这取决于天气,
这取决于天上的星星。
这个句子的主语是什么?
主语就是你们所爱的查尔斯·西密克。
这个句子中有多少个动词?
吃饭、睡觉和性交就是其中的几个动词。
这个句子的宾语是什么?
小朋友们,宾语嘛,
还没看见呢。
谁在写这个难看的句子?
一个敲诈者,一个恋爱中的少女,
和一个求职者。
他们要用句号还是问号来结束呢?
他们要用惊叹号和墨水点来结束。
查尔斯·西密克的进一步冒险
我们的查尔斯·西密克怕死吗?
是的,查尔斯·西密克怕死。
他跪下来祈求永生吗?
不,他忙着用蜡笔涂绘情人节问候卡。
苍白得就像一块刚刚剁下的洋葱,
他仔细检查自己犯过的错误。
他的良心让他心神不宁吗?
只有当他在夜里躺下休息的时候。
他感觉到地狱之火在他上面合拢吗?
不,但他听到猎犬的吠叫。
他在宽恕中谦恭地抬起目光吗?
她的爱是他的法官,她的愤怒是他的陪审团。
某个漆黑的夜晚,朝上苍祷告,
他自己的舌头会割开他的喉咙。
《不尽的布鲁斯》(1986)
为了阿米莉娅的利益
在一个饱受内战蹂躏的国度,
管理着一家矗立在悬崖边上的旅馆。
我的心是它唯一的侍者。
我的大脑是它的中国厨师。
这是一个颓败的海边之地
前面停着一排被掏空了设备的豪华轿车,
大舞厅里,有猴子和好斗的公鸡,
盆栽的棕榈树疯长到了天花板。
黄昏时分,远处开阔的大海,
漫长而空寂的海滩,潮汐闪烁的微光,
阿米莉娅被求爱者和算命者团团围住,
她把眼睫和嘴唇涂成蓝色……
她恳求我去核对账目,
找出列宁是否曾在此住过,
巴斯特·基顿①、纳撒尼尔·霍桑②、
克莱伏的圣伯纳③,究竟谁写过爱情?
一家你把探戈跳到沉寂的旅馆
呈现出无声电影里的柏树外观的旅馆……
儿童们对想象中的朋友倾诉的旅馆……
一封重要信件的纸页飞翔的旅馆……
可现在,镜子套房中传来嗡嗡声。
阿米莉娅赤身裸体,黑棉搭在眼上。
在她情人的鹰钩鼻尖上面
似乎有一只苍蝇。
遥远的枪炮声之夜,遥远而舒适。
我端着放有苍蝇拍的银托盘走来。
啊,土耳其软糖!
悲剧的面具遮住她的阴毛。
①美国著名电影导演、编剧和演员(1895-1966)。
②19世纪美国著名小说家(1804-1864),代表作有《红字》等。
③中世纪天主教圣徒。
怎样圣歌化
1. 诗人
当别人睡觉,有人醒着,
当别人醒着,他在熟睡。
一个给万物画上“×”的文盲。
一个即将开着玩笑被绞死的人。
2.诗
诗就是夜贼为了
转移看家犬的注意力
而携带的一块肉。
拿剪刀奔跑的孩子
在因为爱和恐惧而疯狂的声音中
有人呼喊他的名字,
窗户打开。
早晨的暑热中,院落中的树
过得缓慢而无聊。
床头柜上,有
一只停了的钟,
一只装着冰水的大罐,
一只蜘蛛在罐里奋力拍打。
我的心跳得太快。
重归的宁静中,我能听见
邻居的草坪上
洒水龙头
在左右转动。
《神祇与魔鬼之书》(1990)
代词
很多人说
“它”
其他很多人没有
进一步
鉴别它就回答“它”
某只动物或某件东西
它们想得非常周到
我清楚
这个世界充满了那么多
陌生事物,把我们团团围住
世界
我仿佛是一棵巨大的遮阴树
伫立在那有一家小咖啡馆的侧街上。
霓虹啤酒招牌闪耀着“冰镇”一词。
夏日黄昏。
那孤独的顾客,貌似我的父亲,
俯身阅读一本印着小字的书
并未察觉那年轻侍者
正要给他端来一杯黑咖啡。
我有数不清的叶片,
却没有一片在移动。
我想,这是因为我们入迷了。
我们在世上无忧无虑。
天堂
在一个曾经叫做“地狱厨房”的街坊上
有一个乞丐声称在拉奏尼禄①的小提琴,
此时,城市在仲夏的暑热中燃烧;
有一个自称“克娄巴特拉”②的女理发师
在我的头上挥舞命运的剪刀
威胁要剪掉我的耳朵和鼻子;
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赤裸着
走在黎明时黑暗的侧街上。
我告诉自己,我肯定是在做梦。
这就像遇见一对斯芬克斯。
我期待他们长着翅膀和狮身:
他的胸膛刺着杂乱的花纹;
她的胸膛悬晃着硕大的乳房。
这发生得那么迅速,发生在那么久之前!
你知道就在破晓之前,一个人
渴望置身于拉上遮帘的房间
躺在凉爽的床单上的那个时辰吗?
并肩躺在太平间里的
美丽的自杀者,起身走进
外面第一缕光芒的那个时辰。
廉价旅馆的窗帘像海鸥
飞出窗口,而其他一切都寂静……
从地铁格栅里升起的蒸气……
闪烁着汗水的身体……
疯狂,你甚至可能会说,天堂!
①古罗马帝国皇帝、暴君(公元37-68)。
②古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最后一任法老,即“埃及艳后”。
在图书馆给奥克塔维奥
有一本书叫做
《天使词典》。
我知道,五十年来都没人
把它翻开,因为我一翻开
那封面就吱嘎作响,书页
就粉碎。在书里,我发现
天使们一度众多
如同苍蝇种类。
他们密密麻麻
挤满了黄昏的天空。
你不得不挥舞双臂
去挡开他们。
现在,太阳穿过
高大的窗户照射进来。
图书馆是静地。
天使和众神都蜷缩在
未曾翻开的黑暗之书里。
那个巨大的秘密就在
琼斯小姐每天都要一遍遍
巡视路过的某个书架上面。
她很高挑,因此她倾斜着
脑袋,仿佛在倾听什么。
那些书在低语。
我什么也没听见,而她却听得很真切。
稻草人
上帝被驳倒,魔鬼却没被驳倒。
这一年的西红柿有看头。
玛莎,就像你咬熟苹果那样
咬一咬西红柿吧。
每次咬过之后,都加上一点盐。
假如果汁顺着你的面颊
流淌到你赤裸的乳房上,
那就在厨房水槽上俯身吧。
从那里,你能看见你的丈夫
在一个最无望的念头进入他的脑海前
他猛然在空旷的田野上停下,
像稻草人一样展开双臂。
第十四街的诗
给德雷纳
那大喊自己是
爱之女神维纳斯的
拾荒女人
缺了两颗门牙。
这是一个漫长的街区,
深受世界末日预言家
流浪街头的盲音乐家
舔着自己身上挂锁的狗的青睐。
失踪儿童的照片
看着我们相遇又分离:
我,深深地鞠躬;她
把一根手指放在唇上
让它成为“我们的”秘密。
《失眠旅馆》(1992)
傍晚对弈
在我父亲愤怒的手中
那黑色皇后高高扬起
失眠症患者代表大会
圣母玛利亚,每个人都受到邀请:
耽于幻想的秘鲁牧羊人,
纽约人行道上的老人。
还有你,那睁着眼睛
在沉睡的孩子身边听雨的玩偶。
一个四周嵌满镜子的旅馆大舞厅。
当你躺在黑暗中,就想一想它吧。
它那装饰华丽的天花板上的天使,
那肯定置身于天堂的裸体仙女。
有一个舞台,一个诵经台,
一个拿着手电筒的引座员。
然而,有人会从他那布满钉子的床上
向这场聚会致辞。
失眠就像玄学。
在那里。
傍晚散步
树呵,你们装出一副
倾听我的想法的样子,
在我散步的这条路上俯身
此刻,你们都是陡峭的楼梯
夜晚从你们上面慢慢走下来。
高高的叶片就像我母亲的嘴唇
永远颤抖着,无法决定,
因为有一点风,
这就像听见嗓音,
或一张压抑笑声的嘴,
我们都可以适合于置身其中
突然被手捂住的黑暗的巨嘴。
万籁俱寂。别的
某个傍晚之光在前面漫游,
很久以前的丝裙的傍晚,
赤脚、散发的傍晚。
幸福的心,当你在阴影中追随它们
你迈出的脚步就多么沉重。
道路尽头,天空无云,蔚蓝。
夜鸟就像那些
不愿回家吃晚餐的孩子。
渐暗的林中迷路的孩子。
椅子
这把椅子曾经是欧几里得①的学生。
他的定律之书就放在那椅子座位上。
校舍窗户打开,
吹来的风翻动书页,
低语那些辉煌的证明。
太阳越过金色屋顶落下来。
影子们到处拉长,
可是欧几里得对此保持沉默。
①约公元前3世纪的古希腊数学家。
真正的历史
这不便谈及——
就像在旅行社职员的窗口中
世界地图上的一只苍蝇。
午后的酷暑中,那条街空寂
只有我年迈的父亲
为了更好地观察她
而把头靠在玻璃上
看见她把自己那个磨旧了的影子
从纽约吃力地拖到上海。
他不清楚是否要让自己的朋友警觉,
隔壁,那个理发师
把一条床单搭在头上,正在打盹。
《地狱中的婚礼》(1994)
奇迹玻璃公司
被搬过街道的
沉重的镜子,
我向你
和在你的里面短暂出现
并且
再也不相同的万物鞠躬:
这条街有粉红的天空,
一排排灰色的廉价公寓,
一只孤独的狗,
穿溜冰鞋的孩子,
买花的女人,
某个表情迷茫的人。
甚至被那我所看不见的人
搬过街道的金框镜子,
在你的里面
我也对他鞠躬。
天堂汽车旅馆
千百万人死了,每个人都无辜。
我待在我的房间里。总统
把战争说成是一剂魔幻的春药。
我惊愕地睁开眼睛。
镜子中,我的脸在我看起来
就像是一张被邮戵盖销过两次的邮票。
我生活得很好,然而生活可怕。
那一天,有那么多士兵,
那么多拥挤在路上的难民。
他们全都自然地
随着手之一触而消失。
历史舔着它那血淋淋的嘴角。
收费频道上,一对男女
在交换饥渴之吻,相互扯掉
对方的衣服,同时我关掉声音
继续观看,除了这显出
过多的红色和粉红色的
电视屏幕,房间里漆黑一片。
死者的钟
一天夜里,我与钟作伴。
时过子夜,它发出高昂的滴答声
仿佛害怕得不同寻常。
我解释说,那就像掠过墓园的
哨音。
无论怎样,我也告诉它说我明白。
在美国的每一个厨房里
曾经都有那样的钟。
如今工厂的窗户全都破碎。
上夜班的老人在卡戎①的渡船上。
我对钟说,你停止的那一天
他们备用的小轮子
将四散着滚进
很多难以发现的地方。
就想想它吧,我忘了给钟拧紧发条。
我们在黑暗中醒来。
我说:城市多么寂静。
我的妻子回答:就像死者的钟。
墙上的古董钟,
我听见了你童年的雪
开始飘落。
①希腊神话中直冥河上将亡魂渡到阴界去的冥府渡神。
阅读快感
我的父亲临终时
阅读卡萨诺瓦①自传。
我看着夜幕降临,
街对面的一些窗口亮起灯光。
一个窗口靠近玻璃处
有一个年轻女人在读书。
即使黑暗降临
她也久久不曾抬头。
余晖将尽的时候,
我希望她能抬起头来
那样我才能看见她的脸
她那张让我无限遐想的脸,
可是她的书肯定充满了悬念,
此外,四周安静得
每当她翻动一页书,
我都能听见我的父亲也翻动一页,
仿佛他们在读同一本书。
①卡萨诺瓦(1725-1798)意大利冒险家,以所写的包括其许多风流韵事的《自传》而著称。
因为残忍而被神化的人们
暴君们果真长着长长的手指?
在变成博物馆的阴暗的宫殿中
他们果真把自己的陷阱
设置在圣母画像下面?
我们都喜爱圣母望着天空的兴奋的目光。
我们也都喜爱裸体的维纳斯。
她面带笑容,于凌乱的床上
手放在胯部,望着我们。
她能看见这房子的主人潜藏在我们背后。
他老了,死尸一般苍白,打扮成
博物馆保安,戴着灰手套——
那当然是因为他的手沾满了殷红的血。
重大掩饰
世界挤满了业余侦探
致力于侦破悬案。
当我们的耳目闭上,他们的耳目就张开。
隐匿着很多刑事重罪的街道
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多么美丽。
犯罪很古老,日子却很新。
有人对着桌上的枪低语:
你很美丽。
夜间的野兽,那是他吗?
他在门上抓搔,请求使用电话。
十年后他仍在这里,
在厨房中洗涤她的碟子。
太阳照耀。线索通往
一些生活在你邻居的后院中
那辆生锈的灵车里的鸡。
它们的蛋呈现的白色确实阴险。
就在同一天,邮差承认
他跟一个富有的交际花订了婚
在镇上跟她度过了疯狂的一夜。
还有那一点:神圣的正义。
一个有着全球商业利益的偏执狂大亨
对待员工就像对待囚犯
可是偶尔也喜欢表现得
像身穿初次圣礼①衣裙的羞怯的小女孩。
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
①罗马天主教的一种仪式,一般是七八岁的儿童初次领食圣餐,表示正式被罗马天主教接受。
电视的黑屏
这个日子之恶的记忆
就像落满苍蝇的肉摊。
灵魂——穿过开启的窗口飞翔。
心,咀嚼起来也像狗的玩具球。
犹如在儿童的书里
一只靴子在我们大家上面抬起:
一只布满饰钉的军靴
蚂蚁在下面匆匆逃离。
哦,考狄利娅①,我叫李尔,我叫
普里莫·列维②。我赤裸地坐在
开启的窗户和电视的黑屏之间,
我的手和阳具沐浴在傍晚之火里。
①莎士比亚名剧《李尔王》中主人公李尔的小女儿,她温柔、善良、孝顺,是完美和正义的化身。
②20世纪意大利犹太作家(1919-1987)。
《遛黑猫》(1996)
艾米莉的主题
我亲爱的树,在冬天之光里
我再也认不出你们。
你们给我一个我可以不用的提示:
世界很老,始终衰老,
这个下午,世界上没有什么新东西。
花园可能是被勒令关闭的当铺窗口
而我正在里面
研究每一件积满灰尘的物品。
我的每一个念头都被匿名作者
捉刀代写下来。每当他们敲击
布满蛛网的打字机键盘,我都战栗。
幸好今天黑暗迅速降临。
很快,邻居们就在焚烧树叶,
也许还有其他一些东西。
后来,我看见孩子们围绕火堆奔跑,
火光中,他们的脸露出恶魔般的神色。
我祖母还是少女时
吉普赛人告诉她的事情
战争、疾病和饥荒,会让你成为它们最宠爱的孙女。
你会像看无声电影的盲人。
你会把洋葱和你的心一同剁碎
放进同一口灼热的煮锅。
你的孩子会睡在系着绳子的衣箱里。
你的丈夫每一夜都会亲吻你的乳房
仿佛你的双乳是两块墓碑。
乌鸦早已在为你和你的人而梳理自己。
你的长子会躺下,苍蝇落在嘴唇上,没有笑容,也没抬手。
你会嫉妒你在一生中遇见的每一只蚂蚁,每一棵路边的野草。
你的灵与肉会各自屈从地坐着,咀嚼同一块口香糖。
魔鬼会说:小美人儿,你有待出售吗?
殡仪业者会给你的孙子买一件玩具。
即使在临终时,你的头脑也会是马蜂窝。
你会对上帝祈祷,而上帝会挂出他不愿被打扰的牌子。
没有更多的问题了,那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水沟里的沉思
难以描述的事物!
难以形容的事物!
夏夜的气味。
武弗雷白葡萄酒①制成的兔头,
安第斯山的长笛。
紫光中的树顶。
黄昏时,街道渐渐空寂下去
如同带着黄金一刻的隐退的记忆。
人群留下的最后一个人
正匆匆离开
他举着双手
仿佛在试图摸索那些
也系着他的精巧之线。
我倚着邮箱而坐,
多年前我把一封情书投进这邮箱
它依然在里面对我低语,
时而又沉默不语。
一个阳光照亮的寂静角落,仅仅
因为一只正要穿越的黑猫而空寂。
一种依然有待发生的生活的空气,
颜色暗淡又心不在焉的空气。
①法国出产的一种白葡萄酒。
征服的英雄累了
我常常在你的窗口
连续坐上几个小时,看你打盹。
你可能在医科学校
锯着尸体。
你可能穿着法衣引导人们
进入战争,
发明一种新的土豆刨刀,等等,
你把脸转向墙壁
来接受我善意的警告,
我善意的规劝。
蓝色的黄昏和夜晚的幽暗
是你真正的密友。
在时间遗忘的街上,火灾受损物品的
拍卖传单四处飞翔,十岁的刺客
快速转动手枪,猫躲到
生锈的小车下面。
你恳求:看在基督的份上,关掉灯吧!
恐怕这不可能。
明亮的阳光,蓝天,
窗台上啁啾着跳动的小鸟
都完全合法。
蒙眼捉迷藏
死神是一个早起者。
你真的不得不
从他在街上伸向你的手臂下
迅速溜过去。
当他团团转动,
他的指甲擦你而过,
你睁大了眼睛,
把自己紧贴在墙上,
在早已挤满了
学童的人行道上,
他戴着白色眼罩,
手臂像荷兰风车,
或者像巨大的剪刀。
厨房帮工
我是你的砧板,
你的煎锅,
你切碎洋葱
和割伤
指头的刀子。
花园中,树叶
犹如小小的猎鸟
四处飞翔。
你沉醉的客人
举着酒杯
参加最后的晚餐,
把持桌子
还大声抱怨,
天空降临下来。
聪明的厨师,让我
把你的眼镜窃取一会儿
以便去窥视锅里——
那里面,幸福的原因
带着很多只有你
才知道名字的秘密配料
和调料
冒着泡溢出来。
屠宰场的苍蝇
傍晚,它们血淋淋的脚
跑过我课本的书页。
我闭着眼睛仍能听见
我们街上的树
抑郁地对夏天道别,
有人在家里回想
疲倦的老牛,它们踌躇,
就在刀锋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终于开始产生怀疑。
夜总会的午夜
你是破旧的夜总会唯一的主人吗?
你是它唯一的顾客,唯一的调酒师,
在空桌附近巡游的唯一侍者吗?
在凌晨时分,你跟黑白电影中的已故影星
一起上演的裸女表演秀吗?
你的办公室位于楼上的霓虹灯上面,
还是深深地位于潮湿的老鼠地窖下面?
大胡子俄罗斯思想家是你的隐名合伙人吗?
你有一个叫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看门人吗?
今夜傅满洲①要来吗?
艾米莉·狄金森小姐要来吗?
你恰好有一颗不朽的灵魂吗?
你暗中怀疑你没有不朽的灵魂吗?
那就是在这下流场所关闭很久以后
你在黑暗中投掷一对白色骰子的原因吗?
①英国小说家萨克斯·罗默创作的系列小说中的虚构人物,号称史上最邪恶的亚洲人。
《稻草人》(1999)
服装史
大礼帽和双排扣黑色礼服,
你们用手杖
指着世界地图,
把我的命运永远固定在一个圆点上。
就在接下来的一页,我已经
看见了我的白色水手服
残存在一座遭到轰炸而浓烟滚滚的
大楼废墟的衣架上摇晃。
那浓烟犹如一条长裙
侧边被撕裂,赋予大腿
在1944页上的舞厅镜子中间
跳起探戈时移动的自由。
侦探
我对书桌上的词典说,现在
我的职责就是要在没有线索之处
找到线索。我的窗口那边的世界
已经模糊难辨,
墙上的钟也如此。
我可以划亮火柴来确定自己的方向
与此同时,那颗停止跳动的
心,静息得犹如腾空的
大楼,电梯停止运行,
一粒粒尘埃留在原地。
沉寂的侦探时刻
在圣母面前手持拖把
沿着长长的走廊曳行
试图扭动门柄,扭动我的门柄。
我会说,那就是有点年迈的我
坐在顾客的椅子上流汗。
不要打探此事。
我要到他休息时才靠近。
北美常见昆虫
大黄蜂,刺兵蝽,摩门蟋蟀,
它们似乎都在那外面
某处的观众席中,
在乔的车库后面,在河狸池塘畔
驯蛇人的教堂边
高大的野草丛中。
弗州蛱蝶赤着脚,斜倚着。
暗影眼蝶一直在观光
还感染了寒颤。书蠹
正在阅读葛底斯堡战役①。
大刀螳螂再度祈祷。
现在,那只鼠蚤感到多情,
金龟子选择了在林中
柔声轻奏。黑寡妇蜻蜓
在走向可怕的死亡之前
把腿分开,可以戴上一副
定制的迷你小蜘蛛太阳镜。
①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南部一城镇。美国内战期间,南北双方军队在此血战,最终以北方军队获胜。后来林肯总统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讲》也在此处发表。
在美发学院修面
在我那就像流鼻血时扬起的头颅中
当然有十几个
我自己的复制人物,
他们缩小了很多,戴着万圣节面具。
他们坐在同一张长桌边
以一副阴谋家的样子争论
我那令人困惑的真实身份,
那矛盾的证据
像一叠迅速搓洗的肮脏的明信片:
在这里,他把某个人的粉红色短衬裤
挂在墓碑上,在阿马里洛①的酒吧里
抽雪茄,在夜间读哲学,
向刽子手询问电椅的操作方式……
我大叫,这他妈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学徒美发师闻声匆匆跑过来
把一条热腾腾的毛巾扔在我的眼睛上面。
①美国得克萨斯州城市。
性欲之书
所有书上的书页都一片空白。
镇上图书馆里的深夜读者
对此并无抱怨。
他们仅仅独自抬起头
查阅那支配沉默的预兆,
在他们舔湿指头之前
显得狡黠,似乎在打瞌睡,
因为在翻动沉甸甸的书页的同时
他们也小心翼翼地
捏着纸页的一角。
灯罩翠绿的台灯下
就着一汪黄色的光芒,
在我赤裸的双臂捧着翻开的
那本厚重的天文图集里,
星图成了一派白色。
在借书登记台,年轻的参宿四①
把我汗涔岑的额头当作镜子
正在涂红她的嘴唇。
她那转来转去的舌头
是夜空中长长的彗尾。
①一颗处于猎户座的红超巨星,距地球572光年。
愚人船
我是乌鸦巢里的偷渡者。
我的旧情书是一片片扬起的帆。
一封情书说:“今天啜泣了很久。”
船长的桌子上,一个圆脸修女
吃着一只金甲虫。
一群白衬衣正飞向
非洲的一根晾衣绳。
船长一言不发地捻弄着小胡子。
波浪上面,我看见卖花人
在鲨鱼的脊背上
把粉红色玫瑰投递给那修女。
情诗
羽毛掸子。
低语编织的鸟笼。
黑猫的尾巴。
我是手持张开的剪刀
奔跑的孩子。
我的眼睛被蒙住。
你是一颗在黑林中
剧跳的心。
摩天轮发出的尖叫。
就这样,双手叉腰
又跺脚的
女巫。
集市之夜。
木管乐队。
人群中两个盲目的扒手。
空想家学校
老师闭眼而坐。
当你独自下棋,移动棋子的始终是你。
我在最后一排,手掌上有一只萤火虫。
那红色发辫的少女,谁见过那红色发辫的少女?
你相信那比真理还真的事情吗?
即使当你很清楚没人要来,你也竖起耳朵吗?
那说明你额头上线条的原因吗?
你无形的朋友,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疾风滑行,停下来倾听。
囚犯翻开那放在膝上的大部头词典。
地板冰冷,他赤裸双脚。
众神咀嚼的玩具,那是他吗?
你盯着又盯着每一块黑色的窗玻璃
仿佛那就是你面无笑容的父母的照片?
你想念那纸牌房子吗?
那在深夜里悲伤的咳嗽,是你发出的吗?
《夜间的野餐》(2001)
三道门
尽管这道门被踢踹
被众多指纹弄脏
它也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有人想进入
真糟。
现在整个街坊都看得见
昨天深夜和前天深夜
发生的事情。
两只攥紧的拳头
高高举起
锤击又锤击,
请求上帝
作证。
我怀疑,
这道门的铰链
因为看见太多的脚卡在里面
而发出一种
令人厌恶的尖叫。
仅仅在一分钟前
某个家伙
一脸应该小心谨慎的表情
渐渐隐退。
一个孩子的尖叫,
一只遭到踢踹的狗的吠叫
和疯狂的笑语
追随他。
我听见邻居的纱门
在黎明时吱嘎打开
让猫进来
发出那犹如舞台低语的声音
进入依然黑暗的厨房。
我能感觉到那只黑猫
用光秃的腿摩擦身体
然后用粗糙的红舌头
第一次舔食
碟子中发光的冷牛奶。
看不见的手
纪念比尔·马修斯
它干自己的事情,
捕捉苍蝇,
高兴时就放走它们。
我们什么也没干。
我们仅仅注意谁失踪了。
面包从餐桌上消失了
那年迈的意大利侍者
给我们又端来一瓶葡萄酒,
他的那只白色小狗
到处跟随他。
阳光灿烂的日子被偷走了
那漫长而幸福的一年
仿佛是抛撒在一个少女
头发上的五彩纸屑,
也同样有人偷窃。
他们在街上所称呼的
是在商店顺手牵羊,
这个在最后一攫之前
短暂的喘息者。
《我无声的随从》(2005)
对丢失之物的描述
它从来就没有名字,
我也记不起我是怎样找到它的。
我把它像一颗丢失的纽扣
携带在衣兜里
除非它不是纽扣。
吸血鬼电影,
通宵营业的自助餐厅,
黑暗的酒吧间
和弹子房,
在雨水冲洗光滑的街上。
它就像梦中的影子,
钉在别针上的天使,
过着一种安静而寻常的生活,
然后我把它丢失了。
岁月随着自己的
一排无名车站而经过,
直到有人告诉我这就是它。
我真傻啊,
我下到一个空荡荡的站台
却不见镇子的踪影。
着色练习
这条街可以使用一点阴影
这也同样适用于那个在太阳下
独自玩耍的小男孩
在他身后,一个影子犹如黑色小猫疾驰。
他的父母坐在拉上帘子的屋里。
通往地窖的楼梯
除了偶尔来往的觅食者
几乎再也没有使用过。
傍晚的影子来临,就像一群化妆演出
《哈姆莱特》的流动剧团演员。
它们藏在旧法院大楼外面的
树林中,度过了白天。
现在艰难的职责来临:
怎么处理墓园中的墓碑?
太阳不在乎模糊
可我在乎。我打开门让它们进来。
二手服装店
在一大堆过去的
生活中,你到处翻寻
一件合身的衣服,
洗得干净,刚刚熨过,
可是衣领磨破。
身穿黑衣的人体模型
站在门前向你致意。
他的眼睛不会让你离开。
他的小胡子似乎是用
灭掉的雪茄烟头画上去的。
当你转身逃逸,
叠成塔状的裤子堆在倾斜,
一大摞叠成塔状的帽子在倒塌——
那就像被迅疾的手
捂住的疯狂叫喊。
二手书店
在从未翻开的长篇小说中,情侣们牵手。
印有黄瓜汤食谱的那一页失踪了。
一个死人写到他在农场上的幸福童年,
或者乘坐热气球飘过伊利湖①。
一阵气流骤然合上他那本捧在我手中的书,
同时,一个哲学家询问怎样才有可能
维护那正统的神学教义
去永远惩罚被诅咒者?
让我们想想。埃及旅行指南的书页间
可能有沙子,甚至还有一只曾经咬过
一个神秘侍女屁股的死跳蚤——
那侍女,用目光的铅笔挑逗性地涂写下自己的名字。
①北美五大湖之一,为加拿大和美国共有。
失眠的蟋蟀
我要把你放进我枕头上的小笼。
沉寂加深的时候
你将陪伴我
时时警告我。
我的父亲在浴室里过夜
思考他生活的意义。
我们全然忘记了他,
到早晨才发现他熟睡在那里。
哦,缄默的墙,天花板
还有黑暗中的镜子,
我听见他的怀表在他的坟墓上滴滴答答——
要不然那就是一只蟋蟀?
同样高大的草丛中
几只孤独的萤火虫
在他黑色的外衣尾部
创造着永恒。
电台听众热线节目
“当外星人绑架我
我侥幸带着一本《圣经》……”
我对着收音机大叫:美利坚,
即使在凌晨两点,你也是个疯人院!
不,我收回这句话!
你是墓园里的石头天使
聆听着天上的大雁
你的眼睛被积雪蒙蔽。
轮到我自白
一只狗试图写一首关于它为何吠叫的诗,
亲爱的读者,那就是我!
他们即将把我踢出图书馆
可是我警告他们,
我的主人无形而全能。
可他们还是拉着我的尾巴把我拽了出去。
公园中,鸟儿们自由地讲述自己的烦恼。
我看见一个老妇在长椅上
一边看着小镜,一边用想象的剪刀
剪着自己的白色卷发。
然后我什么也没说,
可是那天夜里,我耷拉着躺在地板上,
咀嚼这支铅笔,
时时发出叹息,
还低声怒吼——怒吼那外面
我无法鼓起勇气去命名的东西。
人人都失去了时间的线索
一座教堂大开的门。
一只轮胎泄气的灵车。
老祖母在人行道上
倚着拐杖侧耳倾听。
那没人见过的寄宿者,
在她楼上的浴室中放水。
小男孩爬上屋顶
与云朵作伴。
一个老人拿着一把椅子
和一根绳子走进后院
似乎打算上吊自尽,
然后坐下来,失去了时间的线索。
雪意之晨的忧郁
翻译家是忠实于原文的读者
他戴着厚厚的眼镜
凝望窗外的
雪地和灌丛——
那犹如一张白纸
用一种他并不认识其任何词语
就熟知的语言
而迅速写满了潦草笔迹。
如今,如此安静的就只有
那目光洞悉和心灵凭直觉知晓
其成语的东西,甚至毫无
在那没有词语的白色词典中
翻动书页的微弱的沙沙声——
那里,在降临的黑暗中
无论有什么词语渐渐模糊之前
都让翻译家用来帮助自己。
《那小小的东西》(2008)
蟑螂旅馆的夜班店员
我是秘密巡视员,巡视那灯光幽暗的走廊,
检查坏灯泡和出口的红色标志,
还有那显示出有人无数次
试图暴力闯入的痕迹的门,
那是女服务员在午夜铺床的声音?
婚礼套房中传来的
数点伪钞的沙沙声?
细齿梳子梳过花白头发的声音?
“永恒是镜子和蛛网”,
有人用口红在电梯里涂写。
我最好拿到总钥匙,亲自去看看。
我最好还带上一盒火柴。
戏剧之夜
你轮流做你自己,
做别人,
对镜子致辞,对鱼缸里的金鱼
吐露自己的委屈。
你的皇后格特鲁德和奥菲丽娅
打着鼾声越过镇子。
你父亲的幽灵在浴室里
阅读《修女的秘密生活》,
而你来回踱步
攥紧或松开拳头,
仿佛在筹划一场谋杀,
或更像是筹划你在十字架上的受难。
要不然,你就冻僵似地直立
仿佛一个如此明显,如此宏大的念头
进入了你的脑海
而且特别让你无言。
你注意到外面开始下雪了。
你把发烧的额头
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观看雪花一次一片
倦怠地飘落到
喂鸟的破食槽和老狗的坟墓上。
酷似者
我年轻时,女人们常常把我拉到一边
告诉我说我让她们想起了
死去的兄长、叔父、已故的情侣。
他们有些人蓄着大胡子。
我的一个酷似者躺在浴缸里割腕。
另一个酷似者出去散步
却再也没从林中回来。
那是傍晚,当然是在很久以前。
一个人优雅地弹奏钢琴
因此陌生人来敲他的门。
另一个人乘坐热气球去旅行。
人们最后一次看见我活着:
我要么戴着墨镜
在地铁上读《圣经》,
要么横越街道,对自己大笑。
灯光到处亮着
千万不要告诉皇帝夜幕正在降临。
他的军队正在追逐影子,
逮捕夜鹰和隐夜鸫
对镇子和村庄放火。
都城中,他们走来走去
没收钟表,焚烧异教徒,
在屋顶上绘画日出
如此我们才能互道早安。
被抓来的公鸡在囚禁中啼叫。
园子里的花朵被迫保持开放,
然而,块块黑斑依然铺展在宫殿地板上
无论怎样擦洗,都无法擦掉。
秘史
我房间里的灯光:
它的情绪摇摆,
幽暗的早晨阴沉下来,
夏天入迷。
墙上的蜘蛛,
迟迟亮起的灯盏,
留在床边的鞋,
我是你们卑微的抄写员。
一团团尘埃,角落里
简朴的灵魂交换意见。
她丢失的珍珠耳环,
依然有待被发现。
飘雪的沉寂,
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夜晚,
却不料还会归来。
我是你们卑微的抄写员。
永恒的孤儿
一天夜里,你和我散步。
月亮如此皎洁
我们看得见树下的小路。
然后,云层遮住了月亮,
我们不得不摸索前行
直到我们赤脚踏上沙子,
听见猛然冲击的波涛。
你还记得你告诉我
“这一刻之外的一切都是谎言”?
黑暗中,我们
就在水边脱衣,
那时我没有任何回应,
只是从手腕上悄悄脱下手表,
扔进了大海。
《伪装大师》(2010)
黑暗中潦草写成
街上传来一声呼喊。
有人与他的魔鬼冲突,相持不下。
然后恢复了平静。
风吹来,搅乱叶片。
巢中之鸟
希望在摇篮中重新入睡。
夜晚变得凉爽。
水沟里的一缕缕血
等待日出。
老人
一天,我退到一个黑暗的角落,
我发现一个男孩
被老师和同学遗忘在那里,
他的肩头无力地下垂,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
我说,朋友,
当你站在这里面壁的时候,
他们射杀了一个总统,
某个家伙在月球上行走,
多莉,一个我们大家都喜欢的女孩,
在圣莫尼卡①的一个旅馆房间
吞服了太多的安眠药,死了。
我偶尔想起你,
倾听粉笔在黑板上
吱吱发出的声音,
埋头做功课的
不知名的孩子的
叹息和窃窃私语,
在夜里奔跑的耗子。
无法形容的可爱幻景
肯定在你的痛苦中对你出现:
漫长的六月傍晚无云的天空,
我们果园中结满樱桃的树,
让你渴望,想跟我在一起,
在纽约城里驾驶计程车。
①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城市。
南希·简
祖母在临终之床上大笑。
永恒——这个安静者在监听。
我们就像围绕油灯的飞蛾。
就像被塞到阁楼上的破布娃娃。
一只猫衔着一口羽毛走进来。
(那又怎样?)
一个乡间小店,挤满掘墓人的孩子,在买糖果。
(那就是我们在那一夜的外表。)
正在泵入天然气的年轻人说到他的朋友:云。
这是多么悲伤的故事,让每个人都大笑。
一只鸟在树上鸣叫,却没有得到回应。
那个最后时刻的美
就像日落时海湾上的红帆,
或者像摆脱车身的车轮
独自去漫游世界。
黑暗的是夜晚
崩溃于世界末日的标志下面,
你在街上漫游
深信那一天会来临
你会遇见上帝
当人群推挤着
走向地铁入口
他的脸就短暂显现。
夜晚降临,你带着
你破烂的雨衣,
你花白的胡子和飘扬的头发,
还有你那块警告说上帝不满的
自制标牌而消失。
以前,我没有更多事情可干,
我遵循你通常的路线,
朝着门口和贫民们
喜爱的小巷里面窥视,
疑惑你在世上有一个朋友,
还是孤孤单单?
像乌鸦一样坚持下去
是谁授权你为这些
没有叶片的树木说话?
你能解释
风想跟挂在晾衣绳上的
男式衬衣和女式睡衣
干什么吗?
对于乌云你知道些什么呢?
飘满落叶的水塘呢?
车道上生锈的旧汽车模型呢?
是谁允许你
看着扔进水沟的啤酒罐?
路边的白色十字架?
安置在寡妇院落里的秋千?
问问你自己吧,话语是否充分,
或者你是否最好离去
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
像乌鸦一样坚持下去?
空缺的人
有人迟迟回家
窗口中留给他的灯盏
破晓时还亮着,
会亮到好几个月以后。
夜里,我们的小街漆黑一片。
鸟笼早早就被罩上。
鱼缸里,金鱼几乎不动。
就连门廊上的灯也熄了,
只有他的窗口还亮着,
让蛾子去致以敬意,
直到天气变冷
屋顶上铺满皑皑的白雪。
孤独
你曾经拥有的家
小于一只火柴盒——
要不然就辽阔得如同缀满群星的天空——
你是那里面的唯一房客
对让你抓挠的跳蚤心怀谢意
正当你坐着回忆夜晚
有人敲响了你的门。
你害怕开门,可当你开门,
她站在外面向你借蜡烛。
你告诉她你没有蜡烛。
你们俩面对面伫立
相互转身之前
丝毫想不起要说的事情。
木偶制作者
他害怕孤独,于是制造了我们。
他害怕永恒,于是给了我们时间。
我听见他的白色拐杖
在走廊上来回重重落下的声音。
我期待邻居们抱怨,但鸦雀无声。
那哭泣的小女孩
当她的爸爸上床挨着她
才安静下来。
现在是差一刻到两点。
在这条转暗的当铺、福利旅馆
和廉价公寓的街上,
一两个衣衫褴褛的木偶无眠。
墓边演说
我们故去的朋友憎恨蓝天,
引用《圣经》的布道者,
亲吻婴儿的政客,
无比可爱的女人。
他喜欢教堂中的醉汉,
玩排球的裸体主义者,
交朋友的迷途之狗,
一边排粪一边歌唱好天气的鸟。
暗淡的棋盘
因为夜色已经降临,
在公园的小桌前
很难看见谁在下棋,
谁在观看这场博弈,
他们一言不发
全神贯注思考下一步棋。
他们的晚餐正在变凉。
他们的妻子站在后面
担心他们生病
而在这里,他们犹豫不决
警惕着最后看见的白色皇后
攫取一个黑色兵卒。
先生,你是谁?
我只是支支吾吾的老人,
为一个从不曾
对我
说话的神表演口技。
那个神长着一对山羊眼
在漫长的夏日黄昏
在某一片高山草甸
独自吃草。
《疯子》(2015)
今日菜单
先生,我们拥有的一切
只是一只空碗和一把勺子
给你去
大口大口啜食虚无,
让那种声音听起来就像
你在喝一种浓稠、暗黑的汤,
腾腾的热气
从那空碗中冒出来。
疯子
一下午
同一片雪花
从灰白的天空不停地飘落,
飘落又飘落
为了再度飘落
而从地上
爬起来,
但是,当夜晚溜达过来
查看有何事之际
它现在却更为隐秘
更为小心谨慎地飘落。
永恒
小店,你出售的
只是蛛网和影子?
我在你的内部
看见我那苍白的反影
就像绅士一般的夜贼
无法决定究竟是拿走
一条珍珠项链
还是墙上的古董挂钟。
雨水模糊了其余的东西,
自玻璃涓涓流下
我把额头贴在玻璃上
仿佛要冷却发热的头脑。
词典
也许其中的某处有一个词
来描绘这个早晨的世界,
这个词乐于以晨曦的方式
把黑暗逐出
商店橱窗和门道。
而另一个词,则以晨曦的方式
逗留在一副金丝眼镜上面——
昨夜有人将它掉在了人行道上
他责备自己或突然放声歌唱
盲目地摇摇晃晃地离开。
白色的迷宫
在每一张白纸上面
都有一个迷宫在等你。
因此,提防那头怪物吧——
它守护着迷宫
冲向你的生活会隐形,
而你仅仅以一支笔为武器。
提防那个少女吧
她将赶来,用敏慧
和一团线援救你,
然后牵着你的鼻子
从一个迷宫走向另一个迷宫。
秃树
在十一月下午隐退的光芒中
它们是恐怖片中的铁杆粉丝,
对于它们,池塘灰白的表面
看起来就像是银幕。
反映在银幕上的摇曳的枝条
就像盲人的手指
摸索着,以便触及某个人的脸
在头上飞翔的大雁声中,
在一支孤独的猎枪声中,
在拖车外面的狗吠中
那个人大声呼唤着走向它们
因为有人要赶紧放他进去。
夜间的音乐
流过我房子的小溪,
我喜欢夜幕降临时
只有我们俩醒着时
你对自己哼唱的那种曲调。
你以我为伴
因此我无惧
那包围我床铺的黑暗
和我脑海里
那些在老教堂和墓地之间
蝙蝠一般弯曲地飞翔的念头。
水手辛巴达①
在黑暗乡间的冬夜,
穷人和老人在家里
仅仅点亮一盏灯,
那光芒虚弱,不容易看见,
就像有人在看不见陆地的地方
划动过小船,
并放下船桨
来休息,点燃一支烟
四周环绕着静悄悄的大海——
要不然它们就会成为
被飘雪压抑得寂静的黑暗田野?
①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记载的著名的航海家,他游遍七海,其间有无数的历险和奇遇。
我们的游戏室
我们在行凶的
谋杀者的阴影中玩游戏,
用泥巴捏出士兵,
当我们玩够了
就踩在它们上面。
走在街上的少女
拿来面包让我们果腹。
夜里,当我们蜷缩在门口
一只跛脚的老狗
就让我们取暖。
我的朋友,我的玩伴,
在我们听见枪声
并迅速缩下脑袋之后
我们从来没有看见死者,
只看见鸟儿飞散。
傍晚的堕落
这是光与影在角落
联姻的方式,
此时,夜晚拥挤
在我们背后观看,
也许仅仅用一根燃烧的火柴棍
就让我们惊讶不已,
它留在某个忘记了
为何把它划燃的人的手里,
除非是为那迷失的狗划燃
让它穿过杂草丛生的土地
掠过涂脂抹粉的女人
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