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中的鹤影
2016-11-05马力
马力,著有散文集《鸿影雪痕》、《南北行吟》、《走遍名山》、《走遍名水》、《什刹海的心灵游吟》、《纸上烟霞》、《昨日楼台》和《桥边杂俎》,文学评论集《山水文心》,专著《中国现代风景散文史》(上下卷),大型画册《魅力长江》等。
松嫩平原上的这块湿地,有一个蒙古人留下的名字:扎龙。很久了,湿地在人们那里是被看成荒泽的。这个“荒”字,灭了人的踪迹。还能剩下什么呢?只有一片寂静。寂静是宇宙的纯粹状态,以一种恒久的力量维持着生态的平衡。
进了腊月,看不见波纹的漾动、浪花的叠卷——冬天给了扎龙湖一张苍白的脸,浮显着僵冷的表情。弥漫的雪色映彻四处,上下炫出的青光,一闪一闪地发亮。色彩不再丰富的天空,失去激情似的,像夜晚一样宁寂。风撩起单调的声音,为草木的残骸催眠。能够随风发出响动的是芦苇。芦苇不劳烦谁来种植,有水的滋润,自己就能蹿起来,长势总那么旺,盖过芊绵的蒲草,这儿一片,那儿一片,恣肆地挤满湖滩。我们一群人往里走的时候,对面过来一辆满载的卡车,厚厚的苇子一捆压着一捆,两端奓出车厢,像一座沉重的山。这是往哪儿运呢?
从前我在兴凯湖,满湖的苇子绿得接了天,哪个湖汊里的苇子长得好,早就有人惦记上了,瞅着眼馋,巴望着秋风赶紧把满塘的苇色吹黄,早点在芦苇成熟的味道里磨亮镰刀。一到冬天,湖面刚上冻,汉子们就抢着动刀了。钐镰最好使,贴着苇根狂抡,哗啦啦,眨眼就偃伏一片。厚道的苇子连气都不吭一声,被绑成捆,装上马车,往造纸厂送,在那里化成浆,做成纸,给肚有墨水的人在上面写字。
芦苇割光了,原有的生气也被毁掉。冰面望去一片裸秃,湖景因缺少映衬而失趣。途经的风放慢脚步,找不见苇浪曼妙的舞姿了。镰刀掠过的迹地上,残留着苇子的根茬,颜色渐渐变黑,像一排排丛密的髭须。待到来年,新的苇子长起来,枯茬悄悄地朝飞绿的浓影里躲。割下的苇子也不都送出去,各家还自留一些,当越冬的柴火用。苇子烧起来,劲儿比蒲草大,塞进灶膛,点着,呼呼挂风,柴锅不大会儿就热了,炖鱼、贴饼子,火候正合适。连着灶台的火炕也跟着烘暖了,手往炕席底下一放,真叫热乎。
扎龙这里,光景不一样。大部分芦苇仍然长在滩地,望去如同大片成熟的麦田——为湖景,也为丹顶鹤。苍莽的苇荡成了大自然护佑飞禽的理想屏障。
丹顶鹤的繁衍离不了丰美的水草、鲜活的鱼虾,扎龙湖以鹤乡的名义接纳了这个美丽的羽族,给它们结实的皮肉、玲珑的骨架、劲健的翎翼,让它们在晨昏中展翅起落,星月下敛羽憩息。湖泽就是温暖的家。便是到了霜天断雁声的时节,湖里的芦苇也没有憔悴的颜色,盘曲的根系顽强地在泥滩中蔓延,扩展着庞大的群落,沼泽的养分足以使其长得无比壮实。
夕暾悠悠坠向柔缓的山脊,微小的变幻发生在每一个瞬间。我的目光向西扫去,想借着霞光的热度来融化凝在眼睫上的霜花。斜阳正被稀疏的云朵轻衬着,履行塑造风景的天职,殷勤地用艳丽的胭脂为大自然描妆。漫天红光热烈地燃烧,仿佛给落日举办一场隆盛的饯筵。透过苇丛看夕阳,奇炫的光缕在湿滑的苇秆间宝石花般迸闪,散碎成无数晶莹的彩斑。绚美的光线把想象越带越远,一直浸入青春的往事。我觉得心头一阵阵幸福地发热,心跳加快,手簌簌地颤抖,胸中轻响着激动的声音。晚霞能够让灵魂一同飞荡,气氛也庄肃起来。
我身子一转,向东边走去,身披的霞彩映着我黑色的逆影。这一刻,我的双肩扛着艳红的夕阳,它好像把我雕成一尊石像:禅窟里装饰着火焰纹背光的佛陀。栖居在瓦尔登湖畔的亨利?戴维?梭罗,于幽僻的乡隅思考深邃的人生,他把那句话讲了出来:“一切值得记忆的事情都在黎明时的气氛中发生。”那么,我此刻的经验说明,一切怀恋的情绪最易在夕暮的天色下出现。
越往湖心走,芦苇越稠密,湖天也更显清旷。苇荡的中间,一道道弯曲的河汊覆上惨白的积雪,死蛇似的僵卧在那里。雪粉仍然保持着半透明的光泽,捏上去却是干松的,不那么柔润。有的地方,留着几串牛马的蹄印,轻浅、凌乱。寒天雪野,这生命的痕迹像冻硬的波纹,皱在那里。我的脚下断不了窸窣的响声,那是雪粉和鞋底发出的摩擦。雪粉挂上了鞋面,细如尘埃,我舍不得掸去,只因它洁净得不染一丝污浊、一点杂质。我轻轻跃步,踏上一条折了弯的游道,上面横铺了条形木板,那种舒适的弹性透入我的脚心。一片年轻的白桦林带着旺盛的朝气伫立路侧,挺秀而俏丽的躯干雪絮一样莹洁,树皮嫩润的光泽明亮地闪动。一个美术家,若动上几笔让它入画,北方乡间的风味就足了。
前面隆起一块高出草甸的半圆形坡地,把远处的湖面遮住了一些,目光只能跟坡后暮色渐浓的苍天和几抹悠闲的流云遥遥地相接。放鹤的地方便是这里。这片仿佛升在空中的坡地,圣洁、清静,隐匿于北方平野上的荒寂角落。比我们来得更早的人,也有那么一些,密密地站着,凝着神,等待鹤的影子从坡地后面闪现出来,仿佛伫立山巅渴盼日出的一群。他们都穿着厚软的羽绒衣,身影印在冻雪上,像一面黑色的墙。这些人先一步体验到初临此地的新鲜感受,从沉稳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心情已如无波的水面那般平静。
山水的灵性,有些在鸟兽草木上面,孔子教人“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只恨我偏就少所知。尚未见着丹顶鹤的影,心里想的便极简单:它们是属于天空的,而我的世界在大地。
衔在驯鹤人嘴上的哨子清脆地一响,几十只丹顶鹤从坡地的那端闪出身。先是露出头,标志般的一点红,火苗似的闪熠。接着,是黑色的脖颈,是白色的胸脯,是修长的腿……它们列成一排,像在遥远的地平线展示着纤曼、妍美的形姿。你若细心一点,还可发现两三对雌雄的鹤,仰天交颈呢喃,那雄鹤的翎羽,细弱地振了一振,表达情感的含义。
这些鹤,是经了人工驯化的。依照古老的季节秩序,天冷了,寒气把一切冻透,湖甸里那些野生的同类,丢掉这里的冬天向南远徙,去苏北盐城的滩涂依偎暖阳。这种生息周期成了不可撇弃的刻板常规。野鹤飞去的地方,这几十只鹤没有飞去,它们把自己留给北方的严冬,在这片生命的繁殖地等待我们的到来。这种无意识的本能之爱,是叫人感动的,恰可入诗。一群鹤别离的家园,另一群鹤守望着,引得我也来做它们的伴。
一切都设计好了,深冬的湖天,迎来又一场盛美的演出。驯鹤人手中的长杆一扬,仿佛挑起巨大的帷幕。身姿颀秀的群鹤轻捷地腾起身子,空气把它们高高地托举,飞起来了,空旷的野荡顿时一片活跃。向着云际冲去的鹤们,探着头,长长的颈子朝前倾着,翎翼平展,帆一样鼓涨。飞闪的流线,迅疾地从头顶划过,像开在天上的花朵,瞬间,空中幻影翩跹。我真愿自己浪漫的思绪永远停留在这曼妙的飞翔姿态中。传来的嘹唳是尖细的,清亮的,柔和的,宛转的,断断续续,响到晚空去。叽叽,嘎嘎,吱吱,咝咝……鹤们口中的啼啭,字典上所载的平凡的拟声词难以摹出。这种纯正的原声,是它们彼此才能懂得的语言。这语言是从鸣禽的喉咙发出的歌声,唱给人类的耳朵听。
苍天是鹤的原野,上面纵贯飞行的大道,它们把沉甸甸的羽翼交给了那里。清寂的湖空划过的舞影,矫捷、优雅、高贵、雍容。俯瞰大地的能力,给了飞鹤超越人类眼光的另一重视界,劲健的双翼永远骄傲地拍动。这些姿容娇娆的精灵,不会在寒冷面前瑟缩,奋力扑扇翅膀,切割着变幻的光芒,挽留那抹将逝的霞辉。残阳的光晕,磁力强大,诱着鹤群朝它扑去,翎毛上染着明艳的血色。
云一样逍遥的飞翼,要有蓝天做远景,近景是满湖的芦苇。数九天,鹤羽之下溅不起淡白透亮的水花,掠过苇塘的一刻,万顷芦穗却在余晖中轻荡起粉红色的雾霭,蓬蓬茸茸,像柔细松软的卷须,比空气还轻,飘摆着,升飏着,漫天旋舞起明洁的羽毛,擦拭着天空。
鹤的高翔和低旋,有自己的方向与节奏。绕着我们的头顶成群地转了几圈后,这会儿,它们飞累了,翅一敛,斜着落下来,舒口气。三五驯鹤人便上去喂食。鹤们被桶里的小鱼小虾和玉米粒招诱,挺着长颈,温顺地跟着走,伸出尖喙朝驯鹤人手里的舀子啄。驯养也是管束,只要有食物,鹤们乐意接受这种管束。看得出来,即使肚子里空空的,鹤们也不会显出饿慌的样子,仍能步态娴静地徐行。漫长的时间中,驯化给这些鹤赋予了人类的某种气质。
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说,南美的鸵鸟,胆小易惊。我眼前的这群丹顶鹤,并不向人们走近,却也不会害怕地战栗,更不会惶遽地飞逃。好几个世纪的光阴里,没有伤害的锋刃割断人禽之间的纽带,也就不会在它们的性格中注入防备的意识。一个低凹的地方,一只离群的鹤正在丛密的芦苇间啄理散乱的羽毛,苇荡摇动金色的浪波,把那白腹黑尾的姿影衬得花一样耀眼。过了一会儿,它开始悠缓地踱步,鹤掌轻灵地踩在冰雪上,不留乱痕,还能像树叶飘落那般摩出沙沙的细响,闲适的意味也就浓了。丹顶鹤本是恋群的,这时的它却显得孤单,听不见湖风的喘息,听不见俦类的呼唤,却无丝毫担忧,好像在享受幽静的时光。一个人,从喧嚷的都市樊笼走进广漠的平原,他的心上,也很有这样的感觉。
我觉得,可以在这里坐上一整天,用目光和鹤们进行简单的交流,这是亲近鹤的一种办法。虽然我不谙这类水禽的习性,可是想到它们引着我的视线往高处去,把魂魄带向天空,就要在心里喊:可爱的生灵哟,致谢了!
夕照被远山收尽,白昼宣告终结。晚霞消弭了白天和黑夜转换时的伤感,它的隐逝也撩起一阵落寞。暮色沉沉地压过来,湖岸陷入黯淡。红,是涉禽最美的饰色——鹤头上点点鲜妍的红光闪在我心里,通灵似的,触发种种美妙的联想,又宛若玛瑙般的星辰,悬在遥远的夜天。
扎龙人说,这世上,只有丹顶鹤才配叫仙鹤。在它们那里,这片浩阔的湖沼,是生命的摇篮。
创作谈
依我的浅见,散文可在书面文体上做两方面尝试。
其一,文白交畅。于熟习的白话中,加些文言的成分进去,造成一种微涩的语味。严复便以为,较之白话,文言能“状写奇异美丽之物态”。
其二,骈散协和。于散行的语式里,杂用骈俪句群,局部地显出结构的整饬,婉转地读在口上,聊可领受声韵之美。周作人便以为“至于骈偶倒不妨设法利用”。
在文章学家眼里,这些所能表现的:向外,落在形式美感;向内,落在意境义法。郁达夫、徐志摩、沈从文、朱自清、俞平伯的摹景述游之作,我略有记览,所获印象是,皆能熔铸古今,自成格调,呈现着独异的语言姿态。以古文学为法,取径先人笔路,斤斤于格局和辞章,只为文与质的谐适,以期言之有物,言之有序,言之有味。
近百年前,新文化人倡扬的“应用之文”同旧学者尊奉的“美文”在语言样式上争衡。这中间,自有笔端的试验,自有观念的拘执,白话到底打定了根基,而文言尚未死灭,在语体文中融纳得相宜,也是无害的。这样一瞧,往昔分庭相抗的新潮派和学衡派两大学统,仍会跨过激进与保守的心理隔障,在创作上接通。经营好现代散文话语,可说是一种文体自觉,且透示着文学史的意义。
责任编辑 吴佳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