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入菜花无处寻
2016-11-05深海
深海
一
谁是奶奶的开心果呀?
朵儿!
谁是烦死人呐?
朵儿!
谁是包子铺呀?
朵儿!
每天早晨,四岁半的马奇朵小朋友,就在跟奶奶这样愉快的对话中开始了她美好的一天。可是今天,她躲在被窝里懒懒地完成了跟奶奶的起床对话仪式,却半点儿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这段对话把他们一家四口人联系在了一起——“奶奶的开心果”不用解释;“烦死人”是妈妈用在朵儿身上的口头禅;“包子铺”是爸爸给朵儿起的别称。朵儿从小就不好好吃饭,总是喜欢把饭包在嘴里,左右腮帮子鼓着,小嘴儿嘟得高高的,奶奶还在一勺一勺地往她嘴里喂。看着这种情形,朵儿的妈妈董清总是说,烦死人!又不好好吃饭。她爸爸却觉得有趣,笑她前世肯定是开包子铺的。
奶奶对朵儿的妈妈很有意见,腹诽不断,只是隐而不发——还是什么研究生,知识女性,今天读这个书那个书,还赶时髦,上各种培训班,都是瞎花钱,对孩子一点耐心没有,只会快快快催催催,说不了五句话就开始埋怨孩子,动不动就说孩子烦死人,不知道她自己有多烦人……
七点十分,董清收拾完自己,过来看朵儿准备好了没有,走到婆婆房门口,见朵儿还躺在被窝里,婆婆满脸堆笑地在逗她,董清的脸就拉了下来,提高声音说,朵儿,怎么还没有起床?今天上午妈妈要开会,不能迟到的,快点快点,赶紧起来。
朵儿突然哭了起来。
烦死人,一大早的哭什么呀?今天又怎么了?
奶奶说,孩子连着几个晚上都没睡安生,昨天夜里做梦都在哭,是不是在幼儿园受了什么委屈呀?
董清走过去,把朵儿从被窝里拉起来,开始往她身上套衣服,说,也没什么,就是她舞总是跳不好,老师说了她几句。
奶奶说,我们朵儿的舞跳得是最好的,老师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董清手脚麻利地帮朵儿穿好衣服,又给她穿袜子,说,不是告诉过你们吗?她这回跳的是主角,要求自然要高一些,六一儿童节要参加全区的汇演。
奶奶说,六一还早着呢,这才三月半,老师急什么?
董清想到还在床上睡懒觉的老公,气不打一处来,说,您就别再惯着她了,这么一丁点挫折都经受不起,将来长大了能干什么?你去看看马浩博,昨天晚上估计又在网上玩到后半夜,现在还睡得屁是屁鼾是鼾的。
说到儿子,婆婆的气势立刻矮了半截儿,她看看已经停止哭泣的主角,转身欲走,朵儿突然说,我不想去上幼儿园了。
董清给她穿好鞋子,抱下床,把她往客厅里拉,说,不上幼儿园你想干什么?
朵儿挣脱妈妈的手,躲在奶奶身后说,我就是不想去幼儿园!
董清作势要去抓她,朵儿放声大哭。
奶奶护着朵儿说,今天你有事你赶紧走,我送她。
董清本不想善罢甘休,看看时间,非走不可了,她背上包,在门口换好高跟鞋,对婆婆喊,一定要送她去啊!下午还是我去接。
董清出了小区,坐公交车走四站,在街道口换乘地铁。她就职的英语培训学校在光谷,今天周四,她这个新上任不到半年的主管要主持上午九点的例会。一路上,她很想把早就准备好的开场白再温习一遍,朵儿流泪的脸,哭喊着说不想去幼儿园的样子却总是跳出来捣乱。
朵儿本可以在小区附近的那家幼儿园就近入园的,可是那个幼儿园资质一般,董清托人找关系花了不少钱才把朵儿送进了现在的这家省级示范幼儿园。前世开包子铺的朵儿虽然吃饭不香,长得却还算活泼健康,小嘴巴特别能说,古灵精怪的,老师们都很喜欢她。今年春节过后,二月末开学不久,朵儿就告诉她,幼儿园要排演一个新节目,叫《花儿朵朵》,她跟另外两个小朋友一起练领舞,不过,林老师说最后只能选一个领舞。董清本来也没有太在意,小孩子跳舞,就是玩嘛,开心就好。可是上个星期一她去幼儿园接朵儿,林老师主动找到她,说朵儿舞跳得好,很有潜质。董清就想,老师这是不是在暗示什么?这时候,几个妈妈围过来,问老师自己孩子的情况——因为是高级示范园,这里的幼儿园课程很是丰富,除了诗歌、故事、画画、歌舞、手工,还增加了写字、幼儿数学、启蒙英语、成语、珠算等内容。林老师都一一跟她们做了汇报,亏她记得那么清楚。董清就笑着问朵儿怎么样。林老师忽然笑起来,说,朵儿什么都好,就是写字不行,写来写去笔画连不好,对不准,马奇朵的朵写得像个杂。周围一圈大人小孩哄得笑起来。董清的脸暗暗发烫,站在她身边的朵儿见大家都笑她,也嘿嘿笑了两声,接着就低下头去。
好好的一个马奇朵突然就变成了马奇杂。
回到家她悄悄跟马浩博抱怨,这林老师也太口无遮拦了,什么素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多伤孩子的自尊心!马浩博却轻描淡写地说,我看是你觉得伤自尊吧,那名字是你起的。
孩子出生后被护士洗得干干净净抱来给她看,小家伙体重虽然不足六斤,却粉嘟嘟,玲珑剔透的,让看到的人都想咬一口。她一下子就想到了玛奇朵,一款意大利咖啡的名字,混合了牛奶和香草糖浆的咖啡,细腻滑爽,香气浓郁。Macchiato还是印记、烙印的意思,就像眼前这个柔嫩的婴儿,看一眼就忘不掉。
多好的名字!
也许是真的被林老师那个无心的玩笑刺激了自尊心,思来想去,董清决定要帮朵儿争取到这个主角的机会。第二天,她悄悄给林老师送了一瓶香奈儿。果然,没过两天开始正式排舞,朵儿顺利地当上了主角。昨天她去接朵儿的时候,林老师却跟她抱怨,说朵儿不知道怎么搞的,当上主角反而跳不好了,动作不是跟不上,就是提前了,她是领舞,她一乱,其他人全都跟着乱,节目没法往下排,叫董清在家里陪朵儿多练习练习舞蹈动作。回家的路上,董清一直在跟朵儿聊舞蹈的事儿,朵儿却说,那个舞我会跳,可是只要跟他们一起跳,老师就说我跳得不好。妈妈,我不想领舞了。董清耐心地说,老师信任你才让你领舞啊,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没关系,这才刚开始呢,多练习一段时间就好了。朵儿说,林老师总是批评我。董清说,林老师那是批评你吗?那是关心你帮助你呀!朵儿一跺脚,说,就是批评!林老师自己都是那么说的,她说,马奇朵,老师要批评你了啊!马奇朵,你怎么搞的?怎么又跳错了?老师批评你这么多次怎么还记不住呢?董清忍不住笑,摸摸朵儿的头说,老师说的批评就是帮助你,因为想让你当好这个主角呀。
八点二十,董清挤进了开往光谷的地铁。早高峰挤地铁是最折磨人的事儿,好在她身材娇小,总能见缝插针地把自己塞进去。她找个地方站定,朵儿又回到她的脑海里。
她没想到朵儿的反应这么大,听婆婆说的那个样子,朵儿昨天夜晚是做噩梦了。一个四岁半的孩子,做梦都在为一个舞蹈节目哭泣,这是不是也太夸张了?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脆弱?她想到她自己,应该算是一个尽职尽责积极向上的妈妈了。为了多陪孩子,多了解孩子,除非像今天这样有特殊情况,或是非加班不可,她都坚持每天亲自接送朵儿上下幼儿园。朵儿聪明伶俐,很懂礼貌,适应能力也很强,一直都是董清的骄傲。可是,这一回似乎遇到了一个坎儿。这是个什么样的坎儿呢?朵儿到底是怎么了?
出了光谷地铁站,董清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只好安慰自己说,估计还是平时的挫折教育太少了,鼓励和表扬太多,让她听不得一点批评。她决定下午去接朵儿的时候,跟老师好好谈谈,请她对朵儿耐心一些,多些鼓励,少点批评,不要打击了孩子的自信心……是不是应该再给老师带个小礼物过去?不然的话,那些要求的话怎么说得出口?班上三十多个小朋友,人家林老师凭什么要如此关照朵儿呢?可是,这样的方式真的好吗?真的能帮到朵儿吗?董清又凌乱了。
二
一年之计在于春。三月,是董清他们学校进入旺季之前最为关键的时期。一季度的业绩就指望这一个月了。作为光谷分校校长之下唯一的主管,她的责任重大。校长主抓教学,也就是要监管负责教学的二十多名老师,包括中教和外教;她手下是五个专门负责招生的老师,前台把咨询过后有意向做英语水平测试的学员交给招生老师,招生老师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学员留住, 并且要尽可能让学员多定课程。遇到困难的时候,她这个主管随时要准备提供有效的援助。校长还在大学代课,有时候还外出讲学,很少来,每周一次的例会也不常参加,其实,日常的事物大都是董清在张罗。
十点前开完例会,董清跟财务要了一份半个月的统计报表,还行,基本上已经快要完成全月的任务指标了。除了去年底新来的Nina老师的个人业绩还没达标,其他几个老师都已经完成了招生计划。董清想找Nina谈谈,这是在她手上招进来的,一季度考核不合格,影响董清的提成不说,面子上也不好看。
董清在教学区和办公区找了一圈也没看到Nina,也许去洗手间了。她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想看看网上有没有人讨论类似朵儿遇到的问题,看看别的家长都是怎么做的。结果看到的是各种吐槽,说现在的幼儿园简直就是杀鸡取卵,那么小的孩子就开始学语文数学英语,小学的内容都下放到幼儿园去教,小学还不是要再学一遍?有必要吗?有的说,现在的小孩子都不是小孩子了,都是超人,画画弹琴唱歌跳舞下棋武术跆拳道……十八般武艺样样都要学都要会,太可怕!有人说,搞这么多名堂还不都是为了钱,小孩子成了幼儿园和社会办学的摇钱树,说什么“一切为了孩子”?“一切为了孩子的钱”还差不多……董清越看心里越乱,真不明白家长们为什么这么负面,对孩子影响多不好?尽管她觉得那些牢骚抱怨都不无道理,可是他们抱怨来抱怨去,最后还不是要把孩子送到这样的幼儿园?所以她绝不允许自己这样想。作为普普通通的人,他们谁有力量去跟这个社会环境对立、抗衡?她有个研究生班的同学,毕业后去了一家民营的幼儿教育出版机构,听她讲,公司正在准备上市,他们最核心的产品就是搞幼儿园教育的规范化标准化管理,目前在全国已经有超过五万家幼儿园使用了他们公司的管理系统,幼儿园管理已经进入了企业化管理的模式。企业是干什么的?还不是跟她们这个培训学校一样,必须把追求经济利益放在第一位,其他的,不过是保驾护航的手段。这样的发展趋势谁能阻挡?不能够顺应和适应的人,只能被历史的车轮碾压得粉碎。她可不能让朵儿成为那样的牺牲品,她要想办法让朵儿度过这一关,让她懂得当主角的价值和重要性,让她更加自信和坚强。
快十一点的时候,Nina来找她,说刚刚出去接了一个电话,月初收的一个新学员要退费。
屋漏偏逢连夜雨。董清皱着眉头听完Nina汇报的情况,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该说的,Nina全都说了,只能说她运气不好。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董清再找那个学员谈一次,再争取一下,实在留不住,就把退费的时间压后,不然他们一季度的任务就真的危险了。
Nina诚惶诚恐地看着董清。董清忽然意识到自己太严肃了,忙笑道,没关系的,别灰心。我会跟前台交代一下,让他们把有意向的学员多交给你一些,还有半个月,我们一起加油。
Nina点点头,轻声说,那我出去了。
董清说,你跟那个学员联系一下,叫她明天上午过来面谈。对了,你把她的资料给我看看。
作为负责招生的主管,董清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学员退费的问题。她看着Nina送来的资料,这个叫钟无言的女学员已经四十五岁了,她定制的是买四送一的优惠课程,学时两年半,三万多元的费用。这是Nina就职以来最大的一单,她想起来签约那天他们还为Nina庆祝来着,这才过去了两个星期,钟无言只上了五节课。她想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不会如此轻率地做出一个要长期学习英语的决定,又如此轻率地决定放弃,一定有问题。她决心明天一定要竭尽全力来争取挽留这个学员。
下午四点半,董清提前半个小时下了班,早上没有送朵儿去幼儿园,她想今天第一个去接她,顺便跟林老师好好谈谈。至于礼物,她想想还是算了,看看情况再说吧。
五点前她已经到了幼儿园大门口,门还没有开,让她吃惊的是,隔着小操场,她一眼就看到朵儿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中二班的教室门口。朵儿低着头,小脚尖不停地在地上来回蹭,小肩膀不时耸一下,好像在哭。董清急了,刚想喊,只见林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蹲在朵儿面前,伸出双手抓着朵儿的胳膊,认真地跟她说着什么。董清举起手喊了声林老师。林老师扭头看过来,起身,牵着朵儿的手往大门走来。
董清赶紧调整心情,伸长脖子,堆起笑脸问林老师,朵儿是不是不乖呀?
林老师示意看门人打开小门,门外聚集的十几个等候已久的爷爷奶奶就想往里挤,林老师说还没有放学,你们再等一下。她把朵儿带出幼儿园,示意董清跟着她,走到旁边人少的地方。
朵儿一直顺从地让林老师牵着,竟然一点都没有要丢开老师的手,投向妈妈怀抱的意思。
董清并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她几乎是像朵儿一样顺从地跟着林老师走。
林老师在一棵香樟树下停住,依然牵着朵儿的手,对董清说,朵儿今天不知怎么了,我们下午排练舞蹈,她就是不跳舞,问她她也不说,再问她她就哭,我只好让她一个人在门口冷静一下。
董清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说,朵儿在门外站了一个下午,至少有两个小时,这也太过分了……她的脸上却还堆着笑。
林老师弯下腰问朵儿,朵儿,妈妈来了,现在能不能告诉林老师,为什么今天不跳舞呀?
朵儿抽泣着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董清说,妈妈,我不想跳舞了,我不想当主角……
林老师忽然笑起来,说,朵儿妈妈,你们在家里是不是给她太多压力了?其实朵儿跳得很好的,她就是掌握不好节奏,你们在家里陪她多练练,一定要配合曲子练习,只要跟上节奏就没问题了。
董清连连点头,下意识地伸手去牵朵儿,说,谢谢林老师,今天回去我就到网上下载那首歌,你放心,我会好好陪她练的。
林老师摸摸朵儿的头,柔和地说,朵儿加油啊!
三
在路边等车时,董清看着无精打采的朵儿,想着一个四岁半的孩子在教室外面站了一个下午,心里堵得厉害,原来准备好跟老师说的话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她到底是在生林老师的气,还是生朵儿的气,也或者是在生自己的气。总之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发脾气——眼前这朵已经打蔫儿的稚嫩的小花,再也经不起她的狂风暴雨了。
董清默默地把朵儿抱起来。以前每次她来接朵儿,朵儿都会叽叽喳喳地跟她讲一天的趣事,今天的朵儿却一言不发,只是软软地趴在她的肩膀上。公交车来的时候,朵儿已经睡着了。见她抱着个熟睡的孩子,坐在门口的一个大学男生起身给她让座。
车向南行,她坐在右边,渐渐西沉的太阳发出早春独有的橙黄色的温暖光芒。她有些恍惚,似乎汽车正带着他们围着太阳旋转。也许是头晕了。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两下,低头看看怀里的朵儿,这个沉睡的孩子就是他们家的小太阳啊,可是,这太阳的光芒似乎正在慢慢地消失……董清的心里忽然一个激灵,这个念头着实吓了她一跳。今天她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容易消沉?是不是生理期快到了?还有一个多星期呢?在她不断地自责和反省中,车已到站。她起身再次谢过给她让座的大学生,把座位还给他,抱着朵儿,小心翼翼地下了车。
下车刚刚站定,还没来得及好好喘口气,电话响了。董清忙把朵儿叫醒,让她靠在自己的身边站着,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是租房客来的电话,说是原来的旧席梦思床弹簧断了好几处,把人都扎伤了,席梦思下面木板床的木板也断了两根,她们本来春节前就想打电话的,可是为房东着想,怕影响他们过年,现在实在坚持不了了,必须尽快给她们换个床。董清还能说什么呢?她知道房租客说的都是实情。旧房子其实是公公婆婆的,几十年的老房子,卖不出价钱了,只有等着拆迁,那个席梦思床也早就老得掉牙了。
二零一零年春天,二十六岁的董清跟马浩博结婚,房子是婆婆出钱付的首付。一百二十多平米的房子,贷款七十万,他们小夫妻每个月四千多元的还贷,要还三十年,压力还是很大的。董清是奉子成婚,公公不在了,婆婆从一开始就跟着他们住。婆婆不交生活费,婆婆的房子出租的钱直接打到董清的卡上,还贷就从董清的卡上扣。婆婆负责买菜做饭,晚上带朵儿睡。每个月买菜的钱都是婆婆自己掏,但是马浩博每个月给他妈妈一千元的零花钱。这样看起来是不是很复杂?很没有必要?可是,董清觉得这能让他们家的三个主人公之间加深情感和交流——每个人都能得到某种满足,挺好。
唯一不好的是,收房租的董清自然也要负责打理出租房的相关事宜——谁受益谁付出,很合理。租房客经常有事找她,电线老化,厕所漏水,下水道堵了,电视机坏了……这回又要换床。她答应下来,挂了电话就打给马浩博。马浩博却说他明天上午要去江西出差,大概要去三五天。这个事儿董清是推不掉了。周末再说吧。正想着,电话又响了,是Nina打来的,告诉她那个钟无言说明天没空,后天也就是周六下午四点前过来面谈。
董清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周末又没法休息了,星期六送朵儿去学英语,星期天送她去学跳舞,要给租房客换床,还要去攻克一个难啃的客户……董清低头看看朵儿,忽然觉得异常疲惫,她赶紧快速地吐了两口气,拉着朵儿的手往家走。
朵儿一见到奶奶又开始哭。奶奶第一反应就是儿媳妇又骂她了。董清似有心灵感应,忙解释道,她今天下午不参加排练,老师叫她在教室外面站了一下午。奶奶怒道,这不是体罚孩子吗?这么小的孩子……是哪个老师?你没跟她理论几句?董清说是林老师,林老师很喜欢朵儿,那,也不能叫体罚,就是让她一个人冷静冷静。婆婆一边拉着朵儿去洗手间洗脸,一边冲董清喊,那个林老师结婚了吗?自己有孩子吗?要是她的孩子这么小就被赶到教室外面站半天,她会怎么想?
董清最烦婆婆这种说什么话都不避讳着朵儿的坏习惯。她放下皮包,一边换鞋一边说,妈,你别当着孩子发牢骚,老师那都是为她好。婆婆似乎接受了她的意见,卫生间里没有了声音。
洗完脸,梳好头,朵儿似乎平静了一些,还是噘着嘴不出声。奶奶就说,朵儿,走,奶奶跟你去天天家玩一会儿。又对董清说,菜我都洗好了,等浩博回来让他炒,你把米饭蒸上就行了。
天天跟朵儿同年同月生,只比朵儿大几天,是朵儿在这个小区里最好的小伙伴,可惜不在一个幼儿园。
董清目送婆婆跟朵儿下楼,关上门,把米饭在电饭煲里蒸上,就跑去小书房上网,一是要下载朵儿跳舞的曲子,二是想看看附近哪里有卖二手家具的,房租客那里,换个七八成新的二手床就够了。搜来搜去,南湖附近居然还真有一家二手家具调剂市场,她找到一个老板的电话,打过去问别人有没有旧的席梦思床,又问了具体的地址,约好这两天就过去看货。
办完这些事,马浩博回来了,在门口喊,人呢?。
董清关掉电脑,从书房走出来,对他说,妈带朵儿去找天天了。你明天什么时间走?今天晚上去把车子的油加满,周末的事情太多,单位有个麻烦事儿,还要给老房子那边买床送床,我恐怕要用车。
马浩博说不行,我要开车去。
开自己的车去出差?
马浩博不说话,径直走去厨房,看到他妈准备好的菜,十分自觉地戴上围裙,打开了燃气灶。
董清跟进去,拍拍他的背,又问,怎么要开你的车去出差呢?
马浩博还是不说话,可他的背影上似乎写着两个字,谎言!
四
什么?你们几个哥们儿自己开车去庐山玩儿?董清伸长脖子,眼睛几乎要跳到头顶上去。
锅里的油已经冒烟。马浩博把白菜苔倒进去,噼里啪啦油爆水的声音,瞬间把董清的吃惊和愤怒镇压了下去。
乘烧菜的空隙,马浩博说,我就知道不能跟你说实话,说实话你准生气。
啥?哈!切!董清说不出话来,嘴里发出一连串的象声词。
真是心塞!
我操!董清说,家里这么多事,你不帮忙也就算了,要出去春游,也应该带着妈跟朵儿出去玩呀?你竟然……
我不是出去玩好不好!马浩博关掉火,把菜盛到盘子里,说,我们几个人准备搞个旅行社。
你跟谁开旅行社呀?你跟谁商量过呀?你不上班了?
跟你商量有用吗?以前每次跟你说我想出来创业,哪一次你同意了?这回我下定决心了,你别再劝我。我还不是为我们这个家着想?现在每个月过得捉襟见肘的,你虽然比我挣得多一点,可也多不到哪里去。我好歹也是个大男人,你以为我心里没想法?靠我们的工资,到你退休都还不完贷款。我妈唉声叹气地跟我说过好几回,说她一辈子没欠过别人一分钱,想到恐怕她死了她儿子都还在还债,她就睡不好觉……你放心,两三年之内,我保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到时候,你那个班上不上都没关系了。
董清知道,马浩博是孝子,可也不至于连这样混乱的逻辑都接受吧?他妈妈生活在什么时代?他们又生活在什么时代?她妈妈当年住的那种房子能跟现在比吗?贷款跟欠债能是一样的吗?虽说形式上差不多,可董清拒绝把它们等量齐观。
董清不断警告自己千万要冷静,朵儿一会儿就回来了,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吵架。她只说了句,你不跟我商量也行,你最好还是跟你妈说一声。
马浩博却说,你最好也别跟我妈说,你们女人都一样,又想过好日子,又不想冒风险,跟她说了白白地叫她跟着担心。你千万别说啊。等我们把事情搞定了,我再亲自跟她讲。
董清了解马浩博,他认准的事情,她根本无法左右。为了掩饰烦乱的心绪,她低头看着刚刚盛到盘子里的白菜苔。新鲜的菜花裹着一层油亮的色泽,几乎还保持着盛开时的姿态。她忽然想起杨万里的两句诗“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脑海出现一幅画,那儿童变成了朵儿,茫然地望着远接天地的黄色。她想到,该带朵儿出去春游了,城市周边有不少看油菜花的好去处。眼前的这盘油菜花让她感到疑惑甚至敬畏起来,这菜花的生命力真是顽强,被人掐断,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摘,洗,转运,在油锅里爆炒,居然还这样活生生的,难怪一到春天整个世界到处都能看到它,比野花还野……
转念一想,她跟马浩博,他们这一代人简直就像这油菜花,年纪轻轻地就被扔进了生活的油锅里,表面看起还鲜亮活泼,其实,不过是一盘菜而已,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消费着,不由自主……飞入菜花无处寻!问题是,她还记得她要找什么吗?
她叹口气,说,行,你的事儿既然你都决定了,我也懒得管。马浩博扭身搂住她的肩膀,夸她懂事。她冷笑一声。马浩博又说,等我的公司搞起来,你不要上班了,我们再生一个,最好生个儿子。董清抖落马浩博放在她肩上的胳膊,开始洗碗筷,一边准备摆餐桌,一边转移话题,跟马浩博说了朵儿昨天做噩梦,今天下午不跳舞被老师罚站的事儿。马浩博说,我一开始就反对你跟老师送礼让她跳什么主角,让老师自然选择就行了,现在弄得还骑虎难下了。在你眼里朵儿总是最好的,你又不了解别的小孩子,说不定有比她跳得更好的……
董清说,你能说点儿有用的吗?
马浩博说,不能,我怎么想就怎么说。
董清无奈地转身去客厅,给天天家打电话,叫朵儿跟婆婆回家吃饭。
晚餐四菜一汤。马浩博开了瓶红酒。婆婆听说红葡萄酒能软化血管,防止衰老,马浩博就总在网上给她买一些特价处理的进口红酒,每天晚上都要喝一瓶,虽然也就几十块钱,像今天这样的心情,董清就会想,还不如炖一锅鸡汤呢,至少朵儿也能沾沾光。
他们陪着婆婆喝酒,朵儿一个人先吃饭,刚吃了一口,就把碗推到一边说,饭是坏的!
怎么可能?刚做的新鲜饭!别找茬儿,赶紧好好吃,吃完饭妈妈还要陪你练舞。
我不吃!饭就是坏的。
董清刚想发作,婆婆尝了一口饭,说,饭怎么是夹生的?
董清忙把碗拿过来吃了一口饭,果然是夹生的。
完了。她想起来,可能匆忙之中,她忘了按下煮饭的按钮,饭是闷熟的,很难熟透。
这样的低级错误董清不是第一次犯了。她懊恼地去厨房重新加水再煮,这样煮出来的饭即便熟了也会太软,像浓稠的稀饭,朵儿根本不会吃。
好不容易哄着朵儿吃完饭,董清用手机放着舞曲,叫朵儿来练舞,朵儿却倒在沙发上装睡。
董清走过去把她从沙发上拎起来,强迫她站在客厅中间的空地上。朵儿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跑过去抓住奶奶的手,放声大哭,只是哭而已,完全没有眼泪。董清觉得好笑,刚想教训她,婆婆已经拉着朵儿往洗手间走,说,朵儿昨天晚上就没睡好觉,你让她今天早点睡吧,好不好也不在乎今天这一次,明天再练也不迟。听奶奶这么一说,朵儿忽然哭得更厉害了,眼泪还直往外飙——理解万岁,也最能戳中泪点。
董清没辙,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关了音乐,回自己的卧室给朵儿的英语兴趣班的熊晓老师打电话。
五
董清自己完全可以辅导朵儿学英语,可她知道,自己的孩子要别人教。那个幼儿英语培训基地办得很有影响,最重要是朵儿跟天天一起去。在那里玩一个上午,孩子们就像加满了油,充满了电,一个星期都比较轻松。到了周末,累积一周的压力似乎只有到那里才能被完全释放掉。
朵儿特别喜欢熊晓老师,什么都听她的,在家里吃小熊饼干的时候都会哈哈笑着说,熊老师,吃熊老师。董清想把朵儿的情况跟熊老师说说,希望星期六上午熊老师能帮她开导开导朵儿。
熊老师听完她说的情况,想了想说,我把那个舞蹈音乐准备好,看能不能留出一点时间,在她最轻松最开心的时候,请她给全班的小朋友跳一遍。不过,这个事情你先不要告诉她。
董清觉得熊老师这个想法好,肯定会有帮助,她忙不迭地表示感谢。
周六上午八点多,天天妈妈开车,载着她们一起去上英语课。朵儿那天跟往常一样,只要一进到那个教室,她就像还了魂的小鬼儿,升了阳的病人,立即活泼如初,阳光灿烂起来。站在教室外面看他们活动的董清,暗暗松了口气。
天天妈妈拉她离开了教室,说,走吧,好不容易有两个小时让我们彻底轻松一下。
两个完全陌生的八零后妈妈,因为孩子成了朋友。天天妈妈比董清大三岁,八一年的,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大女儿露露已经上小学了,奇怪的是,小区里的人都叫她天天妈妈。天天妈大学本科学的是化学专业,就业单位也不错,在市内的一家中学当化学老师。为了生天天,她辞职了。天天的爸爸做椰油生意的,公司开在海南,夫妻聚少离多,董清常想,如果是她,夫妻两地分居,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大概无法忍受那样的生活。
两个人坐在教室不远处空地的木椅上,说来说去无非是老公和孩子。天天妈见董清毫无兴致,问她有什么心事。董清就说了马浩博想开旅行社的事儿。天天妈说好啊,现在上班最没意思,我那时在学校当老师,一个月收入算不错的了,可是,靠那点死工资,别说开车了,就连现在的房子都住不上,不然就像你,要给银行打一辈子的工。
这话没错,都是事实,董清还是感到不舒服。
天天妈说,你别拦着,让马浩博出来闯闯。我老公想转行了,我们现在存了点钱,等他回来,说不定可以跟马浩博一起干。
董清觉得这主意不错,问她老公什么时候能回。
说话间,两个小时竟然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董清见有小朋友往外走,忙叫天天妈一起去接孩子。
孩子们都走得差不多了,熊老师拉着朵儿的手站在教室门口,见董清过来,低头问朵儿,朵儿刚才站起来了,也想跳舞给老师看,为什么又坐下去了?
朵儿噘着嘴,那种倔强落寞的神情又回到她的脸上。
熊老师看看身边的董清,有些抱歉地笑一下。又低头问,朵儿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能不能给熊老师说说?
这不开心也许太复杂了,这个四岁半的孩子在自己最喜欢的老师面前,依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在家里,她可以用哭泣、装死、耍赖对妈妈表示抗议,可是在这个虽然喜欢却依然陌生的熊老师面前,她说不出话来。
在场面变得更尴尬之前,董清忙说,谢谢熊老师,也许下周朵儿就会跳给熊老师看了,是不是朵儿?
朵儿抬起头看着熊老师,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抱歉。熊老师忙说,没关系的朵儿,朵儿不想跳一定是有理由的,对不对?不管朵儿跳不跳,熊老师都一样喜欢朵儿!
熊老师示意天天的妈妈带天天和朵儿先下楼去。等他们离开,熊老师说,朵儿的抵触情绪这么大一定是有原因的,而且一说到跳舞,她一下子就低落了,我也有些担心呢,真抱歉我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你真的要注意她的情绪变化,如果还是情绪起伏这么大,你最好找儿童心理专家去咨询一下。
回程中,朵儿的情绪似乎还无法高涨起来,天天不断地跟她说话,她都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董清在后视镜里看了她几眼,见她还算平静,想起熊老师建议她去找儿童心理专家的话,这熊老师到底是年轻,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人虽然很好,还是脱不了学生腔调,有点小题大做了。
天天妈问她熊老师为什么把她留下来,董清就说也没什么,就是问了点跟英语培训有关的事儿。天天妈扭头看了一眼,明显不信,也没再问,就抱怨起天天爸爸好不容易回来几天,叫他陪天天来训练班一次,他却说约了人去球馆打球。董清说男人都一样,他们家马浩博还过分些,跟一帮哥们儿开车跑庐山去了,居然还骗她说是去出差。两个大人叽叽喳喳兴奋地控诉着自己的老公,越说越激动,后面两个孩子却越来越安静了。
董清的电话突然响了,是二手家具市场的那个老板,说是今天新到了一个席梦思床,有九成新,是一对新婚夫妇的,因为要出国,新家具全都低价处理给他了,问她想不想要,价格特别低,如果她想要就赶紧过来,说不定下午就被别人买走了。董清赶紧说要的要的,她吃过午饭就来。
六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办。董清想来想去决定这个周末都不跟朵儿提跳舞的事了。
回到家,婆婆已经准备好饭菜。她在厨房里悄悄地跟婆婆说了朵儿今天在英语培训班的表现,既然她情绪这么大,这个周末我们都别提跳舞的事儿,让朵儿彻底放松一下。婆婆立刻表示支持。
没有人再提跳舞的事儿,朵儿似乎真的慢慢放松下来,吃饭都比平时乖一些。董清一边吃饭一边跟婆婆说,吃完她就要去二手家具市场买席梦思床,已经跟老板约好了。婆婆看看身材娇小的儿媳妇,忽然有些过意不去,说这些事儿应该让马浩博去办的,真是不巧,他这个时候跑去出差。嘴里还包着饭的朵儿忽然口齿不清地说,奶奶,我爸爸不是去出差,他跟几个哥们儿去庐山玩了。
婆婆笑一下,说,你还知道庐山?别瞎说,你爸爸是去江西出差了。
我没瞎说,我妈妈跟天天妈妈就是这么说的。
婆婆的脸色立刻变了,看着董清。
董清说,妈,你别这么看着我,不是我有意要瞒着你,马浩博不让我说。他其实也不是去玩,他们几个人想自己出来办个旅游公司,去跟那边谈合作……
没等她说完,婆婆已经叫起来,他一个学计算机专业的,搞什么旅游公司啊?好好的单位,好好的工作不要了?他又不懂那个,万一搞砸怎么办?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居然都不跟我商量?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吗?
董清委屈万分,心想,还不是因为你!嘴上却说,他也没跟我商量,说他已经自己决定了,叫我不要管,还说不能告诉你,怕你担心,他说等他把事情都安排好了会亲自跟你说。
婆婆放下筷子就要跟马浩博打电话。董清拦住她说,妈,他开车在外面,你一个电话过去他肯定不安心。他几天就回来了,回来了您再跟他好好说。他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还说两三年就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
婆婆收起了手机,说,好日子?我看他是好日子过到头了!你也是,当初就不该给他买那个车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你还花五六万给他买辆车。
董清说,他上班那么远,每天坐公交车在路上来回要花三四个小时,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媳妇心疼儿子,婆婆本应该感到欣慰,可是婆婆就是不理解,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那么喜欢买车,现在好了,出门到处都堵,买个车子也没见得能快到哪里去。
下午两点,董清赶到那个老板说的见面地点,南湖大华小区三期不远处的一个农贸市场门口。她在那里给老板打电话,老板说,你往南边看,有个小区,我在小区门口等你。董清往南看,十几栋猪肝色的高楼密集地堆在那儿。
董清先往前走了不到十米,已经看到南湖二手家具调剂市场的牌子,却被一条宽约两米的臭水沟拦住了。她不知道怎么过去,停下来观察路人,发现左前方五十米开外有一座石板桥,小区的车辆行人都从那里经过。
她过了桥,按照老板的指示往右走,迎面走过来一个黑壮的年轻人,问她,买床的吧?董清愣一下,问,你就是那个老板?年轻人挥挥手上的手机,一边转身带她往里走,一边说,这个床你绝对满意,是自己用还是给出租房买的?董清吃惊地问,这你都知道?老板笑一下,说,我做这个生意四五年了。你要是给出租房买,还真有点浪费了,刚才还有人打电话来问我要买床,我都没有给他推荐这个床,你是女士嘛,女士优先。董清暗笑,这样故作姿态的怜香惜玉,目的无非就是套近乎,为待会儿的讨价还价打伏笔。董清忍不住问他这么大个小区,怎么只有这一个出口,门口的臭水沟完全可以都盖起来呀,怎么没有人管?年轻人说,谁管呀?这个小区就是个还建小区,质量差得很,里面住的大都是原来附近的菜农。房子不能卖,没有证,只能出租。菜农没了地,大部分人都没事做,就靠拆迁款和出租房子的钱过日子,他们自己每天就是玩,快活得很。董清问他是不是也住这里。他说没有,这里太偏,不方便,人也太杂,他有两个小孩,小孩子还是要环境好一点才行。董清惊呼看不出来。她瞟一眼这个人的脸,黑,胖,一点皱纹都没有,生意人的狡黠不明显,倒是还保留了些农人的朴实。她问他多大,老家是哪里。他说他二十六了,老家在安陆,说老婆孩子一家四口就靠他一个人,还谢谢她照顾自己的生意。
说着话已经走到了家具市场。董清暗下决心,待会看货谈价的时候绝对不能因为这一路的攀谈心慈手软。
这个家具市场从外面看破破烂烂,里面却是应有尽有,皮沙发、大班台、茶几、各种桌椅板凳床。好好的东西都被淘汰了!她想她还真是为数不多的勤俭节约的模范,东西用得很爱惜不说,不用到实在不能用了是不会丢弃的,这大概也是婆婆比较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一米五宽的床,果然很新,样式也不错,老板开口要六百。董清说太贵了,她在网上看的床也就三百左右。讨价还价一番,最终以四百元成交,老板本答应免费给她送到家,听说是五楼,老板提出要加钱,一层楼五十,五层楼应该收二百五,老板说只收她二百。董清只同意加一百。老板说不行。周围店铺的人也来给老板帮忙。
董清忽然沉默了,她有点走神,想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为一百块钱在这里争来争去,也就是她婆婆每天喝红酒的钱,人家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把这么重的床扛到五楼……不知是她沉吟时脸上的表情打动了老板,还是担心失去这单生意,老板说,算了算了,一百就一百,你先把钱付了,我去开车。董清回过神来,立刻换了语气,说,我先付你两百定金,床到位了再付你剩下的三百。周围有人咦了一声,说,你还怕他跑了?
货车是一辆小型面包车改装的,拆掉了车厢内的座椅。席梦思是棕床垫,非常重,老板先把床头摆进去,再把两半带抽屉的组合床分两次塞进面包车,最后才把棕床垫放进去,刚刚好。
一切顺利,董清本应该心满意足,可经过那个还建小区时,坐在局促的满是油污的副驾驶位上的董清,忽然对那些失去土地不用工作就能生活无忧的菜农们生出许多的羡慕。车行半途,老板突然问她具体是去哪个小区。董清说了小区名字,老板叫起来,哎呀,那个地方我去过,是个老小区,里面地方小得很,车子进不去。董清怕他半路撂挑子谈条件,连忙解释说车子进去没问题,只是要考验他的开车技术了。老板倒是被她这句话激起了一股不服气的劲头,说,我到武汉来开车快五年了,原来在农村老家还开过拖拉机,技术肯定没问题。
他们还是遇到了问题。
七
老小区路窄不说,车位也少,路边还停了一排车子。董清自觉地下车帮老板指挥,好不容易几乎是贴着路边的车子把货车开到了婆婆家的单元门口,那里聚集了十几个爷爷婆婆,摆了两桌麻将,正在春天午后的暖阳底下打麻将。董清走过去跟他们说好话,请他们稍微挪一下,却没人搭理她。她再说,赔着笑脸,语气和婉,充满恳切,却被一个看上去白白净净还比较年轻的婆婆狠狠地呛了一句,你让我们往哪儿挪?你看看哪里还有地方给我们挪?
董清无奈地看着老板,老板说算了算了,我就多走几步。想到他要负重多走十几米远,董清心里多少有些不忍。她想上前搭把手,老板却叫她先上楼去,把旧床拆了。她倒把这茬儿给忘了。
房租客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也没有经验,董清上去的时候,床铺上的东西都还没有收拾。急急忙忙地卷起床上的东西,她们却又搬不动,老板扛着东西上楼来,不得不帮她们把就旧床先弄出去,摆在楼梯间里。
老旧的楼房几乎所有的公共空间都很狭窄,老板背着席梦思上楼,每一个楼梯的转角处都要停下来左右腾挪一番。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把所有东西都搬上楼,组装好。董清如释重负,付了余下的三百元钱,对气喘如牛大汗淋漓的老板一再表示感谢。
老板收好钱,说,哎呀,我歇一会儿,喘口气就走。两个女孩子很懂事地请老板坐,给他倒了杯白开水。
董清刚想说我待会儿还是坐你的车一起走,到南湖那里去坐车回家。她的电话又响了,一看是Nina打来的,她心里大叫不好,她竟然把今天下午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Nina问她到哪里了,那个钟无言已经到了。董清看看客厅墙上的钟,四点差十分,忙说自己在路上,没有坐地铁,有点堵,叫她跟那个学员解释一下,陪她多坐一会儿。
老板问她是不是有急事。她说是单位有点事,她现在就得走。老板说他也走。两个人一起下楼,董清几乎是小跑着在他前面走。老板忽然说,你这么急?我弯一脚送你去地铁站好了。
到了楼下,爷爷婆婆们岿然不动地在老地方堵着,车子没法调头,只能慢慢地倒出去,尽管路边有人也帮忙董清一起前后左右地看着,指挥,还是有几次差点就刮蹭了别人的车子。花了十分钟,总算是惊心动魄地把车子倒了出去,董清坐上车,看看时间手表,心急火燎。
周末下午的这个时间,地铁竟然跟早晚高峰差不多一样拥挤。出了地铁她就开始跑,幸亏今天没穿高跟鞋。
整个鲁巷广场乌鸦鸦全是车和人,开车在这里几乎寸步难行。光谷世界城就是年轻人的世界,周围几所高校的学生,附近高新技术企业的年轻职员,几个大型商住区的居民,永远也开发不完的建筑工地上务工的工人,慕名而来的游客……一个世界城早就容纳不了了,附近又开发了意大利风情街、西班牙风情街、德国风情街,不知道还会不会一路英国、法国、美国、澳大利亚……地开发下去。这么多人,周末出来无非就是逛吃逛喝,购物消费,娱乐休闲,消磨时光……他们哪儿来那么多时间和钱用来消费啊?她想她自己就在这里上班,可是,她几乎没有时间逛街,朝九晚五地来回奔波,还总是疲于奔命,能挤出一点可怜的时间,她就想看看励志书,去听听讲座充充电,似乎只有那样像搞传销培训似的活动,才能让她不断给自己找到坚持下去的力量。钱更是不敢乱花,她每个月平均收入也就六七千,马浩博还不到四千元,加上婆婆一个月两千的退休工资和不到两千的出租款,他们全家一个月的收入也就一万二左右,还贷就去了三分之一,每个人一个月一千元的生活费又去了三分之一,给朵儿预存的两个保险平均每一个月差不多也要一千元,还有朵儿上培训班以及应付幼儿园的各种支出,每个月的结余总是所剩无几……她才三十出头,已经有了白头发,这样全力以赴都还总有要被生活的洪流抛到岸边的恐惧,这些人,他们怎么如此轻松?董清的心里不禁为自己的现状感到阵阵悲哀……
可是,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远远地看见学校的广告牌时,那个自怨自艾的董清立刻消失不见了,她抖擞起来,挺直腰背,就像重新装满子弹的武器一样,充满自信。
快到学校门口时,她抬起手腕看看表,四点四十,她迟到了整整四十分钟。
她一如往常,不,比往常更加温和端正地走进了学校,前台接待起身跟她打招呼,她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比平时更灿烂。走进办公区,走道尽头就是她的办公室,一个穿咖啡色薄棉外套的短发女性背对她,Nina坐在她的位置上,她们似乎正愉快地聊着什么。
Nina看见她,起身,打开门,向她们介绍彼此。
董清一边语气急促地解释,道歉,一边把手包挂在椅背上。
咖啡色的钟女士没有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对她的道歉全无表示。
这让董清很尴尬,一般人的表现要么是责备抱怨,要么是宽容理解,她这算什么?为了化解尴尬,她指示Nina去倒两杯咖啡过来。钟女士却对Nina说,我不用了。
Nina转身出去,轻轻掩上了玻璃门。
好吧,董清说,我听Nina说了您的情况,您只上了五节课,到底是什么原因要退费呢?如果您觉得课程安排不合理,太难了或者太简单了,我们都可以根据您的情况来调整,我们还可以专门为您单独设计VIP课程,就是一对一的……
钟无言打断她说,这些Nina老师都跟我讲过了。
你还是要退?
是的。
可是如果不是我们课程的问题,我们有什么理由要退费呢?
钟无言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挽留我呢?
董清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一下,说,我当然会尊重学员的选择,可是,我们总得有个理由哇。
理由我已经说了,理由就是我不能继续上课了,我要退费。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董清一时还真有点转不过弯来,她心想,这算什么理由?
Nina走进来,把一杯咖啡放在董清面前,安静地站在旁边。
钟无言看看Nina,说,你去拿把椅子来坐。
Nina忙说没关系,我站着就好。
董清态度坚决地说,好吧,既然你不想告诉我们理由,我们还是可以给你办,不过,钱三个月之后才能打给你。
钟无言问为什么要三个月这么长?
董清说钱已经到了公司总部,他们要办各种手续才能把钱从总公司申请出来,所以,保险的到账时间是三个月以后。
钟无言问,这些内容在我们签订的合同里有吗?
董清再一次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顿一下,说,没有。
钟无言语气和缓却又是斩钉截铁地说,那么我告诉你,我完全不能接受你的这个说法。
这句话把董清和Nina都镇住了。她们彼此看一眼,一时无语。
钟无言忽然笑了一下,依旧语气和缓地说,现在什么时代了?动一下手指头就可以把资金打到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就算是在银行做投资,赎回股票或基金最多也就是三到五个工作日。你们学校总部在月球上吗?
董清和Nina被她逗笑了。
董清刚想说话,钟无言伸手制止她说,我理解你,如果是为了公司和个人业绩,我可以同意你们最迟到下个月十号之前退款。这是我的底线。
董清说好,不过,我们有些费用要扣除。
钟无言说,没关系,所有合理的费用我都接受。
董清叫Nina去办退款协议。Nina小心翼翼地问了扣款的金额,董清说了个数字。钟无言表示接受。
Nina出去了,董清看着钟无言,叹一口气,问,钟女士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钟无言说,我吗?什么都做一点。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董清吃了一惊,问,您怎么知道?
钟无言看着她,笑而不语。
八
Nina走进来,把准备好的退款协议先拿给董清看,董清觉得没问题,她又拿给钟无言。钟无言填写了自己的银行卡号,签了字,见协议只有一份,就请Nina把退款协议复印一份给她。
Nina去财务办手续了,钟无言说不想打扰董清,她到外面去等。或许是对迟到四十分钟还心存歉意,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董清立即表示没关系,我陪您说说话,一会儿就办完了。
钟无言正欲起身,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下了。她说,你刚才问我怎么知道你有不顺心的事情,因为你脸上写着呢。
这也能看出来?您会读心术啊?董清轻松地开着玩笑。
钟无言莞尔一笑,说,我还知道,你今天迟到跟你的心事没关系,你忘记了。
董清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人尴尬到极点是会笑的。
钟无言继续说,以后如果迟到这么长时间,不要解释。诚实就是最真诚的道歉。
董清开始后悔刚才留下这个钟无言了。她喝一口咖啡,问,您一定是大学老师吧?钟老师,您能看到我为什么事情烦恼吗?
钟无言笑一下说,我不是大学老师,对不起啊,你一定觉得我有点好为人师了。
董清忙说没有没有,您说得都很对。还有,您让我觉得,很特别。
面对钟无言,董清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欲,她说她最近真的有件特别头痛的事儿,她说起朵儿不愿意跳舞的事,甚至连给老师送礼的事儿都说了。她问钟无言,现在养一个孩子怎么这么难?
钟无言看着她的眼睛,问,你知道你的孩子有多勇敢吗?
董清再次愣住,问,勇敢?她都不敢接受这个主角的挑战,您还说她勇敢?问她原因……
为什么原因对你总是这么重要呢?
董清看着她,吃惊,无语,又期待她继续说下去。
钟无言说,孩子告诉你原因之后你会怎么做?
董清刚想回答,钟无言打断她说,你一定会去解决那个原因。
董清点头称是,对呀对呀,那样一来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钟无言说,所以啊,“原因”是你的问题,不是孩子的问题,孩子的问题就是不想跳!
董清似乎有点明白了,可这怎么那么别扭呢?
钟无言摇摇头说,孩子才是解决问题的专家,尽管他们说不清楚,可是他们心里明白,说再多的原因都没用,大人都会帮他们去解决,最后他们还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所以呀,他们有自己的方法。你的孩子非常勇敢,她多大?四岁半?她已经敢于面对周围的压力,坚持自己的主张了。
董清问,您不觉得她这是任性吗?
任性?
钟无言说完这两个字,微微低下头,沉默片刻,她抬起头时,脸上多了一丝严肃的表情。她问,是因为她想放弃领舞不当主角吗?你觉得自己是主角吗?
董清说,至少在我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里,我是,至少我一直很努力地在当这个主角。
钟无言轻轻笑了一下,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董清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包括给老师送礼吗?那也是努力的一部分?
董清笑说,这种现象很普遍啊。
钟无言说,是啊,很普遍,大家怎么做,你也怎么做,你还觉得你是自己生活的主角吗?
董清觉得钟无言给她挖了个陷阱,语言的思维的陷阱,她必须反击。她说,人都是社会的人……
钟无言打断她说,社会的人?社会是什么?
董清被问住了。
社会不过就是一大堆的观念和规则而已,我们在这其中不断地做出选择。你已经帮你的孩子做了选择,可是现在她在告诉你她的选择,你没有尊重她的选择,你只是要不断地帮她解决问题,然后完成你的选择……
董清被她绕得有点晕,说,我是她妈妈,我要对她的将来负责啊。
你首先要对她的情绪负责,对她的现在负责。
我有那么糟糕吗?董清几乎是冷笑了一声,问。
钟无言看着她,没说话。
董清退让了,说,好吧,也许您是对的,那现在怎么办?不跳了?
钟无言顿了一下,说,我们常常以为选择就是在好和坏、对和错之间做判断,其实,选择是在好的中间寻找更好的,在坏的中间寻找不太坏的。你觉得你现在面临的是哪种选择?
董清想到马浩博的那句“骑虎难下”,他说的对,看到朵儿那样,她何尝不想尊重孩子,不想跳就不跳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她总觉得送了礼才得到的主角机会,就这样放弃太可惜了。而且,遇到困难和挫折就放弃,孩子会不会因为这件事留下阴影呢?可是坚持下去,她也拿不准朵儿的情绪会不会变得更糟……
她沉默的时候,Nina推门进来,说手续已经办好了,把复印件交给钟无言。钟无言起身跟她们告辞。董清本想跟她一起走,她还有些话想跟她聊,犹豫了一下,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把自己的名片递给钟无言,说以后有事向她请教的时候,希望不会打扰她。
钟无言走后,董清跟Nina简单聊了几句。Nina今天要值班到晚上九点,董清离开学校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她刚出校门,准备去乘直达电梯,却接到钟无言的电话,她说,董主管,给你提两个建议,第一,你说话语速太快,太急切,跟孩子说话的时候,尽量把语速放缓一点;第二,你待会不要乘直达电梯,步行走楼梯下去,在每一层楼你都停下来,好好观察一下那里的年轻人;然后,晚上回到家里,你静静地观察一下你的孩子,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什么要求也不提,就是观察她,就是看着她。也许,答案自然而言然地就来了。
九
无论如何董清都是很感谢这个钟无言的,她还牵挂着朵儿。
她沿着楼梯往下走,周末的世界城,每一层楼的情形她都看过无数次,还有什么好看的?可她还是决定试试。
情侣,伙伴,同学,一家三口,老人带着孩子……几乎把所有的空间都填满了。董清被堵在三楼,人流太拥挤,她站在楼梯的台阶上,几乎下不去。这样的时候她本能地就会焦躁起来——不能等待。她想起马浩博,有次开车在路上,遇到前面车速太慢,有别的车穿插进去,马浩博竟然骂前面的车子是出门不穿裤子的婊子。当然,车上只有她跟马浩博。董清觉得这话太恶毒,也太恶心,但又感到新奇,问他什么意思。马浩博说,方便给别个插呀,你看你看,又插进去一个。董清好气又好笑,警告他以后不能再说,怕他说习惯了,老人孩子在车上时也会脱口而出。钟无言提醒她说话放慢语速,这恐怕很难,他们都习惯了快,资源有限,必须先声夺人。
人流开始松动,董清却没有动,她突然看到了平时没有看到的东西。她眼前不远处是一个开阔地带,一眼望去,全是黑色的人头,他们之所以堆积在这里,是为了能挤进旁边的时尚品大超市。所谓的时尚品,不过就是用最廉价的材料制作的仿名牌样式的包包、帽子、围巾、鞋子、休闲服、化妆品等等,样式新潮,品质非常一般,可是价格低廉。店内店外都挤满了人,不断地有人出,有人进,完全是人气爆棚的感觉。她以为这些拥挤到这里的人,有钱又有闲,正在享受生活,一定是满脸幸福满足的表情,可是,今天她看到的却不是这样,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她看到的是一大片呆痴麻木的面孔,少有鲜活生动的表情。大超市的玻璃橱窗布置得非常抢眼,这大概也是路过的人一定要挤进去一探究竟的原因。过道虽宽,超市门前还比较开阔,可是光线还是有点暗,不断有苍蝇扑向那二三十米长亮着灯光的玻璃橱窗,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
无头苍蝇?无头的,岂止是苍蝇?
这就是钟无言想让她看的吗?
回到家已经七点多钟,家里没人,她给婆婆打手机,婆婆没接。也许是外面太嘈杂,没有听到。董清浑身无力地走进厨房,发现婆婆没有做晚饭,有点诧异。忙了一下午,她感到又累又饿,把中午的菜热热,简单吃了两口,打开电视,躺在了沙发上。朵儿不在家,正好放松一下。
她躺在那里,看着电视屏幕,脑子里却还是世界城里人头涌动的画面。不知是疲惫袭来,还是彻底放松后的状态就这样,她感觉心往下沉,情绪也低落了下去。那个钟无言就像一面镜子,或者说拿出了一面镜子,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在生活面前,没头没脑、卑躬屈膝的样子……就像一个习惯了谄媚的人,如果在她的谄媚对象身后有一面镜子,她一边谄媚一边看着自己谄媚的嘴脸,一定会觉得恶心……这镜子太残酷。问题是,看清了又能怎么样?她又能改变什么?
手机突然响了,董清平复心绪,想着钟无言的第一条提醒,故意慢条斯理地去接,就听婆婆带着激动的哭音说,天天和朵儿不见了。
董清感到从尾椎开始直到头顶,她的汗毛和头发全都竖了起来。
董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小区大门口的。婆婆和天天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全都在那里,他们已经把小区内外找了几遍,没有看到这两个孩子。门卫再三强调没看到他们出去。孩子个子小,门卫疏忽了也是有可能的。会不会在别的小朋友家?不会,婆婆说他们给所有认识的人都打了电话,在小区喊他们回家把嗓子喊哑了,才到外面围着小区找。董清问他们不见多久了?婆婆说有两个多小时了。天天的妈妈急切地插进来说快三个小时了,我跟天天爸爸在家做饭,天天带朵儿来家拿了什么东西就跑下楼了。我想爷爷奶奶在下面,也就没管那么多。后来朵儿的奶奶打电话来叫朵儿下去,说是要回家做饭了,我告诉他们两个孩子早就下去了……天天妈妈说着已经哭起来,她问,我们是不是应该报警啊?
董清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敲击着自己的胸口,问婆婆,你有没有听他们说过什么?
婆婆想了想说,他们两个在滑滑梯那儿玩,我跟天天的爷爷奶奶在旁边说话,模模糊糊听到他们在说什么鸡腿鸡腿的。朵儿问天天喜不喜欢吃,天天说喜欢啦。朵儿就说大人真奇怪,我妈妈也说好吃,可是后来看了手机里的人说不能吃,就不叫我吃了。他们两个说去天天家拿东西,我们都以为他们是去拿玩具,后来见他们一直没下来……
天天的爸爸打断她说,他们会不会是回家拿钱自己跑出去吃鸡腿了?
董清迟疑道,不可能吧?这么小的孩子?
天天妈已经转身就往小区外面跑。距离小区两站路的地方就有一家KFC餐厅。
天天的爸爸叮嘱三个老人就在小区门口等着,怕孩子们回来家里没人。天天爸爸跑得最快,天天妈跟董清紧随其后。
十
快八点了,KFC里还坐满了人。三个人四处搜寻,没有看到天天跟朵儿。天天妈失望得浑身发软,一把抱住天天爸爸的胳膊。
董清忽然听到一长串欢快的笑声,是朵儿!没错,是朵儿。她大叫一声朵儿,寻着声音往餐厅右边过道的角落里跑去。
餐厅最里面的角落里是一个小小的儿童乐园,里面只有一个儿童滑梯。朵儿和天天背对董清他们坐着,正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开心地看着三个只有两三岁的孩子像猴子似的在里面爬上爬下,有个小家伙每次上去之后,都头朝下往下滑。朵儿大概从没有见人这样玩滑滑梯的,每次都会大笑。这个小姐姐的笑声大概也鼓励了那个孩子,尽管父母在旁边不停地提醒他好好玩,不许头朝下,他还是坚持这个能让朵儿发笑的姿势。
一只几乎还在颤抖的手用力地抓住了朵儿的胳膊,朵儿的屁股上瞬间挨了一掌。
天天爸爸刚想打天天,妈妈已经把他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朵儿本能地用手护着自己的屁股,茫然而又无助地看着脸色苍白的董清。
董清完全忘了钟无言给她的第一个建议,她连珠炮一般地冲着朵儿吼起来,为什么不跟大人说一声就跑出来?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迷路了怎么办?被车撞了怎么办?被骗子拐走了怎么办?被……董清说着说着再也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朵儿从没有见过妈妈这样慌乱。她听不懂妈妈在说什么,可是妈妈的样子让她害怕。刚才的突然袭击加上现在的莫名其妙,最重要的是,她和天天第一次当自己人生的主角就遭遇了这样的对待……
她也哭了。
责备,哭泣,拥抱,亲吻。大人们随心所欲地做完全套动作,才静下来问孩子们刚才的经过。
大概是见朵儿许多天来都不开心,天天就说他有钱,他们可以自己悄悄地去买鸡腿吃。两个人手拉手走到KFC,买了一百块钱的鸡腿,大快朵颐忘乎所以地吃了一两个小时,还没有吃完,太多了!
董清一晚上几乎都没有丢开过朵儿的手。差不多有两年多的时间她都没有陪朵儿睡过觉了,这一晚她坚持要让朵儿跟她睡。
朵儿在她的臂弯里熟睡了,却还时不时地抽泣一下。她心疼地温柔地拂去她额前的短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亲吻她。一种失而复得的心痛几乎击穿了她的心。
她怀疑朵儿这一次的叛逆行为跟幼儿园领舞的事儿有关。她几次想起身给钟无言打个电话,却又不想离开怀里的朵儿。
惊蛰已过,恰值春分,天地分明,日夜等长,可是她需要的答案还是没有来。
她该怎么办?
晨雾弥漫,董清牵着朵儿的手走在路上。她们似乎正急切地要赶往某个地方。看不清前面的路,董清的脸上写满焦虑,她的手心全是汗,朵儿的小手就泡在那汗液里。她自己步履迟疑,却不停地催促着朵儿快走快走。一个巨大的类似渣土车的车头忽然从正前方向她们冲了过来,那车头巨大得奇怪而可怕,闪着冷兵器时代的寒光。董清感觉自己和朵儿在它面前,就像漫画里的小人看见了史前巨兽一般。她呆愣着,本能地想把朵儿揽到怀里,朵儿却不见了。巨兽冲到眼前的瞬间,董清仰靠在床头的身体噌地弹了起来。
她喘息着,惊魂未定地扭头去看朵儿,孩子早已经从她的臂弯里滚开,侧身蜷缩在旁边,整个后背暴露在空气里。她连忙把被子给朵儿裹上,压紧,轻轻起身下了床。
还不到十一点,婆婆还在客厅看电视,音量开得很小。婆婆平时最多看到十点钟也就睡了,今天,大概也跟她一样,惊魂未定。
董清很想找人说说刚才的梦。她不知道朵儿那一夜的噩梦到底梦到过什么,可是她此刻还在狂跳的心脏足以表明,她的身体还清楚地记得刚才那真切的恐惧。
她忽然很想马浩博。马浩博在的时候,她从未做过噩梦,做过最紧张的梦,也就是参加高考,梦里她都会奇怪地问自己,怎么还要高考?自己不是考过了吗?可是梦里的她总能给自己一个充分的必须考试的理由。可她不是忘了复习,就是丢了课堂笔记。一阵紧张焦虑之后醒来,回到现实中,庆幸那不过是个梦,然后满足地继续睡觉。这种梦也不常做,只在生活和工作压力比较大的时候才会做。
不知道有多少人跟她做过同样的梦。
可是刚才也就打个盹儿的功夫,她竟然被自己的梦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
是因为朵儿不见的那三个小时真的吓到她了吗?可是,那个巨大的恐怖的怪兽一样的车头到底代表什么?为什么她连一点逃跑的反应都没有?并且朵儿还不见了?这一连串的意向到底在告诉她什么?
她穿着厚棉长睡袍,打开卧室和小阳台之间的玻璃门,站在春夜的薄寒里,给钟无言打电话,此时此刻,她顾不上礼貌问题了。
钟老师我是董清对不起这么晚给您打电话影响您休息了吧我必须找您说说刚才我做了个梦梦到好大一个怪兽像渣土车一样的还有眼睛……董清听到钟无言的声音就开始讲话,像是怕钟无言会挂断她的电话,她几乎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留。
没关系,你慢慢讲。钟无言还是打断了她,说,你先停下来,听我说……停!
听到钟无言的一声断喝,董清才停了下来。
钟无言说,现在,在心里默默地数秒,我不会挂电话,你慢慢数,跟着节奏调整呼吸,慢慢来,慢慢地……
董清数到三十多下的时候,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十一
听董清讲完她的梦,钟无言问,你想知道什么?
董清说,那个怪兽到底代表什么?朵儿为什么不见了?我为什么会站在那里不动?她真怕钟无言会像别人那样告诉她,那不过是个梦,梦是反的,梦是假的。
钟无言却问,是啊,你为什么不动?你想想看,如果你可以动,你会怎么动?
董清说,我可以往旁边跑啊!我可以转身往回跑啊!我应该把朵儿推开,我却本能地要把她拉到怀里来,可是朵儿不见了……
钟无言说,那你为什么不往旁边跑?
董清说,可能是路太窄了,旁边好像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躲了。
钟无言说,如果你换一条路呢?还会遇到那个怪兽吗?
董清说,还有别的路吗?这我倒没想到。
钟无言说,董清,其实没有人可以真的解梦。梦,应该是你的内心对你自己发出的信号。
我的内心?信号?董清觉得这些熟悉的词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钟无言忽然问,朵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董清沉默了,想着要不要告诉她下午朵儿和天天跑出去吃鸡腿的事,她估计钟无言又要赞朵儿勇敢了,可是,作为母亲,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自己的孩子拿安全换勇敢。
钟无言又问,朵儿现在还好吗?
董清说,是的,她就在旁边,已经睡着了,不过,下午她跟一个小朋友自己跑出小区,走了两站多远的路去吃鸡腿,把我们两家大人吓了个半死。
钟无言说,董清,你有没有发现,你内心有很多恐惧。
是啊,恐惧,谁没有呢?她想到那个卖旧家具的黑胖小伙子,初中毕业,从乡下来这个大城市讨生活,都知道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住在那个鱼龙混杂的还建小区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这些跟钟无言说的她内心的恐惧有多大关系,可她就是突然想到了。
见董清不说话,钟无言说,这样吧,你先睡觉,明天上午带朵儿到我这儿来,我跟她聊聊。
真的吗?董清的鼻子一酸,她问,钟老师,您真的愿意帮我?
我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明天上午来,晚点也没关系,我等你们。
第二天早上醒来,董清感觉好多了。昨天忙累再加上惊吓,竟然忘了星期天上午要带朵儿去舞蹈班,还答应去钟老师那里。她给钟老师发了个短信,说上午来不了,也许下午能过去。钟老师说没关系,随时欢迎她们,提前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朵儿上的是拉丁舞培训班。朵儿个子小,身体的柔韧性协调性和灵活性却很高,摆臂,扭臀,甩腿,跳得有模有样的,特别是跳舞时小脸蛋上的表情,那么陶醉,舞蹈老师都说“这孩子身体里有个舞者”。
早上起得有点晚,尽管坐了出租车,她们还是迟到了。把朵儿送进舞蹈教室,她忽然觉得肚子疼,怕是那个来了,直奔培训中心位于楼道尽头的厕所。
培训中心在农业大学附近一个早已倒闭的中专学校里。校园不大,只有一栋五层高的教学楼,却被各种培训班塞满了。
她刚走到厕所门口,就听两个人在隔间里说话,竟然在说朵儿。
朵儿今天好像没来啊?她要是不肯领舞,你们家优优就能上了。
那个领舞本来就是我们家优优的,家长们都知道,朵儿她妈妈给老师送了礼。
现在的家长谁不给老师送礼?
优优妈说了,朵儿个子那么矮,跳得再好也不适合当领舞。再说了,送礼?她朵儿妈妈一个打工的,能送得过我们家?你知道的,优优妈卖别墅的……
那不也是打工的吗?
打工跟打工可不一样,朵儿她妈打一辈子工也买不起一栋优优妈卖的别墅……
董清听出来了,这是优优家的保姆阿姨。优优是朵儿的同学,每天车接车送的,陪她的都是保姆阿姨。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朵儿为什么不想跳舞不想去幼儿园了,一定是小朋友们之间说了什么,也许优优的妈妈后来送了更重的礼,林老师对朵儿的态度才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她是要让她们自动退出?这样想未免太复杂了,可孩子的情绪变化那么大,她实在找不出比这更合理的原由。
董清忘了肚子疼,走到那两个隔间前,突然大声说,谁送礼了?你们没根没据的在背后嚼什么嚼?没素质!
隔间里静默如无人一般。
她本想多说几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转身走了出去。
董清几乎是一口气从一楼跑到了楼顶,楼不高,只有五层,她站在平台上,眼泪汹涌而出……
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给马浩博打手机,哭着说,我跟你说个事儿,你不要激动,我让我们朵儿受委屈了,她的小朋友的家长好像都猜到我给林老师送了礼,刚才在厕所听优优家的保姆说,优优也想跳领舞,还说本来就是她……优优妈估计后来送了更重的礼,老师对朵儿那么严厉,就是想让我们自动退出……
董清说得并不清楚,马浩博还是听明白了,他大声说,个把马,一个小小的幼儿园老师都知道玩权力,这么搞孩子?送!我今天晚上就到家了。老子回去卖房子,老子送死她!
董清以为马浩博会像以前那样责备她,甚至她希望马浩博责备她,她没想到马浩博是这样的反应,不过这似乎更能安慰她。
马浩博继续说,她们要这样搞我们坚决不退,朵儿这个主角当定了。回去我跟你一起陪孩子练,个把马,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董清忙说,叫你别激动,你这么激动干嘛?算了算了,等你回来再说。
都说理工男是比较理性的,董清发现马浩博全无理工男的共性,他的率性有时可爱,有时可怕,有时令人讨厌。
不过话糙理不糙,她对马浩博的态度还是认同的,林老师越是这样,他们越是不能退。她想起钟无言的那番话“我们常常以为选择就是在好和坏、对和错之间做判断,其实,选择是在好的中间寻找更好的,在坏的中间寻找不太坏的。你觉得你现在面临的是哪种选择?”事情已经坏到这种程度了,她只能选择不太坏的——退出,就等于承认她给老师送了礼;退出就等于承认朵儿跳不好主角;退出就等于默默地让孩子承受所有的伤害……他们必须坚持到底。
答案来了。虽然并不像钟无言说的那样是自然而然地来的。
董清理理头发,拿出口红抹了两下,又在眼睛周围补了点粉。
抬眼远望,发现培训学校的背后竟然是大片的油菜花地,是农大的教学实验田?待会儿上完课就带朵儿出去玩玩,董清心情大好地想。
钟老师那里还去不去呢?
好像用不着了。
责任编辑 吴佳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