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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子里有什么

2016-11-05宋尾

红岩 2016年5期
关键词:泡泡糖棋子

宋尾

要想找到咪子简直太容易了。他只可能出现在两个地方:不在我家睡觉,就在棋摊上。

胜利二路的入口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摆满了棋摊,正好就在“文化市场”这四个已经锈蚀的铁字儿下边。这棋摊是凑在一堆的,但老板却各是各,一家十几个棋盘,一个煤炉子,白搪瓷缸子一溜地挂在市场门廊的铁柱子上,已经变黑的抹布,则搭在巷口的电线上。

文化市场的棋摊是蛮有名的。城关就不说了,就连各个乡镇都有很多棋客,天不亮,就打一壶浓茶水,骑自行车也得两小时才到。很多人慕名而来,其实就为了跟这个叫做咪子的怪物过过招。但谁也别想真的赢他。有意思的是,咪子赢越多,脸板得就更厉害,比输钱的人还要沮丧。所以棋摊上一直还有这样一个赌:赌咪子到底会不会笑。

说起来,咪子那一张脸跟我们也没什么区别,别人有的皱纹,斑点,褐色的疤痕,他一样也有。他同我们一样,会生气,发怒,发愁,或是伤心,但除了一样——他不会嘻嘻哈哈。他的脸部似乎丧失了这个功能。没人见眯子笑过,一次也没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不面瘫。

第一次来我们这个小旅社住宿时,眯子淋成了一个落汤鸡,薄薄的西裤贴在腿上,毛茸茸的,白衬衣里凸起的乳头,两颗乌青的果仁。

进门他就一个趔趄,踩到半片西瓜皮上;上卫生间,额头又撞了一下,砰!一声闷响——他没叫,只是捂住头痛苦地蹲了下去,我倒是在心里惨叫了一声!

这两个小细节,也说明他是真没眼色,看不见脚底的瓜皮,也注意不到这个设在楼梯间的简易厕所是那么低矮。

后来我知道,他的眯眼不是天生的,近视了又死活不肯配眼镜,日久就变形了。但他自有理论,说眼镜是越戴越瞎。我说他瞎说。他说,眼眯着聚光!

他闯进来那天,我妈很体贴地问他从哪来。她对每个新客人都是如此。

他木着脸,“你管床位就行了,还管我从哪来?”

妈有点下不来台,但仍然不甘心,“你去哪个旅社,不要身份证嘛。”

“嘿!”他吼道,“要身份证我还来你这里呀?”

于是我妈闭上嘴,提瓶开水领着他上楼去了。

其实眯子打哪来,对我们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蜷在这间屋子的旅客,大多数我们不知来历,他们彼此也不会去问。没人关心这种事。

可是眯子是湿漉漉地闯进来的,而且他明显是个外地人,几乎可说身无长物,就连最起码的行李箱都没有一个。他随身只带了一样东西,从进门后一直提在手上,一个捏得皱巴巴的红色塑料袋,那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但我感觉里面除了毛巾牙刷,一两件换洗衣裳外,应该还有内容。因为那袋子沉甸甸的。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那是一副象棋,一副黑糊糊油腻腻的牛角象棋,没有象棋盒,于是就用袋子揣着。该有不少年头了。就好像他自出生起就带着它那样。

这玩意儿基本上就算是他惟一的财产。

头一晚,他还是在登记簿上假模假式地填了个名字。也许是周光明,也许是沈高明,大概如此,具体是哪几个字我们都忘了。我们都叫他眯子。我们善于根据人的特征来取名,他也毫无反对的意思。

第一次喊他“咪子”时,他稍愕一下,很快就反应道,“唉……”

就像在叹气那样。

跟其他一些熟客一样,眯子住下就再也不挪窝了。同样的,他并没什么明显的好去处,再说,住我们这个小旅店的好处是,你可以先把住宿费挪用到吃饭上面去。对于一个落魄的流浪汉而言,吃饭比睡觉显然更重要。

他没有活水的源头,还是这么一个懒汉。

我见他起得最早的一次,已经是上午11点了。还是同屋的几个老头搓麻将,声音太吵把他吵醒的。

没钱,他就不出门,除了吃饭。他一天吃一顿,有时两顿。不吃饭时,就在床上躺着睡觉,谁也不晓得他哪来那么多瞌睡。睡醒了,他就摆他的棋子儿。在这旅店里他找不到人跟他下,其他人都想打麻将,哪怕打该该:拿张纸,拿支笔,记个账都行,就这样也比下象棋来劲。总得有个想头嘛。下象棋只能证明这人是一点想头都没有了。就像咪子那样。

平心而论,要讲混时间的话,还是下象棋合适。

眯子就是靠着这36颗子儿,在床上混了一天又一天,红方是他,白方也是他;偶尔也用左手跟右手下。我不知道,这么些天下来,到底是左手赢得多呢,还是右手赢得多?

同屋的老龚,带着一丝同情陪他玩过几把。开场之前,老龚吹得底气十足,结果很尴尬,一局不胜。不服再战,先让马,再让双马,最后让车,怎么也不是对手。他像敢死队员,专门来送菜的,而且怎么挣扎仍然是那盘菜。

那种被人死死地攫在手心,永远不能翻身的滋味,肯定不怎么好。所以老龚后来宁可搓指丫缝玩,也不陪他下了。

我妈又看不下去了。

倒不是那些欠账,而是看不惯咪子那副永远都睡不醒的懒样。她对一切好吃懒做的人都看不惯,不管是她的儿子,老龚,还是咪子。何况咪子“简直懒得屙血”!

她信奉的真理是,人生来就该劳动,只有劳动才能挣钱。所以她尽管每天辛辛苦苦但仍旧穷得出奇。她从不考虑劳动以外的问题,尤其是付出跟报酬同等的若干问题。

她闯进这个大通铺间,皱着眉头,对臭烘烘的咪子说,“你躺了几个月,也该去找个工来做了。”

“哪里几个月?”咪子很较真,“才两个月零六天。”

“嗬!”她说,“你有这记性,应该去干会计噢。两个多月那还不是几个月!”

“你放心,”眯子说,“欠你的我会给的。”

“不是这个!”她手一挥,“你要动,晓得吧?你不能瘫在床上。年纪轻轻的,瘫在床上,一动不动,血脉不归仓,真要瘫的!到时,等你想起来就起不来了。”

眯子不睬她,拿着一本才从收购站买回来的旧棋谱挡住脸。她一把就将书扯掉,甩到墙角。

“是个人在跟你说话噻!”她看上去真恼火了。

“我在听呀!”眯子哀求道,“我真的在听,你说,你说。”他艰难地坐起身,靠在墙上。

“你看,这屋里哪个像你!”她指着老董,“老董六十多岁了,还在外面跑。”

“他搞皮包公司,诈骗。我做不来。”

眯子说完,老董就哎哟地叫起来,“哎,话说清白,诈骗是犯法,老子犯了你的法?未必现在犯法不归法院归你来判,你说就算?”

“那也是生存嘛。”我妈安慰着老董,又指向兴兵,“你看兴兵,脑壳蠢得像是被老鼠咬缺了几口的,还不是能找到钱。”

兴兵马上就真的去摸了摸自己的脑壳。惹得老龚一阵好笑,结果,她瞪了一眼说:

“你也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哎呦,我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老龚跟她争执起来。

眯子默默下床,把书捡回来,又打开读。

这时,她终于记起来自己本来想说什么的了。

“一天到晚抱个象棋!明天,你去刘家爹的棋摊摊上看看——就在春华的书摊隔壁,”说到这,她严肃的表情突然变得神秘起来,“听说,那里下棋都兴带彩的。你不是很能下唛,你下得赢就能挣钱!”

我领着眯子去文化市场,就在胜利二路底下。刘家爹的棋摊是最当道的,就在左侧入口两百米,沿着那些铸铁的撑骨摆在路中央——行人走到此处,就没路了。你要么从左边过,要么从右边过。当然,还有一个看起来不错的选择:坐下来,玩两盘。

这也是刘家爹的摊摊上为什么总是坐满人的原因。

原先这里只有两三张棋盘,眼看不够用了,又加了六七套正儿八经的棋桌,还从对面友好书店里牵了一根电线——那些棋客杀到天黑都不肯走,直到老婆提着酱油瓶怒气冲冲跑来。

我实在不理解居然会有这么多人对这玩意有瘾。对我来说,象棋实在太无趣了。

眯子抱着手在那里看了一下午,没动。

回去时,我问他,“下棋能搞钱?”

“嗯。”他似乎胸有成竹。

我一听就兴奋了,“怎么搞?”

“下呗。”说完他乜了我一眼,仿佛在说,还能怎么搞?

“能赢呀?”我问。

“能。”

但他的后半句又让我心冷了半截,“可以找点稀饭钱。”

不过,有个稀饭钱总好过没有。他饿死了对我们没多大好处。他已经偷吃了好几次我们故意留在厨房的冷饭了。可怜的咪子!他肯定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呢。

象棋对咪子的治疗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它把懒惰的眯子变成另一个人,勤奋,规律,甚至说是废寝忘食也不为过。总之他上棋摊,就像别人上下班那样。

他下得晨昏颠倒,半夜回来,在门外敲呀喊的,“矮妈!开门,开下门!”

“谁呀!”尽管知道是他,我妈总是习惯性询问一声。

“我呀,眯子!”门开后,他像个鬼魅一样从我妈身边闪过,直接奔楼上,拎起被子甩几下,就钻了进去,不到中午,连鼻孔都是不会钻出来的。

尿都不会去屙一泡。

不到一个月,他就把欠我妈的钱全还了。

我很好奇,跑去瞅了几回。

眯子下棋,一般一局2元,多就是5元,10元,耍得最高是50元。有时赢,有时输。但我发现,他总是输小的,赢大的。

我问他,“你这样先输再赢,好麻烦!”

“你钓过鱼吧?”他说,“你不给鱼儿吃饵子,又怎么吃得到鱼呢?”

听起来蛮有哲理。但我总想,万一鱼儿吃了饵子就溜呢?

眯子也承认,这种悖时的事儿也有。幸好的是,这样的比例实在太小了。

棋摊上除了咪子,还有一个奇怪的人物,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都叫他“泡泡糖”,他总是嚼着泡泡糖,一坐就是一整天,早晨他来时嚼的那颗泡泡糖,一整天也没见他吐过。他的特色是下赖棋。谁赢他,天天缠着——真像泡泡糖,沾上了甩都甩不脱。

泡泡糖说自己是兽医站的会计。但大家都说,他早被单位开除了。跟他下棋我觉得真是受罪,我简直不理解为什么还会有人跟他下。我连坐在他旁边都犯恶心,实在是太聒噪了。他要是占一把先手,哎呀!连哼带唱,又摇又摆的。其实要说唱歌也算不上什么,关键在于他能够唱一整天,而且很少有重复的曲子。

总之,泡泡糖实在是讨嫌极了。我真不理解为什么咪子愿意受那罪。

“他不悔棋。”眯子说,“他故意哼得你难受,但那只是他的一个手段。下棋的人都有自己的手段。但是他不悔棋。”

“不悔棋,未必有这么重要?”我觉着有点稀奇,不就是玩玩耍耍吗。

他十分严肃,“相当重要!”

所以,只要对面是陌生的对手,眯子坐下来第一句话永远是,“先说好,落子无悔。”

这四个字从他夹杂了外地口音的嘴里出来,很容易听成,“骡子污秽”。

看起来,咪子的吃喝是不成问题了,甚至还有盈余。但是,这也似乎让旅店的平衡悄悄被打破了,人人在妒忌的同时,也在打咪子的算盘。

老董说,“咪子你现在有钱了,能不能请我们吃一顿酒嘛。”

咪子说,“我不喝酒。”

“你不喝,我们喝呀。”

“我都不喝,凭什么给你喝。”

瞧,咪子就是这么讨人嫌,说话像根棒子一样,倒下来就能砸到别人的脚。

老龚自觉跟咪子的关系好一些。他也找到咪子,讨要酒喝。他的办法多一些,先要和你绕一大圈,说些好听的话,最后才是主题:

“都是一个铺上睡的朋友,你没饭吃的时候,我请过你吧?”

咪子点头。

“你请我们去烧腊馆整一餐,能不?”

能。咪子居然爽快地答应。

可是,他们当天亲热地喝完酒之后,晚上居然在房间扭打起来了。那天如果不是我晚自习后回去得早,他们很可能要斗得更凶。我拦着他们,分别推进了不同的房里。但是,为什么打起来呢,我问咪子,咪子不说。我问老龚,老龚说我也不知道哇,他发神经!

原来,在烧腊馆,老龚喝安逸了,问咪子想不想去舒服舒服,咪子说不去,老龚硬要拉他去,说自己有个老情况,在沿河街旅社,让她陪咪子好生快乐一次。哪晓得咪子就默着脸了。老龚以为他不好意思,说没得问题的,我不要你出钱。还说,你老是默着脸,去了我包管你欢喜,哪晓得咪子就毛了,甩手一个人回来了。老龚一个人去欢喜了,回来酒还没醒透,把咪子拽起来,说些过程刺激他,还说,老子好心带你去耍,你不去!你要是去了,看你会不会笑!咪子指着老龚说,“滚!”老龚也怒了,“你狗日的给脸不要脸,是想死唛?”接着,两人就扭打起来。

老龚不无委屈,问我,“老子错了唛?”

我也觉得,老龚没做错呀。

总之,咪子虽然是住在这里,但和这里的人是十分疏远的。早上,人们走出门了,他还在睡。人家都睡熟了,他才回来。当然,只要刘家爹咚咚地跑来喊他,不管昨夜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一撅屁股就从床上跳起来。好像只有象棋才能唤醒他。除了这个,我想就是天塌下来,也弄不醒他。

咪子在棋摊上有了些名声。他被叫做“让子王”。当然,这个名头都是逼出来的。

名头的好处是,越来越多人跑来送生活费给他,人真奇怪,越是下不赢,就越是想下赢他。输得越多,压的彩越重。坏处是,咪子得让子,而且越让越多。另一种不妙是,咪子下棋总有很多人围观,那么多眼睛都盯着他,研究他,找他的薄弱点。他的秘密越来越少。

所以,眯子告诉我,“我得不停变换花样,要按常规的那种思路,我就要饿死了。”

我也问过咪子,“城关谁的象棋最厉害?”

他仔细想了想,给了我几个人名,我一听就跳起来。

“王拐子、周大街?”

嗯,他淡淡地点点头。

“跟你比怎么样?”

“拐子的残局下得比我精,周大街的棋比我稳。”

“不可能吧!“卖卤菜的王拐子和环卫站的周大街,竟然就是他说最厉害的角色。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说,“周大街基本上快赶上特大的级别。”

他补充道,“就是特级大师。”

“屁哟!”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他还扫大街干嘛!”

“每个都有每个的人生吧。”他无缘无故叹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一层黯淡的颜色。

咪子是有秘密的。

没多久,眯子从那间大通铺搬到用五合板隔出来的小单间。他比刚来时有钱多了。

不过有钱没钱对咪子来说区别不大。他不贪吃,也不逛街,不看电影,甚至衣服也不买,他几乎没任何开销。除了睡着,他的时间全走在棋盘上。

他搬进那个单间,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地方供他的那副棋子儿。

好像他是为了自己的棋子儿得个清静才租下这间房的。

我很好奇,捻起一颗棋子瞧,我知道有些不起眼的东西是很珍贵的。但怎么也看不出这黑糊糊的棋子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棋子值钱吗?”

“就是一般的象棋。”

我不信。好几次,看见他抚摸着自己带来的那副棋子儿,若有所思。我问,“这是什么做的嘛。”

“牛角。这是我第一副棋,花了四块七毛钱。”他看上去不像是撒谎。

我很失望,“这棋里到底有什么啊?”

“棋里呀?”他很认真地思索一会儿,“有时间,有人生,还有,秘密。”

噢,我还以为他会说,这棋子里全装的是智慧呢。

有一天,咪子说想租下我们的堂屋。

“你哪根神经不对了呀!”我妈骂道。

他说,“我想开间自己的棋馆。”

“棋馆?”这名词,不光是我,我妈也从未听过。她胖手一挥,就把眯子打发了。“下个棋,还值得开个馆?”

这也是她后来想起来就悔恨不已的一桩痛事。

眯子出门转悠了几天,回来跟我妈把账结了。她还懵然不觉,“先放了,月底再给一样的噻。”

“我要走了。”他说。

“回家呀!”她这才发现,眯子把自己的那个袋子提上了。

“回什么家哟,”他说,“我租了间屋,就在东边巷口,烧腊馆对面,挨着选才的杂货铺。”

“啊!”等他走远,我妈才醒豁过来,那样子,恨不得马上给自己一巴掌。“我真是蠢哟,该租给这砍脑壳的嘛,哎呦,猴子嘴里怎么能掉枣子。”

不管怎么说,这颗枣是从我妈的嘴边活生生地跑掉了。

咪子的棋馆很快就开张了,像模像样的,堂屋里放了四张小棋桌,每张桌边还配了一个小茶几,上面搁着茉莉花茶。外面门楣上还横了一块牌匾,是老龚为他写的三个毛笔字,拿去裱了:不悔棋。

这既是他的招牌,也是他这个棋馆的规矩。来这里下棋,赌大赌小,杀到天亮,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许悔棋。

不许悔棋,这对大多数下棋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但越是这样,越是有人来。

咪子的生意旺得不行,谁也不知道他到底靠这个赚了好多钱。

有一天他让我们集体吓了一跳。

天呐!他说要在胜利二路买房,请我妈帮他去物色一套。

我妈失神了好些日子,“砍脑壳的,这什么世道,下个象棋就能赚一栋房子,我辛辛苦苦熬了几十年,还忙不赢咪子的一颗棋子儿。”

她到处问,“那钱是沙炸来的?还是长江冲下来的?”

依我看,没人能回答她。

我妈开始坐不住了,经常要跑到棋馆去瞅瞅,只要咪子没事,就拉着他。

“光会赚钱怎么行,”她忧虑地说,“你也该找个女人过日子嘛。再多的钱,也经不起水流沙坝呀。”

我真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咪子连用钱的机会都没有,一天都在棋馆里泡着,他拿魂去用呀。

也不管咪子怎么想的,反正她一鼓作气给他说了三四个女人,但每次都不成功,这让她很诧异。在她说媒的历史里,这种失败的案例是很少的。

她去打听了回来,气得不行,跑去质问咪子,“你是要找天仙吗!”

咪子很无辜地说,“没有呀。”

“那好!好生生的女人介绍给你,你啷个回事嘛,一个笑脸都没得?故意的呀?”她怒气冲冲地。

“我也想表现好一些啊,关键是,”咪子一脸愁苦,“我笑不出来呀。”

老龚在一边提示她,“哎呦,我的姐!你好久见他笑过一回?”

“也是。”她显然更困惑了,“你,那你干嘛不笑呢?”

“我也不晓得呀。”

咪子的回答简直把她气晕了:“你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

咪子还是找了个女人。

这女人比咪子大几岁,离过婚的,儿子判给了男方。什么也没有,就一个人。

这个女人也是个棋痴。他们真是一家人。

棋馆歇业后,两口子经常下几把。

我妈走过去,忍不住说,“你手贱不,白天下,晚上还下?”

“你看到是下棋,其实我们觉得这是休息。”他说,“像我们现在,又不求输羸,又不争一时之气,只求用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这就是人生之乐啊。”

“呸!”我妈简直被绕得目瞪口呆,更不懂这番话的涵义,“你这狗嘴,是不是跟老龚学的,也会鬼打胡诌啦!”

但回到家,她猛然又惊叫了一声,“我是不是看错了?”

我正在写作文,被她打断,没好气地说,“你看什么对过!”

“不是,不是!”她使劲回忆,“刚刚我跟咪子扯了几句……”

“你天天跟他扯,惊咋个什么。”我说。

“不是不是,”她连连摆手,终于想起自己要说的那句,“我刚刚好像看到咪子笑了。”

“真的?”这下,连老龚几个闲人都围拢了,没得一个人肯信,“咪子?他笑?他笑的话,我拿脑壳给你当夜壶用。”

“你就晓得当夜壶!也不晓得想当点好的东西。”她提着菜篮子进了厨房,仍在嘟哝,“真好像是呐。”

有一天,突然来了一群警察,把咪子带走了。

我放学一回家,就看到很多人围在棋馆门口,问谁,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烧腊馆的毛师傅一再强调,咪子是被装进警车拖走的。好像上了警车,就预示着事情更加严重。

我妈很乐观,“不就是为赌钱的事嘛,几天就出来了。”她安慰咪子家的女人,“没事,啊没事的,派出所也要过年,都还不是为了过年,找几个钱。没事。罚几个钱嘛,树砍了山还在。”

但事情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

咪子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警察来了一趟,搜了半天,什么也没带走,留给他女人的话也只有短短一句,但足够赫人的,让她当下就瘫在地上了,“你还是赶紧另找男人吧,他是杀人犯。”

妈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毛师傅他舅子不是在派出所队嘛,但他也得不到消息,说来的是外地的警察,他舅子也不清楚。

不过,一段时间后,他终于把事情的原本搞明晰了。

据他说,咪子已经被押送回老家浙江,一个据说叫临海的地方。

“听说那是象棋之乡呢,”毛师傅啧啧感叹,“难怪狗日的咪子下棋那么得行,他在那边也是排名一二的高手呢!”

“说重点,说重点!”街上人人都晓得他那点习惯,喜欢旁枝斜出的。

重点就是:咪子确实杀人了,杀的是他老婆。毛师傅喝着大碗茶,把从舅子那里挤来的消息又挤给我们,连说书的瞎子九爹都听得一惊一乍,咪子的故事可真够惊心动魄。

说咪子本名叫向前,民间象棋高手,最高纪录是全国业余赛的亚军,他走的是野路子,进不了棋院,也不愿上班,开了个棋馆,倒也安逸。媳妇也不管他,只要交钱就行。

后来,女人在外面有了情况,借口去老家做生意,好借机跟那男人私通。咪子虽然说跟媳妇关系一直不好,但他也并不是傻子,其实是晓得这破事的,当然不答应喽,女人就跟他吵了起来。两个人吵着吵着就破相了,接着扭打起来,女人看他动手,抓个花瓶,把他头夯破了。晚上,在医院缝针回来,女人是横心了,“你不让我回去,我就烧了你的棋馆”。他拿起被子就捂住女人的嘴。“你敢烧棋馆,老子杀了你”。他说只想让女人安静一下,可松开被子,女人已没有了反应。

趁天黑,咪子把女人背到了河边,抛入河中。从此开始了流浪生涯。他惟一带的就是一副象棋。

“那他是怎么跑来我们这里的?”我问。

“问得好!”毛师傅冲我竖起大拇指,环顾众人,“你说邪不邪?他老婆就是我们这里的人。当时死活不让老婆来,把老婆弄死,反而自己又跑这边来了。”

“狗日咪子胆子真肥!”毛师傅压低声说,你们晓不晓得,咪子原来是戴眼框的,跑我们这边,还是怕被人认到,就把眼框扯了甩了。”

“哦——”

我恍然大悟。

事实上,我们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咪子的女人没死。她当时被捂得闭气了,一扔进河里,水从口鼻里灌进来,人马上就恢复知觉了。甚至只需要回头看一眼,他就会知道她没死。

如果真是这样,结局可能就不同喽!

毛师傅分析说,幸好没看见,要不他真就一条心把她沉了。都走到那步了!

我们倾向于这种推理,咪子有那狠劲。

不管怎么说,咪子的命是保得住了。这个消息,是咪子现在的女人告诉我们的。

有一天我妈在街上遇见她,女人说到监狱看他了,咪子什么也不要,就让她带那副棋子儿。她还带来一个让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消息,她说,“他一见到我就笑起来啦。”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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