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婚(外一篇)
2016-11-04张兴元
张兴元
在黄河故道有一个不出名的小村庄叫夹沟庄。沟东沟西虽然是一个自然村,但却分属两个省,在沟的尽头则是老黄河故道,而故道之北则又属于另一个省了。所以,这夹沟庄又叫三省庄,其偏僻和落后便可想而知了。但最近这夹沟庄却突然出了名,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究其根源,竟是村民为刘根举办的那桩颇令人为之惊异的阴婚上。
这夹沟庄因为偏僻和落后,直到最近才扯上农电,有了电视和电灯。因为人们缺乏安全知识,有人竟把衣服和庄稼搭在电杆和拉线上晾晒。有天下大雨,村长的孩子一下触了电,手抓着那拉线直叫喊。从这里经过的刘根不知是咋回事,他急忙跑过去就把村长的孩子推了开来,可他却像患了软骨病,背靠在那拉线上竟动弹不得。等电工赶来,刘根竟中电身亡了。刘根这种见义勇为的精神受到村民的赞扬,人们用最厚重的礼仪把他埋葬,但作为被救孩子的父亲,村长仍觉得有愧于刘根的父母。刘祥就刘根这一个宝贝儿子,老两口省吃俭用,把刘根结婚用的彩礼都准备好了,眼看新媳妇就要娶到家,刘根竟死了!两位老人失去了生活的支柱和希望,整天长吁短叹,以泪洗面,甚至说:“活着有啥味儿?还不如死了好!”如何让两位老人孤苦的心得到安抚和宽慰,重新鼓起生活的希望呢?后来村长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就是给刘根结个阴亲!
要结阴亲自然要找个过世的女孩儿,而且年龄还要跟刘根大小相当。村长苦思冥想了好多天,忽然脑子里一亮。那是五十多年前,全国都在闹饥荒。村长只有十来岁,也跟父母一起到老河滩去挖野菜。天色已晚,只见从老河滩树稞子里爬来一个女的,她头发凌乱,脸色发黄,但手里却拿着一块煮熟的红芋,向年幼的村长晃了晃。年幼的村长急忙跑过去,接到那块熟红芋就往嘴里填。那女的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大兄弟,请你帮我……把这信……”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红芋已被不懂事的村长吃完,面对这委托,村长的父亲便连夜把那封信投送到乡邮电所。当他赶回老河滩,女子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村长的父亲细细看了女子一眼,轻声说了一句:“长得怪俊的!”便扒了个坑,把女子埋到沙土岗上。正是那块煮熟的红芋给村长留下了永远难忘的印象,每当他路过高岗,总要顺手给女子添添坟,后来又将一棵小槐树栽到坟旁。如今小槐树已长成合抱粗的大槐树了,正是这大槐树提醒了村长,这里埋葬着一位年轻女子。村长突然涌起给刘根结阴亲的念头,他觉得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一是给这个落难女找个婆家,让她在阴间也有个归宿;二是给刘根结个阴亲,刘祥老两口心里好歹也有个念想,这比说多少宽慰的话都起作用。村长的提议颇受村民的赞赏,但也有人提出:“要是那女子还活着,恐怕要有六七十岁了吧?”村长忙解释说:“世间只有人的阳寿长,阴寿是不长的。那女子死时也就是二十来岁,跟刘根大小差不多。”刘祥老两口也赞成这门亲事,于是全村人齐出动,便将那女子的尸骨跟刘根合了葬。婚礼举办得排排场场,又是放炮竹,又是摆喜宴,蛤蟆王的响器班子把气氛渲染得喜气洋洋。这欢乐的气氛冲走了刘祥老两口心里的乌云,那枯瘦的老脸上终于绽现出一丝笑纹儿。
这事不知是咋传出去的,本地一家晚报竟然把这条新闻登在头版上。这天来了两个陌生人,向村长询问那落难女子的情况。村长也想把这女子的身世搞清楚,便一五一十地讲了当年的情况,还描述了那女子长的啥模样。有个年纪大的一拍大腿说:“哎呀,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那封信救了咱全县人的命啊!”
原来那女子在省城工作,因说了一句粮食不够吃,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这偏远的乡村劳动改造。这时正赶上大跃进,吃食堂。粮食何止是不够吃?而是很多村出现断粮断炊的情况,有人得了浮肿病,活活被饿死了。女子给县里给市里写信,反映下面挨饿的情况。县里把信转到乡里,她被批斗之后,关在一间保管室里,由两个民兵看管着,不准她乱说乱动。这女子暗暗做两个民兵的动员工作,两位民兵被感动,便将女子放了出去,临走时还给她一块熟红芋,让她路上保重。后来省里和中央的领导终于了解到下面的情况,一批批救助物资运了过来,使面临死亡威胁的乡亲得了救。村民感激这位敢讲真话的女干部,可她到底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
这里分属三省四个县,谁会想到她会跑到这偏僻而落后的夹沟庄?
送走了两位陌生人,村民们便在私下传开了,说女子的家人找来了,要把女干部接回省城。这话传到刘祥老两口耳朵里,两位老人顿时不安起来。他们来找村长说:“俺刘根是明媒正娶的,已做了多日夫妻,咋能再拆散俺娃子的好姻缘呢?”村长安慰刘祥说:“没事,没事!咱给女干部找个婆家没有错,刘根是个正派孩子,配那女干部也是够格的。当年知青下乡,找庄稼娃结婚,上级不是还表扬他们是扎根农村炼红心吗?”刘祥听了这话,心里好像有了底儿。
又过了几天,打村外来了两辆小汽车。村长一看那位从车上下来的白发老人便知他是大干部。白发老人拉住村长的手说:“赵书娟同志是我的中学同学,又是一起参加工作。我们既是亲密的战友,又是情深意挚的恋人。只因那特殊的年代,我们没能结合成夫妻。几十年来,我从来没有一天停止寻找她。前天看了报道,我猜想那落难女一定是她。村长同志,我太谢谢你了!是你们帮助她完成了她的意愿,她就是牺牲了,也会感谢你们的。现在我们终于找到了她,不能再把她丢弃在这荒郊野外了。我们要把她接回城里,安放到烈士陵园,要不然,我们心里实在有愧啊!就是日后到了马克思那里也是无颜跟她相见啊!”
村长听了这话,深受感动。这位赵书娟同志虽然不是战死在沙场上,但她也是为保护人民的利益而牺牲的,让她享受烈士待遇也是应该的。然而,人毕竟死了,就是到了烈士陵园也是个孤魂呀?这里虽然是乡下,小两口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的,不比当个孤魂好吗?更重要的是刘祥老两口心里刚平静一点儿,你把人家儿媳妇移走,你叫人家咋个过呢?想到这里,村长立马说:“那个女干部,不不,不是女干部,看模样是个讨饭女,她在这一带转悠了好多天,是突然得了什么病死的。”第一次来的那个中年人立马发火说:“我上次来时你说是个女干部,这回咋又改口说是要饭的了?”那老干部却没发火,他到村里转了转,走访了几个上年纪的人,大伙都说她是个女干部,是村长的老爹把那信送到邮电局的。村长一时下不来台,只好推托说:“当时我还小,这情况都是后来听别人讲的,我也说不准。”临走时,县里和乡里领导向村长交代说:“过几天省里来人要把赵书娟同志的遗体请走,你要做好刘祥家里的工作,不要出现什么麻烦事啊!”
领导交代的任务,村长自然要努力完成。村长怕刘祥两口子一时接受不了,便拐了个弯儿劝说道:“前天我做了一个梦,是那个女干部托给我的。她说,神仙感念她在阳世日月太短暂,下令叫她提前投胎。她舍不得刘根,问我怎么办?我说,这是好事,领导重用你,叫你投胎那你就去投呗!你到城里安下脚,再把刘根接走,继续做夫妻嘛!刘根听说这事也很高兴,他对那女干部说,你是干部家庭,一定能找个好工作。借你的光,今后我也能走出这乡旮旯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千万不能放过!”刘祥两口忙问:“后来咋样了?他们走没有走啊?”村长说:“梦做到这里就断了,我也不知道他们走没走。今天那个大领导一来,我恍然大悟,那大领导要把刘根媳妇接走,不就是给她安排一个好前程吗?”
刘祥听了村长的话,连声说:“这好,这好!既然人家有权,神仙都听他命令,你就叫他把俺刘根和他媳妇一起接走吧,省得以后再麻烦了。”村长皱皱眉头,开导刘祥说:“这不好办啊!还是叫刘根媳妇先走吧,等她在城里落了脚,再来接刘根也不晚嘛!没户口,没工作,刘根去了,住哪里,吃什么啊!”刘祥只好答应说:“那好,以后的事还得村长你多操心啊!”
赵书娟的尸骨被起走了,刘根的坟头重新被垒圆,添高。刘祥坐在儿子的孤坟前,一遍遍地念叨着:“根儿,你安心在家等着吧,你媳妇现在成了干部,一定会把你接到省城去的。你有了个好前程,俺这辈子就放心了。”有的村民却感叹说:“就怕那女干部到了大城市变了心,到时候把刘根甩了。”村长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说:“胡扯!那女干部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对庄稼人最有感情!哪会像现在的女子,两眼只盯着大城市,看不起庄稼人呢?”刘祥老两口点点头,笑眯眯地说:“那是,那是!”……
没钱的日子真不好过!还没有到月底,玲玲给妈妈拿了几服中药之后,便发现手里没有几个钱了。妈妈把家里那些破书破报和破纸箱拾掇出来,想卖几个小钱,不料却从床肚里捡出个破纸夹来,翻开一看,里面竟有一个老存折。妈妈乐得两眼冒出兴奋的光彩,她连声叫嚷说:“玲玲,快来看,咱发财了!这里面竟有一千块钱!”玲玲夺过存折仔细一看,喜滋滋的脸上顿时变了味儿。原来妈妈把那一竖杠后面的两个零当成有效数字了。玲玲把那存折一扔说:“哪是一千,是十块!”妈妈眯起老花眼看了又看,脸上依然笑眯眯地说:“十块钱也不少,能买好多青菜哩!”
妈妈跑到银行去取钱,回来后又是大喜过望地向玲玲炫耀说:“真是没想到哇,银行竟给了二百块。”玲玲不相信,仔细询问一下,才知道他们原来存的是自动存蓄,一年到期后,自动将本息转到下一年。十块钱存了十八年,利滚利,竟一下增长二十倍了。玲玲手握着那新发行的红彤彤的百元券,反过来却责备妈妈说:“早知这样,当时你和爸爸咋不多存几个?”妈妈说:“那时候一个月几十块工资,有谁存过钱?这是你爸第一次发奖金,他舍不得花,积攒了半年,才存了这二百块钱。后来有啥事儿急着用,刚存上几天,又取出来了。我说你别取光,晚几天有钱了再存上。所以留下了十元没有取,后来就把这事忘了。”玲玲抱怨说:“你们真没眼光,要是存二百元,到今天就是四千块了!有了这四千块钱,我们也能办点事儿了。”妈妈拿着那二百块钱,陷入了沉思,轻声念道着说:“那钱好像是借给谁了。他还了没有呢?哎呀,看我这脑子,时间一长,也记不得了。”玲玲问:“人家借你的钱,能不打个借条吗?”妈妈说:“打了,打了。你爸爸是个细心人,无论是借人家的钱,还是人家借咱的钱,他都记的有账。只是后来一搬家,啥东西都放乱了。看这小纸夹儿,扔在这柜子底下,十多年都没见了。”玲玲说:“我找找,看看谁借过咱的钱。”玲玲把小纸夹儿仔细翻了一遍,终于从夹层里找到一个借条说:“找到了,找到了,是二百块呢!”妈妈把发黄的借条凑到老花眼前看了半天才说:“不错,就是这个张有良借的。”玲玲问:“这张有良是谁?是咱的亲戚吗?”妈妈说:“不是亲戚,他是从农村来的,当时住在咱隔壁。本来跟他无亲无故的,也没有多深的交情。可你爸爸却说,人家向咱张开了口,一定是有难处,咱哪能不借呢?他不吭声儿就把钱取出来借给人家了。只是不知道后来那个张有良还了没有?”玲玲说:“他当然没有还!他要是把钱还了,这借条还会留在这里吗?”妈妈想了一阵,也说:“可能没还,要是还了,我咋没一点儿印象呢?”玲玲发起感慨来:“这人真不像话!借了人家的钱,到现在也不还!爸爸太老实,太相信人了,说不定这个张有良是个骗子呢?”妈妈说:“不不,那人看模样挺老实的。也许是他忘了,咱不能无缘无故说人家的坏话。”玲玲说:“他忘了,咱不能忘。他在哪里?我去找他要。”妈妈说:“这么多年了,钱又不多,咱咋好意思张口要呢?”玲玲生气地说:“借钱要还,天经地义。这不是小数,按银行利息计算,这二百块钱连本加息要四千块呢!”
也许是当前的处境使妈妈不能太多顾及自己的脸面,妈妈迟疑一会儿,下定决心说:“这钱是该要!自从咱搬了家就没见过张有良。听说他现在混抖了,成了大老板了。电视上常见他露面儿,开着一家什么利民公司。”一提利民公司,玲玲劲儿更足了:“原来他就是那家公司的大老板呀?这更好,这几个小钱对他来说更不在话下了。”玲玲把借条往衣袋里一装说:“我去找他!”妈妈说:“他不认得你,还是我自己去吧!咱不能像讨债似的,开口就向人家要钱。要先探探他的口气,问问他还了没有?再看看人家对这事啥态度?”玲玲说:“妈,你太爱面子了。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开口!把借条一亮,他还能说啥呀?”
母女二人很顺利地找到了利民公司,那个张有良正好在。妈妈一直顾虑重重的,怕人家不认得自己。谁知她刚一进门,那张有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哎呀,老嫂子,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又是让座,又是递茶,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可亲热了。这一亲热反而让妈妈不好意思开口了。张有良先自我责备一番说:“老嫂子,实在对不起,这么多年我也没能去看看你。”他先问刘大爷身体可健康?又问刘大哥工作还好吗?最后又问涛涛长大了吗?这一番问候,好像戳疼了妈妈的伤心处,她顿时泪水涟涟,向张有良哭诉了自己的不幸。
玲玲原本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在刚参加工作时她曾颇为骄傲地在履历表上填写:“我家是三代产业工人。”这话的确不错。爷爷是纱厂的机修工,刚解放那一年参加工作,可以说是纱厂的开国元老了;爸爸大学毕业也分到纱厂工作,是厂里扛大梁的工程师;妈妈虽然是个普通的挡车工,可她却是厂里的劳模,曾获得三八红旗手的光荣称号。玲玲卫校毕业,是爸爸托关系把她分配到厂里的医务室,当了一名医生。只有弟弟涛涛年龄最小,去年刚考上大学,今后干什么工作一时还说不定。玲玲自认全家都抱着铁饭碗,生活自然是无忧无虑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在玲玲自我陶醉之时,偌大一家纱厂说垮就垮了,一时间全家人陷入衣食无着的困境。按理说,工厂垮了,还有社会保险,可在这小县城,连干部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谁还考虑工人的事呢?爷爷为减轻家里的负担,主动回到老家,投靠叔叔去了。爸爸被外地一个厂子请去做技术顾问,一个月能挣两千块钱,比在厂里挣的还多。玲玲也想到南方打工,可惜妈妈有病在身,她作为长女,只好留在家里伺候妈妈。每当月初爸爸寄钱来,都是玲玲来掌管。她先给爷爷寄二百块,说是厂里发的养老金,只图爷爷能静心养老。再给弟弟寄去三百元,作为生活费。剩下几百块她要还账,还要给妈妈看病吃药,紧打紧儿,生活还能勉强过得去。要知道玲玲已是青春妙龄的大姑娘了,早该谈恋爱找对象了。可她穿得像个贫下中农,哪有心思去考虑这些事儿呢?
妈妈从来没有向人述说过自家的困难,是张有良的热情和亲近引出她满腹的悲伤。玲玲嫌妈妈太啰嗦,就悄悄把那张发黄的借条放到了张老板宽大的写字台上。张有良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说:“老嫂子,当年我从农村来到县城,真是无依无靠,两手空空。是你家借给我这二百块钱,我买了一辆破架子车,夏天倒卖青菜,冬天倒卖水果。我现在的公司就是靠那辆车子发的家。唉,真对不起,这么多年,我再没顾得去看望老哥和你老嫂子,不知道你家竟是这样子。”他说着就拉开抽屉,取出厚厚一沓钱说:“这点儿钱你先用吧,有啥困难给我说!老弟我已不是当年那个穷光蛋了。”玲玲看看那沓钱,大约有两千块,心想,按银行利息得给四千块哩!玲玲正要张口,张有良又说:“玲玲是在家闲着吧?要是你不嫌弃在我这个私营企业打工丢人,那你就来我公司上班吧?我已经安排十几名下岗工人来我公司就业了。”一听这话,玲玲顿时喜上眉梢,自然不好意思再提钱的事了。但她不能让人家用居高临下的眼光看自己,就说:“我正上函授大学哩,妈妈也得我照顾。”张有良说:“这好办,我这公司不像机关那样死巴死地坐班,你只要能完成公司交办的任务就行了。”妈妈推了玲玲一下说:“还不快谢谢张叔叔!这样的好差事哪里找啊!”玲玲这时才真正对张有良涌起一股感激之情:“谢谢张老板!”他们谈叙一阵,妈妈怕影响张有良的工作,便拉起玲玲告辞出来。张有良把钱硬塞到妈妈手里,妈妈却从那厚厚一沓钱中取出二百元说:“有这二百元就行了。”张有良推让半天,妈妈硬是不要。张有良说:“到底是产业工人啊,内心里有一股子犟劲儿,我理解,我理解!”只好把钱收起来了。
回到家里,玲玲抱怨妈妈说:“你太大方了。他给两千,还不够银行的本息哩!”妈妈却发了火说:“人家这么仁义,我们咋能当黄世仁,利滚利算账呢?”玲玲说:“也成,给我安排一个工作,这几千块钱就算给他送礼了吧!”妈妈听了这话更气了,她教训女儿说:“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人与人之间就没有一点情义和信任吗?”玲玲不再吭声了,但她心里却在想,现在是商品社会,讲的是等价交换,哪有什么诚信可言呢?我为他打工,也是用自己的劳动换取自己的报酬嘛!
玲玲到利民公司去上班,张有良分配她当统计员,这是个软差使,只要到月底能把公司的有关报表统计出来就成了,什么时间上班都行。这样她就可以在家照顾妈妈,又可以学习函授课程。她每月工资一千五百元,在公司不算高,也不算低,就这玲玲已感到很满意了。
元旦放假,爸爸也从外地回来了。妈妈向他讲了要钱的全过程,爸爸大吃一惊说:“错了,错了!”妈妈问:“啥错了?”爸爸说:“那二百块钱张有良早就还过咱了!”妈妈问:“还过咱了?那借条咋还在咱家里呀?”爸爸说:“还了,还了!张有良没过半年就还了。那天你正在妇产医院要生涛涛,张有良把钱还给我,我一时顾不得去找那借条,张有良笑着说,不要找了,不要找了,借条在你那里,你还能再向我要二回账吗?到时候你把那借条撕了就得了。后来我一马虎,竟把这事忘了。当时生涛涛难产,一下花了五百多。你想想,咱当时咋能弄这么多钱呀?”爸爸这么一提醒,妈妈也想起来了:“是哩,是哩!是有这么回事儿!嗨,看我这记性!”情况一弄清,妈妈反倒为了难:“唉呀,这怎么办?见了人家多不好意思呀?”爸爸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把情况说清不就成了?”玲玲说:“他那么大个公司,还在乎这几个小钱吗?”爸爸把脸一板说:“这是什么话,咱平白无故,怎么能多要人家这些钱呀?走!现在就去找张有良,把钱退给人家!”
正说话间,弟弟刘涛也放假回来了。他一见玲玲就说:“姐,你出手好大方,是不是成了富姐了?”玲玲一下被说蒙了,她问:“你没头没脑的,说的哪家子话呀?”刘涛把一张汇款单递给玲玲说:“还不认账哩,看,这上面不是你那个利民公司吗?”玲玲看看那汇款单,五千块!上面汇款人填的是利民公司。爸爸头脑灵活,他说:“一准儿是你们向张有良讲了咱家的困难,人家主动资助涛涛这个特困生吧?”玲玲再也坐不住了,她拉起弟弟说:“走,咱得向张老板问个明白,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人吗?”
玲玲和涛涛跑得快,他俩先来到张有良办公室。张有良一见她姐弟俩激动的样子,心里便明白是咋回事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名单说:“涛涛,你是我资助的第十个特困生,其他九名都是农村的孩子。过去我只知道农村的孩子求学难,没想到城里也有你这样的困难家庭。”张有良说到这里,情绪激动起来。他站起身说:“我家穷,连中学都没毕业,就回家种地去了。我亲身体会到没文化的苦头,我不能看着那些已考上大学的孩子失学啊!我这是向社会献一份爱心,你们总不能拒绝我吧?”面对张有良的诚实和信义,玲玲和涛涛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姐弟俩眼含热泪,向张有良深深鞠了一躬说:“张叔叔,俺代表全家谢谢你了!”
这时爸爸和妈妈也赶了来。妈妈说:“他叔,你不该这样啊?你明明把钱还过老刘了,怎么不向我讲清楚。这让我多难堪啊!”张有良紧紧拉住二人的手说:“老哥,老嫂子,话不能这么说。你不到特别困难的时候,也不会来找我。我这么多年忙于经营,把你们这样的大恩人也忘了,我应该向你们谢罪呀,哪能再说别的呀?”爸爸见那张发黄的借条还压在张有良的玻璃板下,就说:“你早把钱还给我了,这借条还是撕了吧!”张有良却拦住他说:“刘大哥,这借条不能撕,这对我来说是一份难得的纪念品!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解囊相助,这二百块钱可是你几个月的工资啊?我们相识不久,我又是个农村来的青年,你能这样相信我,这对我是多大的鼓舞和支持啊!我正是利用这二百块钱起家,先是贩卖青菜和水果,后来又搞农产品加工,不是这样,我哪有今天?哪有我这公司呀?这借条是一份好教材,我要向我的家人和我公司的全体员工讲讲这张借条的故事,在人与人之间树立起诚信和互助的观念是多么重要!”
听到这里,大学生涛涛也受到启发和鼓舞,他走上前来说:“张叔,你说得太好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资助了我。对这份关爱和支持我也不会忘记的。”他伸手从桌上撕下一张稿纸说:“这份资助我也不能白要,我要给你打一张借条。等我有钱时,我一定加倍还你!”张有良说:“别胡扯了,我这资助是不须要偿还的,你打借条干什么?”涛涛说:“你不求偿还是你的事,但我却不能花了就完事了。这借条你若不接受,那我就保管在身边吧,我要永远记住,有一位个体老板向我伸出援助之手,使我得以读完大学。”
刘涛的这番话让爸爸、妈妈和玲玲刮目相看,他们用欣喜的目光看看涛涛,好像他突然长高了,长大了,变得成熟了!爸爸说:“好,好,涛涛的话有道理!这借条一式两份,我们分别保管起来吧!”
于是又一张新写的借条放进那个破纸夹。只是这个破纸夹没有再扔到破纸堆里,而是锁进了床头柜子里,放到了全家人的心里……
责任编辑 郑心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