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美国南方重农主义艰难转型的文学镜像
2016-11-04朱骅
朱骅
[摘要]18世纪法国的重农主义对土地资源丰富的新生美国产生深刻影响,在南方形成杰斐逊倡导的农业平均主义和卡尔霍恩倡导的大种植园经济,文学艺术中也形成一脉重要的重农主义审美传统。作为南方文艺复兴的代表,《飘》镜像式地呈现了两种重农主义之间的斗争以及内战后重农主义的全线崩溃。女主角斯嘉丽战后为重振田园所付出的巨大代价,隐喻了重农主义在南方终将没落的命运。斯嘉丽执着的不是虚幻的爱情,而是情人艾希礼所代表的南方重农主义文化。作为重农主义神话的悲壮挽歌,《飘》也反映了大萧条时期美国人对过度重商主义的普遍质疑以及对社会过快转型的不适和怀旧。
[关键词]《飘》;玛格丽特·米歇尔;重农主义;杰斐逊;卡尔霍恩;南方文艺复兴
在以传达美国社会历史转型为使命的“南方文艺复兴”(The Southern Renaissance.1920-1950)中,知名度最高、流传时间最长的作品当属女作家玛格丽特·米歇尔(Margaret Mitchell。1900-1949)的史诗巨制《飘》(Gone with thewind,1936)。小说以塔拉种植园主的女儿斯嘉丽(Scarlet O'Hara)的爱情与城乡生活变迁为主线,如实再现了1860-1870年贯穿战前和战后重建南方10年的历史巨变,上至联盟总统,下至农田的黑人,全都跃然纸上。斯嘉丽热烈地爱着“十二橡树庄园优雅的少爷艾希礼(Ashley),但她的主动追求却被拒绝,艾希礼娶了表妹梅兰妮(Melanie)。从内战中幸存的斯嘉丽,尽管深爱着已为人夫的艾希礼,但为了弄到交地产税的钱,不得不连嫁数人,最终嫁给了投机商瑞德·巴特勒(Rhett Butler),她自己也搬进新兴工业城市亚特兰大,投靠北方人,开厂开店,投资地产。为了守护庄园的努力悖论性地使她永远离开了土地。
然而,《飘》书写的不仅仅是一次爱、一场战和一座城,更深刻的是一部波澜壮阔的国家史。美国独立革命只是产生了一个写在宪法和契约上的共和国,而近一个世纪后的内战才催生出一个现代意义的美国。内战解除了经济发展的州际藩篱,实现了劳动力、生产和消费市场的统一,战前那个地域发展不平衡的农业国被发达的工商业大国所取代,并助推美国在19世纪末一跃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强国。然而经济和社会转型的阵痛使南方人在怀旧中发现并神话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历史传统和地域文化。正如美国南方作家与诗人沃伦(Robert Penn Warren,1905-1989)所作的历史性评论:“旧的美国连同它的所有美德与不足伴随内战消逝了,而新的美国连同它的继往开来的美好愿景伴随内战诞生了。”曾经以大种植园为基础的南方重农主义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告别了塔拉种植园,投身亚特兰大工商资本主义的斯嘉丽隐喻着南方重农传统的无奈落幕。
一、两种重农主义在美国的历史沿革
西方的重农思想有着悠久的历史,古希腊的哲学、诗歌、陶器画中就已创造出阿卡迪亚等农业田园圣境,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田园诗影响了一代又一代欧洲知识分子。欧洲文学中不绝如缕的田园叙事最终成为一种可以与工业化相抗衡的文化意象。然而,作为系统的经济学理论的“重农主义”(physiocracy)则源于18世纪中后期的法国,是对之前偏重工商业的“科尔贝尔主义”(Colbertism)经济理论的反动,主要观点集中表现在魁奈(Francois Quesnay,1694-1774)的《经济表》(Tableau economique,1758)中。
魁奈提出“自然秩序”的概念,认为农业是国民经济的根本,提供了人类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在农业发展到有足够盈余的情况下,才会有人去从事与发展其他百业,因为这些从业者需要农业的盈余养活。但魁奈此论却并非是对前现代小农经济的理论化,而是在资本主义充分发展的背景下提出的一个重要经济理论。在“自然秩序”论基础上,他提出“纯产品”说,即每年收获的农产品中,除去农具、肥料、种子等各项生产成本后的余额,这其实是利润率的另一种表述。“纯产品率”即利润率的高低,不仅显示农业生产率的高低,也显示商品率的高低、交换的活跃度以及其他百业可获得的从业者数量和工业品的潜在社会需求。“纯产品率”的高低依靠农业的集约化生产与规模,所以“大农经营”成为首选。说白了,就是发展公司化、订单化的大型农庄。魁奈的重农主义其实是维护土地贵族既有利益的资本主义,以生产效率的名义反对自耕农型的“小农经营”。
法国重农学派在土地资源丰富的美国拥有一大批支持者。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1706-1790)在《关于民族财富的立场的检查》(Positions to be Examined,Concerning National Wealth,1769)一文中曾提出一个民族有三种获得财富的方式:第一种是靠战争,第二种是靠商业,第三种是靠农业,而农业是唯一诚实的方式。他在1780年代后期满意地宣布:“这块大陆的最伟大产业是农业。对于一个工匠或商人,我想,我们至少有100个农人与之相应。迄今,他们中的大多数所耕耘的是他们自己的肥沃的土地……”与富兰克林同一时代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克雷科尔(Jean de Crevecoeur,1735-1813)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也和法国的重农学派有着密切联系。他那影响深远的代表作《一个美国农夫的来信》(Lettersfron an Ameeican Farmer,1782)由美国自耕农詹姆士(James)的12封信组成,认为在人们拥有一定量土地的简单的农业社会中,简朴、积善、知足常乐和追求民主的理想社会形态可以逐步普及。
由于政治和文化传统的差异,法国重农主义思想引进美国以后产生了两个重要变体:一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1743-1826)推行的农业平均主义(agrarian equalitarianism);一是卡尔霍恩(John c.Calhoun,1782-1850)推行的南方大种植园经济体系(plantation system)。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南方种植园主们大体都是英国商人的后裔,其父辈们在变成种植园主时把经营商业的习性带给种植业,精明狡诈,土地投机盛行,至少直到17世纪还完全看不到英国贵族的影子,但是到了18世纪后期,这种商人精神却在种植园主中陡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飘》所渲染的南方贵族精神。崇高的个人和集体荣誉感以及骑士精神成为这些土地贵族的标志。他们接受了法国重农主义的农业观和英国土地贵族的家园意识,排斥商人的进取精神和扩张理念,鄙视瑞德·巴特勒代表的投机商和工业化的北方。
杰斐逊认为农业是最符合自然秩序的职业,早在美国独立之初就在其著作《弗吉尼亚纪事》(Virginia Chronicle,1785)中对发展农业作了专门论述:“在田间劳动的人们是上帝的选民,如果上帝曾有过选民的话,上帝在他们的胸膛里特意储存了本质的、真正的美德。上帝正是在那里保持着圣火的燃烧,否则那圣火就会在大地上消失。……一般说来,在任何一个国家里,其他阶级的公民的总数与庄稼汉的比例正是不健康的部分与健康的部分的比例,而且是用来衡量其堕落程度的一个极好标尺。”杰斐逊心目中健康的美国经济是农业经济,自由的自耕农被看作最有德行的人,是民主政治的重要保证。他始终是自然权利(天赋人权)的捍卫者,认为土地是自然对人类的恩赐,每一个农民都应该根据自然权利拥有一块足以繁衍生息的土地,由此实现财富的相对平等,消除财富不均带来的罪恶。为了实现他的这一农业理想国,加之美国边疆不断西拓,土地供应有良好预期,他根据自然权利论在美国力推农业平均主义,“由于(拥有小块土地的农民)有财产,或由于满意于自己所处的地位,最关心维持法律和秩序,而且这样的人们可以令人放心地全面控制他们的公共事务。”为此,杰斐逊在立法方面作出巨大努力。
首先,为了打破英王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并直接推动奴隶劳动体系的大土地所有制的连续性,他主张取消限定嗣续法(entails)以及长子继承制(primogeniture),以根除拥有巨大土地资源的封建贵族的法律基础和经济基础,为真正的共和政府扫清障碍。他认为大土地所有者“由于想为自己建立显赫的门第,确立了限定嗣续法,这样财产可以同一个名字代代相传,由此造就了一些异乎寻常的世家望族,这些家族为了让财产长久地把持在自己手中,靠法律的手段保障特权,于是就形成一个贵族阶层。”杰斐逊认为这些土地贵族的存在是造成社会不公的重要原因,所以要加以铲除,并以教育培养和由公众推举“自然的贵族”。在他的努力下,取消限定嗣续法案在1776年获得通过,并在10年左右的时间内普及到各州;废除长子继承制的法案在1785年获得通过,在15年内各州全面实施。以杰斐逊的传记作者齐纳德为代表的多位历史学家认为,世袭地产制的废除促使弗吉尼亚的高贵阶级迅速消失。然而从历史效果来说,这些在独立革命前以及独立之初通过的法案并没有对大土地所有制产生实质影响,一方面因为土地价格低廉并容易获得;另一方面包括华盛顿等人在内的大种植园主多数参加了革命,掌控着国家机器;再则,规模化的廉价奴隶劳动体系也保证了大土地制度的丰厚利润与稳定。甚至在国际市场对棉花、蔗糖等原材料需求加大的背景下,两项法律废除后带来的土地自由买卖,导致土地进一步向财力雄厚的大庄园集中,直至发展到有足够实力对抗联邦政府。
杰斐逊在东部提出限制大土地所有制的法案的同时,也提出西部的土地改革纲领,希望建立自由的小土地所有制。他的主要思路是西部新成立的州以平等资格加入联邦,从印第安人手中收购土地,实行西部土地国有化,成立土地机关,无代价把西部土地分配给无地的劳动者,允许未经许可而开荒的“占地人”(squatters)取得小块土地的所有权,打击西部的土地投机活动,并且在西部禁止奴隶制。然而他的提案在议会中遭到代表种植园主利益、北方土地公司利益以及谋求州土地财政的议员们的反对,最后被修改得面目全非,完全失去了农业平均主义的民主性质,反而使西部土地更快落入大土地投机商手中。
杰斐逊的农业平均主义虽然承认农业的重要性,但其理想主义倾向决定了它与法国重农主义的本质差异。法国重农主义是彻底的经济学理论,用经济标准探究各种经济制度的优劣,经济效率是其核心追求,因此提倡大农场体系,漠视普通农民的利益;与之对照,杰斐逊所追求的是公民的道德与民主,而非经济效益,希望通过自然权利基础上的平均主义土地制度创造出一个农业理想国。因此,刘祚昌先生将杰斐逊的社会理想称为“田园牧歌”式(pastoral)。
遗憾的是,杰斐逊的人文理想被当时的美国经济现实所击败,因为以纺织业为龙头的英国工业革命此时兴起,棉纺业惊人地发展起来,急需美国的原材料供应。美国国内铁路、运河等的修建更是将美国农业与这些新开拓的市场联系起来。南方不断扩大经济作物的种植,至内战前,美国农业已经完成了从自给自足农业向商业化农业的转型,南方越来越依赖于国内外市场,也越来越追求经济效益。1860年美国棉花出口达到了近两亿美元,成为南方的经济命脉。广泛使用廉价奴隶劳动,纯产品率高的大型种植园成为此种经济模式的首选,拥有小块土地的自耕农逐渐被排挤出南方。
以《飘》中斯嘉丽的穷邻居自耕农斯莱特里(Slattery)家为例,他们家一直备受种植园主们歧视,在斯嘉丽的父亲看来,斯莱特里完全可以把自己的小农场以高出三倍的价钱卖给县里任何一个种植园主,而没必要赖在南方,依靠那每年一包棉花的收入和富有邻居们的施舍来生活。当地的种植园主们为了避免跟这么一个丢人现眼的穷白人居住在同一地方,为了维持种族形象,也会乐意花这笔钱。由此可以看出,代表南方的经济体系不是有利于道德体系完善的小型自耕农经济,而是依据奴隶劳动却在道德上站不住脚的种植园经济,这是追求农业纯产品率的法国重农主义在美国的嫡系形式,代表这一脉重农思想的不是杰斐逊,而是卡尔霍恩。
卡尔霍恩是杰斐逊之后美国第7届副总统,他在南方奴隶制体系迅速发展的背景下,抛弃了杰斐逊的自然权利论。为了在不断上升的白人民主精神和利润丰厚的黑人奴隶制之间找到妥协方式,他及其追随者高明地提出古希腊的贵族民主思想,将两个完全不相容的事实狡辩地结合起来,并为整个南方的文化与政治发展奠定了基础。他认为民主的前提是同等人中的一种合作关系,在能力与财富差异的社会里,普遍的民主是不现实的。只有把不平等看作自然法则,民主才是可能的,由德才兼备的强者进入一种自愿合作关系,同意保护弱者。他认为适合奴隶制南方的正是古希腊的“少数贵族民主”的理想。
他在一次名为《就废奴论谈州权的解决方案》(Remarks 0n the State Rights Resolutions in Re-gard to Abolotion,January 12,1838)的演讲中,如此描述和评论以种植园为核心的南方重农体系:“我们现在看到了奴隶制的真正光芒,认为它是世界上自由制度的最稳定最牢靠的基础。在我们这里,劳资之间不可能发生冲突,而在没有我们这种制度的富有和高度文明的国家里则很难建立和维护自由制度。南方各州实际上是社区而不是个体的集合。每一个种植园都是一个小社区,以主人为头领,他把劳资的联合利益集于一身,而且是这些利益的普通代表。这些小社区集合起来构成整个州,这个州的行动、劳动和资本都是相等的,完美和谐的。……这就是那些被幻像蒙蔽的狂人意欲彻底捣毁的制度,也是我们应该保卫的制度,这是我们作为人和爱国主义者所肩负的最崇高最严峻的使命。”由此可以看出他对依赖奴隶劳动的大种植园经济的鼎力支持。
卡尔霍恩显然忽略了古希腊民主制的经济基础,忽略了前现代农业极低的纯产品率和商品率。南方大种植园奴隶制经济所代表的是大工业时代的农业资本主义,是工业链中的原料生产环节。即使不考虑奴隶制对美国宪法所提倡的“天赋人权”的否定,不考虑血腥的奴隶劳动的道德因素,即使从资本主义发展的内在要求来看,哪怕南方不主动挑起内战,奴隶制重农主义也是注定要灭亡的,因为它阻断了资本主义发展所需要的劳动力流动和消费市场,更不用说最终必然会出现的古希腊斯巴达式奴隶暴动,或者像近代海地的奴隶革命运动。实际上,斯嘉丽的外祖父母就是因为奴隶起义被迫从加勒比海逃到佐治亚州的萨凡纳地区的。
二、南方重农主义的虚妄与必然毁灭
《飘》在一开头就是种植园生活的美妙描绘:廊柱式建筑在联排的黑奴小木屋的背景中突显出来,黑人白人各司其职,父权体制秩序井然,园主们热情好客,个性鲜明,轮流坐庄举办丰富多彩的户外活动。读者看到的种植园生活绝对没有梭罗等人笔下新英格兰地区农场生活的乏味和节俭,没有西部边疆生活的粗犷和低俗,更没有工业化城镇的肮脏混乱,而支撑这一切的是种植园数量庞大的棉花地。《飘》以春日的塔拉种植园开篇:
他们都往远方瞭望,越过奥哈拉家绵延
无边的新翻耕的棉花地,直到红色的地平线
的尽头。……春耕已接近尾声,湿润而饥饿
的土地等待人们把它翻开并喂给它棉籽。犁
沟的顶上显出是淡红色,两旁的沟道则呈现
出猩红和栗色来。那座刷白了的农场砖房如
同茫茫红色海洋中的一个岛屿,这是一片由
弯月形巨浪组成的大海,但是当那些冠带粉
红的波涛碎裂为浪花时,它似乎瞬间凝固了。
……这一片红得耀眼的土地,干旱时如同满
地的红砖粉,落雨后却鲜红如血,这是世界
上最好的产棉地。
这“海”一般无边无际的土地景象正是大种植园重农主义者的梦想,那美好的未来根本望不到头。园主女儿们的最大烦恼不过是穿什么款式的礼服参加舞会,和什么人调情和跳舞。然而,这怡人的生活景象在读者眼前只持续了不到24小时。第二天,当斯嘉丽带着勾引艾希礼(AshleyWilkes)私奔的宏伟计划去参加他家的野宴时,战争的消息传来,顷刻间这南方的盛景化为乌有,于是读者开始和斯嘉丽一起来认识与体验战争的残酷无情。种植园生活的无忧无虑和缓慢节奏强烈地反衬着战争来临后的紧张焦虑和忙乱嘈杂。对比之下,读者必然怀念那个以浪漫奢华的种植园为核心意象的重农的南方,同时质疑北方废奴战争的必要性。然而,我们是否想过,能享受斯嘉丽这种奢华生活的南方人有多少?占人口绝对多数的白人小农场主和黑奴们有这样的机会吗?少数白人把持的种植园体系能代表美国的民主理想吗?
南方重农主义的田园之美以及热情好客、行侠仗义、邻里密切、悠闲富足、讲究门第的文化神话,实际上只是一种话语建构,而这一神话却在战后维系着遗老们的自怨自艾与夜郎自大,成为南方文化身份建构与自我认知的过滤性框架。1930年田纳西的12位学者、诗人和作家甚至以“重农主义者”(agrarians)的名义发表文集《我要表明我的立场:南方与农业传统》(ru Take My Stand:The South and the Agrarian Tradition,1930),强烈抗议北方工业文明对南方农耕制度和传统文化的入侵。他们在论文集中声称:“土地的耕种与培育是所有职业中最好且最为理智的一种,因此在经济上应该获得优先发展的权利,并获得绝大多数劳动者的拥护。”他们将北方描绘成一个信仰失落、弱肉强食的投机名利场,而南方则是一个人与自然、人与社区和谐统一的具有希腊理想的农业家园。在这里,人们有着稳定的宗教信仰和阶级结构、重视社区纽带和家庭关系。然而学者们视而不见的是,这里的关键不是农业是否重要的问题,而是南方土地所有权的问题。北方的工业文明的确在入侵南方,但南方原先的重农文化从未远离工业,只是作为制造链的原料端不起眼而已。大种植园文化不是前现代人与土地统一的田园文化,而是人与土地异化的资本农业,与赤裸裸的工业剥削之间只隔着棉花仓库。
再则,《飘》中的土地贵族们真的具有卡尔霍恩所倡导的古希腊遗风吗?真的如这12位杰出南方人所谓的追求艺术弘扬人文精神吗?从斯嘉丽及其朋友圈来看,塔尔顿(Tarleton)家的4个兄弟被一所又一所学校开除却沾沾自喜,卡尔弗特(Calvert)家的兄弟暴躁好斗,方丹(Fon-taine)家的兄弟不断酗酒挑衅。可以说,在棉花王国佐治亚,人们并不以缺乏高雅的文化教育为耻。他们心目中所关注的事,就是马骑得好,枪打得准,棉花种得好,舞跳得轻快,懂得如何体面地追逐女人,如何像绅士那样有风度地喝酒。他们好多人连北方都没有去过,却谩骂羞辱北方人。荒唐的是,这种狭隘粗浅的反智主义倾向却被认为具有男子气概和骑士风度而备受赞扬。
另一方面,典型地代表了杰斐逊人文主义传统,受欧洲思想影响的艾希礼家族,却最不被种植园主群体看好,甚至当他的父亲决定去世后恢复所有黑奴自由时,整个种植园主群体都认为他疯了。斯嘉丽的父亲一开始就阻止女儿爱上艾希礼:“我告诉你,他们生来就这么古怪。你瞧他们今天去纽约,明天跑波士顿,去听什么歌剧,看什么油画,瞧他们那忙乎劲儿!居然还要一大箱一大箱地从北方佬那儿订购法文书和德文书!然后他们就坐下来读,坐下来梦想鬼知道什么玩意儿,这样的大好时光该像正常人那样用来打猎和玩扑克!”由此可以看到南方自觉的地方主义以及与外部世界越来越远的脱节。当新英格兰超验主义从全世界各种文化中吸取营养,形成一场思想革命时,南方却关上大门,只留下几个出海口向欧洲运送棉花。19世纪中期激荡欧洲的革命浪潮、欧洲列强海外扩张的殖民战争、德国的唯心主义哲学、欧文和傅立叶等人的理论和乌托邦试验等等,所有这一切都被关在了庄园的门外。门内的斯嘉丽们只读冒险浪漫故事,只谈舞会和花边新闻以及让男人们为自己决斗。
在《飘》中,能够看到南方重农主义的虚妄,并清楚明白南方文化必然毁灭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饱读诗书,继承了杰斐逊文化传统,游历欧洲,到北方上大学的艾希礼;一个是足迹遍布欧美,能够从北方、从欧洲的角度审视南方的投机商瑞德·巴特勒。
艾希礼的人文主义视野让他看清了南方文化的反历史发展。在他还没有来得及解放黑奴,搬离南方时,战火已经燃起,接着被荣誉和尊严等南方传统价值挟持进战场。尽管艾希礼像其他种植园主的儿子们一样勇敢无畏地奔赴前线,但他很清楚南方必败。他从战场上写信向妻子梅兰妮坦白,自己只是在为一直珍爱的旧的生活方式而战斗,但无论战争的结局怎样,这种生活方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战后的艾希礼一无所有,面对“十二橡树”的毁灭,面对斯嘉丽的求助,他全部无能为力,从而绝望地将战后的南方比喻为Gotterdammenung(众神的黄昏,即世界在众神与巨人的角斗中毁灭),“不幸的是,我们南方人居然曾经以为自己是神!”
另一个清醒者,投机商巴特勒,走南闯北,到处寻找商机,对南方的劣势了如指掌。当南方的种植园子弟在艾希礼家的野宴上叫嚣攻打北方时,他冷静地提醒这些失去理性的战争狂人们:“先生们,你们想过没有,在梅森一狄克逊线以南没有一家大炮工厂?想过没有,南方的铸铁厂那么少?或者木材厂、棉纺厂和制革厂?你们是否想过我们连一艘战舰也没有,北方佬能够在一星期之内封锁我们的港口,使我们无法把棉花运到国外去?……我们大多数南方人的麻烦是,我们既没有多到外面去走走,也没有从旅行中汲取足够的知识……我们有的只是棉花、奴隶和傲慢。北方佬会在一个月内把我们干掉。”
对于只热衷骑士精神,冶游行乐,狭隘自负的种植园主群体来说,所谓的为了南方的荣誉与尊严而战,也许是唯一的精神武器,以六十多万鲜活的南北方年轻人的生命为代价所进行的这场“失败的事业”(Lost Cause),除了加快重农体系的灭亡,还能为南方的发展带来什么?
三、南方重建与重农精神的资本化
战争结束了,种植园辉煌不再,汉密尔顿的重商主义车轮碾压过南方的大道小径。当斯嘉丽在战后离开破败的种植园去亚特兰大向狱中的巴特勒借钱付土地税时,“她顺着大街朝前看,想要让自己的思想适应这全新的亚特兰大。她的耳边是一片欢快的锯子声和锒头声,眼前是一个又一个高耸的脚手架,人们扛着砖头往梯子上攀登。”
这热火朝天的背景本该让经历过战争创伤的南方精英们摈弃过去,投身未来,然而实际情况却是那些前南方的遗老们聚集在重返亚特兰大的艾希礼夫妇的家中,日复一日地怀旧、叹息,却拒绝接受变化着的现实。这些以梅兰妮为中心的南方遗老们每次聚会谈什么呢?在斯嘉丽看来总是那一套:首先,艰苦生活;其次,政治形势;然后总要谈到内战。他们最爱说的就是“如果怎样怎样”。他们怀念失去的种植园,却不知如何挽回种植园。在这些遗老们每天“如果,如果”的时候,南方的大型种植园已渐渐被北方资本分成碎块,那种依靠奴隶耕种千万亩土地,供养白人种植园主一家数口的奢华悠闲生活不可能再延续了。
在种植园主的后代中,斯嘉丽似乎是唯一一个正确追随了经济发展规律的人。她不自觉地践行了工业反哺农业的现代资本经济。当战后300美元的土地税如同一场飓风,几乎毁灭庄园时,斯嘉丽不得不以欺诈的方式嫁给小商人弗兰克,以弄到纳税的钱。她由此明白,庄园虽然是自己疗伤的地母,但这座庄园却必须依靠她办木材厂,经营商铺和投资房地产所赚的钱来维持。她是同辈中最早看清战后现实,游走在南方重农遗风和北方工业资本之间的人。显而易见,最后能恢复昔日风光的庄园,唯塔拉一家。农业只能委身于工业,才能获得商品农业生产所必须的运作资本。斯嘉丽决定到亚特兰大给投机商巴特勒做情妇换取300税金,不成后骗嫁商人弗兰克,这件事经典地隐喻了南方传统的重农主义和北方工商主义的强弱关系。农业的诗意和优雅不得不依赖工业资本的给养,否则纵然斯嘉丽抛弃高贵,披星戴月地劳作,面对税单也只能让艾希礼陪着在旷野中痛哭。
如果说斯嘉丽是转型的南方的象征,那么斯嘉丽和梅兰妮的关系就是转型期的南方对文化遗产拒绝却又不舍的矛盾心理的具体化。梅兰妮在战后成为旧南方的精神核心:她贫穷却为此感到骄傲,勇敢、开朗、热情、隐忍、慈爱,忠于一切旧的传统。梅兰妮不肯改变,甚至不认为有改变的必要。正因如此,大家团聚在她家里,以更加鄙视的心态谈论那些过着奢侈淫逸生活的北方来的冒险家和共和党暴发户。梅兰妮具有劫后余生的南方人所珍视的一切品质,她就是地母,就是南方的大地,能够承载所有苦难,以不变应万变。斯嘉丽恨梅兰妮,因为后者与具有古希腊遗风的艾希礼契合得天衣无缝,可是梅兰妮具备斯嘉丽母亲艾伦所有的南方传统精神品质,填补了后者母亲不在身边留下的心理空缺,让斯嘉丽纠结在爱与恨、背离与依赖的矛盾中。和艾伦一样,梅兰妮的道德矫正力量使斯嘉丽追逐利润的贪婪始终保持在一个适度的范围,情欲也从未越过理性的边界,这也隐喻了南方杰斐逊式重农思想对北方工商主义具有一定的纠偏能力,斯嘉丽的叛逆是南方重农文化框定下的有限叛逆。
然而,工商主义的力量之强大是任何南方人都无法抵挡的。当南方旧文化试图打破禁锢而自行其事时,厄运降临了。战后的梅兰妮因身体虚弱已不能生育,隐喻着南方文化的不可持续,但梅兰妮试图挑战禁忌,最后因难产死亡,直观地呈现了南方文化的凄婉剧终。《飘》的叙事结构巧妙地表达了作者对旧南方文化的悲痛不舍。小说的高潮之处不在主角斯嘉丽的任何一次人生变故,因为伦理资本化的她总能绝境重生;小说的高潮在梅兰妮的离世。她的玉陨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艾希礼赖以维系的旧南方彻底结束了,斯嘉丽少女时代以来坚持的爱情梦幻破灭了,巴特勒也决定放弃多年来的爱情努力。梅兰妮是真正旧南方重农文化的载体,是内战后旧经济基础消失后勉强延续却终究失血而死的具象化。
尽管在小说的结尾,斯嘉丽试图重返塔拉种植园,就像落败的勇士返回地母的怀抱以获取力量,似乎南方的农业田园具有疗伤与修复现代性问题的魔力。但从战火中涅架再生的塔拉早已不是当初依靠土地出产创造辉煌的种植园,而是靠工商业资金反哺的资本农业。斯嘉丽所能回归的旧南方只是资本搭建的塔拉“实景秀”。
结论
《飘》诞生于1930年代“重农派”文学运动的语境中,是“南方文艺复兴”的重要部分。和这一运动的文化诉求一致,《飘》采用二元对立式的结构,隐喻性地将塔拉种植园代表的南方图解为代表农业文明的伊甸园意象,将北方入侵后的新兴城市亚特兰大图解为工业文明的荒原意象。艾希礼和梅兰妮夫妇表征着理想中的杰斐逊传统的南方,从容、宽厚,洋溢着人文精神,而资本化的斯嘉丽和巴特勒夫妇则表征着北方式的变动不居的生活方式,贪婪、投机,追逐个人私利。作者米歇尔作为一个曾经的记者,不可能忽略对南方重农文化内在机理的反思。《飘》中的艾希礼一家及其带有高大白色圆柱的“十二橡树”庄园,经典体现了南方的古希腊理想。然而,战争让“十二橡树”灰飞烟灭,代表人物艾希礼的诗性存在如一支飘摇在战后废墟上的泪烛,其古典的光芒如果没有散发着工商逐利精神的斯嘉丽的呵护,随时可能熄灭。这是米歇尔在南方的新中心亚特兰大为重农主义雄辩时清醒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