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感美”刍论

祁志祥

[摘要]“性感美”是身体美学的一个重要话题，也是当下审美实践中出现的一个引人注目的审美现象。美学理论有责任对此作出理论回应和圆满解释。性感美属于触觉美的范畴。本文从触觉美分析到性感关。一方面回顾了西方古代“性崇拜”实践所体现的“性感美”意识以及西方现当代关学理论对“性感美”的肯定和强调，另一方面总结了中国古代关于“色欲美”的实践和理论以及中国当下对性感美的大胆追求与理论反映，最后得出结论：性感美乃是有价值的性快感对象。将性感满足对象排除美的园地之外，固然僵化保守、不合事实，但将一切带来性快感的对象不加分别地都视为美，也会导致性欲失范、不可收拾的社会后果。

[关键词]性感美；性崇拜；色欲美；有价值；性快感对象

“性感”在西方传统美学中一直是被排斥在“美”的范围之外的，但宽容并肯定身体美学的今天却与“美”结下不解之缘。“做女人‘挺好”，曾经是新时期电视广告上流行的一句赤裸裸的广告词。一段时期以来，广告营销中用与“性”联想有关的刺激来吸引眼球，已是不争的事实。电视节目中用“性感”来称赞某个人的美已司空见惯。至于容易勾起人性幻想的低胸衫、迷你裙、露脐装的盛行，更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性感美的活生生的存在。如此等等，都要求美学必须对“性感美”这一生活实践中的审美现象作出理论上的回应和解释。

“性感美”虽然诉诸的是想象，骨子里却是触觉快适在起作用。它首先打破了西方传统美学美只涉及视听觉快感的信条，说明美是存在于五觉快感的对象中的。同时，是不是所有能引起触觉快感的对象都是美呢？显然不是。依照我们美是有价值的乐感对象的理解，只有有价值的性感对象才是真正的性感美。卖淫不创造性感美，嫖娼也不是对性感美的审美，因为其不具有价值性。而具有价值的、符合法律、道德的性行为，毫无疑义是美的。中国古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子·离娄章句上》），凡是与传宗接代、生儿育女有关的符合礼教的性行为都是值得肯定的美，就是显证。也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诞生了“房中术”，诞生了白行简描写性感美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一、从触觉美走向性感美、色欲美

由于“性感美”属于触觉美的范畴，我们关于“性感美”的探讨，必须先从触觉美入手。

在人体的五官中，引起触觉的是肤觉感官，即皮肤。肤觉感官能够感知空气的温度和湿度，感知物体的形状和质料等等。触觉是皮肤基本感觉之一。多数动物的触觉器是遍布全身的。人的皮肤位于人的体表，凭借分布于全身皮肤上的神经细胞，产生对于外界温度、湿度、压强、软硬、滑涩、粗细等方面的感觉，即触觉。所谓“触觉美”，又叫“肤觉美”，指引起我们皮肤触觉快适的那些事物，如温度宜人的春季、秋季，既不太干燥也不太潮湿的地域与天气，既不太轻也不太重、能贴近肌肤又不致压迫肌肤的被褥，光滑细腻的皮肤，富有弹性的肌体，等等。西方美学史上屡屡将“光滑”作为物体美的一个要素来分析强调，其实就是相对于触觉快适而言的。

传统的西方美学理论将触觉排除在美感之外，这是不合实情的。触觉可以感知对象的美，这在失盲失聪的人的审美经验中得到有力的证明。马基德·马基迪导演的伊朗电影《天堂的颜色》描写一个名叫墨曼的盲童回到家乡，沉浸在极大的审美愉快中。美国盲聋女作家和教育家海伦·凯勒以自己的亲身感受说明，触觉是她感受对象美的主要手段：“我这个眼睛看不见的人仅仅通过触摸就发现了成百使我感兴趣的东西。”“春天我满怀希望地触摸树枝，搜寻芽叶，这大自然冬眠后苏醒的第一个征兆。我感受花朵令人愉快的丝绒般的质感，发现她惊人的盘绕结果，为我揭示出大自然的某种神奇。如果我非常幸运，偶尔当我把手轻轻地放在一棵小树叶上时，会感觉到一只小鸟高歌时快乐的震颤。”“对我来说，季节变换的华丽场面是一部激动人心的永无止境的戏剧，它的情节从我的手指尖上涌流而过。”“很少有人知道，感觉到轻轻按在手里的玫瑰或是百合花在晨风中美丽地摆动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医学家索尔·尚伯格甚至认为：“触觉比语言和情感交流要强十倍。”“没有哪一种感觉能像触觉那样让人兴奋。”

对于五官正常的人而言，触觉经验在其他四觉的审美感受中也发挥着联系作用。比如触觉美与视觉美的联系。造型艺术的美，与触觉紧密相关。包括线条、块面和材料的弹性感、强劲感、轻重感、厚薄感、立体感、运动感、光洁感与毛糙感，触觉美往往参与着视觉美的构成。歌德曾经说过：“用触的眼见，用见的手触。”鲁道夫·阿恩海姆在《视觉思维》一书中指出：“品味在视觉活动中更多地带有‘手的特性——触摸感。也就是说，书法中线的形质个性与内在意蕴，惟有在视觉的‘触摸中方能得以照面，得以显示。”具有独特装饰性的漆玩，如漆首饰、漆服饰、漆佩饰，以及漆盒、漆盘、漆筷、漆文房、漆香具、漆古琴等等，让漆之光洁在举手投足间闪现，让漆之润滑在掌心把玩之中生成，是视觉美与触觉美融于一体的典型例证。又如中国长江三峡园林奇石，生成于29亿年前的太古代，后经混合变质，各种元素重新结晶而成，色彩斑斓，质地坚硬，经流水长期冲蚀，形态奇特，图案活灵活现，形成了独特的细腻手感，集视觉的形态美、色彩美与触觉美以及想像的动态美于一身，撇开了触觉美，园林奇石的美将大打折扣。家居装潢也是如此。家居装潢所要营造的美，是运用装饰材料和设计手段，创造一个安全实用、舒适优美的室内环境。在美学环节，不仅要满足视觉（色彩、线条、立面）、听觉（音响）、嗅觉（无不适气味）美的要求，而且要满足触觉快适的要求，比如空调的配置、沙发的选择等等。

触觉美的追求，不仅遍布在对物的审美上，而且更重要的是体现在对人的审美上。细腻光洁的皮肤，不仅能够唤起一种视觉上的享受，也能带来一种触觉上的快适。乳房的魅力，在于相对于触觉而存在的光滑与弹性，以及产生的性的兴奋。性器官的美，说穿了，源于交媾时触觉的快适。性感美的本质是触觉美，但其通常的表现形态却是视觉性的色欲美，也就是“悦目”的充满性的魅力的容貌形象。由此唤起的“这种视觉的快乐，其背后却潜在着两性间触觉性的快适感，从而使‘色的对象成为‘美的对象”。由于“美意识起源于与维持生命相关的感官愉悦，一切有利于生命从而可使人的官能获得快乐的对象都是美的”，而在人的所有官能性快乐中，“性”（“色”）是仅次于“食”的，甚至按弗洛伊德的研究，“人类所可能的最强烈的快乐，乃是性交的快乐”，所以在官能快感对象所形成的形式美中，性感美或者说色欲美是十分突出的组成部分和表现形态。

二、西方古代的“性崇拜”所体现的“性感美”

在西方传统美学理论中，性的快感及其对象是被排除在美感和美的范围之外的。比如苏格拉底说：“至于色欲，人人虽然承认它发生很大的快感，但是都以为它是丑的，所以满足它的人们都瞒着人去做，不肯公开。”事实上，由于美是有价值的快感对象，既然其他感官有益于生命的快感对象可视为美，依据同一原因，性的快感对象也就没有理由不视为美。在西方原始社会，初民把一切不能解释的自然现象都归于神灵在起作用。人为什么有性欲？性交为什么会产生快感？为什么男女交合会生子？他们不得不把这归为神的恩赐，对产生高度快感和生殖功能的性交和性器官表现出顶礼膜拜式的性崇拜。这种性崇拜是以性为美的典型体现。在后来的西方文明社会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这种审美观念的遗存。据福柯研究，古希腊人的“愉悦”

（印hvodisia）的概念，主要就体现为性欲快感的满足。在古希腊人看来，性欲快感就是一种美感。当苏格拉底对“美”作出“视听觉快感”的规定时，当时他就料到：“我的论敌或旁人也许要追问我们：为什么把美限于你们所说的那种快感？为什么否认其它感觉——例如饮食、色欲之类快感——之中有美？这些感觉不是也很愉快吗？你们以为视觉和听觉以外就不能有快感吗？”“这些感觉既然和其它感觉一样产生快感，为什么否认它们美？为什么不让它们有这一个品质呢？”因此苏格拉底最后不得不放弃“美是视听觉快感”的定义。尽管如此，这个定义对西方古典美学还是影响深远。然而与这种理论传统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以性为美的审美意识在性崇拜的生活实践中则不以美学家的意志而顽强保留、呈现着。

西方古代性崇拜的两个重要表现，是乳房崇拜和美臀崇拜。关于乳房崇拜，希伯来哲学认为女人的双乳是美的象征，也是爱神维纳斯身上最神圣的部位。有个作家甚至说：女人的酥胸穷尽了一切形式美的可能性，比这更美的东西既不存在，也不可能想象出来。古代以色列王国第三任国王所罗门在《箴言》第五章中说：“要喜悦你年轻的妻子，愿她的酥胸使你时时知足，她的爱情使你常常恋慕。”罗马的男子们经常按他们情人乳房的样子制作酒杯。《旧约·雅歌》中的新妇唱道：“我的良人像我的一束芍药花，她的头整夜搁在我的乳房间。”关于美臀崇拜，著名的“维纳斯的美臀”是古希腊雕塑家按当时两姐妹的样子塑造的。这两姐妹“因她们臀部的美丽而闻名这个希腊”。在古罗马人中，女性的臀部是赞美和崇拜的对象。公元1世纪彼得罗纽斯提到过这种秘密的臀部崇拜，即邀请一个姑娘参加与臀部有关的神圣仪式，许多男子亲闻她的臀部。这里，臀部具有性感的、美的含义。

正由于西方古代社会的审美活动违背美学理论家的意愿，若隐若现地体现着性崇拜观念，所以黑格尔指出西方的服饰一直以显示人体的自然性征为美，比如女性的半裸连衣裙。“就在欧洲中古时代，男子的衣饰有时候特别要在性器官的部分加些功夫。”时装更是如此。“时装一般都特别突出女人的敏感部位，以加强性感刺激。”“时髦是一种性美文化。”“服装作为时髦的最重要的领域”，其特点之一是“为了对异性施加美的影响，突出或暴露身体的某个部位”。“时髦的流行是因为一些人想‘暴露或突出即使被衣服掩盖着的性敏感区，故作漫不经心的性刺激；而另一些人则为了替代真正性交的快感，想‘看到礼貌所禁忌的、能引起刺激并诱人注意的身体部位。”面对生活中实实在在存在的这种审美意识，休谟不得不一反“美是视听觉快感”的传统教条，坦率地承认：“性欲冲动中的人对于性欲的对象至少具有暂时的好感，同时也想像她比平时较为美。……最常见的一种爱，就是首先由美貌发生、随后扩展到好感和肉体欲望上去的那种爱。”“生殖欲望如果限于某种程度以内，显然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欲望，并且与一切愉快的情绪有一种很强的联系。喜悦、欢乐、自负和好感都是这种欲望的诱因；音乐、跳舞、美酒、欢欣，也是如此。在另一方面，悲哀、忧郁、贫苦、谦卑，都破坏这种欲望。由于这个性质，就很容易设想，性欲为什么与美的感觉联系起来。”“爱的对象是异性的美。人爱异性，一般也是因为那是异性，一般自然规律在起作用。”康德在《关于美和崇高的感情的观察》一文中指出：“女性的全部魅惑从根本上说，是在性的欲求上展开着的。”

三、西方现当代美学理论对“性感美”的肯定

性既有生殖的实用功能，又有快感的审美功能。在传统社会中，性的功能主要是生殖。到了19世纪，“性的生殖功能越来越不重要了，在20世纪，人类性行为的快乐功能超过生殖功能而占据统治地位已经被整个人类所接受”。于是，人类性行为超生殖功用的快感功能或者叫美感功能日益受到美学理论家的正视，关于“性”与“美”的联系的理论论述日渐丰富。叔本华说：“个子矮小的、窄肩膀、宽胯骨的女性，只有在激起男人性欲时才是美丽的。她的全部的美就在这一点上。”尼采指出：“一切美都刺激生殖——这正是美的效果的特征，从最感性的到最精神性的。”“对艺术和美的渴望是对性欲癫狂的间接渴望，世界通过‘爱而变得完美。”弗洛伊德揭示：“美导源于性感的范围看来是完全确实的。对美的爱也就是一种带有强烈抑制性的情感的完整的实例。‘美和‘吸引力首先是性的对象的特质。”英国作家毛姆说：“美起源于要求表现的本能，它与性的本能密切相关……凡是具有特别灵敏典雅的审美感的人总是在性的方面极度反常，往往达到变态或病态的程度。”英国美学家科林伍德指出：“在柏拉图那里，美的理论……首先涉及性爱理论，其次是涉及道德的理论。”“一个美丽的女子通常意味着我们发现她是一个富于性感的女人。”当代保加利亚学者瓦西列夫在《爱情面面观》一书中揭示：“肉欲能使人比平时更多地感知感情客体的美。”“由于性欲的放射，美才取得它的热力。”“优美的女性身躯给人以美的感受。它取决于男性的视觉，激发内在的感情。”他还特别剖析了女性大腿的美与性的联系：“女人的大腿有巨大的色情作用，性学家们认为，这是因为它们靠近生殖器官，容易引起联想。”美国当代心理学家罗洛·梅认为：“爱欲乃是一种吸引我们的力量”，“爱欲是一种内驱力，它推动我们与我们所属之物结为一体——与我们自身的可能性结为一体，与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使我们获得自我发现和自我实现的人结为一体。爱欲是人的一种内在欲望，它引导我们为追求高贵善良的生活而献身。”“爱欲力图在喜悦和激情中与对方融为一体，力图创造出一种新的经验层面，这种经验层面将拓展和深化双方的生存状态。”“这两个人，由于渴望战胜个体生而固有的分离性和孤独感，而在那一瞬间，参与到一种由真正的结合而不是孤立的个人体验所构成的关系中。由此产生的共享状态乃是一种新的经验统一体，一种新的存在状态，一种新的引力场。”“爱欲永远推动我们超越自身。”性爱或爱欲“把人引入由梦和醉所合成的诗意生存境界”，让人“享受令人颠倒、身心迷乱的良辰美景，以高潮迭起的审美快感一次又一次地欢度刻骨铭心的幸福时光。”“那是最震颤人心的时刻。”当代德国现象学美学家盖格尔指出：“一方面，美发挥着色情方面的魅力；另一方面，色情的魅力也能够使人们非常容易地看出存在于另一个形体之上的美所具有的那些心理生理成分。”

在当代西方学者关于“性”与“美”联系的论析中，英国性学家霭理士和英国作家劳伦斯的论述尤为值得注意。霭理士在《性心理学》一书第二章第九节《性择与视觉》中分析了从原始民族到文明社会以视觉形式出现的人体性感美：“就人类与人类的祖先的实地经验而论，美的性成分与性以外的成分是打头就交光互影似的夹杂在一起的。一件从性的观点看属于美丽的东西当然开头就有一种力量，可以打动基本的生理上反应的倾向。”“男性美和女性美的标准里，性的特征很早就成为一个很重要的成分；这是事实上无可避免的。用一个原始人的眼光来看，一个可爱的女子就是性征特别发达的女子，或因人工修饰得特别显著的女子……同样的，原始女子眼光里的男性美也包括种种刚强的特点，保证他在性的能力上也可以做一个健全的配偶……因此，在所谓野蛮民族里，第一性征往往成为可以艳羡的对象。在许多原始民族的舞蹈里，男子性器官的卖弄有时候成为一个很鲜明的节目。原始的舞蹈又往往本来富有性的意义，这一类的卖弄自疏在所不禁……在几个半开化的民族里，女性在生殖器官的一部分，如大小阴唇及阴蒂，特别要用人工放大，越放得大，越令人艳羡。”到了文明社会，虽然“最初所以引人注意到性器官的种种方法终于改变了用途，而成为遮掩性器官的工具”，但“用第二性征来做性的诱惑的种种方法”仍然很普遍，“在发育健全的人身上，凡属主要的第二性征也确乎是很美观的”。其表现形态有这样几点。一是“承认女子肥大的臀部是很美的”。二是认为女子的乳峰是“引人入胜的”。在欧洲，“乳峰的特别受人重视有一个很简单的证明，就是，社会生活一面严禁肉体的裸露，一面却又容许女子，在雍容华贵衣冠齐楚的场合里，多少把乳部暴露于外。”“因为重看乳部，同时也注意到肥大的臀部，这一类的民族又用束腰的方法，使两部分变本加厉的突出……紧身褡的利用在欧洲人中最为普通，在有的时代里几乎普及全部的妇女界。”三是以毛发为美，如阴毛、腋毛和胡须。“全部的毛发系统当然和性的现象有连带的关系。”人类对毛发的评价，本来是因性而美的，“在男子，它代表着人格的尊严华贵，在女子，它是美貌的一个至高无上的标识”。所以在古希腊的雕塑中，男子是有阴毛的。在“同时代的花瓶上的画里，所有的女像都是有阴毛的，甚至于在艺妓的裸体像上，阴毛也还存在；脱劳埃城的海伦是希腊女性美的典型人物，她的画像里也有阴毛，其他就可想而知了”。不过由于宗教禁欲主义道德的作用，毛发作为容易勾起人的性欲联想的元素而遭到贬斥与芟除。比如在古埃及，古尔蒙就说过这样的话：“人体的不道德必有所寄托，而最大的窝主就是毛发的系统。”基督教是富有禁欲主义色彩的，它当然也不免和毛发作对，所以早年极力反对男子留须髯，后来又主张芟除阴毛。英国到维多利亚时代，一般人认为在人物画里画阴毛是令人作呕的。“总之，毛发的存在在文明社会的眼光里本来是一件不很雅驯而有伤风化的现象，宗教既以维持风教自任，自不免在这方面多用一些功夫了。到了今日，男子刮胡须子，女子拔腋毛以至于阴毛……其实还是这种见地的结果。”四是“性景恋”，“就是喜欢窥探性的情景，而获取性的兴奋，或只是窥探异性的性器官而得到同样的反应。”“性景恋包括阅读性恋的小说及观看春画在内”，“表现得最多与最普遍的场合是电影院；影片不比普通的图画，不止是栩栩欲活，简直就是活的，也无怪其魔力之大了。”

劳伦斯是以大胆描写性爱的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闻名的作家。他虽然无法回避“性”与“美”的联系，同时也承认，“性的吸引也有其有害的一面，它可以毁掉被吸引者。当一个女人开始利用自己的性吸引力捞好处时，就是某个可怜的男人倒霉之日”，那些“以色相引诱男人堕落的妓女”就是如此。“性火……也是祸之源泉，它在我们体内不知不觉地燃烧着，正像真火一样，如果我们的手指不小心碰上它就会被灼痛的。”但因为如此，“那些只想‘安全的社会活动家对它恨之入骨”，将“性吸引力”视为“生命火焰的肮脏代名词”，却是以偏概全的，对此他并不认同。他感叹：“真遗憾，性竞成了一个如此丑恶的字眼，一个小小的丑恶之词，几乎让人无法理解。”他要求人们正视这种现实：

“一定的性吸引是人类生活的无价之宝。”“性与美是同一的。”“性与美是同一回事，就如同火焰与火一样，如果你憎恨性，你就是憎恨美。如果你爱活生生的美，那么你就会对性报以尊重。当然你尽可以爱陈旧、死气沉沉的美而仇视性。但是，倘若你要爱活生生的美，你必然尊重性。”性与美是不可分的，正如同生命与意识。

性和美同在，源于性和美的智慧就是直觉。我们文明的最大灾难，就是对性的病态的憎恨。”“性是根，根之上，直觉是叶子，美是花朵。为什么女人在二十来岁时显得可爱？因为此时性正悄然爬上她的脸，宛如一朵玫瑰花正开放在枝头一样。”“一个红颜女子，只有当性之火在她体内纯洁而美好地燃烧并通过她的面庞点燃我体内的火时，她才算得上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一个女人如果“漂亮、标致”而不具有性的吸引力，就“不可爱，不美”。“可爱的女人只能是一种体验，她意味着火之传导，意味着性的吸引。”“商人们的女秘书标致而忠心耿耿，她的价值主要取决于她的性吸引力。这样说一点也不含有‘不道德关系的意思。”“若没有把女秘书引进商人的办公室，或许，商人早就全垮了。是女秘书唤起体内的圣火并将之传达给她的老板，老板感到浑身能量倍增，感到更为乐观，于是生意兴隆。”“其实男人只有在某个女人燃起他血管中一团火时他才能工作有成。”“在这里是美在吸引人们。我们却极力否定它。我们极力把美说得浅薄、一钱不值，可是实际上，性的吸引就是美的吸引。”“那些最最普通的人也可以看上去是美的。只须性之火微微升腾，即使一张丑脸也变得可爱。这才是真正的性吸引力：美感的传递。”“最标致的女人”也可能是“最丑陋的”女人，“也就是说当性之光芒在她身上失去以后，她便以一种丑恶的冷漠出现，而且可憎”，“没有什么比一个性火熄灭了的人更丑陋的了。”由于现代道德文明对官能欲望的压抑，“现代男女之心理疾病就是直觉官能萎缩症。本来有一个完整的生命世界是可以靠我们的直觉去认知、去享受的，而且只能靠直觉。我们丢了这直觉，因为我们否定了性与美——这直觉生命与悠然生命的源泉，而它在自由的动物与植物世界里显得十分可爱”。他呼吁：“性之火会燃起一团火焰让这世界看上去更美丽，生活更美好。”

性感美并不一定依赖人体的触觉器官（性器官）去体会，由于条件反射建立起来的本能联系，人们可以通过视觉刺激产生的性欲联想去实现。西方电影苔丝姑娘的扮演者金丝基嘴唇偏大。新时期刚刚开放时，一些保守的中国观众感到美中不足，不解其美。美国人马克·萨尔兹曼道出了西方观众眼中大嘴美女之美的奥秘：“丰满的嘴唇非常好”，“因为吻得舒服”。原来大嘴美女在西方所以受欢迎，是因为开放的西方人在观赏时展开了“吻得舒服”的性幻想。法国《方位》周刊《赛场上的阴阳人》描写美国短跑明星乔伊娜：“她那颇具性感的女性美是举世称颂的。”赛场上乔伊娜的人体美，在于矫健的身材唤起了人们“性感”的联想。

四、中国古代关于“色欲美”的实践和理论

中国古代关于性感美的思想，集中体现为色欲美上。笠原仲二指出：“中国古代人们的美的体验”，“在最原始性上，主要是所谓‘食，其次是‘色”。这“色”即处于视觉状态的性感美。

“色”的最初涵义，是男女交媾之象形。甲骨文的“色”，左边是一个男人，右边是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本义与“性”和“生育”有关。甲骨文“色”字中一男一女背靠背的并列姿势，到篆文中却变成了男上女下的重叠姿势，性事活动涵义明显。马叙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卷十七：

“色之字形为男女生殖器合形之甲文的异体”，其本义是“男女之交媾”。

参《周易》“咸”卦，“兑”卦才是谈论喜悦的卦，也是《周易》中唯一谈论喜悦的卦。它由“兑”卦和“艮”卦上下重叠而成。“兑”为少女之卦，“艮”为少男之卦。横看“咸”卦，为男女并列之象，与甲骨文“色”字构造相似；竖看“咸”卦，为男女重叠之象，与篆文“色”字构造相似。程颐《周易程氏传》释云：“男志笃实以下交，女心悦而上应。”韩康伯《周易注》铺衍说：“柔上而刚下，感应以相与，夫妇之象，莫美乎斯。”这是以男女交媾为“悦”，为“美”。《周易·系辞传》讲：“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有学者指出：“‘阴阳合德即‘阴阳合得，是指男女性交感，而‘刚‘柔则指交感时的两种性状。所以阳刚、阴柔原指人之生命的原始。而这种生命的原始在‘易传看来是美。”《诗·国风·召南·草虫》吟咏男女相聚交合之乐之美：“亦既觏止，我心则说（悦）……亦既觏止，我心则夷（和）。”“觏”，本义为遇见，指思妇见到夫君。郑笺谓“既觏”是“已婚”的意思，“觏”指男女性事。

在母系氏族社会，女性是性事活动的主导者，也是生命的孕育和子女的养育者，因而受到社会的尊重和崇拜。“在考古发掘中，有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即所有出土的母系氏族阶段的文化遗物，凡是人面雕像，乃至器物塑像，几乎全部为女性。”“女子，特别是怀有身孕的女子，就是当时人们心目中最美的偶像。”中国古代曾盛行过环、鱼（纹）、蛙（纹）崇拜。据考证，具有圆洞的陶环、石环是女阴的直接象征物。鱼形，特别是双鱼图纹与女阴十分相似。腹部浑圆、生殖力极强的蛙正是子宫的象征物。

在父系氏族社会，“色”字“‘因为男的性欲对象在于女方，故为女之意；‘因女之颜是美的，故为颜之意”。于是，在性事、性欲本义的基础上，“色”衍生出唤起性欲想象的美丽女性容貌的引申义，也就是“女色”“女人”。《尚书·五子之歌》：“内作色荒。”孔《传》：“色，女色。”《诗经·周南》：“不淫其色。”孔《疏》：“经传之文通谓女人为色。男过爱女，谓淫女色。”孔子所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孟子·告子上》：“告子日：食色，性也。”朱熹注：“言人之甘食悦色者，即性也。”《荀子王霸》：“目好色而文章至繁、妇女莫众焉。”《长恨歌》：“汉皇重色思倾国。”其中的“色”，都可以作“女人”解。所以清人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重申：“通谓女人为色。”“美”也就与“女人”紧密联系起来。马叙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认为，“美”字下面的“大”是“女人”；“美是“媄”的初文，“媄”字从“女”从“美”，指“美女”。许慎《说文解字》云：“嫫，色好也。”这样，“美”就通过与“嫫”相通而与“美女”建立起了联系。“好”也是先指美女，然后才泛指美。《说文解字》“好”字段注：“好，本谓女子，引申为凡美之称。”《史记·齐公世家》“庸职之妻好”“棠公妻好”等等的“好”，均是“美”意。中国古代文字中凡是有“女”字偏旁的意味着女性容貌、姿态、行动的字，均可与“美”互训。于是，“色”之美就从肉体直接的触觉感受转化、提升为视觉联想。

不过，虽然“色以悦目为欢”，但在对女色的视觉审美的背后，两性交媾的触觉美幻想仍然发挥着主宰作用。女色的美，在于容貌中“具备了在自我意识中诱发‘性欲的女性特有的种种性的魅力”，如“丰艳的肉体、纤丽的四肢、招人喜爱的容姿、温柔娴雅的举止、魅人的声音、华丽耀眼的衣着、脂粉的芳香”。因而，“色”这个词，就“不是只指女人的容貌——脸庞的轮廓，眉毛的粗细、长短、弯度，耳鼻的形状、大小，特别是鼻的高低、口的大小，唇的厚薄，酒窝的有无、大小”，“身材的高矮、骨骼的强弱、四肢及手指的伸长和纤弱程度、全身肌肉的柔滑度和肌理的细腻程度、长短黑发的浓疏、洋溢着生命感的丰艳的体形和安谧滑溜般地给人以柔软感触的曲线美”等等，而且包括由此所引发的观赏者美好的性联想。在女色的审美活动中，“与其说是由视觉，莫如说是由触觉而捕捉的美的要素都被包含在内了”。人们从“色”中获得的美感，可称作是“视觉性一触觉性的东西”，“换句话，也就是在视觉性之外，作为最根本性的真实，是在更深的根底潜在的触觉性，性的接触感觉”。在“女色”涵义的基础上，才引申为一般的“颜色”之义，如《说文》云：“色，颜气也。”又云：“颜，眉目之间也”；“进一步引申而成为美丽的五采之名”；引申为“物色”（刘勰）的“色”——泛指一切物质现象。

在中国古代，儒家思想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在儒家看来，“食色性也”（《孟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从维护社会稳定和人类繁衍的角度看，人与生俱来的色欲有权利得到基本满足；同时也只有在有利于社会稳定和人类繁衍的前提下，人的好色之举才是符合天理的。所以古代把两性之间过夫妻生活叫做“行周公之礼”，又叫“敦伦”，即敦合人之大伦。在儒家礼教的氛围下，性色美深藏在人们的内心深处，凝聚在只做不说的生活实践中。唐代社会性事开放，道教房中术盛行。白居易之弟白行简以罕见的勇气和生花的妙笔，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一篇《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所谓“天地阴阳交欢”，即指由天地所生、符合天地之道的男女的交媾。所谓“大乐”，即指“人之所乐，莫乐于此”。前面的导语说：“夫性命者，人之本；嗜欲者，人之利。本存利资，莫甚乎衣食。（衣食）既足，莫远乎欢娱。（欢娱）至精，极乎夫妇之道，合乎男女之情。情所知，莫甚交接（原注：交接者，夫妇行阴阳之道）。其余官爵功名，实人情之衰也。”夫妇、男女交接的快乐是丰衣足食之后比“官爵功名”还重要的人间“大乐”至美，所谓“信房中之至精，实人间之好妙”！正文中，作者对不同身份、不同年龄以及不同场合下男女性事的美妙作了淋漓尽致的描绘。如男女性成熟后的美是“英威灿烂，绮态婵娟”、“温柔之容似玉，娇羞之貌如仙”、“睹昂藏之才，已知挺秀；见窈窕之质，渐觉呈妍”，男女交媾时的美是，“情婉转以潜舒，眼低迷而下顾”；“纵婴婴之声，每闻气促；举摇摇之足，时觉香风”，“枕上交头，含朱唇之诧诧；花间接步，握素手之纤纤”，“执纨扇而共摇，折花枝而对弄”。白行简之后，元代戏曲、明清小说对男欢女爱之美作了连篇累牍的描写。比如王实甫《西厢记》有“春至人间花弄色”“露滴牡丹开”这样的名句，至于《金瓶梅》《红楼梦》之类的言情小说当中的性事描写就毋庸赘言了。

五、中国当下对“性感美”的大胆追求与理论反映

20世纪之初，西方美学译介到中国，在西方美学美是“视听觉快感”，是“自由”，美“不涉及欲望”等观念的影响下，中国美学学者感到困惑：“人的性行为，是不是一种美？或者说，人的性的欲望和快感不是一种美感？”其实伴随着新时期的思想解放，人们从过去的“谈性色变”一变而为“谈性色不变”，开始敢于大胆表达对性的美感。1993年，贾平凹在小说《废都》中，写主人公庄志之蝶看年轻的保姆柳月白生生的胳膊像支“白藕”，“胳肢窝里有一丛锦绣的毛”，于是说声“柳月你这胳膊真美”，也是这种性感美意识的真实袒露。恋乳癖，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小说描写的主题之一。莫言指出：我发现人们“对乳房的眷恋到了痴迷的地步，这是一种病态，但变态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往往也是美的极致。”

审美实践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必然要求在理论上有所反映。2009年，叶朗在其出版的《美学原理》教科书中坦陈：“历史上很多思想家都指出，人的性的欲望和快感是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的喷发，反过来又提升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人的性欲快感是一种符合人性需求的审美享受。”“人的这种性爱的高潮是一种高峰体验，也是一种审美体验。”“它创造一种普通生活所没有的审美情景和审美氛围。那种瞬间的情景、氛围和体验，美得让人窒息，美得让人心碎。中国古人用‘欲仙欲死四个字来描绘这种高峰体验。那是瞬间的美，而那个瞬间就是永恒。”在美学教科书中公开承认性之美，这在新中国的历史上是第一次。但是他把“人的性欲快感”笼统地说成是“一种符合人性需求的审美享受”，却可能给人们在实践上性欲横流、为所欲为提供理论依据，造成可乘之机。满足性欲、带来性感满足的对象要成为神圣的“美”，必须具有“有价值”的品格。

综合中外古今的审美实践和理论论析，笔者得出的结论是：将触觉感官排除在审美感官之外，将性感满足对象排除在美的园地之外，固然不合事实、僵化保守，但如果认为一切带来性快感的对象都是美，也会导致性欲失范、不可收拾的社会后果。性感美乃是有价值的性快感对象。这或许才是更为稳妥、圆满的关于“性感美”涵义的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