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住”的勇气
2016-11-03胡海燕
胡海燕
鲁迅曾与地质学家李四光打过一场笔战,起因是1925年北京女师大风潮。有点巧,他俩的夫人都与该校有关:鲁迅夫人许广平是此次女师大风潮中被开除的学生自治会负责人之一,而李四光夫人许淑彬则是该校附中教师。当时校长杨荫榆邀约一批名流前往女师大,或许是想拉人为她“站台”,其中包括李四光。李于是想去看看吧,但拒绝杨派车接,骑自行车去了。去后可能觉得两边的行为都让他看不下去,“看守女学生的巡警,三五成群,你一句,我一句,唱出许多不甚雅听的口号。”而女学生这边也是“一时汹涌唾骂的音乐大作……可怜我们平时最敬爱的青年淑女,为什么做到那一步田地。假若我是一个基督徒,我只好跪下求皇天。”就在再三告辞下走了。但同情学生的一方却将李四光归为杨荫榆死党。李就在《现代评论》上发表《在北京女师大观剧的经验》作了解释,说只是当成看一场“名振一时的文明新戏”。这遭到了鲁迅《“碰壁”之余》一文的尖利抨击:“至于李仲揆(李四光原名)先生其人也者,我在《女师大风潮纪事》上才识大名,是八月一日拥杨荫榆攻入学校的三勇士之一;到现在,却又知道他还是一位达人了,庸人以为学潮的,到他眼睛里就等于‘观剧了,这是何等逍遥自在。”接着又讽刺说,虽然李说只跟杨见过两次面但却被邀,幸而李有自行车,否则还要派车接呢。而我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哪个不大认识的女士来邀“观剧”。过去《李四光全集》(之后又出版了《李四光和他的时代——李四光书信简集》)未出版前,除非去查当年的刊物,对这场论战,我们只能看到鲁迅骂李四光的文章,而不容易知道李四光的回答,对这场笔仗未窥全豹。今天我们一起看看李四光的回应:“有人以我为‘杨荫榆的死党。无论就私交,就职务说,这个头衔,我真不配。我并不是票友,本行的笨事(指他的地质科研和教学)都做不完,哪有闲工夫去干这玩意。假如我在女师大有了职务,或者是一个‘教育家,或者是社会上负重望的人,就那一天的情形来看,即令替杨先生作了死党,我还不失为一个人”。笔者以为说李四光是帮杨荫榆的“勇士”、死党是过了,但可以看出,针对那天的事情,他还是同情杨荫榆的。
女师大风潮似乎已有定论的:杨荫榆依靠政府镇压学生。但现在也有不同看法。我这里岔开一笔,发一个感慨:民国时期,对大学校长来说,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说最好,是因为校长拥有很大的自主权,包括教学上、人事上,在行政体系中是个有很大独立性的职位,与行政当局也有很大的讨价还价的底气。最坏则是,自五四运动后,学潮蜂起,几无间歇,无论国立私立、名牌还是一般大学,校长直至教授被赶走的屡见不鲜。而这些学潮也未必都称得上“反抗压迫”,“与反动势力作斗争”,过火、无理、蛮横、自私的行动也非鲜见,有时为了一点小事就引起风潮,后来加上党派、政治以及派系、个人恩怨等因素,学潮几乎弄得作为教学秩序维护者的校长们个个叫苦不迭、焦头烂额。女师大在杨荫榆掌校前5年间换了6任校长……甚至教授们也经常被牵涉其中。因非关主题,这里只简略举二三小例:当年闻一多在青岛大学驱逐校长杨振声的学潮中也是被逐对象之一,被学生说成是“准法西斯蒂主义者”、“不学无术”等而待不下去;清华大学教授会因学生抵制补考、且包围教授会会场,“并有代表数人屡次冲入”,而慨叹“既感行使职权之不可能,又愧平日教导之无方”,公开在校刊上发布辞职宣言。而清华教授会是何等了得!曾于1933年热河失守后致电国民政府,对只“惩办一二人员”、“敷衍了事”不满,竟提出“查军事委员会蒋委员长,负全国军事之责,如此大事,疏忽至此;行政院宋代院长,亲往视察,不及早补救:似均应予以严重警戒,以整纲纪,而明责任”。如今他们却奈何不得学生。竺可桢1948年5月16日日记记载,浙大教授们因学生攻击文学院长张晓峰而纷纷登门要求处理。其中包括新中国成立后任中科院院士的苏步青、贝时璋、王爱予等。
不加赘述,回到主题。李四光这次面对鲁迅的冷嘲热讽并没有回击。3个月后的12月24日鲁迅又在《国民新报副刊》上发表《“公理”的把戏》,抨击“教育界公理维持会”等事,而参与其中的李四光也被点名。政治及其他方面的见解不同可以理解,但鲁迅却岔开一笔,提及无关的“北大教授兼国立京师图书馆副馆长月薪至少五六百元的李四光”。但李四光仍然没有回击,也许因为还没看到或还未来得及回击,接着鲁迅在次年1月18日《雨丝》发表《杂论管闲事·做学问·灰色等》,又说到梁启超与李四光“两位的薪水每月就要1000多,所以此后也似乎不大能够多买书籍”。意指图书馆常年经费是3万元美国退赔庚款,则每月只有2000多元,而两位馆长的薪水就占了经费一半。讽刺李四光在图书馆拿太高的薪水,挤占了购书的经费,且兼职兼薪,而北大规定是不许兼职的。
这时北大教授陈源致信徐志摩帮李四光说话了:“李仲揆先生是我们相识人中一个最纯粹的学者,你是知道的。新近国立京师图书馆聘他为副馆长……可是北大的章程,教授不得兼差的。虽然许多教授兼二三个以至五六个重要的差使,李先生却向校长去告一年的假,在告假期内不支薪……他的副馆长的月薪不过250元。你想一想有几个肯这样干。然而鲁迅先生却一次再次的说他是‘北大教授兼国立京师图书馆馆长,月薪至少五六百元的李四光。”
而李四光也忍不住了,给《晨报副刊》编辑徐志摩写信进行反驳,信中说:“我答应到国立京师图书馆去供职以前,曾经和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先生当面商量,向学校请假一年。蒋先生也表赞同,以后又正式具请假公函说明此事,这封信现在还在蒋先生手里。鲁迅先生说我是以北大教授兼国立图书馆副馆长一层,绝对与事实不符。
“我初到图书馆的时候,国立京师图书馆委员会方面,曾通过一个议案,议决副馆长薪水每月500元。当时我曾再三向委员会委员长说明:我个人的生活简单,不需要那个数目。但是此事已经议决,并且副馆长是机关中的一部分,我未必永久是副馆长,在未经正式的手续以前,不便立刻变更决议案,以致牵动全盘的计划。所以我当时想出一个办法,只受半数,其余一半,捐予图书馆购买某种书籍,并曾正式作函通知委员会。前天西滢(即陈源,西滢是其笔名)先生匆忙中问我在图书馆拿多少薪水,我答道:‘只拿250元。鲁迅先生未曾详查事实,竟然写出‘月薪至少五六百元的李四光一句话。我实在不敢承认。
“我听说鲁迅先生是当代比较有希望之文士。中国的文人,向来有作‘捕风捉影之谈的习惯,并不奇怪。所以他一再笑骂,我都能忍受,不答一个字。暗中希望有一天他自己查清事实,知道天下人不尽像鲁迅先生的镜子里照出来的模样。到那个时候,也许这个小小的动机,可以促使鲁迅先生作十年读书,十年养气的工夫。也许中国因此可以产生一个真正的文士,那是何等的贡献……”
李四光的解释应该是比较清楚了,虽然有点嘲讽口吻,但语气还算克制。此信发表后,鲁迅还是不相信,并立即发文《不是信》对李四光和陈源进行了反击:“我确信李教授(或副馆长)现在每月‘只拿250元的现钱,是美国那面的;中国这面的一半,真说不定要拖到什么时候才有。但欠账究竟也是钱……”这里的意思似乎是说兼职北大的钱是会兑现的,他推算早则明年迟则后年。但这样一来与他自己上次说的因为梁启超与李四光的月薪就去掉1000多元的说法有冲突了,因为至少有250元不在图书馆的经费里啊!而且断言明年或后年会补发,这说法似乎有点太绝对了,且是有风险的。万一真的没有,或者李四光原来是准备拿的,但他就为此事而到时候不拿,然后在报上发文章回击鲁迅,那时鲁迅还要公开做出解释。当然,这里未必是鲁迅坚持说出去的话就不收回,而可能确实是有误会。
李四光真的比较绅士,在女师大听到双方的“不甚雅听”和“汹涌唾骂”就感觉非常不入耳。这次他对发表的信中含讽刺鲁迅的话之后又觉得不妥,自省“涵养不足”。他再次给徐志摩去信,请他删掉那些话,但徐志摩说当时文已付印。既已如此,李四光便主动休战,先行“带住”。李四光在这封题为《结束闲话,结束废话》的信中,理解地表示“鲁迅先生骂我的话,虽然大部分是误会,但在他也未始没有几分捕风捉影的理由”。还表示事情我已经说清楚了,就用不着多说话了。但最后忍不住说了这几句:“东方文学家的风味,他(指鲁迅)似乎格外的充足,所以他拿起笔来,总要露骨到底,绕尽了他的兴味,弄到人家无故受累,他也管不着。但是只要我们能极力的容忍,天下想无不了之事;况且现在我们这个中国,已经给洋人、军阀、政客弄到不成局面,指导青年的人,还要彼此辱骂,制成一个恶劣的社会,这还不是自杀,什么叫自杀?”“无论如何,我总觉得骂人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不管你骂胜了还是骂败了……在社会上都有极大的恶果。” 因为青年看了,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染上污泥。如果他们将来变本加厉地骂起来,这个社会还可以居住吗?什么学问事业还有人过问吗?”他估计到他的话“也许又要引起周先生的痛骂”,于是干脆郑重声明:“对于一切的笑骂,我以后决不答一辞。”表示从此退出这场他认为意义不大而且自相残杀、影响不好的笔战。面对鲁迅的尖利抨击也再不发声。作为好面子、顾名声而且是当时很有身份地位的大知识分子,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了。我以为,此时“带住”比继续争论下去恐怕需要更大的勇气。
此时徐志摩出面劝双方:“带住!……现在需要勇士的战场正多着哪,为国家,为人道,为真正的正义——别再死捧着显微镜,无限放大你私人的意气!”文中可以看到他对李四光还是明显同情的,“你(指李四光)的话沉痛极了,我想与你同感想的人一定不止我一个”。并呼应李四光的观点,论战的社会影响恶劣。认为都是大学教授、“负有指导青年重责的前辈”这样在报刊上开骂,“学生们看到他们先生这样丢丑,忍不住开口说话了。绝对没关系人看了这情形也不耐烦了……两边的朋友们,不消说,简直是汗透重裘了,再不能不想法制止。”最后声明“本刊此后再不登载对人攻击的文字”。
但是,鲁迅岂能“带住”!立即以《我还不能“带住”》一文回击,横扫李四光、徐志摩、陈源,认为他们是串通一气的,是在说谎:“只要不再串戏,不再摆臭架子,忘却了你们的教授的头衔,且不做指导青年的前辈,将你们的‘公理的旗插到‘粪车上去,将你们的绅士衣装抛到‘臭毛厕里去,除下假面具,赤条条地站出来说几句真话就够了!”并坦承“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但我又知道人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雅号,温柔敦厚的假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我觉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于使麒麟皮下露马脚”。话语果然“较为尖刻”,但李四光信守诺言,不发一言。
这场论战,从鲁迅一面看,仍然是凸显了其一贯的风格:首先是“横眉冷对千夫指”,立场鲜明,以“阵线”分亲疏。李四光被划入杨荫榆一方,之后又参与“教育界公理维持会”,又成为“国立女子大学后援会”成员。因此鲁迅毫不客气加以痛击,时出尖刻之语。民国时政治立场或见解不同但仍是朋友的例子不少,但鲁迅似乎不太愿意这样。阵线一分,亲疏立见,做朋友的可能性似乎不太大。同时对归为敌方“阵线”的人除了立场、观点等“大节”外,还要从其他如道德、品质等方面进行多点抨击。实际上李四光月薪多少没有多大争论的意义,但鲁迅却一再提及。本来在女师大事件以及“教育界公理维持会”问题上,最多是“政见”不同,但兼职兼薪这件事,就关系到李四光的品质问题了,所以李四光方才回击。我觉得这件事上,李四光的说法还是站得住的。
其次是“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也就是鲁迅坚持的“痛打落水狗”精神,穷追不舍,有时可饶人处亦不饶人。李四光表示不再回应,徐志摩也劝“带住”,当然他俩的话中也是有点刺,但不失克制。而鲁迅不仅不能“带住”,而且回击十分尖利:“用绅士服将‘丑层层包裹,装着好面孔,就是教授,就是青年的导师么?”如果李四光也不能“带住”,则论战将不知“伊于胡底”了。
其三是与人斗其乐无穷。鲁迅在与黑暗势力争斗中,在与各种人的笔战中,愈战愈勇,愈战愈兴奋,从痛击论敌中得到快感和宣泄。对此,林语堂有很形象化的描述:“鲁迅与其称为文人,无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但这样的战斗,虽有快感,恐也伤己。
我以为,鲁迅一生坚持与黑暗势力以及各种人笔战,“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推测中国人”,这话虽然是特定情况下的带着气愤说的,但黑夜确实给了鲁迅一双“黑色的眼睛”,但有时是否也需要用它来寻找哪怕是一线光明?笔者敬佩鲁迅的爱憎分明、与恶势力战斗到底的精神,但还是以为对李四光这样的学者,未必要用对付那些无耻无聊的“帮闲”文人的方法。李四光应该说基本上符合陈源说的“是我们相识人中一个最纯粹的学者”,对钱对权都不看重。如《李四光与他的时代——李四光书信简集》中提供的几则史料:1931年时任北大校长蒋梦麟请李四光出任北大理科院长,李四光立即给胡适去电,八个字:教书甚愿,院长无缘。次年蔡元培推荐李四光任中央大学校长,先任代校长,李四光表示希望“俟期满任命正式校长后,仍继续研究地质工作,实不愿停止该项工作”。1940年3月23日晚,蒋介石在重庆官邸宴请出席中央研究院第一届评议会第五次年会人员。李四光借口有病未出席。另外,1944年3月12日中午,蒋介石在重庆官邸再次宴请出席中央研究院第二届评议会第二次会议出席者,据时任浙江大学校长兼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所长、气象学家竺可桢当日日记,当天唯有陶孟和因病以及李四光因去北碚而未参加(上次据竺可桢日记包括李四光在内是4人未参加)。北碚是重庆的一个区,午宴完了也可以去,但李四光没有这样做,不知是否有意躲避?其间还有一次,1941年3月18日,时任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的孔祥熙午宴中央研究院评议员,时任经济部长翁文灏日记记载,仅李四光和傅斯年未参加。傅斯年早在1938年就直接上书蒋介石,尖锐抨击时任行政院长孔祥熙,之后又在其他场合数次抨击。应该想象得到他不会参加。而李四光不知为何又一次不参加,笔者估计也是不屑于参加吧?应该说李四光人格上还是很值得尊重的。对鲁迅这一点,竺可桢也略有微词,认为他太敏感、多疑。1945年5月16日竺可桢读Theodor Dostoevsky(应指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后,在日记中这样写道:“陀氏文中对于社会各项人物均加以讽刺,充满一种不合时宜之人生观。由学校时代起即落落寡合,无一同学看得起,亦被所有同时人轻视。因此更引起不平之心理,其知觉感最灵敏,时时在疑心人……有类我国周氏鲁迅之作风,鲁迅之作风或由Dostoevsky,亦未可知也。”
最后顺便提及,李四光是地质学家,何以竟敢与文章大师鲁迅笔战?实际上那时的大科学家不少是文理兼修,有的更是文史学养底蕴深厚。李四光出身私塾教师家庭,散文、旧体诗写得都不错,甚至创作过中国有曲谱为证的第一首小提琴曲《行路难》。何时我们还能多养成一些文理兼修的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