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陵选址问题释疑
2016-11-03李恭忠
李恭忠
孙中山身后葬于南京紫金山,乃是他自己作出的选择,这差不多已经是人所公认的事情。不过近年来围绕着陈去病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出现了不同的看法。事实究竟如何?有必要予以澄清。
1994年出版的《吴江文史资料》第14辑(纪念陈去病诞辰120周年专辑),内有高驰撰写的《陈去病巧释紫金山》一文,介绍了陈去病在中山陵选址问题上发挥的作用。具体相关内容,见于1928年7月5日陈去病给柳亚子的回信。这封信收录于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出版的《陈去病全集》第一册,信中这样回忆三年多以前孙中山临终之际的情形:“总理临崩遗命,须葬紫金山,(时已疾革,精卫与其家人私议,谓人目总理是崇祯后身,一旦山陵崩,似宜葬景山为妙。总理于病榻遽回顾曰:‘否,否!予欲葬紫金山也。众皆愕然。)及崩后一二时,咸议葬地。精卫乃明告大众曰:‘总理欲葬紫金山,但不稔山在何处耳?弟遽起曰:‘是即明孝陵所在地钟山是也。精卫亦悟曰:‘然,子盍为文证之。弟于是作《紫金山考》,付之各日报”。
陈去病是清末民国时期著名诗人、南社创始人、辛亥革命元老,也是孙中山去世之后为其经办葬事、主持营造中山陵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他的上述回忆被发掘出来后,自然引起了研究者的重视。2009年12月15日,《南方都市报》刊载了赵立人《孙中山亲自选定“紫金山”?》一文(以下简称赵文),文中提出:以往关于孙中山亲自选定葬于南京紫金山的资料不足为信;“既然紫金山即钟山之说当时除陈去病一人外,所有在座饱学诸公竟然都从无所闻,大感愕然,‘不稔山在何处,就足以说明当时世人全无紫金山即钟山的观念。即使陈去病所说确凿无误,当时亦只载于冷僻的古籍,不为人知。”赵文还提出,“不排除当时他所说的紫金山并非今日南京之紫金山,而是另有所指”,比如广东省紫金县的紫金山,因为“他了解紫金县紫金山的可能性,当远大于了解当时只见于冷僻古籍而几乎无人知晓的南京紫金山之名”。
从现有资料来看,孙中山选择葬在南京的缘由,可以从1912年3月10日的一次打猎活动说起。据1912年3月12日的《申报》报道,那天“孙总统以星期日,停办公事,偕公子等往各山游猎,并摄影而返”。关于此事的记载,后来有详略不同的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郭汉章的回忆文章《南京临时大总统府三月见闻录》,收录于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纂的《辛亥革命回忆录》第6集。郭曾任临时大总统孙中山的侍从队长,晚年回忆说:1912年4月1日,自己随孙中山、胡汉民等人前往紫金山游猎,“走到现在中山先生墓穴的地方,中山先生四面一看,指着对面远处的方山和环绕着的秦淮河说:‘你们看这里地势比明孝陵还要好,有山有水,气象雄伟,我真不懂当初明太祖为什么不葬在这里?胡汉民说:‘这里真比明孝陵好,拿风水来说,前有照,后有靠,左右有沙环抱,前面又(有)秦淮河环绕着,真是一方大好的墓地。中山先生接着带笑说:‘我将来死后葬在这里,那就好极了。胡汉民笑着说:‘先生怎么会想到这个上头来?”第二个版本见于不少通行的书籍和文章,内容相对简略,大意是说:1912年,孙中山向临时参议院正式辞职后,与胡汉民等人前往南京东郊紫金山游猎,有感于彼处形胜,对随行者说:“他日辞世,向国民乞此一抔土,以安置躯壳”。
这些记载可不可信?赵文认为,第一个版本仅为郭汉章口述,事隔几十年之后才出现,并无其他记载可以佐证,不能轻信。第二个版本则来源于郭汉章的说法,无其他原始依据,完全是把郭汉章的话加以文言化的修饰而已。其实,第二个版本并非第一个版本的文言化,而是有其原始出处,即1925年3月16日《民国日报》刊载的一篇报道,题为《千古一瞥时之孙先生》。第一个版本则是亲历者的回忆。孙中山在南京仅有这一次游猎活动,郭汉章作为侍从队长陪同前往,完全符合情理。普通人对于自己在伟人身边的短暂而特殊的经历,包括伟人说过的一些话,也有着异乎寻常的记忆偏好。不过郭汉章的回忆毕竟事隔几十年,难免有所偏差和失误。比如打猎的具体日期是3月10日,他误记为4月1日;走到现在中山先生墓穴地方云云,也未必完全确实。对话中的风水之说,不见于其他正式记载,也许是郭汉章受到了后来一些民间说法的影响。结合两个版本来看,民国元年孙中山在紫金山游猎、对随行者笑言将来安葬于此,这应该确有其事,只是具体细节已经无从考证。
赵文质疑说:既然胡汉民(以及孙科)也是1912年打猎活动的当事人,在孙中山临终后国民党人讨论葬址时,他们为何不转达孙中山当年的意见?1925年3月16日《申报》一篇四天前发自北京的报道《孙寓吊唁记》,详细描述孙中山逝世当天的情形,可以解答赵文的疑惑:“约十时,吴稚晖、李石曾、于右任等于客厅偏房之南室,贴一治丧主任办事处条,以决一切。十一时,吴手书一纸,略谓‘总理遗嘱须保存遗体,已由哲生(孙科字哲生)与协和院商定……又先生遗嘱葬于南京紫金山。纸贴于招待大厅。黄膺白(即黄郛,字膺白)曰:‘最好葬于景山。精卫曰:‘吾初意亦如是,惟先生之遗嘱如是,殆示当年南京改革未彻底之意耳。”可见,由于孙中山临终前已有清楚的遗嘱,逝世之后,在场的国民党人主要讨论遗体保存和治丧事务,而不是讨论葬在何地、紫金山在何处的问题,也无需孙科专门就此发表意见。胡汉民当时在广东主持革命政府,不在北京现场,更无从转述孙中山生前的意见。
赵文依据陈去病的说法进一步推测:当时世人全无“紫金山即钟山”的观念,南京“紫金山”这个名字“当时只见于冷僻古籍而几乎无人知晓”。这一推测与史实不符。根据《申报》全文数据库的检索结果,“紫金山”作为钟山的别名,在清末民初已经为人所知:1886年1次,1887年1次,1890年2次,1894年1次,1895年2次,1896年1次,1900年1次。辛亥年南京光复过程中,革命军与清军在紫金山激烈交战,让“紫金山”这个名字在《申报》的出现频率急剧提高:1911年11月21日至1911年12月13日共33次,均为关于战事的报道(相比之下,当年“钟山”之名仅在《申报》出现4次);1912年11次,其中10次均与追述上一年的紫金山战事有关;1913年109次,仍与战事报道有关。此后,南京的“紫金山”继续见于《申报》:1914年1次,1915年3次,1916年2次,1917年16次,1918年4次,1920年3次,1921年3次,1922年1次,1923年14次,1924年1次,1925年2月1次。孙中山正好在“紫金山”这个地点和名字成为时人关注焦点之际进入南京,并作为政治领袖在此驻留三个多月,不可能对这个名字不了解。南京“紫金山”之名当时既已广为人知,自无需陈去病考证其位于何处。
陈去病称,在场的国民党人听到孙中山说要葬于紫金山,“众皆愕然”。此说如果属实,那么这种“愕然”因何而起?是因为不明白孙中山所言“紫金山”究竟指哪一座山?还是因为孙中山别出心裁地为自己选择了身后安葬地点?实际情况当为后者。“叶落归根”、归葬故里,是中国人身后葬事处理的普遍模式。1916年辛亥革命元勋黄兴、蔡锷相继去世,亦分别归葬湖南故乡。因此,孙中山不要归葬广东家乡,而要葬于南京“紫金山”,在场众人乍听此言,的确可能有点吃惊,没有反应过来。不过一经提醒,汪精卫等人立即恍然大悟,知道孙中山此举乃是不忘以南京为首都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这段短暂、却意义非凡的历史。不过,连资深国民党人都没能立即明白孙中山的意图,遑论一般人士?因此,汪精卫才会建议陈去病撰写一篇有关文章,以帮助人们领会孙中山这一选择的深意。
陈去病确实在不久之后写过一篇这样的文章,其标题并非《紫金山考》,内容和主旨亦非“巧释”紫金山位于何处,而是论述为何南京紫金山适合作为孙中山安葬之地,以及孙中山的陵墓应该如何设计。这篇文章也不是陈去病一个人撰写的,而是以陈去病、唐昌治建议,戴季陶附议的方式提交,1925年3月20日由孙中山先生治丧处公布。陈去病领衔撰写这篇文章,可以说是在完成国民党组织上委托的一项带有政治宣传性质的任务。1925年3月21日和3月31日,《大公报》和《广州民国日报》先后刊登此文,标题分别为《国民党对中山陵寝之商榷》《关于孙公陵寝之商榷》。文章首先介绍钟山及明孝陵的沿革,认为“总理委灵如此……足以慰在天之灵,而来万姓之答礼”,然后提出陵墓设计的四点原则:偏于平民思想之形式、有伟大之表现、能永久保存、能使游览人了然先生之伟绩。文中还提出一些具体要点,如大平台、塑像、喷水池、音乐亭、纪念堂,等等,希望将孙中山陵寝建成一个中西合璧的纪念墓园。后来中山陵的实际造型虽与这些设想有较大差异,但其中不少别具新意的构想,都得到了实现。
赵文最后提出,孙中山所言“紫金山”也有可能是广东紫金县的紫金山,并提到“近年我粤人士,更对孙中山与紫金县的关系有不少有价值的探讨争论”。所谓孙中山与紫金县关系的探讨,其实就是孙中山祖籍广东紫金县的说法。1941年底,罗香林写成《国父家世源流考》一书,提出孙中山祖籍广东紫金县的观点,得到孙科以及蒋介石等部分国民党要人的赞赏,1942年底在重庆正式出版。但此说法遭到当时国民党中央党史会一些辛亥元老的异议,后者经过调查,认为孙中山祖籍应在东莞县。此后几十年里,“紫金说”与“东莞说”纷争不息。近年来,著名华裔史学家、澳大利亚悉尼大学黄宇和教授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档案文献以及实地调查研究。2012年,他出版了《三十岁前的孙中山:翠亨、檀岛、香港,1866-1895》一书,认为罗香林的观点在资料、逻辑和论证方式上完全不可靠,“紫金说”之所以得到部分国民党高层默认、支持,原因在于后者当时需要与南京汪伪政权争夺“国父孙中山”这一正统政治符号,而罗香林的研究成果正好可以用作加分的砝码。孙中山祖籍紫金说既不可信,赵文关于孙中山可能有意葬于广东紫金县紫金山的猜测,亦不着边际。
总之,无论是临终时的孙中山还是当时在场的国民党人,事实上都明白南京紫金山这一选择背后的深意。除了紫金山的自然环境、明孝陵的历史文化渊源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南京在现代中国历史上的深远意义。南京是孙中山毕生事功的凝结和未竟理想的寄托。这一选择就像“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那幅名联一样,给后人留下强烈的警示信号。后来的历史大体上正是如此,中山陵建成之后,凝聚了上至国家层面、下至寻常百姓的关注,始终是民国时期公共生活领域的一道独特风景。对此,笔者的《中山陵:一个现代政治符号的诞生》一书,以及陈蕴茜教授的《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一书,都有详细的介绍。时至今日,中山陵已成为南京这座城市引以为荣的文化符号,也构成了海内外华人追念怀想、寄托共同历史记忆的现代中国“记忆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