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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

2016-11-03张爽

当代小说 2016年9期
关键词:干爹疯子粽子

张爽

我父亲母亲去营子街赶集这一天,是农历的五月初四,那天,父亲一大早就起来了,为一家人做好早饭,就催促着母亲赶紧走。从四顷地到营子街有八里地,他们要走着去。父亲说,去晚了,怕买不到包粽子用的好苇叶了。

父亲45岁之前一直是马圈子煤矿一个著名的光棍。他45岁这年时来运转,结束了光棍生涯,入赘四顷地的母亲家,把年方30岁的母亲稀罕得就像一块宝。有一次母亲生病,父亲从矿上回来,立刻双腿跪在母亲身边,说他娘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你是生病了吧?然后用手轻抚母亲额头,用一张粗麻大脸贴母亲脸。父亲说,他娘啊,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感冒了?想吃什么?想吃什么我这就给你做去。母亲只说了一句,我想喝粥沫。父亲像得到了命令的士兵,立刻下炕刷锅点火。母亲爱喝粥,更爱喝粥熟之后撇出来的粥沫。母亲说,粥沫是粥之精华,粥沫最有营养。父亲熬好粥,把又香又浓的粥沫加白糖拌好,用嘴“嘘嘘”地吹凉之后才端给母亲。

每当父亲下作得像个伺候主子的奴才,跪着爬着靠近母亲,说着那些让人肉麻的甜言蜜语,姐姐就会不屑地甩下小辫子跑出门去。姐姐非父亲所生,她父亲在我父亲到来之前把自己吊死在一棵大梨树上了。她恨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矿工父亲,也恨母亲。她忘不了自己的父亲,被人从树上卸下来时,裤子上的补丁一个接着一个,一双黄胶鞋上露出了冻得青黄的大拇指……想到这里,姐姐的眼泪就成了春天雨后的小溪,哗哗流个没完。

走之前,母亲一再叮嘱姐姐在家里要好好照看我,来要饭的,别忘了给人家舀一瓢。

给一小碗就够了。父亲不满地说。

那些年要饭的人多,每到五黄六月,青黄不接之际,要饭的就成群结队来了。母亲无多有少,总不会让那些要饭人空着走。如果赶上父亲在家,看到那些要饭的人走近了,他会像村里很多人家做的那样,赶紧把门闩得死死的。母亲骂他,老谷啊老谷,把门给我打开,你个小气鬼。父亲说,不能开门,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没准是坏人,装成要饭的呢!母亲一把拉开父亲,说哪来那么多坏人,坏人用出来要饭吗?

父亲眼睁睁看着母亲把家中的粮食一次又一次送给那些要饭的,他心疼得要命,可没办法。母亲要做和想做的事他是拦不住的。

我有点怕姐姐。姐姐长得照母亲差远了,她脸黑,腮厚,眼角下垂,嘴角下撇,她从来不笑,每天哭丧个脸。

父亲不喜欢她,就对母亲说:这丫头怎么什么时候都对我哭丧个脸,欺负我们上门的外姓人?

母亲说,你浑说什么,她就那样,长得像她那个死去的爹。

其实,我偷偷看那个“死爹”的照片:一个穿着身警察装束面貌英俊的年轻人,看到那张脸,我甚至要为父亲自卑,和父亲比起来,他实在太漂亮了!这么漂亮的人物,为什么要把自己吊死呢?

姐姐既不像母亲,也不像她父亲。姐姐就像个丑陋的天外来客。和姐姐单独相处的日子,我总担惊受怕,她看我时的眼神也充满仇恨。父亲母亲一走,姐姐就凶神恶煞地让我撵鸡打狗,她像母亲一样坐在炕头上对我发号施令。我自小病弱,3岁会说话,5岁还走不好路。5岁之前我一直寄生虫一样生活在姐姐瘦弱的脊背上,每天不歇气地哭。我一哭,父亲就烦,他不骂母亲骂自己,骂自己哪辈子缺德养了个“废物点心”、“哭悲精”。父亲一骂,姐姐就会招致母亲一顿打,说她不好好哄着我,结果姐姐就会把气撒我身上,趁父母不在,她会把我扔到地上,恶狠狠说,我让你哭,让你嚎,再嚎我就让王贵家的狼狗把你吃了。王贵家的狼狗好凶恶,它的叫声像狼嚎。她知道我怕那狗。

父亲母亲不在,我比怕王贵家的那条狗还怕姐姐。当姐姐让我拐着两条营养不良刚学会走路的罗圈腿干这干那的时候,我一点不敢反抗。我宁愿和家里的鸡狗待在一起,也不愿和姐姐在一起。

姐姐颐指气使地坐在炕上,身前摆个针线笸箩,正学着母亲的样子做针线,偶尔抬头看我一眼。

上午10点钟的时候,家里来了个要饭的,他先是在下坎的王生家要,后来又到王福家要,后来就要到我家邻居——大队会计孙玉江家。我一边喂着家里的那几只鸡,一边偷偷观察着那个要饭的。王生家有人,王生在镇上的煤窑上班,但王生的女人天天在家,那个要饭的到王生家时,我看到王生女人悄悄把门关上了。然后是王生的大哥王福家,王福家的门始终关着,像守着一个秘密,要饭的人吃了两次闭门羹,就要到孙玉江家。孙玉江是个老喘儿,因为患有严重的哮喘,他很少到大队上班,天天和老婆孩子守在家里。他家的门倒是洞开着。要饭的人走进孙玉江的院子,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孙家女人的声音,孙家女人恶声恶气地数落要饭的:你们这些要饭的啊,天天来,顿顿要,真烦人……下次别来了……赶紧走吧……

眼看要饭的就要到我家来了,我立刻跑到屋里,把这个消息告诉姐姐:要饭的,姐,要饭的来了。

姐姐说,知道了,知道了,你慌什么?

姐姐大模大样地下炕,穿鞋,对我说,你去,把大门二门都给我打开。

我讨好地说:姐,门都开着呢。

那就老实去院里站着去。

嗯。我乖乖地站到院子里。这时候,要饭的已经从孙家出来,正在我家院墙外院里张望,我家的狗最先发现了他,叫了起来,我家的狗是个个子矮矮的小柴狗,叫起来的样子却凶巴巴的。要饭的陌生人一听到狗叫,立刻被吓着似的一动不动了。

要饭的是个老头,面色青黄,又干又瘦,像一个被煮熟晒干的虾米。

我回头喊:姐,姐,要饭的。

姐姐站在门口,像个大人一样对我说,你喊什么,把狗看住喽。又对要饭的老头说,您进来吧,我家狗不咬人的。

老头进了院子。

你等着,我给你舀吃粮食去。

姐姐用干瓢舀了一瓢粮食,倒进老头那个灰色的破布口袋里。老头要了一早晨饭,现在那个口袋还是瘪瘪的。

姐姐把瓢里的粮食倒在袋子里,问老头:够吗?不够再给您盛点。

够了,够了。你真是个好心眼的小姑娘。

老头心满意足地走出院子,边走边回头。姐姐对我说:别傻站着,送送爷爷。

我就跟着老头出了院子。老头问我:你腿怎么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几乎圈成了一个圆的两条腿,冲老头摇摇头。

老头说:可怜的孩子,你这是罗圈腿。

我点点头。我知道我是罗圈腿,因为村里的孩子见了我都冲我喊这三个字:罗圈腿,罗圈腿……

没认过干爹?

干爹是谁?

干爹就是命硬的穷人……让你家大人给你认一个命硬的干爹吧,你的两条腿就会好起来。

你能当我干爹吗?

老头说,不能。干爹得是那种无儿无女、无牵无挂的人……

那谁能当我干爹?

老头摇摇头,没说话,又颤颤地去王贵家了。

老头走后,我开始盼父亲母亲回来。我想问问他们干爹的事,想让自己的腿好起来。我姐姐在娘的柜子里东翻西翻,也不知在找什么。趁她不注意,我溜出院子,沿着小路走向东小梁。在东小梁,找一块石头坐下来,眼巴巴等着父亲母亲回来。那里地势高,通向外面的惟一一条大路就像一条大蛇,盘旋着往低处游过去了。我坐在那里,正好能观察到大路上来回的情况。

大马路空空荡荡,半天看不到一个人影。太阳明晃晃照着,久了,眼睛发涩,整个人就发困,直想睡觉。我的脑袋晃几晃,人差点歪到柴草棵子里。就不敢在那里坐了,顺着小路摇摇晃晃往下面的大路走。

大路边有个小场院。小场院秋天打谷子,选苹果,到冬天就成了一帮孩子学骑自行车的教练场,很是热闹。大路顺着小场院绕了个弯,外边是个长满黑森森松树林的乱葬岗子,四顷地有不足年的孩子死了,会被大人抱到这里,用石头砸,用火烧……据说一到晚上,松树林里就有孩子的哭声传出来。煞是恐怖。

好不容易走过那段路,接着是个陡坡,远远地,看到陡坡下有一群孩子又跳又闹,好像碰到了什么喜庆事。

我拐啦拐啦下了坡,看到他们站成一排,正对着小河水撒尿。

我还是第一次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对一切充满了好奇。

那些孩子撒完尿,就冲窝棚喊话:三疯子,出来!出来,三疯子!

喊了半天,没喊出窝棚里的人。他们开始向窝棚扔石子。说喊不出三疯子,就把三疯子打出来。

河很窄,窄到大人几步就可以跨过去。石子像乱箭一样射过小河,有的砸到了崖壁上,有的砸到了泥墙上,更多的则砸到了窝棚的破门板上。

窝棚的破门突然打开,从里面哇啦哇啦冲出一个人。那是怎样一个人啊,完全看不清面目,一头灰白的头发又长又乱,完全遮盖住了头部,他光着脚,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冲着小河对面哇哇大叫。

孩子们更兴奋了:三疯子出来了!打他。石头子雨点一样向那个三疯子投过去。三疯子左躲右跳,哇哇乱叫,像跳一种古怪的舞蹈。我听到石子砸到他身上发出的啪啪响声。

三疯子开始反击了,他也抓了脚下尘土石块向河这边扔……最后还哇啦哇啦叫着冲过小河,那几个孩子见三疯子冲过来,吓得丢掉石子转身就跑。

一个叫双岁的孩子对我说:罗圈腿你还不跑,三疯子追上来会把你吃了的,三疯子会吃人……

我也想像他们那样撒腿就跑,可我的腿根本不听使唤,三疯子几步追上了我。我看到三疯子那被愤怒折磨得完全变形的脸,那不是人的脸,那简直就是魔鬼的脸。

看到那张脸,我吓得闭上眼。我想这回完了,这回我要被魔鬼三疯子吃掉了。

三疯子并没有吃我,而是把我拉起来,冲我笑了。他的面目古怪,身形癫狂,手舞足蹈,哇里哇啦,不知所云,可他居然会笑。他拉起我的动作也温柔,把我拉起来,还给我拍掉身上的土。一张黑洞洞的大嘴张起来,两边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扩散开去,像一头形容丑陋的老猿。我哇的一声哭开了。

赶集回来的王贵媳妇正好赶到,一把拉开三疯子,说三疯子,你想孩子想疯了,别把孩子吓着!

那天,我是被王贵媳妇领回家的。王贵媳妇刚走,父亲母亲就回来了,他们大包小包,买了一大堆东西。苇子叶,剪裁好的纸灯笼,干粉条,海带,肉。当然也少不了彩色塑料纸包着的糖块。母亲给了我几块糖,我先剥开一块放嘴里。剩下的都放在西房山的一处墙窟窿里,然后用土块挡上。那是我的一个秘密储藏室,凡有好的东西又怕被人发现的,我就会藏到那里去。

回到屋,姐姐正和母亲学说上午的事。父亲几步窜到东屋,随后爆发出女人一样的惊呼。

母亲说,老谷,又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父亲拎着粮食袋过来,对姐姐说,你说,你这是给要饭的一瓢吗?

姐姐说,是给了一瓢。

父亲说,一瓢,会少这么多?你看看,你看看。父亲把粮食袋蹾在母亲和姐姐面前。

姐姐说,就是一瓢,就给了一瓢。

父亲说,你肯定不是给了一瓢,最少三四瓢。我走前把粮食袋子都看过了,咱家有多少粮食我有数,现在少了这么多,你却说只给一瓢,你这个孩子这么不诚实?少一瓢会少这么多粮食吗?

姐姐说,就来了一个要饭的,我就给了他一瓢,还能给几瓢?

父亲说,给多了还不承认,还犟嘴……

父亲又把粮食往母亲面前蹾了蹾,说你看看,是不是少了不止一瓢。

姐姐的犟劲就上来了,说:我说一瓢就一瓢,本来那么多粮食,我给了一瓢就剩那么多,我还能把生粮食吃了?

父亲看着母亲一翻眼:她还说给一瓢!

姐姐说,本来就一瓢。

父亲说:你再说一遍?

姐姐说,说一瓢就一瓢,一瓢一瓢就一瓢,说十遍我也是给了一瓢……

姐姐的话音未落,她脸上的耳光声就响了。

母亲打了姐姐一个耳光,母亲说:他说几瓢就几瓢,你和他犟什么嘴。

姐姐的眼泪立刻像打碎的珠子一样掉下来了:他冤枉我,本来就一瓢!

母亲顺手抄过擀面杖,作势要打姐姐,说我让你犟嘴,你怎么跟你那个死爹一个样!姐姐呜呜呜哭着跑出去了。她的呜呜呜的哭声穿过门前的小路一路向西。整条小路就都是姐姐呜呜呜的伤心哭泣声了。

父亲看姐姐挨打跑了,脸上又换上讨好母亲的笑容:是少了三四瓢,你看看咱家粮食袋,都快见底了。

母亲说,你说少几瓢就几瓢,挺大个男人,小气鬼!

端午节这天早晨,一家人把粽子包好,把大锅架起劈柴,开始煮粽子。粽子刚下锅,母亲打开房门,看见一个老头,左手拐棍儿,右手拿个大破碗,不用问都知道,家里又来要饭的了。他是个老头,还是个瞎子。虽然他睁着眼睛,可那眼睛却一直努力向上翻着,好像一直要翻到天上去,看看天空和白云的颜色,那是一双怎样的眼啊,黑眼仁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眼睛里只剩下白,充满了恐怖和悲哀。

母亲照例让瞎老头进屋,瞎老头一动不动。他让母亲先给他一碗水喝。我跑到外屋的水缸,舀上一瓢水跑出来。老头的头上冒着汗,那些汗正顺着脸向下流淌,像小溪淌在满是沟渠的土地上。老头接过水瓢,咕咚咕咚地喝完。他满意地用手抹了下嘴巴,又顺便抹掉了脸上的汗水。这时候,母亲也端着玉米出来了,她把那碗玉米倒进老人肩膀上的一个褡裢里,想了想,又到屋里舀了一碗新碾好棒■子出来,倒进老人的褡裢的另一个口袋里。

瞎老头走后,父亲说:咱家的粮食都让你送给要饭的了。用不了多久连我和我儿子也快要成要饭的了。

你给我住嘴!乌鸦嘴!母亲生气了。

父亲正往灶里添柴火,不以为然地看了母亲一眼,说,一到五月,要饭的成群结队跑过来。再来几个,咱家的粮食袋真快空了!

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粽子快熟了,父亲把大火撤掉,改由炭火慢煮,母亲又用清水洗了几个鸡蛋,放到粽子锅里一起煮,那边的小灶上,父亲也炖上了一锅他最拿手的大菜。

一般这时候,要饭的就不会上门了。过去要饭的人懂规矩,从不在饭口的时候到人家要。去年端午节,正下着小雨。一对外地来的要饭的母女,被雨截住,因为正是各家各户的饭口,只好躲到路旁的梨树下。后来是被母亲发现,派姐姐去叫了两三次,才把那对母女叫到家。母亲让她们吃了蘸了红糖水的粽子,还给她们剥了鸡蛋,后来又把她们让到了炕尖。把人让到炕尖坐,是我们四顷地待客的最高礼仪了。那个小女孩吃着粽子,一个劲地说甜。后来,父亲炖的大菜上来了,她夹起一根粉条奇怪地问她妈,妈妈妈妈这个是啥呀?她妈说,孩子,这个是粉条。一会儿她又夹起一块五花肉问她妈,妈妈妈妈这个是啥呀?她妈说,孩子,这个是猪肉,猪肉最好吃了。最后她又夹起一根长长的海带丝问她妈,妈妈妈妈这个是啥呀?她妈就哭了,说傻孩子,这个是海带,海带是海里长出来的,人吃了不长婴袋儿,快吃吧……

粽子和鸡蛋刚捞出来,外面看炖菜锅的父亲突然跑进屋,对母亲说,他娘,他娘,又来要饭的了!母亲问,谁啊?父亲说,还有谁,韩三疯子!

韩三疯子直通通地闯进院子来了。他背上背着个小笆篓,满头灰白的乱发,黑洞洞的嘴里爆发出一连串哇里哇啦的怪叫。母亲就说,这个韩三疯子还不傻,知道今天是五月节,他背着笆篓是挨家挨户收粽子呢。父亲说,他还成了黄世仁了,还挨家挨户收粽子,谁欠他一样?母亲说,瞧你挺大个人,也说这种话,三疯子没爹没娘,无儿无女,是个老绝户,谁给他包粽子吃。去,把他给我让进屋。父亲不愿意,还是把门开了。三疯子一进屋,更是手舞足蹈,乐得一张黑脸像开了花。

三疯子进了屋,母亲让他在炕上坐下。拿过刚煮熟的粽子,剥好两个,放在倒了糖水的碗里,三疯子看到粽子,张开大嘴毫不客气,但他只吃了一口,突然把目光看向了我,把粽子碗一下送到我面前,我吓得叫了一声,赶紧往母亲身后躲。

母亲对三疯子说:这是给你吃的,你吃吧,不用管孩子。

两个粽子被三疯子几口吞了下去。他抹了抹嘴唇,再次笑了。还对母亲竖起了拇指。

母亲说,三疯子啊,你甭谢我,我还有事要求你呢!

三疯子停止嘴里的叫声,立刻安静下来,大睁着一双眼睛看母亲。

母亲把我拉到三疯子面前说,我知道你无儿无女,我这个儿子自小体弱多病,你看他那两条小罗圈腿,走路来回摔跤,有人告诉我,认个命硬的干亲冲一冲就好了,你在咱四顷地来说,命算最硬的了,克爹克娘,无儿无女,就让我儿认你个干爹吧?

母亲说完强按我跪下磕头,说快给你干爹磕头,磕三个响头,就算认干爹了。

我不愿意,母亲就下狠劲往地上摁。挣不过母亲,最后,我还是老老实实在韩三疯子面前磕了三个头。

韩三疯子看我真磕了头,再次哇里哇啦叫起来,把饭碗往桌上一放,跳脚跑出去了。

看你,把疯子吓跑了吧?咱儿子有我这一个爹还不够,还认个干爹?父亲幸灾乐祸。

母亲说:你知道个屁,疯子那是高兴的。

父亲说,要我看,是被你吓的,是被咱儿子那三个头吓的,这回好了,给吓跑了,不过也好,省得他下次还来。

我想到上午那个要饭的,事情怎么这么巧?难道那要饭的也对母亲说过类似的话?不然母亲怎么看到三疯子就让我认干爹?或者是母亲早就想好了的,今天赶上疯子上门就认了?可说实话,我不喜欢三疯子,他那个怪样子实在是太吓人了。

正吃着饭,谁都没注意,跑走了的疯子又回来了,他气喘吁吁,手摆动得像是通了电,嘴里也不闲着,说着一连串谁也听不懂的怪话。疯子把笆篓放在我家屋地上,开始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糖果、糕点,还有一件小罩衣——那是只有给穿开裆裤的小孩穿的衣服。一家子只有我还穿着开裆裤。

原来,疯子是跑去大队代销点给我这个干儿子买东西去了。

自认了韩三疯子这个干爹,韩三疯子来我家的时候就多了。再来我家,只安安静静地坐在炕上,如果恰好我不在,他就一动不动地傻坐着,一旦看见我了,他的眉眼立刻生动起来,一张大嘴再次黑洞洞地张开,他可能怕吓到我,见到我,也不像过去那样哇啦哇啦喊叫了,而是把我悄悄拉过去,从他的口袋里拿出核桃、栗子、苹果什么的,塞到我罩衣的口袋里。

自认了韩三疯子做干爹,父亲对韩三疯子也好了,有时从矿上回来还要到三疯子的小棚子里去坐坐,给三疯子带几个从矿上食堂买回的馒头面包,和三疯子一起卷他的叶子烟抽。过年了,父亲还领我到三疯子的那个小黑屋去给三疯子拜年,当着他的面让我给三疯子磕头。

说也奇怪,自打认了三疯子做干爹,我的腿就奇迹般地好起来,7岁的时候已经和同龄人一样可以又打又闹到处疯跑,那几个用石头子攻击我干爹的孩子都成了我的玩伴儿。他们还是会去捉弄三疯子,也叫我。我一次也没去过。双岁问我为什么不去,怕你干爹打你?老成说,什么干爹,又不是真爹。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去。不管怎么说,韩三疯子都是我干爹,我怎么能去捉弄他呢?

我8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韩三疯子的窝棚突然着火。不知怎么烧起来的,等到有人发现过去救时,窝棚早烧塌了。人们都说,三疯子肯定连同这个小窝棚被这把火给烧死了。可奇怪的是,当村人把余火扑灭后,进去寻找三疯子的遗体时,却什么也没找到。

总之,这件事的结果是,三疯子的家烧光了,三疯子像神秘消失了一样难觅踪迹,而三疯子家为什么着火却不了了之。

我总觉得事情发生的蹊跷。可我不知道该对谁说去。就在几天前,双岁老成红四他们还找我说要去教训一下三疯子,因为三疯子有一次追过老成,把老成按在大路上过。虽然三疯子并没打老成,老成还是狠歹歹地对我说,瞧着吧,这回我会让你干爹好看。当时老成的表情十分吓人。为此,我担了好几天的心。谁想到会发生这么大的事呢。

那些日子,一家人都在念叨着三疯子。母亲说三疯子命硬,死不了,也许是被那场火给吓着了,跑到哪里躲起来,说不定哪天就跑到家来了。我们也都像母亲一样盼着三疯子出现。然而,那年过年,三疯子没有来我家。第二年端午节,还是没能看到三疯子的影子。

端午节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三疯子高高兴兴来我家,背着的笆篓里都是拿给我的好吃的……我一个劲地叫着他干爹,叫得三疯子脸上全是笑。

三疯子究竟去了哪里呢?也许他真被一把火给烧死了,烧得尸骨无存;也许他根本就没死,而是大火一着就跑走了,永远离开了四顷地。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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