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台的孩子
2016-11-03李十三
海 山
周岁那年,梁海山的父母踏了冰河去对岸赶集,双双落水。海山大伯安葬完兄弟后,把海山收养了过去。
我与他同年,知道这娃从小就不是盏省油的灯。
比如说掐架。别的孩子不过就是挠脸封眼使绊子,梁海山却爱抄家伙,桌椅条凳、木棍半砖等等,只要他能拿得动,就都能当兵器。
大伯在乡粮管所上班,上世纪八十年代,家境还算殷实,只是忙。他给每一位找上门的家长作揖打躬,道歉说是自己疏于管教,保证说医药费由自己全额承担,发恨说要是抓到海山一定会狠狠揍他!我亲眼见过大伯倒提着海山把他竖到井里,说:我真想把你撂下去。井眼下的海山回答,你要不敢就是我养的!
我觉得大部分时候其实是大伯冤枉他,我们孩子那些狗逼驴屌的事,本来就难分个对错里表。在梁王台,我们李家大门大户人多势众,一有事孩子们一起上。他们梁家反而就那么三五户人家,动起手来他不下死手,估计得一天趴三回。
我还觉得海山问题的根源不在于大伯疏于管教,人跟人不一样,梁海山跟我们不属一个品种。自古以来,这一种系在梁王台这鬼地方就没断过根。远了说汉初立国,梁王彭越被刘邦诬以谋反枭首夷族,同属汉初三将的英布不服,于此处筑了王陵,即后来的梁王台,葬了彭越的衣冠铠甲,聚众起兵。刘邦最后的死,多半因了英布那一箭的旧创。近世说民国,还刚出了一名在整个胶东半岛都很出名的响马,招安后在国民政府做过军长,挂少将衔,声势最盛时手下有三万多人马。
比如说挑战领导。村小学建在村南,校门口也朝南,村庄在北面,每天上学放学,我们都要绕老大一个弯回村。海山从家里偷了锤凿来,在近村的围墙一侧掏了个仅容小孩钻进钻出的狗洞子,又挪了一捆秫秸掩上。有半个月时间,我只看到海山上学放学走得不紧不慢,却每每发现他总能先我们一步到教室或者回家。我很好奇,跟踪他,发现了秘密。海山也不惊惶,只对我说,注意保密,进去出来别忘了“关门”,就与我分享了这一便利。
但我的心理素质明显不行。那天放学,我跟校长走了个碰面,估计是做贼心虚,眼神出卖了我。几分钟后,校长喝住我时,我的半拉身体已经拱出墙外。校长不顾师道尊严,亲自把我又拖了回来,大声质问:李十三,平时见你挺老实,没想到能办这样的事!明天叫你爷娘来!我听说要叫爷娘,当时就吓尿了。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供出梁海山时,不知什么时候海山已经悄无声息站到校长身后,海山说:校长,你不要为难他,这事与他无关,洞是我凿开的!校长问他为什么敢这样做。海山回答说,这个地方得开个门,这样不合理!
事情后来持续发酵,激化到乡教委专门为此在我们小学召开了大会,全乡通报批评海山,当然还有我。我家被要求请泥瓦匠来学校,用水泥和砖把洞封好;海山大伯多次偷偷设宴招待涉事一干人马,事情才算勉强平息下来。
比如说胆色。所有亲人中,海山姑最疼爱海山,海山也最听她的话。天地无情,把人当纸糊的马和草编的狗,在海山上初中二年级时,让他小姑长了癌。海山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蛇胆最能抗癌,就一门心思专心研究着捉蛇。梁王台村得名就是因为村东有处梁王冢,上面到处都是幽深的孔洞,据说里面藏了大蛇。几天后,谁也不知道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是如何搞到蛇胆的。那是一个深秋的正午,梁海山满脸满身都是血,双手捧着足有成人拳头大小的一只暗紫色蛇胆,跑着穿过梁王台村中心大街。海山又听村里的老人说蛇行成双,那么粗的一条蛇,肯定还会有另一条。于是海山就几天几夜呆在梁王台上不下来。后来海山尽管如愿取到了第二只蛇胆,但小姑却已经不行了。小姑临去世前,肝痛得已经说不出一句来了,只是握着海山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海山大伯看出了妹妹的心思,就说:小妹,你就放心去吧,到地下跟老二捎个话,就说海山我一直是当亲生儿子养的。海山姑这才闭上了眼睛。我不但觉得海山跟我们不一样,还觉得海山家每个人都跟我们不一样。
海山小姑去世后,海山就辍学了,说是要去岛城闯世界。那年,海山十六岁。此后的十几年间,我就再没见过他,只是影影绰绰听说海山在岛城很吃得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岛城,类似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滩或者六七十年代的大香港,危机四伏但也充满机会。梁王台那些从岛城打工回来的乡党说,在岛城摊上事,就去找海山摆平。不过后来又听说梁海山失踪了。海山在岛城黑道混了许多年,不知怎的就跟大了他十几岁的一位女人有了感情,还要带她走。问题在于那女人身份是帮派里老大的老婆。人家老大仗义,说妻如衣友如臂,要带走她可以,你自断一条腿,砍一根手指留下。海山眉头没皱一下,拿起管钳自断了小腿迎面骨,拔出匕首斩了一根手指扔过去,就算是出离了岛城黑道。
前段时间看家乡的报纸,见上面有则报道,主人公也叫梁海山。说从北京买一套彩涂板生产线需要三百多万,而且这还是不加生产技术转让的价钱。结果这位叫梁海山的“能人”打着要去考察一下的旗号,在人家生产车间转了几圈,回来后闭门思考,又半年后竟然就和厂里的老师傅们捣鼓出了“土法”彩涂板,工艺流程更加简单,产品质量还一点儿不差起人家。新闻还报料说,能人梁海山的爷爷当年还曾是民国年间某军长手下的兵工厂厂长,专管造枪械子弹,尽管梁海山初中没毕业,但这一旦论及这些与机械器件有关的事儿,却还就是无师自通了。
我找到海山的时候,那条看起来有些破烂的所谓“土法彩涂板”生产线还在进一步的调试试产过程中。我见到了这位“能人”,他一身油污,正弓着腰仰着脸钻在生产线的大肚里鼓捣什么。隔了二十多年的时光,我们四目相对,都有些愣。
因为回到了老家,海山就执意要留下我去他家吃顿饭。他所谓的家其实只是厂里的两间单身宿舍,前面还圈了一个小院,养了几只鸡种了一架葡萄,收拾得倒是干净利落。在他家见到了一位身材小巧并略显纤弱的女人,深眼窝,高颧骨,白净脸皮,大约得有五十岁左右的模样,长得不算漂亮,但举手投足间透出一丝说不出的妩媚感觉。海山就呵呵笑道:我老婆,我老婆。我发现,海山说这话的时候,望着那个在庭间洒扫的女人,神情乖得跟一头小绵羊一般,眉眼里全是笑。
那顿饭吃得有些沉闷,因为十几年不见,再加上我们两个性格职业经历什么的有太大区别,除了谈谈小时候一起偷鸡摸狗的糗事,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所以,天刚麻沙黑,我就以不早了还要看看爷娘为由提出辞行。海山出门送我,我们又站在门口扯了一会儿淡。说话间,一轮弯月就悄无声息从东天上爬上来,挂到了树梢。不知怎么又说到他媳妇,我借着酒劲儿,终于又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头问: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搞成这样,你觉得值吗?我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尽管只是在月光下,但他神情一丝一毫的变化却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梁海山连想也没想,回答说:你不知道她的好,为了她去死我都愿意。我轻摇了一下头,道:老哥,祝福你们!我走了。
如果我讲的是个爱情故事,那爱情这东西,每时每地发生,轻易地改变着每个人,哪有什么道理!
最后,还不忘补充一段,海山父母后来被打捞上来的时候,是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为了把他们分开火化,海山大伯不得不掰断了兄弟的三根手指;后来又发现,要真分开,还得拗断兄弟的一只臂膀,于是放弃了。
元 龙
梁元龙他娘是生产队上出名的“铁娘子”,怀着他三伏天跟庄里三老四少一起肩挑筐抬筑河坝,中了湿热病。梁元龙在娘胎里受了屈,一出生就病蔫蔫的,每逢风吹草动或季节转换,简直就是汤药罐子,不是今天发烧就是明天咳嗽,一年四季,常见他拖两条黄色的鼻涕虫。青年后也是一副皮皮虾似的模样,腰老弓着,没肩没背没腰没屁股,上下一般粗,走起路来头摇腚晃,脚底像装了弹簧,不由自主颠啊颠的晃颤。
梁元龙的模样归不进梁王台孩子的标准相。梁王台地处两河交汇、三县交界,自古以来就是三不管地界,除了盛产粮食,还盛产响马和“墩孩子”。这些“墩孩子”胖墩墩、肉墩墩、虎墩墩,个个体格健壮,精力旺盛。我们那里话形容叫“两头齐”:腚大腰圆,腿粗脖颈短,脑袋方正硕大,头发黑硬茂密,嗓门洪亮,在村东玩,喊声吆喝声远在村西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其实就是能疯会玩,每每兴尽归家,面赤如熟蟹,满头满脸都蒸腾热气,鬓角发梢挂满豆粒大的汗珠。头一拨浪,汗珠飞溅,砸得锅碗瓢盆丁当作响。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幼儿园叫“育红班”,儿童入托适龄是六岁,有大把时光可供挥霍。这个时候的孩子一出门往往就呼啦啦一大群,他们游街串巷,他们呼啸山野,却没什么正事可做,就结群、就寻刺激、就找事儿。这些孩子像极了田野里的麻雀群:农人见祸害东西就赶,一赶就散,稍有时不理,他们复又聚拢成群。每每这时,小姐身子丫环命、长得一点儿不泼实、打不得架、上不得树、偷不得瓜、爬不得墙的梁元龙,尾巴似的跟在大部队后面,给人感觉很不协调。其实,他却是群里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员。
我们麻雀团祸害的最佳目标,自然是邻县河滩地上的瓜果菜蔬。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邻县地界也不是没孩子的。这就有了个“侵略与反侵略”、“进攻与防守”的问题。因为隔了大河,平时如果冤家路窄遇上,最自然的对峙方式就是隔河撇石头。这时,梁元龙就派上了用场。别看他瘦,可不知为什么,经他之手抛出去的小石头就像长了眼睛,劲头足、射程远、准头好。时间一长,邻县的孩子群知道了厉害,每每远远望见梁元龙在,往往就不敢太过靠近河畔,更不用说打冲锋强渡过河了。
梁元龙还有一个绰号叫“梁大弹弓”,死在他泥丸之下的麻雀、喜鹊、黄鹂、鹭鸶、河鸥、斑鸠甚至灰雁野鸭不计其数。在我们那个时代,野鸟是被浓缩了十几倍的家禽,是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美味,梁元龙打下的东西最终都果了我们的肚腹,吃人家嘴短,我觉得我们都欠他的。李三才曾给梁元龙起外号,叫他“梁大鼻涕”,还当众这样喊。我觉得这是侮辱人,打抱不平,说你还叫“李大龇牙子”呢,推搡他,李三才还手,我们就干了一架。尽管是势均力敌谁也没讨着好,不过此后,也就再没人提“大鼻涕”三字了。
初中毕业后,大家各奔前程四散天涯,梁元龙参军去了部队,再见他时已经是复员回乡那年。
那天晚上李三才拉我去香香家喝年酒。去时梁元龙已在香香家,我们照面打了个寒暄,梁元龙就继续自己的。他敬香香哥酒,香香哥不喝,说没诚意。梁元龙就问那怎么样才算有诚意?香香哥说我们之前已经喝了两杯,你得先补上——我就见梁元龙啪啪啪在面前并排摆上了三个茶碗,每个容量最少也在贰两半那种。咕噜噜倒满,递给香香哥哥一杯,自己擒了两杯来并排放到嘴边,青龙吸水式,脖子仰起的间隙,两杯白酒干了。后来我闯荡江湖,认识到喝酒不解决问题,但那时年轻,就引以为豪壮。李三才是人精加万事通,他说这阵梁元龙家在向香香家求亲,但问题的关键是八万八的彩礼。香香家也不是想卖闺女,香香哥要结婚,要翻盖旧房或去城里买房。其实都是叫穷逼的。
我们辞行的时候,香香哥安排香香出门送。梁元龙故意放慢脚步落在后面,他走路歪歪扭扭,说喝大了头晕腿软,手顺势揽到了香香纤细的腰肢上。香香架着梁元龙小声说话,梁元龙顺势把香香扑到胡同的草垛上,嘴贴到香香脸上,摸着黑寻她的嘴,手又在香香胸部腹部乱摸,香香没有大声喊,只是小声哀劝,说,哥,哥,你要干什么?!我跟李三才听到响声回头,远远望见了香香哥被灯光拉长了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到了两人的身后,香香哥大喝一声:“滚!”
梁元龙复员回家种地,有战友骑摩托车来看他。香香一个月后就嫁出去了,梁元龙无所事事。梁元龙眼馋战友的摩托车,战友请他到县城喝酒,喝到半夜回家后,梁元龙顶着一头酒劲儿和自己的老父亲吵吵起来,说也要买摩托车。老父亲说家里穷,哪来那些闲钱。他又让父亲给自己找个活儿干,他自己挣钱买摩托,父亲还是无能为力。
那个时候梁老汉已经垂垂老矣,没什么脾气,当夜他一宿没睡,叹了一晚上气。第二天下午,梁老汉说很困,傍晚四五点钟醒来,却吵嚷着天这么黑了怎么就不开灯?尽管是冬天,但傍晚四五点钟却不至于黑到需要开灯的程度。一家人都很诧异,却没一个知道这就是脑血管破裂或者脑血栓病发作的前兆,还以为他急火攻心暂时性失明呢。梁老汉天一擦黑就又睡下,睡前还叨叨着说:怎么头就这么痛呢?闭上眼,从此就再没有醒来。天亮的时候,人已经冰凉僵硬了,什么时候没有的都不知道。
所谓祸不单行。梁老汉还没出五七,梁元龙的哥哥梁成龙出去跟几个哥们儿喝闲酒,不知为什么喝大了,耍酒疯,逮谁骂谁,没人理他。梁成龙下半夜了也不回家,不知道上了哪瞎逛。老婆拿他没办法,气得关了大门。第二天清晨,当家人打开大门时,看到梁成龙仰躺在胡同里的一个草垛上,人却早已冰凉了。据说是醒酒后试图翻自家院墙回家,不小心掉下来跌破了肝。
梁元龙家穷,他哥哥人长得不错,勤劳能干,惟一不好处就是人有些憨,说不好听的就是有些缺心眼。所以邻近村庄的闺女没有愿意跟他的。他娘就东拼西凑花了五千块钱买了个云南媳妇。云南女人耐受性好,不嫌不弃跟梁成龙过日子,还给他养了两个大胖儿子。加上他兄弟梁元龙也部队转业回来能给家里生活帮衬一些了,小日子本来终于雨过天晴要见些起色,没成想却又连着发生了这么两出。
梁元龙他娘打发李三才来请我去帮忙。我以为是张罗梁成龙的丧事,就去了,到后才知道却是让我帮忙破媒。“宁拆三座庙,不拆一段婚”,我不干。梁老太就说,还不是为了梁成龙留下的这两个根苗嘛。我说让小叔子娶嫂子这是哪家的规矩啊?梁元龙他娘却笑了,很不客气地回答说,你回去打听打听看看,你们老李家前一世上的祖上也曾是这么做过的,还不是为了孩子和血脉!梁王台乡里乡亲在一起聚居五六百年,谁家那点儿破事儿也瞒不了别人。我又推,说,婶子,梁元龙不见得能听我的话啊。梁元龙他娘却说,你尽管去,他把你当亲哥看,说从小到大一直有你照应,还说你是个文化人,他信你。
梁成龙死后,梁元龙非要急着结婚,对方是庄里老李家的二丫头。这人其实我也认识,有些缺陷。老李解释说那是小时候站在炕沿上伸被,不小心掉到炕前给扼断了手腕,不是先天的,不会遗传。因为这缺陷,一直嫁不出去。老李后来狠了狠心,放出话去,说谁愿娶过去,陪送八万块钱外加一台拖拉机。父亲和长兄相继而殁,满心懊悔的梁元龙就一心要扎根梁王台村好好过日子,有意娶她。梁元龙有自己的主意,他说管她手怎么样,拉了灯抱了被窝里还不一样使?再说有一台拖拉机和八万块钱做本,梁元龙有信心凭自己的辛勤劳动把小日子过好。
梁元龙的老娘在梁老汉死之后还不表态,大儿子梁成龙一死,撇下两个大孙子之后,就坚决反对了。说不行,不行,这亲事我一天不死,门儿都没有。
李三才来请我,意图很明显,就是让我帮着做梁元龙的思想工作,让他放弃娶二丫头的打算而跟他嫂子结婚。我不知道这中间有没有我的孽恶,反正梁元龙娶二丫头这件事后来就黄了。
梁元龙跟他嫂子的婚礼办得隆重,梁老太还专门请了梁氏族里的亲友去喝喜酒。结婚当晚,梁老太多喝了两杯,去茅房解手,可能蹲得时间太久,又起身太急,头风发作,竟一头张到猪圈里,死了。
自打跟嫂子成亲后,梁元龙两口子天天吵架,还动上了手,把家里的家什几乎砸了个遍。他的一个族叔好心,请了先生,先生说是梁元龙家的宅子地气不好,是凶宅。于是族叔就让他两口子搬去他在场院里的两间房住。尽管远离了那个所谓的“凶宅”,他们两个还是没日没夜地打,后来他嫂子气不过,卷了包衣服领了两个孩子出走了,到底上了哪,谁也不知道。梁元龙却也懒得追,又一个人搬回了之前的八间老屋里住。
一天晚上,我敲了梁元龙家的门。梁元龙那会儿正站在庭院中间,答说,门没关,一推就进来了。我进到他八间房的庭院,却见没开灯,院子里很是灰暗,只有院子西墙根几枝燃着的烟头散发着微弱的光亮。他站在十几米外的东墙根平端一枝装铅弹的气枪,一枪一枪打火头。他给我搬来个座位,又问我来不来打几枪。我说我没那枪法,你还是自己打吧。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专心瞄准。气枪里的压缩气体被击发释放后,绿豆粒大的铅弹脱膛而出,响声有些闷——“扑”,西墙根的火点就灭一个;接着又是一枪,又一个火点被打得火星四溅,熄灭。当最后一个亮点熄灭后,我听他在黑暗里长吐一口气,说:十三哥,我打定主意了,明天就动身,去南方。
我问:去南方干什么?梁元龙迟疑了几秒,这才回答:十三哥,要替我保密,我在南方有个战友,约我去一起做替人消灾的事,一条人命二十万!我只感觉小院里的气氛有些说不出的阴森诡异,不过有上次教训,又觉得自己不方便对他的选择说三道四,只得嘱咐了他句:“你一个人出外闯,一定要保重自己!”两个人面对面干站,沉默了好一会儿,梁元龙这才想到还没开灯,起身要去,我说算了,我也要走了。
去年春节,趁着年三十上年坟的机会,家里大哥又带领我们登上了村东的土台。天很阴冷,当我们攀上的时候,原本一直低垂着的铅灰色的云竟飘下雪来。登高望远,我们看到北面祖坟方向,馒头样的一片土黄色坟头腾起阵阵淡蓝色的烟雾,北风带过来阵阵清香的硝磺味道,鞭炮声此起彼伏。梁王台习俗,这一天是子孙们邀请仙逝的祖先魂灵回家过年的日子。
我留意到梁王台西北角赫然新现出了一小片无草的区域,拨开过腰的杂草前行查看,是座土包,看样子是座新坟。我问大哥,这是谁的坟啊?葬了这里。
大哥回答道:还有谁的,还不是梁家二小子的。哎?听说还是你同学来。
“梁元龙?”我急问。
“是啊。”哥哥回答说:“上个月来了个南方人,自称是他战友,带了他的骨灰回来,还给他叔带了五千块钱,让代为安葬。但论老道理说他是横死,族里老人们就不让他进祖坟,他叔就给埋了这里来了。”
看我不说话,大哥又补充道:“听他战友说,别看他长了个皮干虾似的样子,到了南方却成了狠角色。西服里揣把手枪,拿着照片比照着要杀的人,把手枪直接抵到人家脑袋上,开枪前还不忘问一句说你就是那个谁谁谁?杀完人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踱着步走出现场。听说做了几起案子,被公安盯上了,围到了山里。因为他当过兵,为了擒住他,甚至后来还出动了武警围捕。僵持了近一个月,到最后,山穷水尽,你同学就对着自己脑袋开了枪。
快过年了,空气里氤氲着硝磺、香烛、油爆葱花和新蒸的大馒头营造出的温馨年味。尽管时节还是深冬,但我却从空气中嗅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只有春天大地解冻时才会散发出的土腥味。梁王台上的杂草早已枯萎,形成一片开阔苍黄的风景。多少年了,这些草就一直这样无声无息地青,无声无息地黄——我喃喃问道:大哥,你说,人,怎么就可以活得跟草一样。
西 莹
闹婚变那年,父亲说,你跟梁西莹竹马青梅,幼儿园到高中十几年同班同学,就最终没成夫妻呵。言外之意,当年要是我们走到一起,兴许能省却今天这一哆嗦。我说,抛却人家愿不愿意这一因素不说,我是连这样想都没有过的,太熟了——小时候住邻墙,她爷娘黑间里下地屋子编草,把她送过来,俺俩都搁一个被窝。穿开裆裤一块儿在泥汤里泡,上学了还动不动捏她屁股。
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刚得到消息,梁西莹博士毕业,带着女儿移民去了美国。据说研究的方向生僻,全世界能读她博士论文的人不超过36个。父亲说,闺女好哇。
我瞅了父亲一眼,不再搭理他。
在梁王台,老李家几代不缺男丁,整天脏得跟泥猴似的男孩子一点儿不被稀罕。从小到大,父亲就始终觉得还是头脸干净、少语默言的梁西莹好。说女孩子文静内秀,适于习文断字,加以培养,将来肯定出息。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老人家的判断并没有错。但事情总能两说,梁西莹爹却怎么看都觉得我好——我那时候长得虎头虎脑,腰圆腿粗,腚大膀宽,西莹爹说,他曾偷偷端详过我好久,说我泼实健壮,能吃能喝不怵事,将来下庄户地是一把好手,在梁王台肯定能立个好门户。
两位老人就私下商议,最初,是想趁我俩都还不懂事的时机,搞个对换。但因为另外两位女家长的反对,这事儿最终没成。很快,我俩就都懂事了,再没给他们机会。此议不成,他们又谋划着结亲,结娃娃亲,时代又不允许。
我们那时候都还是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梁家是梁王台村土著,但几代来却人丁不旺,许多户经常是一脉单传,家族规模勉强维持甚而逐代萎缩。有段时间,西莹家有姐妹四人,她行三,上有两姐,下有一妹,一母同胞四人年龄跨度竟可以超过二十岁,足见西莹她爹脑子里某种观念的顽固。在西莹的四妹降生之后,因为“五朵金花”成语的揶揄,觉得再忙一顿还是个闺女,梁老爹有段时间终日沉醉,村人给取了个外号叫“梁一壶”。酒醉之时,更现人之百态,有人爱哭有人爱笑。梁家老爹爱哭,而且知道自己模样不好,还老爱往街上逛。平素梁老爹温良恭俭让,到了绵羊似的地步,一旦有口酒顶着,却变了个人,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任谁都劝不进一句话去。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我。
那天梁老爹醉后,晃到街上例行“公演”,我和西莹正好就在附近玩。我大睁着眼仰头看西莹爹,她爹那双醉眼在这时候就亮了,大着嗓门说:“好孩子,好孩子,你看看你看看,俺儿来了,来,叫爷,叫爷。”梁西莹后来说对那天的情形记忆犹新,一是因为此后她父亲就再也没有酒后到大街上出洋相,二是那天的我竟还真叫了一声“爷”!
如此大事,我怎会不记得,只是觉得不好意思再提起。在梁老爹怀抱里,我偷眼观瞧过梁西莹,见她有些尴尬地站在一旁,仰头凝视眼前这位抱着别人孩子的自己的亲爹,不说一句话。现在回想,“大的宠小的娇,中间是个受气包。”在家里,受个夹板气也是理所当然。特别是当她五弟下生后,这种情况就更是家常便饭了。当然,凡事都应两说,这也可能促成了她的性格:变得更加内敛,深静。我不得不佩服她的静气:给她一只蚂蚱,她能一声不响独自在太阳地里,玩一天。
西莹生来腼腆羞怯,少语,却也性格倔强,做事认真细致。我们同岁,前面说过的,从幼儿园直到高中十几年间都是同学,相互之间自然不是一般的了解。尽管她的乳名叫“颖”,但从她身上我却实在没看出一丝一毫与“聪颖”沾边的地方,相反,我还不只一次开玩笑似的拿铅笔敲她脑壳,说这真是“榆木疙瘩”。
西莹其实是个有些自闭倾向的孩子,自己不擅言谈,也不喜个性张扬的玩伴。不知为什么,她对我倒是有种莫名的亲近感,有什么心事偶尔还会对我谈起,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我想她对我的这种信赖,一方面可能缘于我们两家是世交;另一方面也许缘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夏日的那些中午吧。全村的孩子中,只有我在外出粘知了的时候愿意带上她,当然,也可能是别人也想,但她不愿意。那个年代,树上的知了是如此之多,而且越是寂静炽热的夏日正午它们就越爱合鸣,能吵得人午觉都睡不安生。我们这些不安生的孩子于是就出动了,那时候农村还没有口香糖这种超粘的东西,我们的天然粘胶来自于麦子。抓把麦粒放到嘴里嚼,吐出白色的汁液部分,剩下的面筋粘度是比较高的,把它们均匀地敷在长竿尖细的顶端,控制好火候与分寸,把面筋尽量往知了身上蹭,偶尔就能把知了从树上粘下来。这件事看起来简单,但其实对操作者“稳准狠”方面的要求挺高,本质上是一项很技术的活儿。比较幸运的是我从小就是此道高手,运气好的时候,一个中午,自己觉得能粘一二百知了下来。但每每带回家的时候数数却只有三五十个,这自然是“小跟班”西莹再三数的结果。嘴都煮软的鸭子又给飞了,我数次怀疑是西莹在故意“放水”:因为出来的时候我带了长针和丝线,教她拿针穿透知了的胸部,这样串成一大串,估计没哪个还能跑得了。可她不干,说是拿针扎,知了会很痛。我专心致志在前面粘知了,每每却听到身后时不时传来“噌”的一声,不用看,我都知道是又一只知了飞着逃走了。偶尔我会拿眼神责备,这时候西莹脸上立马就会现欲哭相,意思是说她不是故意的。我这样多瞅她几眼,她就会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泪来,我于是就感觉丧气,只得放下长竿去哄。说没事,没事,这知了炒起来又柴又涩,不好吃。再说浪费油盐,带回去,爷娘也不稀罕。还别说,这招经常有用,往往能把哭鼻子哄安稳,我也借此图个耳根清静。由此,我也认定,女孩子还是少招惹,真是麻烦。
我这人有裸睡而且赖床的习惯,二十多年后农历正月的一个早晨,回老家过年,我赖在暖暖的火炕上不早起,被早早登门来访的她逮了个正着。她也不急,搬了条椅子不远不近正对着我,坐到对面,和我大谈特谈童年趣事——其中一部分就是念念不忘一起外出粘知了时的那些个正午,说我对她宽容大气,像个男人。我就笑,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们那时候都还是些孩子,哪知道什么叫宽容大气什么叫男人女人,我只是享受于粘到知了收获一刻的惊喜与刺激罢了,至于吃,其实并不是很有味儿的。
那时候我已经参加工作,养成了许多好习惯,时刻注意个人形象。比如说衣服,睡前不再脱下胡乱一扔,而是一件一件分门别类(包括内裤)把它们挂到衣钩上。那天,我全套的行头就荡漾在她身后。冬夜本长,我又贪暖懒于起夜,本想早起一并解决,没成想她仿佛看透了我的意图似的,就是不起身避让,而是仿佛更有兴致地叨叨叨叨,又一刻不闲地扯了近两个小时的闲话。
上午十点,她嘿嘿阴笑着,终于从我这里辞行。一见她走,我几乎是弹出了被窝,随便扯了一件外套,就颠脚弓腰冲向厕所!一边跑还一边咬着牙根咕念,“我一定要杀了这婆娘!”
父亲在跟我谈文章开头那段话时,电视里正播放京剧《沙家浜》,刁德一初识阿庆嫂,两指夹根烟卷,一边沉思,一边拖着长腔咿呀唱:“这个……女人……不寻常!”我就笑,对父亲说,这句经典台词用来形容西莹倒是蛮贴切。父亲嫌我不厚道。我说:“试想考了大专能升本科,奶着孩子去考研,离了婚放单飞考博,这样的人,确切说是这样的女人,世间又能有几个?”
现在想想,尽管从小一起长大,其实我们之间却又是如此的不了解。在高中时,她学习成绩并不出众,勉强考了个大专去了北京。然后可能经过一番努力,争取了专升本,毕业后在北京郊区一处中学寻了份教师的工作,还办理了北京市户口。教师是个相对安定的职业,毕业那年,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就想:这个女人的余生可能就在那个名叫北京的地方度过了吧。后来她结婚,对方是北京当地的一个青年,在外企上班。然后是生孩子,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非要离开那家学校另谋出路不可。据她说,自己是挺着大肚子进考场,又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读硕士的。孩子刚刚能下地走路的那年春节,我在梁王台村的大街上迎面碰到了娘俩儿。我一把抱起了她的孩子,高高举起,说:“来,叫大爷,大爷给你买糖吃。”我却听到她在一边叫着孩子的乳名,一边纠正说:“不!错了,应该叫舅舅才对。”
最近一次见梁西莹已经是几年前的事。她一早就发来信息,问我晚上有没有空儿。说她刚从岛城下飞机,打算回趟梁王台,而晚上,是要赶到县城找几个同学聚聚的。我回复说,你男人跟着一起来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关她的那么多信息,只是随口问问。过了很久,已经是下午了,她才回复,说,我只是想见见你,问那么多干嘛?那段时间我看多了警匪片和黑社会,又说,难道知道多了会被灭口不成?她没再回。
恰巧那天晚上公司集体加班,为防干扰,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说自己晚些过去,然后把手机调到了静音,专心专意紧赶手头上的活儿。但待到近八点拿起手机再看时,发现上面已经有二十八个未接来电,还有几条短信,其中比较靠后的一条这样说,死哪去了?手机不接,短信不回。我想,平素不见她这样,估计是喝高了。
待我推开房门,就感觉鼎沸的声浪伴着热浪迎面扑来。看到是我,大家就吵嚷着说来晚了要罚酒三杯。参加聚会的人中有一位是老师,他提议说具体怎么罚,由今天的主角——梁西莹来决定。
大家的视线随着西莹缓缓移动,只见她摇晃着起身,绕开桌角,轻舒双臂径直走向我,她说:老同学,好多年不见,未来可能还要多少年不见,来个拥抱吧。
事出突然,聚会的人群开始起哄,有人怪叫。这么便宜的事,我自然不会拒绝。
我觉得这只是礼仪式的拥抱,跟握手差不多,所以不过只三两秒,我就松开了揽贴在她背部的手。可却发觉她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直接就挂了我身上。梁西莹将腮紧贴到我脸上,我感觉到她的脸滚烫,呼吸之间,满是酒气,梁西莹小声告诉我:“桌上摆好的那三杯所谓红酒,其实掺了百分之八十八的白酒,你千万不要上当。”真不愧是理科生,连比例都交待得这么明确。我不接她话,鼻子在她脖颈间拱了拱,大声问:“怎么这么香啊?”梁西莹同样大声回答,“化妆品用得久,腌入味儿了呗!”
那一夜,我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因为刚刚坐定,我就让服务员把所谓的那三杯“红酒”放到一边,反而是干脆让他们倒三杯白酒来,我依次将它们一饮而尽。我和西莹坐邻座,见我不听她的话,她就在桌下拧我大腿,感觉很用力,生痛,生痛。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拧着脸干笑,任由她。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因为后面的事我是什么也记不得了。
梁西莹后来说,把我送到楼下,我只记得单元号,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住几楼。夜里十一点,我站在楼下大喊,“楼上的大叔大婶,麻烦开开窗看一下,我是谁家的呀?”
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是我人生最苦闷的时段之一。
梁王台村自有一个故事集散和加工中心。从这个村庄走出去的每一个孩子,都会回传过来许多信息,这些信息经过加工、传播和持续发酵,很快就变得面目全非。梁西莹偶尔从某些渠道听到有关我的什么,会直接打过电话来向我核实。她觉得她那里是中午或下午,却忘记了我这里却是午夜或凌晨,问得没头没脑,我却睡得正香被吵,还得强压脾气。
那天她问,自己新认识了一个美国男友,叫劳伦斯,想听我的意见。我说:这主意最终还是要由你自己来拿。有福自己享,有罪自己受。
那天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就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儿,离了婚就离了吧,怎么可以不要孩子啊!我说,“要你管!”说罢,摁断了电话。
那天又打来,开门见山无遮无掩第一句又问起孩子,我忍着耐烦回答,孩子前妻带着,自己就是按月打抚养费而已,具体情况也知道得不多。梁西莹又开始唠叨,嘱咐说我得多跟孩子亲近,我不想跟人过多谈这一话题,说,你怎么跟俺娘似的,真啰嗦!接电话的时候,妻就在旁边,问,跟谁呢?我说一同学,妻说,好温柔呢,跟你认识这几年,跟我说话都从来没这么温柔过。
那天再次打来,不待她开口,我就说,以后没什么事尽量少打电话,容易引起我太太的误会,不方便。她回答说,对不起!我突然觉得自己说话的态度欠妥,赶忙解释,“其实,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不见反应——电话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了。
我想,梁西莹再也不会跟我联系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