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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生活或词语选中的泅渡者

2016-11-02左安军

当代教育 2016年3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生命

左安军

时至今日,90后一代青年诗人中最年长的已经二十六岁,曾经无数狂热的诗歌追随者,在现实生活的层层压力下,已经彻底放弃了诗歌,只有少部分视诗歌为生命或年少得志的诗人坚持下来。在这批人青年诗人中,尽管有的已经红得发紫,尤其是青年女诗人,被一家又一家官方刊物的掌柜们吹捧成了明星,曾经为诗歌争论不休的种种论坛现如今已经变成了诗人们的交谊会。诗歌并没有如人们断言的那样变得边缘或小众,相反,在中国,写诗者少则千万,但在一个拥有古老诗歌传统的国家,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可怕的现实——真正读诗的,远不及写诗者的百分之一。在这一代诗人中,依然缺少大气象,即使在那些看似已小有成就者的作品中,迎合刊物编辑狭隘品味的痕迹仍然很明显,随大流已经成了一种时髦,最可怕的是,他们惯于把那些严肃深刻的作品斥为可耻。极少数的优秀者常常被遮蔽,因为他们总会遭遇平庸作家的嫉妒,甚至遭到刻意的排挤。这一代人生来就处在世界的中央,一切变得触手可及,但话语空间却越来越小,互联网带来的便利同时也使人们的生活空间愈加仄逼,思想和行动不可避免地显得贫乏。

相较于那些取悦他人的作品,许扬华的诗歌显得更封闭——一种完全自发的创作方式,一种抵达语言彼岸的自我漂流。他只为自己写作。按常规,二十二岁是一个青年诗人诗艺渐进成熟的阶段,许扬华的诗歌也正处于这个蜕变的阶段。校园狭小的生活空间,对一个被世界的奇幻吸引的青年诗人来说,那无疑是一个为他们精心建造的笼子。于是,作为诗人的许扬华,试图密谋一次出逃,想象着一场又一场的自我放逐,但结果无一实现,因为一切都尚未准备好。尽管真实的出逃无疾而终,他还是开始了自己的精神漫游:

最远的,最近的,想象

正从密不示人的地方开启

想象那种种陌生。但皆未成为可能

从未准备好漂泊的帐篷

——《我不敢猜测想象》

一个诗人的成熟是从反观自身开始的,作为沉思者,他的写作将会变得更自觉,时刻保持着清醒,然而,越是清醒就越是孤独,但孤独对于诗人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因为那是真正诗人的宿命,——万物常新,唯有孤独亘古不变。许扬华又继续说道:

有时,新生的是陈旧

警醒生于麻木之中

有时

是一个

更孤独的人

诗歌的语言永远是对抗日常的、平庸的、机械的话语的,如何去创造具有生命力的语言和诗篇是诗人的天职。为了获得新的感受,那些真正具有探索精神和反叛精神的诗人总是会制造跌宕起伏的机会,每一次出离都意味着对僵死生活的反叛,每一次出离都意味着新的灵感之源的恩赐。“去寻找生活之源”正是诗人找到的出路,而作为当代大学生的许扬华,像一只关在笼中的鸟,“在那永久的空无之中/变成一个被时代喧嚣所吞没的人”,这种常常被人们忽视、司空见惯的生命状态,正笼罩着现代人的生活,这几乎会让每个心灵尚未枯萎的人不寒而栗,因为这样的生活是多么绝望!许扬华在《极少或大多的时候》中所表现的生活困境也许就是当代诗人的诗学困境:

在极少的时候,去做一个耽于幻想的诗人

去追寻生活之源,或在我的承诺中

我将变成一切可爱的人

在大多的时候,我将在那永久的空无之中

变成一个被时代喧嚣所吞没的人

面对对症的书籍喂养缸子里的金鱼

看见它们在夜里飞行

就像所有的故事,只在夜里发生

许扬华的诗歌带有强烈的批判意味,他已经摆脱了很多青年诗人那种媚俗的精神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诗人就是现实的敌手,他们拥有不被现实招安的死磕的勇气,而他们选择的语言,也正如许扬华所揭示的那个现实:“生长的东西,归置/在被选择而不是选择中。”这种被动的生活现实也就是诗的现实——诗人被归置其中,被语言选中。当诗神降临之时,是诗歌选中了诗人,诗人只是作为诗神的工具,替它传达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当诗歌完成,诗神缓缓离开诗人的身体,诗人被无情地抛入他们所抵抗的现实。

自从社会物质水平整体提高以后,攀比的时代已经大摇大摆地占领了每一条街道。在父母的强权和精心调教下,一代又一代的青年人的人生道路早已被设计得像一条直线那样平坦,一眼就能看到生命的尽头,“一个成年人在成熟里变得陌生”,他们活着并不断快速成长,但他们已不再拥有孩童般的天真,他们已无法看清自己。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那些天才诗人艺术家都会选择在生命的光泽最辉煌的时候放弃人世的原因。

紧接着,许扬华又在《发呆》中说道:“在陌生处,二十岁规划成五十岁的事”,而他们的生活状态就是一个《圆》,永远巡回往返地重复:“试着在设计好的模式下生/试着在设计好的模式下死。”但是当想到人类共同拥有的虚荣心和一种被爱的需要时,诗人最终还是对此表示了谅解,因为:“谁愿意成为那不被注意的/以及那被必需的。”三首原本毫无联系的诗歌中,无形中却发生了完美的衔接,并达成了许扬华诗歌的一致性。很多时候,当他厌倦了那些矫情的“伪文青”生活时,索性远离人群,沐浴在阳光中,仰望青天,完成锈迹斑斑的生活之外的冥想:

铁生了锈,时辰才刚刚开始。不如

在最不平常的时候,什么也不说

发呆,看云在风里落脚

不谈写生,卧轨,捡一枚硬币,画廊

不谈伪文青,落水的石头……

诗人的厌世感,来自于灵魂的孤独和思想的痛苦,很多时候他们无法找到交流的对象,无法找到可以言谈的东西,于是他们只有去和死者对话,去一次次叩响死者的大门,主动请命死者发声,自己则成为一个虔诚的聆听者。像其他大多数被深锁在象牙之塔的青年诗人,许扬华逃避孤独的唯一方式就是进入图书馆,沉浸于书籍的天堂,因为那里的世界向每一个人敞开,时间倒流,生命得以延续。因为在图书馆,在书籍的迷宫中,尽管那里可能没有出口,但可以肯定的是,那里没有仇恨没有嫉妒(尽管书页中处处弥漫谋杀),那里的真实境况如此美丽,以至于让人流连忘返,生命的线条时时运动着,时深时浅,像“梦幻的素描”。在那里,生命获得了自由,诗人不再感到仄逼和孤独,因为那里就是诗人之家。博尔赫斯说:如果真的有天堂,那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而此刻许扬华正身处天堂:

追溯文字的趣味

一直追到最完美精确的语言

最单纯的词语下面,暗藏

一个没有仇恨,没有妒忌的美丽国度

梦幻的素描

你会发现忘返的旅人

——《图书馆之歌》

电子图书的诞生,对传统媒介几乎是当头棒喝,不过银幕的浅阅读并没有给所有人带来好感,那些希望在阅读中获得更深刻的体验的人,依旧是印刷术强有力的支持者。这一代诗人中大多不学无术,轻浮摇摆,他们所写的诗,远比他们自己阅读过的诗还要多。资讯来得太快,人人都是全球通,人人都可以充当真理的解说员。如何拒绝这种不学无术、轻浮的虚空状态,也许只有远离喧嚣,重回图书馆,驾驭生命前进的风帆,为灵魂摆渡。

除了发呆,除了流连于图书馆,许扬华还有一种规避喧嚣的办法——在夜色中《散步》:“我的影子和我分离/像一朵/等待被认领的打碗花”。诗人一直在夜中走着,直到月落日升,他无比渴望有人前来认领自己——那不仅是他所渴望的爱情,还有和自己进行灵魂对话的饥饿感,他一直在恭候诗神的到来。夜晚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它总能给诗人带来安全感,在夜里,他们变得自由,他们的想象力得到扩张,在那里他们成为自己。

作为黔东南少数民族的青年诗人许扬华,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良好音乐感。在大多数外省人眼中,少数民族风情万种,能歌善舞。是的,的确如此,因为歌谣能为他们减轻劳作的疲惫,因为歌谣是爱情的信物,因为歌谣传达着劳动人民的心声,黔地少数民族就生活在这种古老的传统中。这种内在的音乐感,正是很多人不具备的,它成了许扬华诗歌美学中的一笔宝贵财富。

现代文明的精密分工,加速缩小了人类视野的范围,增加了人类认知世界的局限,尽管与世界对话的方式越来越多,提供的物质越来越精细,需求越来越容易满足,但面对这种种局限,人类的失声已经于事无补。大部分人每天都在过着那毫无生气、重复着的日子,面对这种虚假浮华的人生悲剧,许扬华在他的诗中发动了一次对现实生活的进攻,撕开了机械的现实生活的丑陋面目,让它们血淋淋地摆在我们的面前:

早晨,照了照镜子

一天扮演的角色开始了

黄昏,照了照镜子

一天扮演的角色结束了

午夜零点,照了照镜子

想通了,不信自己角色这副模样

早晨,照了照镜子

又重复扮演一天的角色

黄昏,照了照镜子

一天扮演的角色结束了

午夜零点,照了照镜子

想通了,自己就是镜子里的人

早晨,照了照镜子

一天的角色开始扮演

——《一天》

那些曾一度怀疑自己,“不信自己角色这副模样”的人,在世俗的挟持下,已经变成了自己曾经厌恶的那个角色,并且接受了“非我”的现实,将这个丑陋的角色心安理得地扮演下去,干着自我欺骗的勾当,坚信“自己就是镜子里的人”,周而复始,了此残生。

某些时候,直陈的力量比任何隐喻还要强大——神不会和你绕弯子。在技巧大行其道的今天,诗歌已经丧失了灵魂,变成了没有思想,没有内容文字负重。人们谈论诗歌时不再专注于诗歌带来的心灵震撼,而是沉迷于智力的竞技,玩儿着那些终究会被拆穿的把戏。他们是最权威的骗子,他们已经突破了诗歌最后的一道防线——虔诚,在他们那里,唯技巧独领风骚。那些真正能打动人心的是都是来自心灵的诗篇。事实上,那些用心灵劳作的清醒者,天生带有愤世嫉俗的精神气质,只有那些做着平步青云的美梦者才会佝偻地阿谀权贵。

在现代都市高速转动的水泥森林里,人们已经找不着北,他们只想着如何一夜暴富,如何去享乐,这种越来越冷漠的人际鸿沟带来的恶果,像一份判决书摆在所有人面前:

是的,我们从来不关心城市的风景

从不关心人的活法和死去的人

毕竟,我们没有给世界留下礼物

除了敢于说假话和搂着光屁股的女人睡觉

——《目的,我不知道》

对青年诗人许扬华所见的种种生活惨像,他无比痛恨,但面对这种真实存在的境地,他感到茫然,在《今夜》里,毫无遮掩地袒露出了他的犹疑:

人为什么会为最终将变成改变的事情而伤心不已?

在众多矛盾的道理中选择让自己最舒服的那个?

最接近真实的那个正在逃亡?

当许扬华在思想上做出了无数次的抗争并在现实的道路上遭遇诸多磕绊后,他终于在肉灵的终极追问中,获得了最后的答案:

靠着竹椅或来回踱步

像一只逃出笼子的鸟

飞回笼中

有固定的位置和庇护所

多好,有人会这么说

灵魂是虚伪的,肉身才是现实的

肉奴,有人会这么说

肉身是躯壳,灵魂才是生命的摆渡者

——《此秋》

感情是诗歌的生命之源,尤其是爱,永远是诗歌的伟大动力,爱是诗人诞生的原始力量,那些从远古流传下来的诗歌和谣曲,大部分都表现了两性的倾慕之情。许扬华在他的诗歌中描写了一对年轻的恋人分手后,男主角痛心疾首的画面:“曾经一片年轻神气的车前草赢取/你幼嫩的芳心,又辜负情义”。接着他又像个情痴一样哭诉着歌唱已逝的爱情:

夏日冷硬的小债主啊!这十足的小气鬼

灼伤筑巢,忘掉忧伤的鸟儿

劝告谨慎的迷醉,不要忘记

曾经一片年轻神气的车前草赢取

你幼嫩的芳心,又辜负情义

——《恋爱初歌的少女》

在许扬华的一部分诗篇中,集中展现了农民工辛酸苦楚的生活,《春节回家过年》,成了中国农民工春运大军的缩影:

劳累的身体,终于有了大把时间

睡觉。一个月前

与电子时代接不上轨

旷工等了十六天,守到一张站票

这些背井离乡的农民工为了养家糊口,不远万里来到一个他们梦想中的城市,而事实上这个城市并不存在,他们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却又不得不身处其中,为了逃离贫穷,有时甚至赔上自己的性命客死异乡:

在廉价的劳动力上,在时代的盲人

为了生存而放弃生存

就在去年,老太太的大儿子

为了每天能多赚几块钱

加班加点,在流水线上

疲劳伴着他的身体卷进了机器

被死亡派来的使者牵出了人世

——《打工》

面对这一幕幕的悲剧,许扬华在《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反讽》中揭露了工业时代的残酷真相:“一群人幸福的延伸/必定有另一群人不幸。”最后得利的总是那些资本家,中国社会并没有像原来既定的伟大方针那样先富带后富,而是富人越来富,穷人越来越穷。资本家给自己修建纪念碑,企图让自己永垂不朽,却有更多的资本家将自己的同行推到,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着丑陋的斗争:

上届的首席执行官

正在,搭建他的祭坛

和讲台纪念并宣传自身的

“价值和荣誉”

直到一个侵略者

将这些石头枭了首

摆放上自己的肖像

——《纪念碑》

尽管如此,仍然有人默默地为社会奉献爱心,倾尽毕生之力帮助贫困山区的孩子们完成他们走出大山的愿望:“有个女教师/已经褪色,却在履历表上填写日期/走在七八里路上,赶在太阳之前/穿针引线,简单,并不多余/直到这一年剩下最后的书页/牵走每一个孩子的心愿/她没有什么大的理想。”女教师所代表的,是这个物欲时代最后的良心。当孩子们努力走出大山之后,在未来的路上依然是重岩叠嶂,因为现实总会横刀夺爱,终究有人会离开你。对此,他对自己进行了自嘲:

有时你是这么想

不说话,何以泪流满面

而一个逃出大山的臭小子

正在哄自己的女朋友

和别的男人睡觉

乡土生活为许扬华培养了敏锐的观察力,这种孩提时代的习惯,已经渗透到许扬华的血液中,这种常常被现代都市嗤之为落后的血液凝结成了他诗歌中闪光的部分。从蚂蚁的觅食行为中,许扬华参透了生命的无奈,不过他却为那种“满足自己,不屈服于力量/或许是它相信生命是一直往前走/直到自己看不见为止”的生命状态感到欣慰。因为在今天,阿谀权势已经成了一部分人平步青云的诀窍,敢于发出反对之音的亦少之又少,“不屈服于力量”显得像宝石一样珍贵。

对死亡的思考,已经渗透到许扬华诗歌的每一个角落。诗人对死亡的痴迷,成了他们认知生命和通往时间之外的绿色通道:

隔着一半的窗,一半的门

想想与死亡做伴,无人

攀谈,什么也说不出口

若这是终点,坟墓

只是我们对死者的缅怀

若这是无限,自由一如囚徒

不料这是,生命与流光的

搏击。

——《忘记世上有死一字》

诗人对自己的生命一向刻薄,但当他们面对亡灵时,他们却表现得无比虔诚,没有对死者的冒犯,只有对死者的祈祷,对天堂的向往:

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天堂并非没有声音

唯有地下的亡灵听得真切

——《墓地》

尽管诗人热爱夜晚,痴迷死亡,但有时当他们独自进入死亡的迷宫,“一种恐惧也在生长,无法/告诉别人。”一股巨大的恐惧向诗人袭来,但他始终不愿意告诉别人,也无法向别人述说,因为谁也无法替他减轻一分痛苦,谁也无法企及不可言说之地:

尘埃若无记忆

无需“赎罪”,微不

足道,真是一项特权

苦楚,也不愿为

“解脱”将记忆出卖

——《追忆》

当前的中国诗歌总体变得肤浅轻浮,这种肤浅和轻浮反而被很多写作者引以为荣,他们不仅没有远大的诗学追求,对语言的敬畏之心也早已沦丧,很多诗歌一蹴而就,显得极其空洞贫乏。对任何初涉诗歌领域的青年诗人而言,如何抵制那些诗坛混混的蛊惑,如何拒绝所谓的权威,显得极其重要,因为对任何尚未形成明显风格的青年诗人,一次不经意的摇摆都可能断送自己的诗歌之路,而要真正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首先必须拥有独立的思想。

许扬华的诗歌已经显现出一种异于同代青年诗人作品的质地,其不足之处在于破碎的语言削弱了整体的诗性,某些地方音调显得不和谐,如果再精心打磨一番也许会更好。与此同时,他诗歌的总体视野尚未打开。不过这一切都需要他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顿悟。和那些急于表达而寡于思考和倾听的写作者相比,他已经远胜数畴。只要他再努力一些,他的诗歌将大放异彩并得以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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