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旧杂忆
2016-11-02叶文玲
生活从快乐的每一天开始
在我的书柜里,放着一张小小的红色贺卡,正面镶嵌着一张照片,画面上是一位穿着一身红色滑雪服的女士站在雪地中练习滑雪,握着滑雪杆的双臂高高举起,似乎正要展翅飞翔;照片里的她虽然看不出年纪,但是那种神采飞扬、那种英姿飒爽、那种从照片里向外散发出来的青春气质,教所有的人看了之后都会过目不忘。
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小字:生活始于八十五岁。
是的,只有她,我的朋友沈峻,只有她才会有这样乐观的心态和昂扬的精神,快乐地去享受生活,热爱生命。
翻开贺卡,里面写着几段话,是一封短信:
叶文玲:
好多年未见,但我从未忘记你,因你送过我一件真丝衬衫,可能你都不记得了。你看,我多势利啊。
今天忽然发现一张你的名片,有地址,所以寄去贺卡一张。
一是让你看看我的英姿,人称“85岁的小女生”,我自称“80后”。
二是想向你拜个年,祝你们全家
新春
快乐,健康!
沈 峻
2013年1月
注:我是丁聪的老伴
字里行间的快乐,跃然纸上,自嘲“势利”,自称“80后”,永远都有着与众不同的快乐与潇洒,这就是沈峻,这就是我认识的沈峻。
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从我们相识开始,你和你的先生丁聪,一直是我快乐的源泉之一。
看着她戴的那条围巾,我想起了这是我托老伴的学生捎给她的。
盯着这张照片,眼前浮现出了她和丁聪先生的笑脸;他们结婚的时候,美丽的沈峻也围着一条很漂亮的围巾。那个年代的知识女性,大多喜欢系一条围巾,为自己平添许多气质,风格花色各异的围巾,彰显出她们的与众不同。
丁聪与沈峻的结婚照,不仅是他们在爱情中最美妙的定格,更是他们数十年爱情婚姻中最忠实和完美的见证。在历来对丁聪先生的采访中,都有这张照片,在书房的墙上,作为背景,出现在每一个电视画面和新闻照片里。
他们的合影总是笑容满面。
对于她和先生丁聪,我相信,所有接触过他们的人,都在心里充满了快乐的回忆。两人真心相爱,快乐每一天。世间最幸福的婚姻,肯定就是他们这个样子的。
贺卡寄来的时候,差不多正是三年前。彼时丁老已经谢世,而她自己也身患癌症,看了照片,我惊喜不已:难道她已经痊愈了?照片上看去,她精神抖擞,神清气爽,像个老练的滑雪运动员。在人生伴侣已经离去,自己身患绝症的时候,如同沈峻一般,能够保持如此健康与快乐的心境,谈何容易!
遥想三十年前,每年在北京开全国政协会议,我都和丁聪以及苗子等众多老友分在文艺界同一个组,可谓“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论发言与否,他俩总是笑眯眯的,而他们讲话,总是让人忍俊不禁。
会后闲聊,我们总会讲些有趣可笑的事情,而大部分笑声都是由我们的“小丁”引起。丁聪曾被下放到过“北大荒”,也下过煤矿体验生活,在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消耗了青春消耗了体力,而他开朗乐天的幽默诙谐,却从来不曾消减一分。
所以,每每打开丁聪的书,我会立即笑起来。也许他身上有种愉快的“细胞”或“笑气”什么的,感染你,不论文字或是照片。
记得我曾问他,你在最艰难时,最想念的是谁?他笑着说:“当然是我的‘家长!”
我略一愣怔,方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家长”,就是指夫人沈峻。相处日久,我才发现这几乎是丁聪的口头禅之一,政协开会往往有半月之久,文艺组基本上每天都有活动,事无巨细,问到“小丁”这里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要问问家长同不同意”,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丁聪比沈峻大十一岁,而以家长呼之,浓浓爱意,溢于言表。
丁老与“家长”和苗子郁风夫妇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是乐不可支,开不完的玩笑;郁风个儿高苗子矮,丁老诙谐地说:“此风不可长!”我就说,你们四个人无论高低,都是“天仙配”。丁老说,我们不光是“天仙配”,老天爷还特别把我安排在第一名!因为当时开会,都是按姓氏笔画排列,所以,丁老当然要说自己是第一名。我说,那你就是领导,比“家长”要大得多了!丁老却故意唉声叹气地说:我这个人从小到大,从来没当过领导。所以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家长”领导我们!
贺卡收到后,我亦回信给沈峻,心里期盼着每一年都能收到她的贺卡。结果,第二年没有。
前不久,杭州风雪交加,寒潮来临,我再次想起了沈峻,有两年没联系了,心里老是存着一份记挂,问及北京的老友,不料她已于2014年的十二月过世了。
心中黯然之际,我翻出了很多与他们的合影照片,并抽出了丁聪送我的三本书:《我画你写》《漫话小丁》《丁聪——画卷就这样展开》。
在我写的《漫话丁聪》中,这位世上独一无二的幽默的老小丁,提到沈峻,就说自己一辈子没得过什么病,就得了“气管炎”,还说得“气管炎”最好,有肉吃,有酒喝!在他送我的扇面里,也有这么两句:“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落款是——俗人丁聪写于猪肉难购之时。自称“俗人”的丁聪,其骨子里却散发着一种耐人寻味的雅趣。
关于他画的漫画以及别人写他的作品,真可谓车载斗量。他给众多作家和艺术家们画的肖像漫画,各个都极为传神,寥寥数笔便将笔下人物的神韵完全临于纸上。丁聪给我画完,对我说:“很多女作家对我很生气,说我把她画得不够漂亮,不好看;只有你还挺高兴。”我说:“您把我画得很好,胖嘟嘟笑眯眯的,好像每天都有笑不完的开心事,我当然特别高兴!”
曾记得,有次到他们家去看望他,在书房的桌子上,堆满了丁老为别人做的画,而他自己却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瓜。如此情景,的确罕见。我说,如果叫别人把你现在的样子画出来,该多有趣!沈峻就说,那就是他的“原型”!
这些年我因病痛,不能像以前那样想写就写,更不能像小丁老那样说画就画。有位中国作协的老领导和老朋友,知道我为此很是焦虑和抑郁,曾宽慰我:人呵,活一天就要快乐一天,要想高兴的事,做高兴的事!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的这番开导,有如良药,让我的病痛大为减轻,心情也随之豁然。
我为有这样一些师友而自豪,他们是我的榜样。有他们的示范,我没有理由不去做那些让我高兴和快乐的事,那就是写作!尽管艰难,尽管劳累,我还是会写下去,写下去!因为,写作是我的生活、我的生命,写作是我快乐每一天的根本所在。
沈峻,我要像你一样,生活从快乐的每一天开始!
以城之名
新年伊始,中国作协主席团会议如期召开,生病以后这些年,只要体力允许,我都会去参加。因为开会期间,可以见到众多老友故知,席间谈笑风生,追昔抚今,古稀之年的人生至乐,莫过于此。
今年在会上,偶遇香港地区的作家蔡先生,意外又高兴,他居然是老朋友曾敏之先生的弟子。问起老友,才得知,曾老已于一年前仙逝了,心下不禁黯然。
真可谓“久病故人疏”,不是有意为之,其实是时间作梗。这些年,我因病,疏忽了与诸多老友叙旧。时间,有时候真的是我们人生最大的敌人。
但话又说回来,时间也是我们的朋友,朋友之间的情谊,自然也是时间炼成的。
回家后,即从堆满相册的书柜中,翻出了曾老当年在香港红磡火车站接我们时的合影。那是我和浙江作协的十几位作家,接受他邀请回访时留下的纪念。
记得1990年代初,曾老带着几位朋友来到浙江,我有幸接待了他们。说是接待,当晚曾老却“反客为主”,招待大家乘坐西湖画舫夜游。灯火通明的船舱内高朋满堂,大家围桌而坐,已是满头华发的曾老诗兴大发,即席赋诗,朗声诵读,一时引得众人击节叫好,满桌文友纷纷唱和,气氛热闹到了极点。
期间,我还陪他们去了坐落于西湖的“湖畔居”,在楼上,参观了由胡耀邦同志建议设立的汪静之等人的《湖畔诗社》。这令曾老十分惊喜:对一个诗人来说,这是一次绝好的与前辈诗人的心灵交流!
才华横溢、学识渊博的曾老,曾经有幸采访过周总理,对于绍兴这块人才辈出的文化宝地情有独钟,我陪同他再次去了鲁迅故居和秋瑾故居。我那时刚好写完长篇历史小说《秋瑾》,曾老便半开玩笑地请我做他的“解说员”。他一边认真仔细地观看,一边与我交谈。我曾笑着问他:你看,在这里工作比在香港还轻松方便吧? 他说,为了工作,我还只能在香港!
一晃数载,我们又在香港相聚,久别重逢,自是喜不自胜。多亏曾老邀约,我才有幸第一次来到这座美丽的城市。
此前,我只在蛇口中国作协创作基地,隔岸遥望过“东方之珠”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所以第一次踏上这方土地,与它“零距离”接触,内心感慨万千,自不待言,所幸这次的游历过程,后来都已写入散文,留作弥足珍贵的记忆。
曾老交游甚广,知道我们是第一次来香港,特意牵线搭桥,为我们提供方便去澳门访问。“九七”之前,内地人士前往港澳还是颇费周折的,若非曾老如此古道热肠,实在难以成行。故人情谊,至今回想,仍是心头热流涌动,感念再三。
回程之前,曾老联系了金庸先生,让我们去他家小坐。彼时查良镛(金庸)先生已经在内地红遍大江南北,连我当时在北大中文系读研的女儿,听说我要去见金庸,也兴奋不已,要求我一定带回签名来,那模样,丝毫不亚于今日的“追星族”。
我与金庸先生也算老相识,此前他也曾多次来到浙江杭州,每次与我相见,他都会风趣地称我为“叶主席”。我说你不能这样叫我,他说,“那没有错,你就是我们的主席!我们是故乡人。”
说到故乡人,也的确如此,因为他祖籍是浙江海宁,从来都视自己为浙江人。虽是旧识,但是去他的府邸,却是初次。去之前,我曾想过他的家肯定是楼台亭阁、书画锦绣。豪宅我也算见过不少,然而一进到金庸先生的书房,我却彻底被震撼了:这哪里是书房,简直是书的宫殿!面积庞大自不消说,四壁的书柜更是从地板直接连到天花板,最顶一层的书需仰视才见,从竖排的繁体版到横排的中文简体版,以及海量的英文版图书,琳琅满目,斑斓辉煌。
藏书若此,阅读自是无数。令我讶异的是,金庸竟然与我谈起了我的长篇小说《无梦谷》。更令我惊讶的是,他不但全部读完了,而且读得很仔细,交谈中对书中的人物和故事刨根问底,并以他“且听下回分解”的口吻问我“后来怎么样了?”再之后每次与他相见,他几乎都会问上一句:“后来怎么样了?”那架势,活脱脱是要我再写出《无梦谷》的续集来,但正因如此,我也深切地感受到了一个老作家深切浸润的人文关怀。
再次与金庸先生相见时,适逢他把自己“书宫”中的部分书画拨到杭州,在“双峰插云”碑亭后的松林里建立了“云松书舍”。开馆时,我作为特邀嘉宾参加了盛典,会中他曾对我说,这里就是作家们读书写作的地方!
很多事情会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与曾老、金庸先生相聚相会的情景却至今难忘。
与曾敏之、金庸先生的相识相知,也让我在此后的日子里,为《香港文学》和《大公报》写下了不少散文和杂文作品。而金庸先生的《明报》系下属的香港明窗出版社,更是在之后出版了《秋瑾之死》,是为《秋瑾》的繁体版章回小说。此情此谊,感念至深。
艾静在《我的1997》里唱道:“香港,香港,怎么那么香?”在我想来,非关别事,正是曾老和金庸先生这样的文人作家,在喧嚣繁华的商业城市里笔耕不辍,坚持浇灌出一片文化乐土,为这颗东方之珠濡染上了浓浓的笔墨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