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
2016-11-02萧耳
萧耳
可能因为有美院的关系,在杭州碰来碰去,都能碰到画家。这里一撮,那里一撮。画家们似乎个性张扬的多,因此动静就比较大。老温是崔棋的男朋友——他们那个艺术圈子,老把情人叫做“男/女朋友”。老温比崔棋大十岁,结了两次婚。在杭州艺术家圈子里小有名气,画国画的。在一个圈子里待得久了,经常一起泡在城南的几家酒吧,也互相介绍些生意。崔棋也就常在那个圈子里玩,一来二去彼此有了感觉。
在都市大多数上班族看来,老温属于那一类见不得阳光的颓废男。理个比光头多一点点的平头以遮秃,基本上穿黑色,经常穿中式大衫和布鞋,一嘴牙长得不整齐,被烟熏黄了,还掉了几颗。天长日久的夜生活堆积在脸上,弄得脸色晦暗,有时看起来有点浮肿。老温的嗓音也像是被烟和酒长期腌过后的那种沙哑。另一方面,老温又是地道的杭州人,杭州男人有时喉咙是蛮响的。所以老温说话激动时,喉咙是又响又哑。老温中午之前不会开手机。但崔棋自己也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偶尔周一要起个早开车送孩子去寄宿学校,需要连喝三杯咖啡才能清醒。
崔棋烦老温时,就恶狠狠地说他像一块老腌肉,心情好时,却说别看老温其貌不扬,相处久了,会发现他是个有意思的男人,他很通透,能给人快乐,床上的,床下的,都很能愉悦她,这很重要。崔棋认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在很多事情上看法相似,有差不多的价值观,而且,他对她很实,真实的实。
老温南人北相,以酒量好在圈中闻名,酒后驾驶对他不成问题。每次到凌晨以后,其他人都不行了,总是老温开车把大家一个个送回家。老温说过,他的人生就三爱:画画、女人、酒。他一天的时间是这样度过的:上午睡觉,下午画画,晚上泡吧兼泡妞,深夜三点左右上床。
一天深夜,从酒吧出来,老温开着他的“牧马人”送崔棋回钱江新城的家,穿过几个隧道,中途把车停在野岭的一处幽静树林边,风景很好,两个人就打开窗,抽着利群。抽完烟,彼此对视了一眼,越看越觉得是一丘之貉,就扳过脸来接了吻,老温带着浓烈烟草味的吻让崔棋很觉异样,一时荡漾,仿佛对老温又有了新发现,两个就好了。夜半无人,就在车上做了。事后两个人整理好衣服,又各抽了一支烟。崔棋知道老温将性事看得淡,她也想尽量
看得淡些。抽着烟的崔棋笑道,美国人的第一次大半是在二手车上。老温说,车上哪有床上舒服?两人不再说话,看了看林梢上的星夜,老温重新发动车子,送崔棋回家。
以后崔棋常去老温在城郊租的画室约会。两个都有家室,老温的妻子比崔棋小五岁,是一家琴行的钢琴老师,长得小巧漂亮。但崔棋认识老温的时间比老温的娇妻长多了,老温和新夫人结婚时,他们两个已经是情人了,老温是个懒人,也没有要为了新的婚姻改变生活方式的意思,况且他们的约会也并不繁密,这大约还是因为老温是个懒人。老温也不想要孩子,当爸是个麻烦事,会搅乱他的生活,第一任太太受不了没孩子,也受不了他酒后偶发的家暴,咬牙跟他离了,另找了一个男人圆了母亲梦。第二任太太是钢琴教师,崇拜老温,也许过于自信能改变他,怀着这样的理想就嫁了他。有一阵子老温不画国画了,迷上了画他年轻的妻子,那些裸女画中有明显的色情意味,扭曲的脸、夸张的乳房、微开的下体,一点颓废和淫荡在画纸上弥漫,有点像巴尔蒂斯的画,老温显然是那个掌握着画中女人身体开关的男人。崔棋在他的画室里看到这些画,心里有一点不悦,尤其恨老温画中女人夸张的黑色乳头,她盯着看了一眼又一眼,忽然明白自己是嫉妒了。男女之间,性的力量突然而至,刹时就压倒了灵的水乳交融,但崔棋知道这种力量的走向,就像动物的发情期,过了就过了,不会太长。崔棋只调侃了一句,怎么,画起春宫来了,春色无边呐。就此打住。那多余的心思,崔棋并不说出来,她知道两个人的距离。如此她又调整了这段老温发情时期的距离,和他疏远了。反正,她是自由的。这一切的波澜不惊,一向以自我为中心的老温甚至没什么察觉。在老温眼里,崔棋始终是他的一个比别人多一层男女关系的哥们,很好的哥们,又是女的,好到可以共枕。但不久老温还是和从前一样,一个人出来的次数多了。崔棋和老温的关系也和从前一样,想起来了就单独约会一次,有时去他的画室,有时去开一个下午的房间。崔棋就嘲讽老温道:“你是该出来透透气了,否则你又会觉得没劲了。”老温就表白道:“你犯不着吃醋,你知道吗?你在我心里是特别的。”
但是有一次,崔棋对女友米兰忽然冒出一句:“老温那黑色乳头的画让我感觉不好,好像他被那黑色带邪气的物事诅咒了。”
而米兰联想到的却是幽暗沼泽,那里弥漫着不祥的气息。
崔棋和老温也时常和圈中人泡在一处,除了闲聊,也彼此打探消息,领领市面。圈儿里谁的画最近好卖,在哪儿拍卖,哪个经纪人牛气,基金又流到了哪里,你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在谈艺术,还是谈钱。那种场合,老温很少会带自己的妻子去,妻子也曾埋怨他,老温则振振有词地说:“我那几个哥们全是色狼,你年纪小,跟他们混,我怎么能放心。”妻子还不肯放松,又说:“那跟你们一块混的女的呢?”老温说,“女的刚进来时还像根嫩葱,跟我们这些臭男人混久了,爱装酷了,又抽烟又喝酒的,一脸的满不在乎,以为可以和我们做哥们了,其实是把自己混成了残花败柳。”
这话中听,妻子一想老温那圈里的女人,虽然看起来一个个很自以为是,其实在男人心目中不过是些残花败柳,心下觉得解气,心想男人这东西,总归都有些不良爱好。这时老温又来一句“难道你不做女神要做残花败柳”,就算搞定了妻子。
隔了不久,崔棋告诉米兰,老温家新租的房子失火了。这一把火,像被火烧赤壁的曹操一样,让老温遭遇了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损失,一时回不过魂来。有几幅没来得及收藏好的画也烧掉了,本来他正在画一批《新十美图》的春宫,为的是赚钱,老温只卖画不问画的去处。但现在都白忙活了,得从头再画,而现在早没当初画春宫时的感觉了。老温一家只能回原来的房子将就。
关于老温这一通霉运,他自己的说法是喵星人惹的。他住的那小区流浪猫多,一只只都肥肥的,十廿来只,各种品种的土猫,猫们交配又产下小猫。有时候突然从垃圾箱边蹿出来,吓人一跳。夏天的时候,五六只流浪猫躺在人行道上乘凉,横成一排,走路还得小心别踩到它们。小区里还老有爱猫的大伯大妈给它们送吃的。老温生来讨厌猫,他只喜欢狗。但这小区里,汪星人都是家养的,养尊处优,眼神温和,每天由他们的闲居主人带着,占领着最好的草地,撒着欢,一天开两次派对,而喵星人是野生的,凌厉异色。讨厌猫的老温,要是知道这小区的猫记仇,肯定不愿选择这里。
老温是无意间跟小区的猫儿们结下了梁子。他总是深夜回家,有时喝多了。有次醉酒回家,老温在小区的小路上走着,光线很暗,脚正想踩下去,忽见是一只黑猫蹲在路中央,赶紧收脚。收脚不稳,一个踉跄,老温火气上来,狠狠踢了老黑猫一脚,还骂老黑猫是“贱货”。老黑猫或许是听到了,士可杀不可辱,猫也有猫志。
崔棋正好跟老温相反,很爱猫,偶尔会给小区的流浪猫喂食,而且还画过一本漫画小书《爱吃香肠的猫》,因为发行不错还赚了点小钱。因为爱猫心切,还劝过老温放下对猫的成见,说喵星人又妩媚又有独立精神,艺术家都爱猫,可老温听不进去,老温只喜欢高大威猛型的狗,最好是阿拉斯加犬,想着以后到郊区租个更大的农家小院当画室,就再养条大狗。后来一天夜里,老温忘记关窗,一只猫跑进他一楼家中的客厅,在他正在画的一幅半成品上拉了一泡臭屎。那屎可真臭啊。那以后,老温好像事事走霉运了,两次在路上被偷皮夹。这阵子书画市场又淡,跟着股市楼市一起萧条,老温自认有点艺术追求的画卖不出去,只好寄存在画廊里蒙灰,他又不想自降身价,财务状况就不太好。
又有一天,崔棋去老温老城区的画室。老温对崔棋自嘲地说,那条街上,本来一半是画廊,一半是时装店,结果年景不好,寄售画作的那哥们的画廊又租出去半间给时装店,经济不景气,衣服还是要买的,艺术品那就不必了。崔棋就跟他开玩笑:“要是有钱我现在就抄你的底了,过几年没准我就大发了,你要后悔了想把自己的画买回去还得付我高价。”老温就道:“崔棋,要是我有钱了,我现在也抄你的底。”
两个人哈哈地笑了一阵,老温就开始动手,老温体热,热气熨烫在崔棋的每一处,弄得崔棋七荤八素的。老温忽然说:“现在这么没劲,不如你给我生个孩子吧。”崔棋奇怪道:“贪心吧你,要生孩子找你老婆生去。你不是不要孩子的吗?”老温说:“我好像动摇了,有点想要孩子了,是不是我心老了,而且最近还动不动想到死,人生真他妈凄凉啊。”崔棋说:“那你还愣着干嘛?向你女人求欢去啊。”老温说:“嘿嘿,这还用你教我吗?我忽然觉得,要是我和你生一个,肯定是个优良品种,人家小孩五岁会打酱油,我家孩子三岁会用酱油画漫画。”崔棋一边臭他一边笑,但一提到生孩子这种事,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排斥,毕竟异样,这次做爱时总想着生孩子的事,反倒不在状态,中间老温说了句,“你怎么僵了?”崔棋明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去理他。
“你知道吗?老温说生孩子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个男人在境况不太好时,向他的女人示弱。”后来崔棋跟米兰说。
“如果你爱这个男人,他向你示弱,你会更爱他。”米兰道。
“我不知道,我好像觉得他有点颓,他是遇到中年危机了。我并不想我和他的关系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大家自在就好。”
后来崔棋好久不说老温,再后来,又说起老温。自从老温家的房子烧了后,崔棋去看过他一次,还特意买了礼物去慰问。但崔棋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以前老温这个人很有幽默感,说起话来很有意思,你觉得听他侃侃而谈都是种享受,这是我一直很欣赏他的地方,他身上真的有智慧的魅力。但最近他好像变得愤世嫉俗起来,都不太好说话了,酒也喝得太多了,话里都是刺,好像谁都欠他似的。我在他身上已经看到了某种败像,真的,是败像。”
“可能是烧了房子,总有些精神上的打击吧,男人有时比女人脆弱。”
“不是,其实我看到他败了已经有一阵子了,我对他又烦又同情,真说不清楚那感觉。”
“不过,那么多风流的好日子你已经得到,也值了。”
“其实要说在床上和谐,我们该去找二十出头的男人,那才最和谐。”崔棋总是语出惊人。
转眼立了秋。崔棋披着一头长波浪,从一个叫和顺的边境小镇归来,米兰发现崔棋竟然胖了一些,气色明亮了不少,就开玩笑道:“你这回长发出动,是不是有艳遇?”米兰说头发,是因为前年崔棋跑去西藏,在八廊学客栈住了半月,没有艳遇上谁,只认了一堆同志加哥们。回来后有些沮丧的崔棋将零艳遇的原因归咎于自己剪去了长发,不招惹人了,米兰审视了崔棋在西藏的造型后,曾赞同说,“顶着帽子,的确有点像导游。”说得崔棋很愤怒,回到杭州后决心重新留长发。
两年后,心情大好的长卷发女郎归来,于是抖出了路上的艳遇。
那是崔棋和老温的关系疏远之后,一个人跑去和顺度假兼画画。到了和顺住下,很快就在一家酒吧认识了一个独行男。崔棋是画家,对方是网络构架师,天高皇帝远,简直是天作之合。一个月的时光,艳遇就成了和顺之旅的主旋律。坐在街口的咖啡吧看来来往往的旅人,目光看过去,大街上只剩下两种人:可能发展成情人的,和不能发展做情人的。崔棋回杭州后,请米兰吃饭,送了从和顺带回来的一把陶制茶壶,一条民族风格的石榴花手工裙子给米兰,还给米兰看了很多在和顺拍的照片。米兰见崔棋满面春风,追问崔棋在旅途中是否有艳遇,崔棋很爽快地承认了。
米兰好奇地问这位路上先生是谁,崔棋对米兰几乎没什么隐私,于是说:“四十五岁的男人,有成熟男人那种从容不迫的味道,也有点所谓成功男人的霸气。爱摄影,爱思考,爱美食。反正,我们很谈得来。”
后来崔棋又抖出料来。男人的太太是他的同学,现在是大学教师,有个儿子上中学了。他在床上服务意识也不错,很会讨人喜欢,有时还很狂野,晚上运动时喜欢开着灯,开着窗。“你知道我们住的客栈是临街的。”崔棋说。
米兰忽然有些嫉妒崔棋自由的灵魂和蓬勃健康的身体,就单刀直入地问:“怎么样,约炮快乐?”
崔棋若有所思,“说出来肯定吓你一跳,你想不到,他是个严重的失眠症患者。所以他很瘦,额上和脸颊上的竖纹很深,抽烟抽得凶,还老是穿没有领子的黑色T恤。”
“和我一样啊。看来同病相怜了。”米兰一听“失眠”二字,仿佛找到知音般,连声呼应,都是对漫漫长夜心怀恐惧的人啊。
崔棋点了支烟,抽了一口,然后才慢慢儿说话。和顺很有意思,太阳底下,小街上晃着那么多的空壳儿。有的人是去那里寻找的,有的人是去忘掉一些东西的,有的人是去养病的,也有的人纯粹为了赶时髦,说明自己到此一游过了。这男人也很有意思,就是想治疗失眠症,才放下手头的工作到边境小镇去疗养的。听他说,失眠症已经把他折磨得痛苦不堪了,每天折腾到凌晨二三点才睡着,睡得很浅,估计一根针掉地上都能把他惊醒。实在睡不着了,就坐起来抽根烟,放松下神经,再接着睡。等到房间里有了光线就醒了,因为睡不着,人生乐趣便减了一半。他这回是下了狠心,头一回放下一堆工作,自己跑去疗养。
米兰笑道:“我知道这类人的。要自己放不下的话,躲到哪里都躲不过的,他只不过换了个地方办公罢了。”
“没错啊,我听他说两个月前大学同学二十周年聚会,当年班里的二十个男生里,居然已经死了三个,另一个半死不活,据说是得了抑郁症,随时有自杀可能。在大城市混着的,身体都有这病那病,每次去体检那心情就像上断头台似的。反倒是回到小城安身的同学,当年没什么出息,现在活得更滋润,看着也不显老。所以他痛下决心要休整了。”
崔棋又说,“每天上午他很早就起来了,回很多的工作邮件,手机响个不停,打他手机的基本上是工作电话,有时一说就是大半个小时,在旁边听着也让人心烦。当然在外面,环境不一样了,人还是会放松许多。”
“他原来没有情人吗?”
“不知道,人家的私事。”
崔棋心里还有点不悦。回忆每当一场欢爱过后,那男人一定要睡到自己的床上去,让她觉得有些败兴。
她到和顺的第三天,就和他遇上了。是傍晚的时候,他们两个各自站在小街的一边,来回踱步地打电话,他打完后站着点了根烟,看她专注地拿着苹果手机的样子,就多看了几眼,因为他手里的手机是同一款。等崔棋打完了电话,他就走到小街的另一边,跟她搭讪起来。一对“果粉”这样的开场白,在边境小镇显出一种默契,而且是令人愉悦的。随即他们约了一起去找家小饭店吃晚饭,饭桌上聊得很不错,回去的时候,他的手已圈在她腰上。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在他发出邀请后,她跟他去了他的客栈。小小的和顺,天涯客你来我往,出关入关,天高皇帝远,确是艳遇的天堂。街上黏在一起走着的男男女女,有一半是露水的。到一家便利店门口,他说等一等,她想了下就没有跟进去。
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的是口香糖。
崔棋对他的好感是在他们都微醺之后,他凑到她耳边说:“我们做爱好吗?”崔棋只是笑,还开玩笑地说,“刚才我以为你去买的不是口香糖。”男人在她耳朵低声说,“是的,但是我犹豫了。”崔棋抱着一种对男人心理穷追不舍的态度问,“为什么犹豫呢?”男人说,“我只是想,你是否觉得这样太快了。”但是男人嘴上这么说,手却没闲着,嘴也同时贴上去。见女人也有喜欢他的意思,他说让她等五分钟,这一次,他是真的出去买那东西了。等他跑回来,崔棋觉得很好笑,他们就在嘻嘻哈哈中消除了陌生的尴尬,彼此看透了对方的本性,卸下了伪装,然后畅畅快快直奔了主题。
后来他起来点烟,也帮她点了烟,各自深吸一口,对望了一眼,笑了,好像有一种默契在里头。他问她是否满意,她说,“还行吧。”又补上一句,“这么说免得你太得意。”
第二天男人搬到了崔棋租的院子里,就住在她隔壁房,她住的客栈院子大,显然更中他的意。白天他们两个各忙各的,崔棋画画,那男人忙他的事。到吃饭时间,崔棋就去叫他出去吃饭,有时就在小院子里的树下吃饭。后来,他看到每次收拾完现场离开时,崔棋脸上明显不快,就跟她谈自己的睡眠问题。他解释,在家里和太太也是分床睡的。一般他每天晚上能睡着的时间,最多只有四个小时。
和崔棋上过床后,紧张感消除了,说话也随便,放松下来了,男人很快发现,这个女人并不矜持,很容易就勾上手了,他看透她是为艳遇而来,露骨点说,她是为性而来。有的女人是被艳遇的对象,而崔棋不是被艳遇,而是艳遇者。她绝不会在和顺一个人静静地待上一个月。她不是遇上他,就是遇上别人。反正总会有一个男人被她遇上,成为她的猎物。万一谁也遇不上,那她会有很强的挫败感,她会怀疑自己已经老得没有男人爱了。
有天晚上完事之后,他跟她说,其实男人二十出头时,是挺可怜的。有一种说法:男人应该感激那些在他们二十多岁时陪伴自己的女人,以为言之有理。崔棋也借题发挥说,这世界上最大的时差不是中国和美国,而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时差。
和顺的时光很慢。从鸡叫开始,到猫头鹰叫结束,一天天地混着过,现在他们更像哥们了。男人也说家庭生活,说到太太,是一个师范大学的系主任,特要上进的女人,曾经大学时代不多的那点风花雪月,如今早被进取心替代了。两个人各忙各的,也没大的矛盾,吃饭时的话题经常离不开谈各自的工作,反倒是儿子觉得大人的话题很无趣,经常打断他们。自从分床睡之后,原来的例行公事也变得缺乏动力了,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做不到主动爬到妻子的床上去了。这对夫妻基本上处于性休眠状态,但是他知道女人不容易,他应该多关心她。他说,现在太太发胖了,一米六多一点的个子,有六十多公斤了,已经有点不太敢跟他走在一起,不过他从未想过要离开她。
欲望这东西娇嫩如睡眠,还是要看谁为他宽衣解带。男人阅人不浅,看到崔棋,觉得她就像一朵他家乡常见得到的黑大丽花,有一种艳光,比少女更夺目,他被崔棋惊醒了,又有了战斗的亢奋,在女王面前一显身手的欲望,且不需要为她的残花时节买单。他心里也自我检讨,看来从前是绷得过紧了。在男人的圈子里,他也算位高权重,又是学院派出身,真正懂业务,无论哪个标准都够得上精英的谱,想向他投怀送抱的女人从来没断过,不过他坐怀不乱。他的名字中间有一“谷”字,被女同事们私底下戏称为“谷哥”,谷哥是“骨哥”的谐音,一来因为他比较瘦,二来,他确实是块“难啃的骨头”,看起来有些冷傲,也很少向女人献殷勤。
谷哥的谨慎也事出有因。他公司的前任副总是他大学时的师兄,就是被一个女人搞得灰头土脸的。那个女人未婚,想得到婚姻,男人不能给,退而求其次,要他帮她升职,他认为她要得太多,也不答应,还冷淡她。他和她之间本来就有利益关系,最后那烈性女子一怒之下,倒戈一击,投向了情人对手的怀抱,别人好奇她是怎么做到的,琵琶别抱是那么容易的么?
结果师兄完败,只好黯然退场。谷哥和师兄一直关系不错,离开前,他陪师兄喝酒,师兄酒后吐离别赠言,共有两条:第一,除了老婆,其他女人都是骑墙派;第二,千万不要跟有利益关系的女人谈情。
但和顺的女人却另当别论。谷哥是将这当成假期的一部分的。他比崔棋早几天到达,他没有告诉崔棋,在她之前,他还与一个湘妹子有过一夜情。他们是在一个名叫“有时跳舞”的酒吧认识的,她很漂亮,在他看来,一切举止都那么自在自我,后来他送她去客栈。那女孩很开放,一到她的房间就自己脱衣服,坐到他的腿上,自己悄悄地解了胸衣扣,用他的嘴蹭开胸罩,将双乳喂到他的嘴边,一串动作一气呵成,他很久没经历这么火辣的时刻了,反倒表现得像个雏儿。等到他褪下她的牛仔裤,摸到她只穿粉蓝色丁字裤的大面积屁股时,他的下体一阵亢奋,脑海里却闪过一个弱弱的画外音:“会不会遇上小姐了?”他有个原则,从不跟小姐做事的,但如伍迪·艾伦说的,上帝给了男人两个重要的器官:头脑和蛋蛋。可是上帝提供的血液却非常有限,每次只够操作其中的一个。于是他仍然以大无畏的精神奋不顾身地进入了她,之后,他的大脑才开始有理性介入,从她的谈吐看应该不是,她说过明天她就要飞回去上班。而他是旅途的第一次解禁,他初来乍到,她马上要离开,同样一杯酒,一个要品那第一口,一个是要将杯中剩下的那一口一饮而尽,都有些心急。不过依然有些念头闪过,他想,真是两代人啊。如今的女孩,是这么直来直去。他曾在办公室的午休时间听到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议论“礼貌性上床”,说那是个新名词,好像还说是男女单独相处时,互相娱乐一下。他是姑娘们的上司,不好意思插话,不过心里还真有点纳闷的:怎么,连上床都是礼貌的需要了?
尽管他觉得女孩谈吐粗鲁,他们一晚上仍做了三次,吹拉弹唱地,平了他一生中的最高纪录。第二回合是他想弥补他一开始的被动,掌握主动权,对他来说完全是男人意志的胜利,感觉并没有第一次那么快感如潮。
女孩的手机响了,正是午夜一点多,她还乐此不疲边忙活边煲电话粥。估计是女孩的闺蜜打来的电话,那时她正坐在他身上摆来摆去,因为她接电话,他不敢动,可她好像故意要搞出些动静似的,声音变得气喘吁吁地说话。挂了电话后,她哈哈笑着扑倒在他身上,说:“我闺蜜羡慕死我在这里逍遥自在呢,她说这边的声音让她浮想联翩,她都想马上向老板告假飞过来了。”她又说,“闺蜜和男朋友分手半年了,内分泌失调,特想找个男人败败火。”
他听到她挂电话前说的话:“你快给老娘滚过来,这儿帅哥很多。”
“老娘”?他吓一跳,微皱了下眉头。他不知道,现在“80后”女孩子自称老娘很酷很潮。他单位里也有不少的“80后”女孩子,只是他职位太高,人又不矬,小姑娘们难得碰上他时,都比较爱装娇羞。
女孩还在花枝乱颤地笑着,他只好面带微笑地望着她。她对他说:“你猜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是什么? ”
“我猜不到,总是你们女孩子间的话。”刚才女孩的动员令,让他忽然想起那份全国人民都知道的著名电报:此地钱多人傻,速来。
“哈哈,”她说,“记得要他戴英国帽子噢。”
“英国帽子是什么东西?”
“这你还不知道?土鳖!”
他一下子软了下去。听这陌生的、青春逼人的女孩子无所顾忌说出这些话,忽然一阵强烈的落寞感袭来,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成中年怪大叔辈份了,这些女孩好像都早熟,尊重自己的生理需要,并且把性纳入了消费和享乐的范畴。她在他身上或身下起劲地左三下右三下,完全是在自己找乐,从不亏待感官感受。她是他不了解的新一代,她简直不是另一代人,而是另一个种类。他根本想不明白这样的女孩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他记得自己在女孩那么大年龄的时候,还经常独自在夕阳下朗诵博尔赫斯的诗句,听交响乐,那时他的理想,是当中国的比尔·盖茨。如今呢,当年的诗歌激情却化作与下一代的肉搏了。
男人的寂寞问题并没有改观多少。肉体消停了,以为接下来他们会聊些什么,他对下一代女孩们的世界还是感兴趣的,那么他可以带着年长男人心智上的优越感教诲女孩一些什么。没想到她对听他高谈阔论没兴致。女孩说:“喂,我早五点半就得走,你可以陪我到天亮吗?”他想了想,反正也睡不着,况且对这新奇特的新生代品种尚有探究兴趣,就答应了。女孩又去倒了酒吧带回来的一支啤酒,从冰箱里找出冰块来加上,也递给他一支。
女孩一脸浅薄,微胖的身体好像精力无穷,闲着无聊,又从冰箱里拿出冰块挑逗他,触他的脚掌心,为此他笑她:“你是从A片上学的吧?”她不回答,反问他,“是不是很舒服?”他是遇到苍井空了?只是为了面子问题默默耕耘,心里却越来越不痛快。
崔棋不知道这个男人经历过湘妹子版“苍井空”后,才对与自己年龄相当的资深熟女产生了认同感和亲近感。像所有人到中年的男人那样,一开始他对艳遇对象的兴趣全在那些看起来屁股翘翘、青春诱人的女孩身上。白晳的柔肤、蜜桃般的乳房和鲜红如草莓的乳头,本是沉闷中年最好的安慰剂,结果他遭遇的是一个欲壑难填的“集邮女”,没准私下里,她还会对他的服务表现打分:厉害、勉强、马虎、差劲、滚等等,他只是她收下的一张普通邮票而已。在这类女孩的价值体系里,男人种种的权力、身份、金钱都不是评判的重要标准,第一标准永远只有性能力,被放大的性能力。
早上,他和女孩一起走出房间,把她送上出租车,临别时礼貌性地亲了下她的脸,算是尽了一点男人的风度。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假装忘记向她要联系方式。
他自己慢慢走回客栈,心里有点莫名的愤怒,好像自己是一截被啃过一遍只剩下残渣的甘蔗。他朝角落吐了口痰,骂一声:“我操。”
有一天一起吃饭,崔棋用探究的眼神盯着谷哥看了会儿,说:“我们只是在艳遇,不是恋爱。”
谷哥尴尬地笑了一下,但随即就直视着她,“坦白说,我出来就是想在这里找到一个短期情人,新鲜的性生活对于一个假期来说是最好的礼物。我需要的是和一个赏心悦目的女人做爱后,美美地睡着,什么都不纠缠,什么都不想。”他又反问她,“难道你不是吗?”
他问崔棋到这里有何贵干,崔棋淡然道:“我来看风景,也看人。”一向睡眠质量不错的崔棋问他为什么失眠,他说:“我事情太多,费心也费脑,想放也放不下吧。”
直到有一天,崔棋给谷哥洗里里外外的衣服,晒到院子里后,无事可做,去旅社拐角的小店买了袋炒瓜子,坐在小院子的太阳底下嗑起来。等到嗑完这袋瓜子,嘴唇咸咸麻麻的,又懒了半天才起来打扫战场,忽然她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了,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她记得以前曾跟女友说过,自己最恨一个女人在还年轻的时候,就坐在那儿吃瓜子。她说过,那是姨太太干的事。换了现在,瓜子是指甲长长、无聊地等着主子探班的二奶们的小道具。如今她自己却在不知不觉中,向她不耻的那个女人靠拢。而且,她在不知不觉中的这些天,居然开始给男人洗内裤!
她想,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能让我又嗑瓜子又给男人洗衣服的和顺啊。他说,他早订了回程,是两天后。
结束旅程的前一晚,缠绵多时,床上运动结束后,崔棋的身体里洋溢着告别的情绪,这可是具实实在在的雄性肉体呢,很想抱着他睡到天亮。可谷哥像个唯我独尊的国王,他的卧榻仍是壁垒森严的禁区,对她说:“我已经伺候过你啦,现在我要好好睡觉了。”见她脸上失落的神情,又勉强挤出一个字:“乖。”崔棋只好灰溜溜地撤退。
米兰听完崔棋的抱怨,笑道:“那你怎么还想跟他有下一次呢?”
崔棋想辩解,却是不语,不管怎么说,那里的月光总是不错,无论是洒在床边还是院子里,阳光也不错,无论是洗男人衣服时还是嗑瓜子时。她想到科恩的一句诗:做饭种花,生儿育女。但是跟谁做这些事,又往往天不遂人愿。于是偷偷想,“实在无聊时,可以买张机票,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