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支也有愿望
2016-11-02黄梵
黄梵
陆家读《福尔摩斯探案集》时,感到了一丝痛苦,突然意识到自己与书中的罪犯没有两样,都属于福尔摩斯千方百计追踪的人。是啊,他跟着一个叫七毛的混混,四处打架逞英雄,被打倒的人哇哇乱叫时,他们这群动手的混混就乐不可支。他们动手似乎没有什么原则,谁妨碍他们,他们就打谁,甚至看谁不顺眼,他们也打。有一天,他从同学姐姐手中借来柯南·道尔的著作,读着读着,蓦地觉得打架无聊透顶。他觉得打架时的愤怒、憎恨,都是七毛煽动起来的。每次他出门打架时,内心并没有愤怒和憎恨,甚至不知道七毛那天晚上将要打谁。这个“谁”跟他无关的程度,不亚于斐济与他的无关,他凭什么要去打这个“谁”呢?他是这群混混中少有爱动脑筋的人,他真为这个问题苦恼过。似乎真正吸引他打架的,只是打架双方对峙时的那点刺激,和拳头落下去的那点快感。但随着他们这帮的势力越来越大,一边倒的胜利,开始令刺激和快感大打折扣,甚至被打者的痛苦嚎叫,已经渐渐叫他内心变得纠结。
《福尔摩斯探案集》来得正是时候。不仅给他这个“罪犯”带来反省,也给他带来一门学问——弹道学。书中的痕迹学和弹道学,可不像他的愤怒和憎恨那样空洞无物。书还没读完,他已经迷上了这门陌生的学问。他甚至找父亲谈过一次,听说父亲早年研究过现代物理学,觉得父亲脑子里应该有他要的答案。父子俩深谈一夜,谈话结束,他反倒更迷惑了。原来弹道学不属于现代物理学,恰恰属于被现代物理学排斥的古典力学。父亲只好给他画一条抛物线说,子弹会沿着这条线飞行,弹道学就是研究这条线的。他当然听不懂!一、他不理解子弹打出去怎么会是曲线;二、就算子弹飞出去是一条抛物线,怎么值得学者花一辈子研究它?既然事有蹊跷,他就不能放过,他喜欢挑战,这也是他当初参与打架的原因。寻遍镇图书馆,他没找到一本正经谈弹道学的书,个别能扯上边的都是旁敲侧击,一笔带过。一天,他翻到一本杂志,里面多处出现了“弹道学”一词,文章介绍美国空军投弹前,要用弹道学计算落点和入地深度。这篇文章让他大开眼界,证实了弹道学果真如他想,神秘莫测,父亲太小看它了。他孤身一人待在图书馆里,觉得“弹道学”帮他打开了一个更迷人的世界,比打架迷人百倍千倍的世界……
他把那本杂志借回家,不肯释手。到了该出去打架的傍晚,他依旧手捧杂志,呆定定地坐在家里。窗外响起了他熟悉的暗号声——三声猫叫。他起身走到窗前,望见那帮来邀他打架的混混们,正在楼下手舞足蹈,招呼他赶快下楼。他丝毫没有动心,用手势告诉他们,他吃坏了肚子,不停拉稀,没法出门。他们不把他的手势当回事,也许根本就不相信,继续掏出中华牌香烟诱惑他。他不知从哪儿得来了定力,坚定地摇头表示不打算出门。他们不敢相信他怎么变得这么不可理喻,纷纷把大拇指朝下,骂他是孬种。换了从前,他一定会被激将起来,不会甘心待在家里证明自己是孬种。但那天,他就像一个还不起债的负债人,任凭债主骂他,他都甘心接受,但依旧我行我素。楼下的混混们最终觉得没劲,只好悻悻离去,陆家自然错过了那晚的打架“盛况”。
这拨人中那位目光如炬的老大,一个比他高三届的同校生,那晚作战勇武,用砖头狠拍外校一刺头的脑袋,刺头当场倒地昏迷不醒,吓得这拨人纷纷逃散。刺头差点死掉,有很长时间完全靠插鼻管呼吸。这拨人再也高兴不起来了,老大被抓,判劳教五年,其他每个在场的混混不管动手与否,人人有份,或判劳教或被学校开除……
得知消息的那天,陆家夜不能寐。他费了很大劲才想通,上帝为什么用弹道学来拯救他。要不是弹道学,他肯定也落得同样的下场。为了表达感激,他把《福尔摩斯探案集》供在床头,对着书好一阵跪拜。弹道学原先是学问,现在是菩萨。这菩萨不仅把他从混混堆里捞出,还让他怀揣着理想进了大学。填写高考志愿时,父母担心他光填有弹道学专业的大学,毕竟全国有此专业的大学仅有两所,但他像害了相思病,无法容忍自己去别的大学。也许是势所必然,他总算如愿以偿,考进了弹道学最权威的那所大学。读到大四写毕业论文时,他的才华被弹道学权威发现,于是,好运继续眷顾着他——他被作为尖子生留校任教。
教学之余,他喜欢研究点什么,当然无意研究弹道学之外的任何东西。有段时间,他对用纸靶测量枪弹的飞行姿态着了迷。他并不在乎枪弹怎么飞,只对纸靶与枪弹的撞击感兴趣。为了不干扰枪弹的飞行姿态,沿途应该少放置纸靶,但为了测量枪弹的飞行姿态,沿途又必须多放置纸靶。他觉得此两难境地里隐藏着哲学,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哲学呢?他一时也想不明白。
一次,他带一位研究生做AK47冲锋枪射击实验,半天射击下来,密闭的靶道里全是硫磺味,甚至他的头发、贴身的内衣也散发着这种气味。到了下午四时,他们打了数百发子弹,收集了大量有待分析的纸靶。研究生开始焦急不安,低声下气地求陆家,说要去火车站接外地来的女友,不得不提前离开。陆家瞥了瞥腕上的手表,无奈地答应道:“那你去吧,我再打一会儿。”
当靶道里只剩他孤身一人,除了枪械声,外面的世界仿佛已经不存在,靶道墙壁的隔音效果出人意料地好。他重新装上十九发满装的弹夹,把AK47设置为连发。一扣扳机,突然听到了一句大得吓人的话:“噢,我憋死了,终于可以说话了!”
他吓得差一点退进墙角。是谁扯着嗓子喊啊?声音分明就在近前。长长的靶道一目了然,并没有其他人,声音更不可能来自靶道外面。尚未冷却的枪管,冒着袅袅热气,令他蓦地想到声音会不会来自枪管?他取出弹夹,瞧见里面还剩七发子弹。稍稍一想,内心一惊:刚才一梭子打出了十二发子弹,那句大得吓人的话正好有十二个音。他重新装上弹夹,打算把余下七发全射出去。当他忐忑不安地扣动扳机,一句短促的话立刻从枪管冲了出来:“别怕,请跟我说话!”果真是一发子弹蹦出一个字音。
他惊喜万分,马上从弹药箱里取出一个满弹夹装上,合上枪栓。开枪前,他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对枪说:“为什么你会说话,其他枪不会呢?”为了听清枪说的话,他扣扳机时,几乎闭上了双眼。
“它们都会说话,但你们听不懂,只有我会说人话!”
他马上再装上一个弹夹,“谁教你的?”
“跟你们老师学的,他们可懒了,干活拖拖拉拉,永远在闲聊。”
他跑去抱来一摞弹夹,放到架枪的金属台上,“你真聪明,光听闲聊就能学会人话。他们一般闲聊些什么?”
“都说你傻,光知道干活,不懂交际,将来会吃大亏的……”
陆家真不敢相信它说的话,只恨自己不能更快地装上弹夹,“那么,他们怎么看我的学术呢?”
“都承认你顶呱呱,但认为光这样没啥用,真正有用的是人脉。”
陆家显然听不进这些话,如果老师们当他面说,他会很不在意。可是不知为什么,当知道老师们背后也这般议论他,他竟变得沮丧起来。他和老师们究竟谁已经变得不可救药了?本来他心中是有答案的,但此刻他倒有点恍惚、茫然。他把手指再次放到扳机上,他万分需要听到枪的想法:“那你怎么看?”
“你和你的老师各对了一半……”
这句话令陆家诧异地松开了手指,转动眼珠冥想半天,愣是没有想通,“为什么我只对了一半?”
“你越勤奋,做枪下鬼的人也越多,不是吗……”
枪的这个想法惊了他一跳。枪管喷出的那股硫磺味,似乎令他有所醒悟。莫非枪里有个比他更健全的大脑?他迫不及待地拆下枪栓,朝枪里仔细打量,除了枪管膛壁的螺旋膛线,和沾在膛壁上的火药残渣,视线并没有寻到什么异物。他转身又去搬来一箱弹夹。开枪前,他静静聆听了一会儿靶道里的沉寂,不再觉得孤单。他就像遇到了一个智者,迫切需要得到枪的点拨。
“那他们对的是哪一半?”
“他们懒散、拖沓,造假数据,无意中也是对间接杀人的消极怠工,部分维护了人道……”
陆家显然有点着急:“那我对的那一半是什么?”
“你有求真的精神,这会让人类造出更好的武器,也会让人类有更高的道德和觉悟,尽量不去动用武器……”
它是哲学家无疑,陆家想。看来有脑子的哲学家不一定非长着脑子,长着脑子的哲学家不一定真有脑子。陆家巴望和它多聊聊,完全忘了吃晚饭的事。有趣的是,枪先生倒没有忘记,开始提醒他:“你该吃晚饭了,别太勤奋。别忘了,你懒点也是对和平的贡献……”陆家脸上虽然露着疲倦,但他还是不肯收手,“你们有没有吃饭睡觉这一说?”
枪管吞烟吐雾地说,“我现在就在吃饭啊,你一开枪就等于给我喂饭,所以,你不能让我吃得太饱,会撑死我的……睡觉嘛,我们当然也需要,没事干的时候就睡觉。”
陆家听完,顿时红了脸,内心不再像过去那样亮堂了。他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卸下了弹夹,“那你先休息,我们明天再聊吧!”
翌日清晨,陆家罕见地起了个大早,罕见地去校园广场溜达了一圈,呼吸新鲜空气。昨晚,他几乎睁着眼睛,看着窗前的月光,难以入眠。还没有老师和他探讨过同样的问题,从前他们只知道嘣嘣开枪或轰轰开炮,以此赚取科研经费。他赶在中老年妇女涌向广场做操之前,离开了广场。
他隆隆打开靶道铁门时,心情竟有些激动。他估计枪睡了一夜,应该起床了吧?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教师,就像侍候自己年迈的父亲一样,找出一块干净的白棉布,开始擦拭冲锋枪,他比从前擦拭得更仔细、更彻底。是啊,它一个冬天都没洗澡了,他想。瞄准镜上确实沾满了尘垢,他边擦边嘀咕,“这是你的眼睛,怪我疏忽,灰尘都进去了,实在对不起……”全部擦拭完,他又给枪栓抹上油,然后含笑对枪说:“先生,已经给你洗完澡、搽完油,等一会儿就请你吃早饭……”
研究生来的时候,眼睛挂着淡淡的黑眼圈,额头上还有一道细细的指甲挠痕。陆家心领神会,没有多问。看见冲锋枪已大变样,变得干净、乌黑发亮,研究生几乎惊叫了起来:“哇噻,我都认不出这还是昨天那支枪!”
两人一起布好纸靶阵,拔出冷塞管,就准备开枪。陆家意味深长地问研究生:“你吃过早饭了吗?”对方摇摇头:“没有。”陆家看着枪,若有所思地说:“还有一个也没吃早饭。”“老师你也没吃吗?那我去给你买点东西来吃。”他一把拽住研究生:“不用了,就要饱了……”
当子弹像一阵风暴扑向纸靶,他听到了枪的说话声:“哎呀,这个澡洗得真舒服啊,前段时间我浑身痒死了,谢谢你……”
“不用谢!早就该洗了,怪我太粗心!”
研究生的思绪还没完全从女友那里收回来,陡然听到陆家说话,惊得浑身一震,然后懵懵懂懂地掉脸望着陆家,“老师,你在跟我说话吗?”“哦,”陆家朝他笑了笑,马上转移了话题,“刚才打枪的时候,你听到了什么?”研究生望着长长幽深的靶道,木愣愣地说:“枪声,我只听到了枪声。”
陆家无奈地耸耸肩,心想:我大概是唯一能听懂枪声的人,如同它是唯一能听懂人话的枪。为什么会是这样?陆家看出研究生的心思其实不在靶道,他的心就像风筝,被宿舍里的女友远远牵着,恐怕盼着飞快把实验做完,心甘情愿地回去受苦,侍候女友。
研究生装卸纸靶、弹夹的动作,确实比往日快了许多。嘣嘣嘣的枪声,自然比不上女友凑在他耳边的柔情蜜语,他巴不得能从枯燥的枪声里逃走。而他的老师与他完全两样,射击时,老师的身子甚至越过了安全线,竖着耳朵,聆听着枪声,仿佛那里面有老师喜欢的巴赫音乐。他当然不知道,刚才打出去的几梭子弹,是怎样震撼了老师。
“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枪的愿望是什么?”
为了不吓着研究生,陆家没有直接回答枪的询问,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
“和你们一样,也想活得长寿、健康,能顺畅地说话。可是,我们让人类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死了太多的人。”枪声戛然而止。陆家有点着急,没等学生动手,自己亲自上前装上弹夹。扣扳机前,他忍不住对着枪嘟哝了一声:“你快说!”学生又是一惊,扭回头:“要我说什么?老师!”陆家把视线转向学生,微微一笑,打趣道:“枪声不就是枪说的话吗?我开个玩笑,叫它快点说。”学生松了一口气,“老师真幽默。对呀,今天我们应该快点打。”快点打的念头,立刻令学生亢奋起来。
子弹在纸靶上打出一串花纹似的弹洞,“……我们让太多的人没了长寿、健康、说话的机会,所以,有些枪很自责,处于两难境地。没有战争吧,我们吃不饱,甚至会饿死,有战争吧,又会死太多的人,我们也会因为吃得太饱撑死……”
陆家看出学生苦苦挂念着女友,继续待在靶道纯粹是受苦,他索性宣布给学生放半天假。学生高兴得千恩万谢,撒腿就往门外跑,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支走学生,陆家能无所顾忌地与枪聊天了。他的思绪还沉浸在枪先前说的话里,“你们也会有痛苦?”
“是啊,有些枪的痛苦很深。有的想找两全的出路,既不杀人又不挨饿。比如,去科研单位,去射击场等等。一旦发生战争,它们中的少数还会选择自杀,战场上一些炸膛、打废的枪,都是这些自杀的兄弟。当然更多的兄弟一辈子待在武器库里,没吃过一顿饭,它们都会慢慢饿死,身体会在十年或二十年中慢慢衰竭。不管怎么说,所有兄弟都羡慕我能进科研单位,不必挨饿,又不必杀人……当然,更多的枪只顾自己填饱肚子,并不在乎杀不杀人这种事……”
枪的话令陆家有了些许安慰,“你现在没有了痛苦,对吧?!”
“刚来的时候的确没有,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这是我们枪能找到的最好的出路。但时间一长,我比进来前更痛苦!”
“为什么?”陆家诧异地瞪大双眼,为了听得更清楚,他把身子尽量倾向枪管。
“我发现,你们给我喂饭,是为了研究如何提高杀伤力,就是说,我过得越好,你们越能造出高效的杀人枪支,比如,精度更高,射速和弹速更快……”
陆家投向枪管的目光,第一次变得不自然起来。他慢慢地低下头,道歉似的嘀咕道,“我懂,我懂,你的意思……”是啊,这是他从未遭遇过的道德难题,居然出现在他无限热爱的事业中。这个难题就像来历不明的雾霾,早已出入他的身体,直到今天他才陡然发现。即使当年引领他走上这条道路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也像一口老旧的枯井,再也没法让他汲取清水,把他的灵魂洗干净。
那天,他和枪聊得很深,全是他学过的逻辑和技术没法触及的伦理问题,一直聊到月光降临,他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时间过得真快啊,他的双脚几乎已经被成堆的弹壳掩埋。离开靶道前,他再次给枪“洗了澡”。上完油,他抚摩着枪管说,“你晚上睡个好觉吧,今天你够累的,我们明天见!”
他锁上靶道的铁门,仰着脖子,在寂寂的月光下待了一小会儿,仿佛那眼珠一样瞧着他的月斑里,有他苦苦寻觅的一切……
学生揉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大清早就赶到了靶道。为了报答老师昨日放假的恩典,他打算赶在老师上班前,做完实验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布完靶阵,朝枪管插上冷塞管,对完基准,陆家也一脚迈进了靶道。看见学生破天荒的举动,陆家甚为惊讶,笑着打趣道:“你女友来了,对我们工作也有帮忙啊,你变勤快了!”
师生俩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给枪装上弹夹,打开扳机保险前,只剩最后一道程序——再次瞄对基准,然后拔出冷塞管。就在这时,陆家的手机响了起来,“喂,喂,喂……”钢筋水泥的墙壁对手机信号屏蔽得厉害,陆家不得不操起手机奔向靶道外面,穿过铁门时,他回头甩给学生一句话:“等一会儿再开枪!”
“喂,是谁啊?”陆家一到户外,信号骤然变得清晰,“……你是杨儿吗?杨儿,是你吗?”
“你打错了吧?你到底找谁呀?”
“杨儿,杨顺天,你是杨儿吗?”
“老奶奶,你打错了!我不是杨顺天。”
手机另一头的老奶奶似乎不打算放弃,“那你是谁呀?是不是杨顺天的朋友?”
陆家急得来回踱步,“老奶奶,我叫陆家,不是杨顺天的朋友!”
“啊?不是啊?……”
“不是的,你打错了……”
他断然的语气,似乎令另一头的老奶奶变得有点辛酸,骤然陷入了沉默。陆家一时不忍心挂掉电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在他和那股辛酸僵持不下的当口,门里蓦地传来了一声低沉冗长的闷响:噗——这声音顿时令他大惊失色,他大叫一声:“不好!”立刻掐了电话,一个箭步冲进靶道。他冲进了一团充满硫磺味的烟雾里,这味道强烈刺鼻,令他差点把早饭全呕出来。透过烟雾,他看见学生战战兢兢缩在墙角,不停地自责:“真糟糕,我忘了拔冷塞管!真糟糕,我忘了拔冷塞管……”
那么硬的枪管,竟隆起了一个大包,活像枪管得了大脖子病,挂着肿大的甲状腺。陆家顾不得气味熏人,惊得张大了嘴巴。他站在枪边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问学生:“不是叫你等一会儿再开枪吗?”
不知所措的学生,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为……你是怕我……心不静就开枪……可,可我觉得自己的心很静,所以就……”
“静到都忘了拔冷塞管?”陆家面露愠色,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膨胀的枪管没有爆炸,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不然它爆炸的威力,不会比一枚手榴弹小,如果那样,学生肯定已经倒在血泊中。待烟雾慢慢散去,陆家开始仔细勘察现场。他发现冷塞管和枪管之间有个小孔,枪管中的大部分气体是从小孔泄出的。无疑是这个小孔救了学生的命。当他看见扳机处于连发位置,又陷入了沉思,甚至百思不解。小孔也许能排出单发子弹的爆炸气体,但如果连续发射,小孔显然来不及排出那么多的气体,必然会发生爆炸。事实是枪管并没有爆炸。为什么?当他拉开枪栓,似乎找到了答案,原来第二发子弹卡壳了,枪栓才是学生的救命恩人。可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思议。这支枪来到靶道已经有三年,从未卡过壳,唯一一次卡壳竟救下一条人命。陆家觉得脑袋乱哄哄,感觉有数不清的想法正在脑子里打架。当他小心卸下枪里的所有子弹,他那慢腾腾转动的脑子,才开始有了新的答案。
昨晚和枪谈心谈到最后,枪冷不丁说了一个想法:“我想自杀,这是最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因为我已经不贪恋长寿。只是我在等机会,我希望我的自杀能对人有点用……”
“等什么机会?”陆家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会等到的……”
“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机会什么时候到呢?”
“说起来是有点玄,但到时我确实就知道。”
陆家叹了一口气,“你毕竟是一支枪,思维还是偏感性,如果整支枪就是你脑子的构造,显然不如人脑精细,所以,我还是劝你听听我的劝告,放弃自杀的念头吧,我已经把你当作好兄弟,好歹我们一起相守,共同度过余生吧……”
陆家的话令枪伤感了一会儿,不过他的语气很快就变得坚定起来:“正因为我们是好兄弟,所以,有一天我会选择自杀。”
“为什么?”
陆家连续打了两梭子弹,但枪说出来的都是同样的话:“就因为我们是好兄弟,所以,有一天我会选择自杀。”
陆家用手摸摸枪管,发觉已经烫得能灼伤皮肤,于是,他给枪“洗澡”前,说了昨晚最后的话:“你发烧了,难怪尽说胡话。我还是给你洗个澡,解解乏吧,今晚你早点睡!”……
陆家一拍脑袋,大叫一声,恍然大悟。是啊,我怎么忘了昨晚它说的话呢?原来这就是它说的机会,它用自杀拯救了学生的性命啊!一直蜷缩在墙角的学生,连忙上前来搀扶陆家,以为老师又犯了偏头痛的毛病。陆家顺手一把拽住他说:“来,你要好好感谢这支枪,是它救了你的命,要是炸了膛,你恐怕就见不到女友了……”
于是,师生二人念念有词,真心实意朝枪鞠躬,接下来,按照处理事故的惯常程序,保留现场,分别给系主任和院长打去电话。学校立刻派人来勘察现场,事过不久,分别对陆家和学生进行了处分,处分分别记入了个人档案。陆家并不把处分放在心上,他最在乎这支报废的枪能不能留在他手上。经过一番苦苦交涉,国资科总算把这支枪从花名册上除了名,将废枪交给陆家处置。
重新领到废枪的那天,陆家用锹在靶道边的山丘上,刨出一个深坑,把刚刚“洗过澡”的废枪,用三层油纸包裹,葬进了坑底。不久,他花钱找石匠打制了一块花岗岩石碑,庄重地立于土坑之上。石碑上的宋体刻字勾填着耀眼的红漆,上面写道:
这里葬着一位有良知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