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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杜鹃人家

2016-11-02陈文芬

上海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老三

陈文芬

1. 海利厄

从斯德哥尔摩的近郊沿大公路往西北方向开车二十三公里,半个多小时就会到达瑞典古村港“海利厄”(Helg)。

我们经常沿大公路往北开,途经王后岛,岛外有一座建筑形式新颖的淡绿色教堂,尖塔钟楼里头嵌进一个十字,老远就可以望见。

每次开车经过,悦然就会指着那个十字说,有一年有一群瑞典年轻人读了他翻译艾青的长诗《火把》,将这首诗以读剧的方式演出,邀请悦然来看。

那座教堂尖顶上的十字,变成一个火把一般的记号,每经过一次就要说一次。日子久了,我觉得那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叫人怀念。仅仅凭着一本闻一多与艾青的合译本《死水与黎明》,就能变出一场读剧,将异国的诗歌火把点燃进入一座庄严的教堂。悦然曾经写信告诉艾青,把读剧的本事资料寄到北京,艾青很高兴,他是一个思想很“左”的诗人,这样的诗歌给北欧的青年在暗黑的静夜燃起步步渴望鼓起勇气与行动的理想。

去往海利厄的路途,沿途的美感诉说不尽。

每次闭上眼睛都能想像,汽车开过王后岛以后,进入一个比大路稍小的一条古老的道路,很可能是古时候的一条马路,两边植满绿树。这一条马路十分细长,春天有一道长路植满着板栗树,树丛高大,树冠很像是一丛又一丛举着火烛的烛案,春风送爽,花景宜人。到了秋天,尽头展开的道路两边夹着白桦树,秋天的树叶呈金黄色,所有的叶子正在随风舞蹈,闪动着金光点点。

秋天到海利厄,一直开往白桦树的尽头,此时有一个大转弯,西边的路面有一个狭长的丘状小山,环种树木,包围着坟墓,独自面对大海,这是著名的企业大家族瓦仑堡的祖坟。这是我头一次得知欧洲的望族也像中国人一样相信祖坟的风水。要是写作《白鹿原》小说的陈忠实先生望见这一片山水,他也会欣赏瓦仑堡先辈们有此远见,庇佑后代永保平安。

瓦仑堡拥有许多产业,是个颇有传统的富商家族,他们之所以受人尊敬,是因为家族的企业还保留一种做人处事的传统之道——在公司做事不像一般瑞典人互称名字,而是敬称彼此的家族姓氏某某先生、某某女士。

2007年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来访瑞典,当时报纸刊登胡主席与瓦仑堡公司的一批领导阶层会面的景象,颇有一些年纪的公司领导们排排坐在老板的后头,眼睛跟表情完全一致望向右前方,实在不同于一般西方大商社的干部。

悦然指着照片给我看,“像不像一群挺着肚子的男学生?”

那时我头一次知道瑞典还有一些跟儒家的大会社相像的经营管理之道。

汽车终于开过那些麦田庄园,看那些长发的少女们戴盔穿长靴、制服齐整漂亮地骑马走过田埂。总是女孩们骑马在真正的马路田埂之上,男孩们骑单车溜滑板耍冰棍球去了。这个社会有一种固定的秩序。

老三贡纳的房子就在几座庄园后头的密林之间,两边都是一些相像的乡间小房子。共通的特点是房子在树林之内,山坡跟地形较为险峻,有许多高高低低的大石头,自古以来深埋在院落里。

人们从不移动那些自然的山石,且不说就好像愚公移山一般地白费力气,再说把那些大石块搬开,海利厄就不像海利厄了。

汽车开进老三家的时候,进入一个很陡的斜坡,刹车要一把抓紧,两边座次的人最好分次一边下一个。沃尔沃的汽车焊造结实,但是同时一起下车,还是抖得头晕。主人还没出来相迎,大狼狗默莉先来,母猫卡拉拉跟猫儿克丽丝很快跟滚动的雪球团一样从山坡两边滚荡过来。

按照中国的历史年表来看,海利厄在中国的后汉时期就有人居住。

海利厄最活跃的时代是东汉到隋唐这一段时间,那个时期北欧的维京人海航野心尚未崛起,作为一个小型贸易的古港,海利厄当时不仅有一批数量不少的居民生活,同时也有充分与世界贸易的往来关系,许多考古资料证明这一点,在海利厄的古墓挖掘出来自巴基斯坦的小佛,从埃及来的东西,以及海利厄自己生产的金箔。

“不知道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那么不公平的历史。”悦然说。

用中国的年表来看北欧的历史,那真的会叫中国人发笑。

中国的东汉已有高度的文明,而值得瑞典历史表扬的海利厄这时候的古老生活,一切才鸿蒙开始,初有人烟。

就在老三的房子背后翻过一座小山一般的崎岖岩石,不多远的路,就会望见一条汨汨发光的小湖,嗯,古时候可能河道比较宽敞,或许可以称作湖泊,沿着湖道往上就会走到梅伦仁湖,斯德哥尔摩建城以前渔民生活的湖泊之地。

从高空看地图,梅伦仁湖就像一只巨人之手,巨人是波罗的海(东海),从巨人之手的湖泊流向东海,湖水与海水汇合。海利厄比梅伦仁湖更早,所以海利厄这个小村庄园就变成首都建国历史以前的遗迹。人们说到海利厄的坟墓里的小金箔不免肃然起敬,于是海利厄居民院子的崎岖山坡与石块就变得跟古老坟墓的金箔好像有相同的价值,这些都属于海利厄的传说。

进了老三的乡居房子,走到山坡上往海利厄的湖流看看,有些木头小房子位置特别好,离小湖岸十分接近,有一条小木船,随时可从家里登船,沿着湖泊泛进东海。这一幅景象可以拍摄成一张明信片一般的照片,看起来是最平常不过的瑞典乡居生活,小红木屋小船飘荡,不料想,湖水的光芒反映的是一道古老历史的倒影。

庆幸的是,瑞典的历史太过平常,跟中国以及其他大国的大历史相比之下,很多北欧的乡民缺乏任何动力使自己的原乡成为景点,放任着石头生长青苔,过着数百年不变的生活。法律也看管得很紧,每次建造一个新房舍屋主要取得准许兴建的执照,也十分费力。

老三在此居住超过二十年以上,房子使用沼气马桶,从进步而环保的看法,这种永远不需要冲水的马桶,将沼气带入底层转换电力,同时也在乡下省掉许多水源。我们住在优斯宏小区的暖气电力也是沼气发电,却是冲水的马桶,两种系统不一样。沼气马桶使所有的乡下看起来就是乡下,把乡村生活的不便之处部分完好地保留。

好了。我们从山坡回家院看老三,此时老三的房子地势比较低,可以先看见一棵老松树。那棵老松树独自站在一块高石之上。悦然的《俳句一百首》描写这棵树:

老松的坚爪

抓住山上的岩石:

刮起大风了!

老松树底下老三造了一个石灶,可以烤肉生火,或者在此砍柴做事。

松树与房屋之间植满山杜鹃花,春天来访,啊,好像一座小山一般的山杜鹃花,这时磊磊落落的繁花盛开。

老三的木屋先造一个底层,把房子往上提。房顶呈一个大三角形,春天夏天绿叶藤蔓爬满了整座房梁,一直延伸长到背靠着墙睡卧在猫儿的椅子上,一直爬到悦然坐在花园跟老三讲话的长桌边。从房屋的底层搭出主建筑物以外的木头露台长廊与阶梯,从上坡进来走上屋子,西侧的角落还有两个瑞典家庭喜爱户外生活的新式烤肉架、平炒台子。从这一边看层层叠叠的杜鹃花,还可仰望那棵昂扬的松树。

这一栋房子的主建筑物是红色木房,有一个小厨房、一个卧室、一个小客厅、一套洗浴间和一个地下室。主建筑物后头还有一间小小的红木屋,仅有一个房间,是老三的儿子菲力克、马尔克斯周末来看爸爸居住的地方。母猫克拉拉总是睡在门口的椅子上。老三的两个儿子跟母亲一起住在城里长大,但是他们所有的假日都与父亲在一起,读书陪考。老三陪他们学会潜水,两个学医药的儿子读大学以前就在外国当潜水教练。

每年春天我都想着海利厄杜鹃花开了,我们去看看老三的杜鹃花。

2015年6月6日,悦然九十一岁生日,老三给爸爸做生日,邀请全家人到杜鹃人家的木房子吃饭,就在那爬满绿藤之下的长桌,老三做的中国泡菜、烤肉、平台炒青红蔬果。马家的孩子都有烹调料理的才华,通常做饭的家常宴会,必须做出给一团军队的伙食,这个几乎是经常有的事情。

近四年来我们马家的家庭身处瑞典社会强大的婴儿潮当中,诞生六名曾孙儿女,聚在一起,杜鹃花底下,有一个推沙用的小拖车,此刻装满冰块啤酒汽水瓶,曾孙贝堤儿刚会说话,一句:“你看,你看!”可以惊喜不断说了又说,大狼狗默莉体力无限强大,在花丛树影底下追着人要人扔球游戏扑捉,有些孙儿正处在惧怕大狗的尴尬期,尖叫啜泣之声此起彼落,默莉经常露出不明所以的憨态。

记得有回老二的孙子奥斯卡还小,脚底蹒跚踩到露台长廊一个落空的木头阶梯,幸亏人小,只轻轻伤了脚跟,哭了一顿。此时老大安德世到外边的工作车间拿根铁锤来修理木板,才刚修好,大家正在露台聊天说话,奥斯卡哭完不多久,忘了刚刚踩空的事情,又想往外走。他很小,金发发光,像颗气球正要飘出去。老三一时心急皱起眉眼,“吓”了一声,一颗来不及飘出去的小气球炸了,吓得哭天抢地。唉。老大的妻子卡琳长叹一口气,非常同情老三,他向来比谁都实时关心小孩,得到的回报却是这样。

悦然九十一岁的生日宴在那张长条桌子,吃饭的时候天气晴朗,垂下来的绿藤不多久有些暗影,天边飘来巨大的卷毛的云朵,可能要下一场过路雨。

烤肉台子收拾完毕,进屋到小厨房开始布置蛋糕,所有的孩童都喜欢把草莓切颗半心,红肉果子铺满棕色蛋糕的白奶皮,牙签插满瑞典国旗,6月6日没错正巧是瑞典国旗日(国庆节),太爷爷的生日,唱完生日歌,客厅很小,蛋糕只能放在小桌子上,慢慢切了,全家人站着吃,仅有爷爷跟孩子们坐着。

这一年奥斯卡满了四岁。奥斯卡是这波婴儿潮的老大哥,比奥斯卡小半岁的马尔克斯一直认为自己再过半年就能赶上奥斯卡。他不知道再过半年奥斯卡是四岁半,还是比他大半岁。

老大的女儿珍妮弗有二十岁,立志当一个社会学老师。她走过来跟奥斯卡进行机会教育,半游戏半认真地问:奥斯卡你知不知道谁生下了奥斯卡?

知道。爸爸忧旺生下奥斯卡。

知不知道谁生下爸爸优旺?

知道,爷爷佩尔生下爸爸忧旺。

知不知道谁生下爷爷佩尔?

噫,不知道。

奥斯卡吃惊的蓝眼睛睁得很大。人生太短只有四岁,来不及想,只能把刚才吃进肚子的草莓蛋糕力气用上了使劲儿地想。

不知道了是吧。

把佩尔生下来的是太爷爷悦然,把安德世、佩尔、贡纳三个儿子生下来的都是太爷爷悦然,把现在一个房子里装进来的全部马家所有的大人都是太爷爷悦然生下来的。

外面正在打雷刮风下雨,奥斯卡吃惊地大吸一口气,同时很惊讶的有还来不及长到四岁的马尔克斯、佛莱雅、贝堤儿,还有一个更小只能吃蛋糕不知道惊讶什么的奥古斯特。

奥斯卡认识悦然跟我四年了,他从来不知道我们是谁,因为幼儿园的孩子互相会提到的是家里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从不知道有比爷爷更崇大的一个等级,所有的家人孙儿女们称呼悦然Yeye(爷爷),连我平日也称呼悦然Yeye。孙儿们常来家里游玩的同学们一直以为这是一个雅号或者是一个昵称。

老三贡纳大笑不止,那是他的招牌笑声。2014年夏天,宁祖的弟弟湘祖远从四川到瑞典来探望自己刚出生的孙子,探望所有的瑞典亲戚们,湘祖总是人没来笑声老远先来。贡纳与湘祖有着完全相同的声波,发电机一般断断续续,续而不止的笑声。

雨停了。孩子们出来跑跳,看蜗牛慢慢在树林子散步。许多年前,老大最小的孙女黎明还是一个儿童,最喜欢在林子里搬出所有的蜗牛凑足集合开会。那个时候我是她全程的帮手。一个大家庭里只有一个儿童跟一个外国人的光景,这个小树林是最美丽的友谊之所。如今马黎明小姐成为十一岁的少女,全校长得最高的女孩,大部分的时光,狼狗默莉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共同奔波海利厄所有的山林与湖畔。

我们从来不会忘记2015年6月6日,老三送给全家人一个美好的生日宴会,在过路雨的雷声当中,马步云(奥斯卡)小弟弟终于得知把全家人生下来的是一个他认得的“Yeye”。

就像那一棵老松树的坚爪,抓起山上的岩石,刮起大风了。爷爷无声的坚爪带起全家人的岩石,面对世间的许多风浪。

奥斯卡四岁的情况跟马黎明小姐七岁的时候差不多。

老大安德世结过三次婚,最大的孩子辛巴斯坦(马浩然)当时接近四十岁,还有汉拔斯(马奎然)、吉斯拉(马惠兰)接近三十岁,前面说到的珍妮弗是马黎明异父同母的姊姊。吉斯拉结婚的前一天,在西部海边乡下的一个渔夫工作坊请所有的亲友吃凉面派对,那天也是老三主厨做菜。大家聊天时,我看见辛巴斯坦胸前有一条项链刻着浩然奎然惠兰黎明的中文名字,那是有一年吉斯拉去中国旅游,请个师父做来送给哥哥的。辛巴斯坦解释项链的名字时,黎明小姐非常吃惊,吐出一句:“啊,我是你妹妹?”辛巴斯坦只是很高兴地点点头。

这好像是瑞典人典型的生活关系,孩子不问,大人不说,谁也没说出来过。即使大家常常见面。

第二天吉斯拉结婚的时候,黎明小姐好像感觉自己有些事情不清楚,婚宴时走到主桌问爷爷,爷爷那我是不是中国人?爷爷说,八分之一的中国人。噢,那么爷爷再问一个问题,爷爷的妈妈叫什么名字?爷爷的妈妈名字叫卡琳。呀,爷爷你的妈妈跟我的妈妈一样叫卡琳。

卡琳是一个美丽的名字。安德世与佩尔的妻子都叫卡琳,许多人的妈妈都叫卡琳。

过路雨的生日聚会是一年以前老三生病后恢复健康的高潮。

一年以前就在湘祖来到瑞典期间,老三忽然中风,因重病在医院治疗。他很不喜欢医院的伙食,那时家人带默莉天天到医院外头等老三,等着他坐上轮椅出来跟狗见面。老三在医院复健时常常想着出院以后要做饭,尤其是爸爸生日的时候。

他那天做菜做出完全像从前的水平,他这一生非常喜欢做菜给家人朋友吃,他的狗跟猫的伙食也非常好,最重要的是家里照顾的山花绿藤他都做得非常好。谁能料想一个艺术家终生居住乡野之间,如此甘于平淡。

2.贡纳到中国

贡纳年轻的时候长得十分俊美。

也许太美了。怎么说呢,学校没有一个女孩不爱他。当然男孩们也喜欢他,马家的孩子在澳洲长大时已成为运动健将,两个哥哥都是游泳健将,大哥安德世后来在瑞典拿到全国健美先生银牌,三个兄弟都打篮球,贡纳擅长网球双打,发球极有威胁力。

每个高中学生毕业时从学校走出来,父母会在学校外头举一个牌子,上头有孩子的照片。贡纳过世以后,我们回到海利厄的房子看他留下的照片,有一张宁祖举着牌子站在学校外头,上头画了一张妙趣横生的漫画,还写着他的中文名字“马宁”,漫画是常常到宁祖悦然家的食客保罗·思多琦(Poul Stryer),瑞典《每日新闻报》的漫画专栏作家,他大概很知道贡纳的品格,画了一张贡纳上篮投篮的动作,那颗正在网上的篮球有一张月亮一般的脸孔,脸孔是贡纳学校的女友玛德莲的笑脸。

贡纳一生都有女人缘,从小时候住在北京史家胡同就开始了。以后悦然会描述这段故事。我听说过好几个悦然的汉学家朋友的女儿都爱上贡纳。他知道自己有这种能力,他知道人家爱他。很多时候他更愿意隐藏这种魅力,情愿一个人躲开,走得远远的。他的故事总使我想起《小王子》离开自己的星球,离开自己的玫瑰花,流浪到别的星球时,想起在自己星球一天能看见四十三次的落日

贡纳年轻的时候爱上摄影艺术。起先他想去越南或者泰国,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那些国家容易去。高中毕业就去打工,存钱买到一套昂贵的哈苏照相机,放在一个铝箱子里,有一天借了哥哥佩尔的汽车开到城里,照相机的箱子放在汽车后头,窃贼撬开后车厢偷走了。

越南去不成了。

过了一些时候,贡纳到伦敦攻读艺术专业学校,他把摄影学上手。

1983年贡纳二十八岁,带着哈苏相机一个人去中国,到了成都拜访母亲宁祖家族的亲戚们。

湘祖跟妻子天国都是医生,天国的母亲老太太的厨艺不得了,悦然形容老太太做春卷面皮的功力,一把黏糊糊的面皮拉起放下,可比得上京剧青衣把好长的水袖井然有序好不容易拉起忽然又一把耍放开来,听起来很像工匠精神那一类的电视节目应该访问的对象。贡纳去照相然后跟天国母亲学会用左手一只手捏饺子。

那一次他到中国的长途旅行只在四川活动,没有离开四川,拍摄当时的峨眉山、九寨沟等许多自然风景图像。以后马悦然出版的瑞典语版传记散文《遗忘的世界》,李锐的小说《厚土》《旧址》,沈从文短篇小说选集《动与静》瑞典语书封都是贡纳使用哈苏相机在中国拍摄的照片。

1986年贡纳再度启程到成都,又去了西双版纳,往西北去了新疆喀什,听说也去北京到艾青家里拜访艾青夫妇。

在成都一个幼儿园,他看上那儿的环境,看了孩子见了校长,他问明天能不能来,校长说可以。贡纳第二天去,第三天也去,校长知道他是来照相的,可他天天来,不带相机,只跟孩子们玩。到了第四天(或者以后)他终于带相机去了,孩子们玩得看不见他的相机,非常自在。

还听说到西双版纳以前,成都一位美丽的姑娘爱上贡纳,愿意跟着贡纳去旅行。按照悦然的说法,贡纳听了母亲的话。宁祖的道德感很强,贡纳出门旅行以前母亲交代他不要跟中国姑娘恋爱,恋爱就必须负责任。贡纳一个人去西双版纳,跟当地的人民非常友好,常常在人家家里吃饭,一天吃过饺子到后头的灶案上看见成串的山老鼠,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贡纳只是买了一瓶烈酒,咕噜噜喝进肚子。

瑞典南方有一家好书出版社,当时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出版集团,曾经出版马悦然翻译《水浒传》的译本。当时瑞典对于中国的知识求知若渴,对中国文学充满想像,《水浒传》译本一套有四册,卖出五万五千套。

好书出版社想出版一本关于中医知识的书籍。出版社提供一笔旅费让贡纳在1986年去中国照相,悦然当时研读中医方面的古老知识。最后这本关于中医的书籍没有来得及出版,因为好书出版社当时发展太多出版的项目,运转不灵关门。贡纳1986年中国旅行的大量记录摄影,没有发表。

1990年代北岛、顾城等中国作家到海外来,有一段时间他们都做过宁祖家里的食客,有时候在斯德哥尔摩城里欧登街公寓,有时候夏天还跟随宁祖到瑞典南方乡下的寓所住了一段时间,贡纳为他们拍了照片,有些在海外媒体流传,包括悦然的中文著作《另一种乡愁》里悦然与北岛的合影,都是贡纳的作品。

究竟贡纳拍了多少中国作家的照片,还要等将来慢慢整理遗作。

3.悦然的演讲

2016年5月中旬,贡纳一个人在海利厄开满杜鹃花的乡间,静静地过世,可能是旧病发作,享年六十一。

2016年6月19日在佩尔、卡琳家里请亲友们吃贡纳过世的解慰饭,以下是悦然对亲友的演讲——

贡纳有一种气质,人们一接触他就会爱他。

贡纳晚近几年但凡一有人来亲近他靠近他,他就极力想隐藏起来。

而这种想隐藏的力量早就在他儿童时期出现了。

贡纳刚满六个月大,全家人搬到北京。安德世那个时候五岁大,佩尔还不到三岁,他们在伦敦学了几年英语,而贡纳的第一语言是汉语。

我们住在史家胡同,一个在紫禁城东边、典型的北京蜿蜒好几里路程的巷弄。我们四个管家之一的赵阿嬷的责任是照顾贡纳。她做得非常好。她从早到晚照顾贡纳,她教会他说汉语,带他在胡同里一起散步。贡纳的午饭与晚饭有三道菜一道汤,赵阿嬷自己做,她很仔细地教贡纳吃惯红辣椒跟其他的香料,我相信是赵阿嬷使得贡纳深爱烹调的艺术。

过不多久,贡纳就有个小名叫三三,史家胡同的居民全都认得三三,他还太小了,不好跟随他的哥哥们到北京郊外游玩。史家胡同小巷是三三全部的世界。“看啊,三三来了!”坐在小巷门口做着手工的小女孩叫唤。三三就很温柔地跟她们大家一一讲话。

我们住在史家胡同,向南的餐厅跟卧房给男孩们。向北的客厅与卧房给婆婆(宁祖)跟我。早晨起来,赵阿嬷领着三三走过院子来到爸爸妈妈的房间,鞠躬说“爸爸早,妈妈早”。然后他回头跟阿嬷说:“回我们那儿去吧。”

北京夏天炎热的时候,我们离开北京几个星期,在北戴河秦皇岛东北边一个属于英国大使馆很早期购买的房子,夏天我们租那房子住几个星期。

1957年婆婆带三个孩子先去北戴河,十天以后我跟上。在那十天,贡纳非常在意他的长袖衬衫,扣紧了每一个扣子。他非常坚持穿着衬衫,不愿意到海里游泳。他说,“爸爸来,我就游。”

我来了,贡纳终于能脱下衬衫,一直骑在爸爸的肩头上游泳。

我们在这里讨论贡纳,我深信一个人的品格,在他最小的时候就培养好了。

他是一个好人,他总是去帮助需要他帮助的人。可是他不能帮助自己。

贡纳从小有一个特质,他不要做的事情你很难说动他,他一点都不生气,他只觉得有一点惊讶,你居然不放弃这个愿望,这是不可能的做不成的,你居然要说服他。

在1980年代,贡纳两次到中国旅行,头一次1983年,第二次1986年,第二次到四川以外的西双版纳与喀什。他旅行带回来非常独特卓越的摄像艺术。文芬将来会帮助我,出版贡纳的著作。

我非常高兴马家的所有家人特别是湘祖的家人(指妹妹绍祖一家与儿子德久与妻儿)也在这儿,还有贡纳年轻时候的同学们,我知道贡纳是多么感谢湘祖在他中国旅行时对他的帮助,让我们在此一起想念我们所爱的贡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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