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山行》和你我的“丧尸焦虑症”

张天潘

这是一部在国内还没有上映，却在朋友圈刷屏的电影，今年上映的韩国电影《釜山行》成为这段时间国内电影市场冷清之下的一个反衬，成为中国观众再一次哀叹被韩国甩好几条街的感慨。《釜山行》被称作“亚洲第一丧尸片”，豆瓣评分8.2，好于95%的灾难片，在韩国本土观影人次1500万，成为韩国今年第一部观影人次破千万的影片，也成为韩国第14部“千万电影”， 在韩国电影史上排名第九位。由此《釜山行》成为了现象级的电影，在中国虽然没有上映，但在互联网上观看人数，估计也不低于韩国观影人数。

釜山行宣传海报

《釜山行》故事不复杂，主要讲述一辆从首尔开往釜山的KTX列车，由于跑进一个感染者，未过多久，丧尸便呈几何数爆发性地增长，最后爆发了整个列车的丧尸危机，人们不得不在逼仄的车厢中奋力求生，保护亲友。主演石宇是韩国证券界的有名基金管理人，光鲜精干，也是独自抚养女儿的单身父亲，为了带女儿前往釜山探望妻子，搭上了KTX。另外还有其他的一些人物组成了不同特质的人物，尤其是其中的衣冠楚楚的公交公司理事，成为电影中提升人性深度的角色：自私自利，最后当然逃不过报应。而与此同时，城市中已经四处出现了多起丧尸袭击的事件。但政府极力洗白无法掩盖丧尸肆虐的事实，说是暴动事件，明明已经失控了却一直声称在控制中，让市民放心。

平心而论，其电影的套路和模式，并没有给人太多的惊喜。就《釜山行》本身来说，其电影的艺术成就和价值，并没有可以与票房和市场轰动相匹配，其对人物的刻画等，比起让人致敬的《雪国列车》差了一班高铁的距离，而对僵尸的特性等描述，大体上逃离不了《僵尸世界大战》、《行尸走肉》的设定。不过，作为韩版好莱坞模式商业大片它是成功的。

这段时间对此的评论已经很多了，在此，我们想通过《釜山行》，结合韩国近些年来的病毒传染的影片，一起分析这些故事背后，韩国社会所呈现出来的社会焦虑症，以及对于现代社会的某种程度的反思。除了《釜山行》之外，近些年，韩国的病毒传播的片子不算少，其背后都是反思现代社会的工业污染、试验品污染等，比如《汉江怪物》（2006）、《铁线虫入侵》（2012）、《流感》（2013）、《人类灭亡报告书之美丽新世界》（2012），还有韩剧《病毒》（2013）等，都是其中颇为典型的电影。

韩国的社会焦虑症

韩国所处的位置与处境，确实是一个极易焦虑的国家，很多电影中，都表现了这些主题。这些病毒片中，也有很多指向了这些外界因素。

比如《汉江怪物》中的怪物，就是缘于美军科研人员违规命令自己的韩国手下往汉江中倒入大量毒剂，尽管手下说这样会污染汉江，但美国上司说汉江很大等等，手下无可奈何只能照办，最终导致汉江水质受到污染，水中生物发生变异，产生了汉江怪物。影片也映射出了韩国对美国的言听计从。同时，通过此片中的一家汉江边上的普通家庭与怪物搏斗的自救，表现出对政府低效、无能的嘲讽。正如片子中的叔叔那句话：我为政府的民主化奉献了青春，却“他妈”连一份工作都不给我。片子中，美国人想制造病毒谣言，声称怪物身上带有传染性极强的病毒，来企图掩盖真相，从而引发了首尔市民的极大恐惧，美国人最后还用危险的化学药剂泼洒于江面，试图杀死怪物，而不顾由此带来更大的环境污染。

在《流感》中同样如此，影片讲述了一群携带有病菌的东南亚的偷渡客来到韩国，短短一天时间，病毒迅速蔓延至城市的各个角落，大量的人被感染、隔离、镇压直至暴动。其中有关政府对于感染者、隔离者的政策，以及隔离者的聚众反抗，还有美国轰炸机试图要用导弹轰炸、彻底销毁被感染城市的紧张冲突，成为影片之外极为显著的政治隐喻。

《铁线虫入侵》也隐含对美国资本控制韩国社会经济所发出的警示，描述了美国资本控制韩国制药企业，并在有特效药的情况下，故意设计了阴谋，事先把特效药上市当作杀虫剂卖，之后放出铁线虫投放到水中，引起民众被广泛感染，从而引起巨大的社会恐慌，之后药被高价疯抢以此谋利。

另外，作为一度被誉为“亚洲四小龙”之一的韩国，这些年来经济状况也差强人意，公众对于政府的不满也日益增长，由此也体现在电影中，对于政府的嘲讽、批判比比皆是，比如韩国OCN新剧《病毒》，官员的不作为只为自己利益着想，民众在灾难面前的不理智自私。片中以医疗科研者的口吻说出对政府的不满：“一再提醒过他们要小心禽流感，可这帮政府的蠢货们，连这点预算都给省了。”

外部环境紧张加上内部社会环境的重叠，加剧了整个韩国社会的焦虑感，韩国人在这些电影中看到了自己的深层恐惧。

病毒是对于现代社会的反讽

美国著名评论家、《疾病的隐喻》的作者苏珊·桑塔格说过，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在那些电影里，所有的感染者与接触者，被视为令人恐惧的病毒本身，政府对其最先采取的措施肯定就是隔离，用封闭来解决所有问题，此后，政府会在担心所谓引发社会恐慌的借口下隐瞒疫情。在这一系列过程中，患者和疾病都被妖魔化。深深的恐怖，将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这种恐惧是有道理的，由于人类自身的脆弱以及寄生虫或者病毒的凶猛程度，一旦闯入了病毒的领地人类被传染了，那么将在恐惧与病毒的双重攻击下，不堪一击。和人类相比，病毒这种生命形式拥有超强的适应能力和变异能力，能适应不同环境下的生存，它很古老，甚至比人类的历史还早很多，就这样安静的在这个地球上繁衍。

苏珊·桑塔格的这句话颇堪玩味，它深刻地指出，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一出生，就陷入了疾病王国，成为疾病的俘虏，意味着从始至终，与疾病之间不可能和平共处，要对抗就必将是一辈子的战争。而更为愁人的是，这战争是代代相传的，是人类非生存即灭亡的恒久战争。在人类文明史上，瘟疫、鼠疫、麻风病、天花、霍乱、疯牛病、SARS病毒，以及艾滋病毒等等短期或长期笼罩的凶猛病毒，还有如今正在肆虐的H7N9病毒、埃博拉、寨卡，都让我们陷入时有时无的恐惧之中。甚至这些疾病，一度几近或者可能已经消灭了一方的人群，如中世纪的黑死病造成欧洲有三分之一的人死于这场浩劫，还有玛雅文明消逝的传染病之说，真可谓“疾病改变历史”。

病毒电影本身其实就是对于现代社会反思的题材。在《釜山行》中，开头部分特意呈现了作为病毒源头的漂满死鱼的水面，以及在丧尸大爆发时，主角下属电话中的忏悔，还有在《汉江怪物》中废弃化学品污染造就的怪物，都体现了对于经济发展、科技进步伴随环境污染的极为痛彻的反思。

自私的高速巴士公司常务。灾难发生起便以自己为先，在有足够时间能救起更多幸存者的关口，仍然命令车长出发，抛弃了众人，最后亦导致石宇牺牲。

不过，人类社会在如今面临的灾难，其实不仅仅是传染疾病，还有更多的现代风险。在全球化的今天，过度依赖外需的韩国，深度地搅入了这个进程，这也带来了全球化下风险社会的焦虑。

现代风险：谁也逃不过的列车

德国著名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是最早提出“风险社会”这个概念的学者，他认为，风险社会的突出特征有两个：一是具有不断扩散的人为不确定性逻辑;二是导致了现有社会结构、制度以及关系向更加复杂、偶然和分裂状态转变。所以，现在的风险与古代的传统风险不同，是现代化、现代性本身的结果。风险社会的风险包括经济的、政治的，如恐怖活动、社会冲突;生态的，如生物链断裂、环境恶化;和技术的，如核技术的、化学的、生物的风险。这些风险是现代化的产物，是人为的风险，这种风险与以前的自然风险如地震、洪涝干旱、饥荒等明显不同。风险一旦转化为实际的灾难，它的涉及面和影响程度都将大大高于传统社会的灾难。风险社会还有别于传统风险的是在它面前实现了人人平等，传统风险可能还有人或国家因为权力、财富等社会资源可以避免，那么现代风险—特别是环境风险、核技术风险、化学污染风险等等—对社会成员的影响将是“平均化分布”的，一旦空气或水受到大面积污染，每一个社会成员都会不可避免地受到波及。

但是，贝尔或许没有考虑到，21世纪的人类，面临的却是现代风险和传统风险的双层夹击，因为如影随形的传统风险，并没有随着科技的进步而被人类战胜，更没有被强大的现代风险“竞争下岗”，反而形成了二者错综复杂的“强强联合”。更为重要的是，由于现代信息技术的高度发达，由风险和灾难所导致的恐惧感和不信任感将通过现代信息手段迅速传播到全社会，引发社会的动荡不安。就如《流感》中猪流感病毒从东南亚进入韩国一样，现代社会下的全球性频繁流动，将原来并不能够全球范围内扩散的疾病，升级为难以控制的全球扩散，这个地球真的变成了谁也无法逃脱的“一列火车”。

当然，至于这些片子被很多人关注乃至放大的人性问题，我想，这几乎是人类在面对战争或者死亡等等之时，最喜欢去探讨的问题。但实际上，这种人性不是人的本性，而是所有动物的一种本性（人也表现出了动物性）。其实，人性在灾难面前，无论是光辉还是黯淡，都是无关紧要的，最紧要的是，如何不让疾病特别是传染病，成为一场难以遏制的灾难，尤其是源头和在萌芽之时，就要引起重视，全人类团结合作，把未来的噩梦隔离开来。对这个议题的探讨，比人性如何如何，来得更具意义，更具现实感。

在此背景下，越来越多的病毒传染病等的灾难片的盛行，也反映出公众的社会心态，以及背后深层次的社会焦虑症，无疑更值得关怀。现代社会的焦虑症，如同难以逃脱的魔咒纠缠着所有人，无处不在如影随形。而从更为深远的社会隐喻上看，现代社会犹如患上了“丧尸焦虑症”：不是成了丧尸，就是被丧尸追赶着，每个人在病毒或者干脆是整个现代风险面前脆弱不堪，对未来茫然无知、惊恐地奔跑逃命，但却都在试图疯狂地追逐着那趟并没有司机的火车头，或者奔向那个终点情形也同样并不确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