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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我们以谁的名义(7)

2016-11-01朱伟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4期
关键词:程先生王琦瑶情味

朱伟

《长恨歌》是王安忆的第六部长篇。她30岁时写完《69届初中生》,10年里勤勤恳恳,写了6部长篇。写《长恨歌》时,已经从容不迫、炉火纯青了。

《长恨歌》写一个沪上淑媛错位的40年,故事其实简单。王琦瑶,琦是美玉,宵朗之琦,能耀亮暗夜。瑶,“瑶华不琢,则耀夜之景不发”,也是美玉。冰雪态也称“瑶华”的。王安忆写这个王琦瑶非个体,她代表上海弄堂里曾经的小女儿情态,“这情态的名字就叫王琦瑶”。王安忆一开始就归结:上海弄堂因为有了她,才有了情味;因为了这情味,便有了痛楚;这情味一点点积累下来,在烟火气里,就有了弄堂的感动。她通过这个群体写她所体会的上海,所以,第一章最后一节,在鸽子见证着飞过之后,才写到弄堂里,有点寒酸的闺阁中,在流言里生长起来的王琦瑶。这个王琦瑶的命运,从一开始就确定了的——“本是如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的遭际呢?”

作家王安忆(摄于上世纪90年代)

王琦瑶其实是自尊的,矜持的,聪慧又善解人意的。这样一位小家碧玉的女子,王安忆给她红颜,却非简单是薄命。她虽一生都“妻不妻,妾不妾”,却不缺恩爱。她所爱之人终不能成眷属,如康明逊。但与她,却也是情投意合的真爱,她生下他的孩子,也认可了他的“没办法”。她不爱程先生,却依赖了程先生一生的恩泽;耽误了程先生,却也回报了她的温存。什么是价值呢?非婚姻才有价值。由缘分说,程先生这半辈子,说是因为她王琦瑶,悲剧了一生也好;说是虽无婚姻实质,却与她王琦瑶在精神上相守了半辈子也好。如按“神界”的说法,他与王琦瑶,构成了所谓的“神界”吧?留给王琦瑶金条的李主任、邬桥送豆腐的少年阿二、“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法”的康明逊,甚至错着年代的那个“老克腊”,都不过是凡界性爱之种种,时过境迁,留下各自的刻痕而已。

我感觉这部小说的好处,就在于写王琦瑶一错再错、事事相舛中有悲凉感,却都以顺遇的态度。她觉到所遇都是避不掉的,觉到这悲凉本是人生该有的,也就没什么怨艾,就以温婉压了感伤。前两部中,程先生对王琦瑶、蒋丽莉对程先生;王琦瑶错过了程先生,回头来为何又错过;程先生错过了蒋丽莉,回过头来为何还错过;三角错位关系中彼此的相守与体贴,王安忆每一步都写得暖暖的。真正的悲惨她都不用厚重的笔墨——蒋丽莉临终抱着王琦瑶大哭一场,蒋丽莉说:“我这辈子都是你们害的,我真是太倒霉太倒霉了。”王琦瑶就说:“你说倒霉,我就更倒霉了。”一周后,蒋丽莉就死了。程先生是“文革”后被当作“特务”关了一个月,回到空落落的家,在月光与风的鼓励下,就跳楼了。王安忆甚至不交代王琦瑶如何应对他的死。王琦瑶自己,最终是被她女儿的女友的男友错杀,悲剧起于李主任在“爱丽丝”公寓留给她“压底”的金条;而情景,则是40年前,她在电影厂试镜时就暗示过的。王安忆以《长恨歌》为篇名,王琦瑶是上海弄堂里的“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王安忆写这40年的一个个节点:抗战胜利,短暂平安氛围中的花样年华;1948年,在一个旧时代结束前被金屋藏娇;然后李主任突然就死了,她就到了桃花源般的邬桥,再回到上海,已经是50年代。50年代,王安忆将四人一桌的麻将、下午茶与围炉夜话都安排在1957年,浑然不觉窗外世界。那时在弄堂里,关起门,这样的隔世场景很多,马路上还都是活在旧时代中人。三年自然灾害,写的是“人人谈吃”、西餐店门前的排队、奶油蛋糕的香味,虽然配给的是有霉味的山芋干。这是我们这代人的典型记忆。“文革”,程先生的死轻巧就带过去了,然后,很快从薇薇的1976跳到王琦瑶身临舞场,恍惚当年重演的80年代。王安忆是有意对政治背景这么处理,来凸显王琦瑶的缘遇。第一部写她走出弄堂成了“三小姐”,第二部冷落回弄堂,第三部时光倒流,又错位为热闹的派对中心。我理解,程先生、蒋丽莉死后,康明逊、严师母翻过,第三部是为了要在灯火阑珊中,给这罗曼蒂克一个令人唏嘘的尾声。王安忆让自以为活在40年前的“老克腊”与王琦瑶还有一段忘年交,在夕照中让王琦瑶体会时光倒错,多少有点残酷。但若由着顺遇,本着“不扫人兴,不碍人事”的态度,王琦瑶完全可以有一种在悲凉中,守着她的“自知之明”,感人地谢幕。她说:“做女人太不由己了,女人有自己的自知之明,自己的可怜。”“自知之明”本是她之前所有生活的应对态度啊。不知为何王安忆却终要让她破掉几十年之守,要她抱出为“底”的那个雕花木盒,说“什么都给他,怎么就不能给她几年的时间”,硬要破掉她的自尊,让人看“这40年的罗曼蒂克竟是这么一个可怜的结局”。

王安忆写这40年,邬桥一章里,王琦瑶的外婆有一种很重要的认识——“长得好其实是骗人的,又骗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长得好,自己要不知道还好,几年一过,便蒙混过去了。可偏偏是在上海那地方,都是争着抢着告诉你,唯恐你不知道。所以,不仅是自己骗自己,还是齐打伙地骗你,让你以为花好月圆,长聚不散,帮你一起做梦,人事皆非了,梦还做不醒。”顺这个认识,王琦瑶的错,便是被骗与自骗的结果。但我宁愿顺着暖暖的阅读感受,顺着她的缘与遇,去体会这40年扭曲中,她所凸显出的求与守,这求与守凸显出来,便是一个女人这40年的光荣。当然,反过来也可读作一场漫长春梦中自欺欺人的可怜,读作一种“拘泥不开的美”如何在凡界绽放中,被染上各种各样的颜色。一部好小说,提供一个开放的结构,从不同的门进去,本都是可以走通所有房间的。不同道路的交叉,才构成丰富的回味与感叹。

我特别喜欢王安忆在这部小说中的叙述。那样细致地写她对各种事情的认识,从容不迫与炉火纯青,就指她的叙述。她从弄堂、闺阁写到晚会、公寓、邬桥的桥与砧杵声,写得最有诗意是邬桥与送豆腐的少年。平安里的下午茶与围炉夜话,很有《红楼梦》那种淡淡日常中充满了韵味的写法。程先生与王琦瑶再相会,那种微妙的知会,则是最感人的。这一段就令人感觉到,人与人之间,其实是一种修行,所谓“修百年才能同舟,修千年方可共枕”。这是王琦瑶对“老克腊”说的话。

王安忆连载这部长篇小说的时候,我已经准备接手《三联生活周刊》了。对我而言,空闲期也就从此结束了。(完)

《长恨歌》,作家出版社1996年3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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