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史上最响的“屁”

奚牧凉

10月13日，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揭晓前5个小时，意大利戏剧家达里奥·福辞世。他是199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在中国，这一时刻，乌镇戏剧节正准备开幕。今年4月刚刚将达里奥·福的《他有两把左轮手枪和黑白相间的眼睛》搬上舞台的孟京辉，这位最近还在准备给达里奥·福做画展的导演，在记者会上得闻这则噩耗，扑棱一下，就从椅子上惊了起来。虽然有据可查的达里奥·福造访中国的经历，只有1975年的一次私人访问，但在这一猝不及防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中国的戏剧人，同样陷入了挥之不去的离愁。

据意大利媒体报道，达里奥·福享年90岁离世，早有预兆：他已饱受肺病困扰多年，去世前12天就已住进米兰的医院，终于当地时间上午8点呼吸衰竭，撒手人寰。之后，意大利总理马泰奥·伦齐发表悼词：“意大利从此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戏剧、文化和市民生活领域的英雄，他的讽刺喜剧，他的导演艺术、舞台设计，他在多个文化艺术领域的成就将成为意大利人对世界文化的伟大遗产。”10月15日，上千名哀悼者冒雨赶至米兰市中心的米兰大教堂广场，以吟唱政治歌谣的方式，送别达里奥·福最后一程。

1962年12月，达里奥·福和他的夫人拉梅在位于米兰的公寓合影

“戏剧家”达里奥·福

很多国人结识达里奥·福，还是源自1997年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那年的这一颁奖结果，所带来的反响更多是“惊讶”，甚至是“分歧”，场面与今年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十分仿佛。达里奥·福虽然在意大利民众中广受拥戴，却在正统的文学史中罕有一席之地。意大利文坛前辈卡洛·博（Carlo Bo）的质疑就很有代表性：“我一定是太老了，搞不懂了。这算什么？一切都变了，包括文学。”而右翼知识分子马尔塞洛·韦内齐亚尼（Marcello Veneziani）则觉得，给达里奥·福诺贝尔奖，不啻一则“达里奥·福式”的段子。达里奥·福的同胞、1986年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丽塔·列维-蒙塔尔奇尼则迷惑：“达里奥·福是意大利人吗？”而哲学家安伯托·艾柯的评价，虽然温和，却似乎言明了分歧的本质，他认为诺贝尔文学奖能授予一位“并不属于传统学术世界”的作家，是件好事。

实际上，达里奥·福对于自己获奖的感受，也是“惊讶”。当时正在高速路上驾驶的他，看到旁边一辆车追上来与他并驾齐驱，车窗上贴有巨幅标语牌：“达里奥，你获得诺贝尔奖了！”他才得知喜讯。他后来对媒体说：“选中我这样的人得奖，评委们表现出了勇气。”而他的妻子拉梅则调侃：“我相信，今天有很多的评论家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会心脏病发作。”

荣获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戏剧家虽也不胜枚举，但达里奥·福的戏剧与人生经历，和诺奖前辈奥尼尔、贝克特等人相比，仍然堪称别样。首先需要注意的即是，达里奥·福远不只是一名“剧作家”，“戏剧家”甚至“艺术家”才能真正包罗他的各种成绩。他具有绘画天赋，一度就读于米兰布莱拉美术学院和工学院建筑系，因此他会亲手设计自己演出的服装、布景、海报。他的戏剧生涯除了起步于舞台和娱乐场所，还始于对广播剧、电影的编剧、表演，甚至歌词创作。1962年，达里奥·福还编导了一部名为Canzonissima的电视综艺节目，其火爆程度据拉梅形容，在节目播出时街上的出租车都拉不到乘客（这一节目后因揭露了建筑工人所面对的高危险而遭停播，随之而来的抗议声不仅遍布报纸头条，甚至传入了议会）。

而更为重要的，正如诺贝尔文学奖对达里奥·福的称谓，他还是一名演员。很多戏剧研究者会在论著中指出，达里奥·福继承了中世纪游吟诗人和意大利即兴喜剧的传统。达里奥·福对这些民间表演形式的热爱，来源于他的童年经验。他出生于意大利与瑞士交界的一座贫穷小镇，自言“跟玻璃商、渔夫、走私者的儿子毗邻而居”。当地人唯一的娱乐，就是观看流浪艺人的即兴表演。而达里奥·福的祖父，又正好是一位著名的说故事者;他的父亲，也是一名业余演员，兼社会主义者。1958年，达里奥·福又与流动演员世家出身的名演员布兰塔·拉梅喜结连理，这位贤妻家中保存有不少古老的台本提纲，日后他们就共同创作、夫唱妇随。所有这些都让达里奥·福从接触戏剧起，就未将自己困于书斋，而是编剧、演员、导演“一赶三”，即便出版了的剧本也绝不“案头”，字里行间已为其被搬上舞台做足了准备。甚至直到今年上半年，这位老人的演员生涯还未终止，他仍在自己的剧场登台演出。

在达里奥·福1969年的代表作《滑稽神秘剧》中，达里奥·福是唯一的演员，他没有舞美依凭，只有一只麦克风，而且还要用中世纪的方言演出《圣经》故事借古讽今。但因为一人分饰十余个角色的达里奥·福表演太过出神入化，而且在每场演出中达里奥·福还会融入当下性的内容，根据现场情况灵活增减，因而1983年这部作品在伦敦演出仍然引发热烈轰动，有评论甚至认为现场打出的剧本翻译是在对达里奥·福的表演画蛇添足。

“政治活动家”达里奥·福

在达里奥·福很多著名照片中，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甚至小丑般的笑容，他那智慧的幽默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在他20多岁还在做广播剧时，他就“恶搞”过《哈姆雷特》——这位丹麦王子反倒杀了父亲、睡了母亲，而奥菲利亚则是哈姆雷特叔叔的异装癖情妇。这样的离经叛道自然会令当局不悦，果不其然，这部广播剧后被禁播。而当时的当局可能不会想到，40多年后，他们仍然要为达里奥·福的政治讽刺头疼不已——达里奥·福自称，一些政客威胁他不能演出自己2003年的新作《双头畸形》，因为其中写到了时任意大利总理贝卢斯科尼接受电击治疗、普京在贝卢斯科尼的别墅被车臣叛军枪杀，以及随后人们将普京的脑子移植入贝卢斯科尼头中等情节。当然，他们更不会想到的是：后来，诺贝尔文学奖对达里奥·福表达了盛赞。

中国观众最熟悉的达里奥·福作品，大概便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1998年孟京辉导演版译名，赖声川1995年导演版译为《意外死亡（非常意外！）》）和《绝不付账》（1998年赖声川导演版）了。通过这两部代表作，即可领略达里奥·福政治讽刺剧的尖锐机锋。前者取材自1969年于米兰火车站发生的真实爆炸案，一名无政府主义者因此被捕，谁料不久后他便在拘留所“坠楼身亡”，警方随即宣称他“畏罪自杀”。达里奥·福的故事由此讲起：一名机智的调查员佯装为“疯子”，自称法官，声称来帮助警察澄清案情，但在“疯子”的装疯卖傻、插科打诨、旁敲侧击下，警察落入了圈套，说出了真相——无政府主义者果然是被警察严刑拷打而死。这部作品虽然首演于1970年，但达里奥·福在获得诺贝尔奖后仍对其心心念念，希望用奖金为冤死的无政府主义者翻案。

对达里奥·福敬仰万分的孟京辉，虽然在他的《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中对原作做了不少改动，但嬉皮笑脸、挥斥方遒的精神，仍被认为尽得达里奥·福真传，譬如身着囚服的“疯子”饰演者陈建斌，与警察戏仿北京人艺版的话剧经典《茶馆》，当年看来离经叛道，如今则已为观众津津乐道。孟京辉的舞台上，即挂出了巨幅的达里奥·福肖像画;开场前，孟京辉又在黑板上写下“人民万岁，打倒强权”的字样，并一边说着“警察局长，坏蛋”，一边在警察局长的卡通画上画下大大的叉号……

达里奥·福1974年的作品《绝不付账》，又将枪口对准了资本主义，将家庭妇女描写成了“被剥削的无产者”。剧中，因为不满物价不断上涨，辛苦买来的房子质量问题频发，女主角采取了在商场拿光东西而“绝不付账”的方式，反抗奸商图利。这部作品，正是真实写照了现实中，达里奥·福于当时意大利严重的经济危机下所发起的不费钱运动。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与当权者斗争这件事上，达里奥·福的戏剧与他的人生，已经完全融合：他为了深入民众，主动走出剧场，走入工厂、郊区进行演出。他常常在重大时事发生后快速创作剧本，以表达政治看法，如20世纪80年代马岛海战事发后24小时，演员便收到了他新就的手稿;而他这些一蹴而就的剧本，往往情节松散、留有很大的即兴空间，如《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在最初写成后，每天的演出都会根据真实事件的进展而修改，甚至没有结局，最后一幕就是与观众讨论。和他的剧中人一样，达里奥·福自己也屡遭当权者的毒手。1973年11月，他在剧场被警察违法逮捕，激起了全国性的愤慨。

孟京辉话剧《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舞台剧照

达里奥·福，放了一个屁

所以说来，要想真正了解达里奥·福，这位曾经研究过马列著作，自称为“非官方左派”，甚至在2005年竞选过米兰市长（最终落败）的传奇人物，就不能仅仅研读达里奥·福的文本，而要将他看作一位完整的戏剧家、政治活动家。艾柯所言极是：意大利人已经很难将达里奥·福作为演员的力量，和他作为编剧的力量分置看待。诺贝尔奖肯定达里奥·福的，不仅仅是他纸面上的剧本，更包括他舞台上的戏剧，以及他的戏剧在全社会中所产生的影响。

不少论者，如孟京辉版《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的改编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学者黄纪苏就曾在采访中指出，达里奥·福作为以批判资本主义为毕生使命的“战士”，却获得了资本主义世界文学的最高奖项，这二者之间的张力尤值得思考。其实早在1975年，达里奥·福就曾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虽然落败，但他仍然认为被提名是件荒诞事：“他们费了大劲让我闭嘴、给我戴上手铐，结果瑞典人玩了这么一出……拿诺奖简直就像我戏里的情节。”所以，与近年那些大众越来越不熟悉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不同，达里奥·福作为“人民的游吟诗人”，他的作品首先就不应该是文学界独自享用品玩的“经典”，而应该继续留在剧场中，让观众开怀大笑、拍手称快。

那么，就请抛掉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对“文学大师”的哀悼吧！或许还是孟京辉版《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中，那首为达里奥·福而编的“歪诗”《达里奥·福的戏只不过是个臭不可闻的屁！》，如今最适合表达我们对达里奥·福的追念：

达里奥·福，放了一个屁，崩到了莫斯科，来到了意大利。

意大利的国王正在看戏，闻到了这个屁，很不满意，找来科学家，研究分析。

这个屁是一股气，在人的肚子里蹿来蹿去，一不小心打开后门，溜了出去。

放屁的人，欢天喜地。闻屁的人，垂头丧气。

有屁不放，憋坏心脏。没屁硬挤，锻炼身体。

屁放得响，能当校长。屁放得臭，能当教授。不响不臭，思想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