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一个图书馆吗?
2016-11-01黄专
黄专
我们需要一个图书馆吗?
黄专
《世界3》封面 2014 年
我先讲一个关于图书馆的故事,这个故事出自《庄子·外篇·天道》, 它讲的是孔子在鲁国整理鲁国的历史《春秋》。整理完后,他想把这部书送到当时的国家图书馆。孔子的弟子子路给他出主意说,听说老子曾是征藏史,管理过国家图书馆。老子那时虽然已退休了,但他还有这样一个权力,他可以决定哪种书入藏国家图书馆。孔子说,那行,我们去找他吧,看如何把我们这部书放进国家图书馆。见到老子后,老子就说,你得给我讲一下这个书到底是什么内容。好,孔子就从头讲起。讲到中间,老子有点不耐烦了,说,你都讲几页了,我还不知道你这本书到底讲的什么意思——“愿闻其要。”孔子就说,“要在仁义”,讲人性,讲怎么样通过仁义成为人的道理。老子说仁义这个道理太浅了,仁义、兼爱、无私,这都是些次要的道理。于是就跟孔子讲天道,天下自有天下的道理,天道有常,何需仁义,仁义只是一个小道理。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就完了,我们知道《庄子》是以寓言讲道理,所以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也许是中国最早关于知识重要性的争论。
我想戏仿福柯的“知识考古”来考证一下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有几处可供我们进行“知识考古”。第一,我们知道中国起码在周代已经有了国家图书馆这个概念,秦朝叫石室、金匮,汉代叫石渠、兰台,明朝、清朝叫文渊阁、文澜阁,“皆国家藏书之所”。图书馆有馆长或管理员,《周礼·天官》就有“大宰之职,掌建邦之六典”,老子担任的就是这类官职,这是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第一个事实。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第二个、也许是最重要的信息是:图书馆从那时起就有一个基本功能或权力,即它可以收藏或者拒绝图书,按福柯的说法,具有“话语控制”的权力。
这个故事的第三层“知识”的含义是我突发奇想想出来的。那就是在那时人们已经开始关注关于人生的两个根本主题:知识和自由。对此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孔子的态度,把获取伦理知识作为知识传承的主要内容。而老子呢,是另一种,他认为知识即自由,天道自然就是根本的知识、根本的道理,除此之外,别无知识。这实际上也是现代知识分子探讨的两个主题。我讲这个故事是想说明,我们现在遇到和讨论的问题,那个时候已经存在了。
什么叫图书馆?如果大家去考试,一句话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图书馆是收藏图书的地方,图书是知识的物质载体,而知识又是思想的物理形式。把这个关系说清楚就行了。但我在这里想通过人类文化中对图书馆的三种态度,或者三种理论,来说明一下什么叫图书馆。这三种图书理论中的第一个我称之为“天堂理论”,第二种叫“监狱理论”,第三种叫“世界3理论”。
第一种理论“天堂理论”。在整个人类文明中,无论中国或西方,它都是一种主流的理论。晚明有个大文人钱谦益,他是当时江南首屈一指的藏书家,他的藏书楼叫做绛云楼,顺治年间偶遇火灾烧掉了,他为此写了篇悼文,最后哀叹“知天下不假我以斯文”,天不再需要我护佑斯文了。南宋有个叫尤袤的,他有一家藏书楼叫遂初堂,在为遂初堂藏书所编书目的序中,他总结了图书的四大功能:“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读之以当友朋,幽愤读之以当金石琴瑟”,后来清代有人甚至干脆就把自己的书斋叫做“四当斋”。这是中国文人对图书的基本观念。
图书或者图书馆最基本的功能就是记忆功能,人类是靠图书馆来保存文明记忆的,德国艺术史家瓦尔堡(Aby Warburg,1866-1929)创建的瓦尔堡图书馆就被人称为“古典文明的记忆者”。我们知道博尔赫斯是20世纪人类学者中最博学的一位,他一辈子几乎都是在图书馆中度过的,做了几十年阿根廷国家图书馆的馆长,他对图书的热爱真不是可以用言辞形容的,他有大量文章、诗歌都是赞颂图书馆的。晚年眼瞎以后,他说只要我在图书中间,我就会感到幸福。他写过一篇文章叫做《关于图书的崇拜》,还写过一首诗叫做《关于天赐的诗》,其中就有这样的句子:
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
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我的图书馆的“天堂理论”就是从这里来的,可以说这是人类整个文化传承中比较主体的理论,强调的是知识与自由的相互作用。
第二种理论“监狱理论”,来源于福柯的知识批判理论,我猜想与上面那类反知识的历史故事有关。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和权力谱系学,它们建立在对西方,特别是对西方的近代知识历史、知识机制和知识制度批判的基础上的。
我对福柯读得不多,所以没有办法在这里讲他的一些更深的理论,大概福柯认为知识作为人类的一种机制或者一种制度,在很长时间里对我们的精神生活和实际的社会生活起到的都是奴役的作用,而支撑这种权力的“话语”又是知识的载体和工具,话语的基本单位叫做“陈述”,陈述当然不是说一般的言语,陈述是指由权威主体发表的言语和文本,这些话语文本具有权力功能和作用,包括像政府公文,被历史认可的专家著作、艺术作品,这些都属于“陈述”,所以他说:“陈述是一个政治事件。”
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专门分析了几种所谓话语单位。话语是靠编造连续的历史来发生作用的,所以话语单位第一个就是一些编造出来的连续性概念,比如说传统、影响、发展、演进、心态、精神;第二个话语单位是关于分类的观念,即对人类知识进行哲学、宗教、历史、科学之类的划分,他认为近代科学分类也是一种话语单位,在形成整个连续历史意识中具有重要作用;第三个话语单位是书籍,他认为书籍是“以最直接的方式迫使我们接受的话语单位”,它是一个物质形式的,但在所有的话语网络中起到中心作用,所以他把图书看成整个,也是他话语分析的一个主体部分。当然福柯没有——至少我没有看到——专门谈到过图书馆,他晚年的著作《规训与惩罚》主要考察监狱这种所谓人类最直接的暴力惩罚形式,但他认为除监狱这种形式外还有“一般化的监狱”,比如工厂、医院、军队、修道院,甚至像民间的慈善机构,它们共同构成了西方社会的“规训”网络。当然,还包括学校,但是他似乎没有提到图书馆,按他的理论,图书馆应该也是他话语的批判对象,因为它更符合他的“环形监狱”的结构。
第三种理论:“世界3”的图书馆理论。它来自卡尔·波普尔( Karl Raimund Popper,1902-1994)),波普尔的研究途径和福柯不同,福柯研究的起点是人类的知识制度和知识实践,波普尔的研究起点是人的认识问题,研究科学的“人性方面”。
左·《当代艺术问题》封面 1992年
右·《当代艺术与人文科学》封面
我们知道文艺复兴以后,科学或者科学主义成为人类思维或者人类进步的一个主要知识动因。但是科学本身有很多问题没解决,譬如说科学作为人的学问,它本来就应该体现人性的特点。而我们知道人性有两方面,一方面人是理性的,他具有理性生产、理性创造的能力;但同时人也有非理性的一面,人有容易犯错误的一面。人文主义正是在与上帝和动物的比较中诞生的:跟上帝比较人不可能是普遍性的或绝对性的,人会犯错误;人跟动物比较,人是理性的,人有自己的理性逻辑。科学的两重性就反映了人性的两重性,波普尔就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去考察科学研究方法的逻辑问题。从培根、笛卡尔开始,归纳法就是科学研究最主要的方法,也是科学获得成就的一个最主要的工具。到了休谟,他发现了这种方法在逻辑上的一个漏洞:即观察对象的个体陈述和观察结果的普遍结论之间的逻辑不对称。他举的例子就是大家熟悉的天鹅的例子,我们观察了一千次、一万次天鹅是白的,也无法得出“天鹅是白的”这个普遍结论,因为只要发现一只黑天鹅,这个结论就会被推翻。我们常说“太阳照常升起”,在我们看来至少到今天这句话仍是一个真理,但这个真理背后并没有逻辑支撑,有可能一天太阳不会升起,这个是没有办法用逻辑来证实的,而我们大多数科学真理都是在忽视这种逻辑漏洞下产生的。这被后来的哲学家称为“哲学的家丑”。
这个被称为“休谟问题”的就成为波普尔思考的起点,他对科学研究的贡献就在于他提出了一种证伪的方法以替代归纳法。一个理论从逻辑上讲,即使我们给它一万次试验都是正确的,也不能保证它的科学性;相反,我们只有通过不断批判性地寻找理论的错误,通过猜测性证伪才能使它不断逼进真理。这就从逻辑上颠倒了关于科学的基本判断,波普尔用他著名的“猜测-反驳”公式概括了这种逻辑:P1→TT→EE→P2;即:问题(或问题情境)→尝试性解决理论→对尝试性理论进行反驳→新问题。
我想尝试用我们大概都玩过的“杀人游戏”来讲解一下这个公式。游戏的起点假设了四种角色:法官、凶手、警察,还有平民。每个玩游戏的人通过抽签来确定自己的角色,角色的确定具有某种偶然性。游戏通过一个犯罪和抓捕凶手的过程开始,这样,假设的问题P1就成立了。第二步,凶手杀人后,警察要对凶手进行判断性猜测,然后是被杀者的猜测(临终遗言),这些猜测大多数无法来自直接观察(因为蒙眼),所以主要是某种推论。由于依据非常少,所以这种推理有效值相对较低。这个过程就相当于TT,即猜测性方案。第三步,大家对这些猜测进行不断的辩论,通过讨论、通过舆论引导,中间还有投票环节,或者误杀一个人,或者找到真正的凶手,这个不断反驳的过程就是EE,尝试性消除错误的阶段。最后,游戏的结果可能是正义获胜,凶手被擒;也可能是凶手逃脱,正义受损。无论那个结果我们都会得到一个新的问题,获得知识的增长。
理解这种理论的关键是弄清“问题”或“问题情境”的来源和性质。我们原来认为科学问题来自于观察,这个起源好像很清楚,但却被证明是错误的,那么问题从哪里来的?波普尔和达尔文一样,他说这个问题是有点神性的问题,像是鸡跟蛋的关系。他只能猜测可能是人类的反馈机制,像一个人从母体里出来以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找到乳头,这种反馈理论大概可以解释这个问题的来源。他说所有问题的来源到后来就比较清晰了。它主要就是我们的一个反馈体系,我们在实际生活中遇到了问题就去思考它,形成一种关于问题的逻辑。总之,问题的产生有某种偶然性和突发性。所以波普尔引用过爱因斯坦的一句话:“发现问题是天才,解决问题是技巧。”能够找到一个真问题是我们获取知识进步的第一步。
第二,他认为问题的解决,或者问题进入他的“反驳-猜测”程序必须建立在一个协议或者理性讨论的基础上,不是说一个问题产生以后谁都可以说的,讨论实际上是一种协议,必须建立在某种理性目标一致的人群中才能产生。这种讨论不是个人行为,它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针对理论本身。他对柏拉图、黑格尔、马克思的批判就是都将它们建立在一个理论框架中来进行的。
第三,他认为问题讨论最后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获取终级真理,而是为了增长知识,获取解放。和逻辑实证主义不太一样,他并不片面否定形而上学,虽然形而上学在某种意义上缺乏科学性,但形而上学给了我们追求真理的某种动力。他认为我们整个人类的知识进程最后总是在逼近真理。他举了个例子,如果我们要测量6毫米这么一个长度,我们其实永远不可能精确到这个尺寸,因为6毫米是一个形而上的概念,但是我们可以通过不断测试接近这个尺寸,不断接近的过程就是在逼近真理。
知识问题在本质上是一个猜测性的问题,没有绝对永久的知识,更没有绝对永久的真理,但是知识的增长还是我们文明进步的一个最基本的标志。正是从这个认识论,波普尔走到了本体论,最后创造了他的“世界3”理论。在波普尔之前也有不少关于“世界3”的理论,人类很早就意识到除了人的世界和客观物质世界以外,一定还有一个第三世界,但是人们关于这个第三世界的猜想往往都是神学性的。比如柏拉图的“理念”是抽象的、支配第一世界和第二世界的高高在上的东西;康德提出过“物自体”,黑格尔提出过“绝对精神”,这些都是关于第三世界的猜想。但是波普尔的第三世界去掉了这些猜想的神秘性质,把它变成一个和我们知识进步有关系的整体。
简单地讲,第一世界就主要是物理客体和物理状态的世界,由自然有机物、无机物构成的世界;第二世界就是我们主观的世界,我们的意识、精神和思维的世界,也就是所谓人的心境世界;第三个世界,或“世界3”则是由人创造出来的,但却具有某种自主性的世界。它通常是以书籍、图书馆、计算机储存器等物质形态储存下来的观念、问题、理论、方法,还有艺术作品,这些都属于“世界3”的范畴。
建立这么一个“世界3”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知道在放弃了对神的依赖以后,人的最大困惑就是人作为有局限的主体如何通过人自己认识自己,康德希望解决主体怎么样认识自己这么一个悖论,但结果也只想出了个“物自体”。波普尔通过“世界3”理论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不光是通过我们自己认识自己,还可以自己创造“世界3”认识自己。“世界3”不是一个人创造的,它是人类历史有意识创造的物,“世界3”有两重性,第一重性质就是它的实在客观性,就是实实在在的,它并不是存在于天上的理念,也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绝对精神。它实实在在地存在在里面,比如说在书籍里面保存着,在图书馆里面保存着。他举了两个实验方法来证实这种实在性,第一个实验是人类所有的机器、工具,连同关于应用它们的主观知识都消失了,这个时候只要我们还有图书馆,我们就可以从图书馆里找到我们重新恢复学习这些客观知识的能力。所以我们只要花时间,在“世界3”里我们就可以找到恢复我们世界的动力。第二个实验是,如果图书馆被毁了,我们的理论构想、我们的问题猜测、我们的方法都消失了以后,人们从书本中学习的能力丧失了,我们的文明在几千年中就不会重新出现。如果图书馆消失了,人类的恢复可能得从头再来了;而如果从亚当夏娃开始,我们永远不会做得比亚当夏娃更好。
“世界3”的第二重特性就是它的自主性,“世界3”一经成立它就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仿佛有了自己的历史。譬如说,我们现在坐在这个地方谈论艺术,实际上我们谈论的不是我们刚刚创造的艺术,哪怕是我们谈论刚刚在走红的艺术家,我们永远是在谈论他背后怎么样使他成为艺术家的历史、问题和情境,谈论艺术的“世界3”。
“世界3”理论是一种对知识进行理性主义批判的理论,这个意义上的图书馆是知识和自由的高度统一,它通过批判性的知识使我们获得解放。
谈了关于图书馆的三种理论,我想下面的问题很简单了,即我们需不需要一个图书馆?或者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图书馆?我的演讲只是为回答这两个问题提供一个猜测性的理论前提。这个演讲题目中的“当代艺术”定语是会议主持人加的,但我觉得“当代艺术”这个词现在有点脏了,我们在使用它时会有风险,这是一个需要漂涤才能再使用的一个词。我想在这里界定一下,我认为的“当代艺术”,它应该是一个和知识、和理论讨论有关系的一种视觉活动,一个进行“世界3”创造的活动,它的主要功能应该是促进人类知识和智力的增长。艺术,尤其是当代艺术,它和古典主义、现代主义,和原始时代、宗教时代艺术最大的不同应该是它把“问题”放在第一位。我觉得中国当代艺术的最大问题恰好是在于它没有真正形成自己的问题,没有找到自己的问题,没有真正讨论问题的习惯,甚至没有基本的问题意识。
我们的艺术争论,尤其近期的争论大都是人对人的争论或攻击。而人对人的争论不可能形成真正的问题争论,不管这个争论有多高的道德理由、有多强的逻辑能力,它都不是一个真正的关于问题的讨论,这是中国当代艺术要重新进行反思的一个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需要一个图书馆实际上是一个观念的问题,只有图书馆能够帮我们真正寻找到我们的问题和解决问题的理性途径。
注:本文根据2010年3月26日黄专在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演讲整理而成,内容有删减。原演讲题目为《我们需要一个图书馆吗?——图书、知识和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