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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而终的守望者

2016-11-01彭德

画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贡布里希波普尔当代艺术

彭德

从一而终的守望者

彭德

众多学者认定,个体需要不断地更新知识。这种情怀的副作用,造就了中国美术理论界的盲从习气,致使一些学者如同热衷于跟风的画家,不停地从一个体系陷进另一体系,从一个曾经走红的学术框架陷进另一个正在走红的学术框架。与此不同,黄专40岁之后曾声称不再买书,言下之意是放弃知识更新,将他认定的学说作为从事学术活动的终身依据。

在中国美术界,持黄专这样极端姿态的学者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国人的从众习气,很容易被学术潮流支配而随波逐流。

不断寻找目标只是翻译家的特征,不必成为学者们的普遍爱好。人的短暂一生不可能有太多的作为,更不可能古今中外通吃。对于不建立理论体系而只是运用体系的学者,不妨选定某个具有穿透力的理论切入现实,矢志不渝。黄专在40岁之前就确立了自己的学术支点,不失为明智的治学策略。

黄专的学术支点是贡布里希的图像学。他用这门学问面对美术史,也面对当代艺术。用贡布里希的学问切入中国当代艺术,我一向持反对态度,不过他使用的一些术语,是可以跨越古今、抽象借鉴的。黄专文章中的一些关键词,诸如“情境逻辑”、“试错法”、“世界3”等等,都采自贡布里希的书籍,源于波普尔的哲学著作。作为运用哲学方法阐释美术的高手,贡布里希认为他所处的时代,唯一值得推崇的哲学就是波普尔的科学哲学。20多年来,贡布里希和波普尔的学术思想成了中国美术界的显学。有人认为贡布里希的图像学如同“时代之眼”,可是真正能参透并具体运用的人,在中国当代艺术圈,只有黄专等少数人物卓有成效。黄专放弃了贡布里希大批量铺排史料而流于冗长的文风,接过波普尔剃刀式的犀利,行文简洁明晰。波普尔剃刀在切割现象时,会无视他不感兴趣和反感的对象,比如对人文哲学的某些立论。在中国当代艺术圈,黄专正是一位快刀斩乱麻的写手。

2011年 黄专在OCAT策划徐坦个展 蒋涛拍摄

同波普尔和贡布里希一样,黄专治学,留意美术史上艺术趣味的转变机制,强调问题意识和情境逻辑,回避欧陆哲学中空泛的人文情怀,排斥从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到近现代流行的历史主义。在波普尔的论述中,历史主义就是历史决定论。历史决定论的野心在于用所谓的历史规律来指导现实。波普尔断然否定历史规律,反对用历史规律来引领或预测未来。

1989年下半年起,中国新潮美术戛然而止,一些新潮艺术家接受美术史家贡布里希“实验艺术”的说法,开始了“纯化语言”的探索。从艺术自身的发展逻辑判断,这个转向是必要的;从艺术介入现实的角度判断,却是倒退。那一年7月4日,在武汉东湖召开的“当代艺术研讨会”,倾向科学哲学的年轻学者,包括祝斌、杨小彦、严善錞、黄专等,反对人文哲学的对美术的生硬侵入,质疑人文热情。他们同年龄稍长的倾向人文哲学的张志扬、陈家琪、王又平等人的立足点不同,双方展开了激烈争论。中年学者强调文化启蒙,注重国民意识的改造,认定人文哲学是一切人文学科的内核,自然涵盖美术。青年学者认为当时的人文哲学带有明显的历史主义气息,诸如文化进化论、黑格尔标榜的由集体展现的时代精神、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解释学中的某些论断等。其实,无论科学哲学还是人文哲学,都有各自的长处和短板。二者犹如三棱镜的两个斜面,现实的白光被它们分解为七彩。阳光究竟显示为白光更真实还是七彩更真实,尽管不能由人类单方面来裁决,但却有助于人类理解的深入。东湖会议之后,我写过一篇长文《艺术进化论》,后来又写过《拒绝图式》《放弃实验》《挑剔科学》《艺术预言》等短文,试图抑制贡布里希理论对当代艺术的过度干预。对此,黄专等年轻的朋友曾多次同我进行通宵达旦的争论。争论会促使双方调整视野和改良表述方式。人文哲学终归不是科学哲学的天敌,两者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比如中年学者们也留意英伦哲学,包括维特根斯坦的逻辑经验主义哲学、实证主义哲学和波普尔的科学哲学。黄专也在1992年写过《纪实摄影的人文主义传统及其价值》,正面肯定人文主义。他和严善錞联名出版的评论文集《当代艺术问题》,有几篇通过禅宗谈论艺术的文章,而禅宗思想的非理性特征同波普尔的哲学并不合拍。

“世界3”是波普尔超越经典哲学的命题。经典哲学有种种二元论范畴设定,比如现象与本质、内容与形式,必然与偶然、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之类,互为表里或相互对立。在波普尔“三个世界”的划分中,自然物象是“世界1”,人类的思维状态是“世界2”,人造物是“世界3”。波普尔“三个世界”的划分仍然显得简略,但比二元论高明。黄专用“世界3”命名自己主编的美术出版物,可以消解什么是艺术和什么不是艺术的提问,为当代艺术在理论上提供了自由驰骋的空间。在思想懒惰的中国美术界,波普尔划分的“三个世界”,给艺术学、现象学、解释学带来了新平台。黄专曾多次嘲笑说,解释学能把一只痰盂都说得有意义。有的阐释者的确能把痰盂说得有意义,如同把杜尚的尿盆说得有意义一样。波普尔和贡布里希的“情境逻辑”是讲逻辑的,落实到艺术品的解读,其逻辑排除了解释的随意,可是正是种种天马行空的随意解释,使得现代艺术、后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的意义能超越作者的本意,为解释空间没有边界提供了实证,如同波普尔的“世界3”为艺术开辟了无边界的空间一样。

黄专的一些文章会让持不同艺见的对手感到不快,如同波普尔的文章一样。波普尔不像科学哲学家费耶阿本德(Paul Feyerabend)能接纳非理性,在逻辑上显得硬朗,带有排他的一面,不过一旦跳出艺术圈,在当下的网络世界,不同见解的哲学家、艺术史家和批评家几乎都成了被人遗弃的对象。关于艺术的哲学思考,成了很多没有灵魂的有钱人心目中一钱不值的自言自语。无论什么人文哲学还是科学哲学,都会被他们无视或鄙薄。网络中的大数据,也使得老学者们的理想蜕变为堂吉诃德式的幻象,与之战斗的风车不再是新时代的假想敌。按照波普尔对历史决定论、对历史规律和对前景预测的批判,我们这两代学者,包括黄专在内,在学术上的毕生努力都不可能去引领未来,只是在现实问题的困扰下抗争,只是个体对上一时代理想的寂寞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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