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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岛见闻(外二篇)

2016-10-31叶龙虎

文学港 2016年9期
关键词:眷村澎湖外婆

叶龙虎

西屿、玄武岩、珊瑚礁、咾咕石、古厝、菜宅、灯塔、碉堡、堑壕,这些零碎的名词,串起来就是这次台湾之行的记忆。

西屿乡似乎有点耳熟。原来,光绪《慈溪县志》的记载也有西屿乡,就是现在的慈城一带,离我老家不远。当然,那是很遥远的事了。眼前的西屿乡,还在台湾省的版图上,是澎湖县的一个乡,位于澎湖的最西边,东距台湾本岛嘉义县45公里,西距大陆的晋江市140公里,北可抵马祖、大陈和舟山诸岛,南可去东沙、南沙群岛,是澎湖列岛中的第二大岛。岛上有大菓叶的柱状的玄武岩,有海蚀崖的鲸鱼洞,还有当地极为丰富的历史人文景观。

小门屿是西屿岛北端的一个独立小岛。据说原本与西屿岛连在一起,由于海水的侵蚀才一分为二。岛东边有一条路,夹在两山之间,是岛上居民出入小岛的唯一之路。由于路两边是笔陡的玄武岩,远远看去像一扇门,小门屿的名字由此而来。导游老林告诉我,岛上只有一个渔村,过去原始的捕捞方式,曾使这个小村成了澎湖有名的寡妇村。

一踏上小门屿,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里的地形地貌,与我服役时的那个小岛十分相似。涛声中,海风送来一阵阵鱼腥味,让我想起了海峡那边那个熟悉的渔村、熟悉的海滩,还有那座伸进了大海的小山包。那是玉环岛的最前沿。小山包上也有碉堡、堑壕,还有四间在我和战友们手中建起来的营房。那里,藏着我的青葱岁月,至今让我魂牵梦萦。

小门屿的渔村叫小门村。村西的山坡上,一所叫“澎湖县西屿乡小门国民小学”的学校吸引了我的脚步。彩色的墙壁,造型别致的大门,铺着紫红色塑胶跑道的田径场,还有刚刚开过运动会的会标。林导告诉我,国民教育全岛都很重视。台湾的乡村,很少有超过60个学生的学校,有的甚至老师比学生多。当然,这丝毫不影响政府的办学热情,教育设施乃至师资都按常规配置。

穿越学校西边的一个开阔地,靠海边是一个山坡,上面长满了一种开小红花的藤状植物,在阳光下格外鲜艳。眼前的这个山坡,让我联想起葡萄牙罗卡角的风景,除了风没有罗卡角的大,几乎就是罗卡角的翻版。那是在欧洲大陆的最西端,临海也是悬崖峭壁,山坡上也长着一种齐膝高的开满了鲜艳小花的肉质植物,山顶上也有灯塔、纪念碑之类的建筑。但是,对于我来说,罗卡角是陌生的,而这里却有一种别样的情结。

坡上有一座废弃的灯塔和一座碉堡。碉堡是咾咕石砌筑的,依然很坚固,但早已没了当年的威严。碉堡的下方有一段堑壕和几个单人掩体,大概是土质坚硬不易坍塌的缘故,几乎像昨天刚挖的一样。我跳进壕沟从壕沿看出去,视线开阔,蓝蓝的海面就在脚下。山脚下有一艘小船,船上一对夫妻模样的人好像在撒网捕鱼;向远处眺望,一艘轮船正缓缓驶过,两道白花花的弧线犁开了我心头的温暖。是啊,和平真好!在两岸对峙的年代,我在海峡的那边也挖过同样的堑壕、修过同样的碉堡,那时候,在双方军人的眼里,前面就不是什么风景了,而是各自的前沿阵地。

“菜宅”是我有生以来头一回听到的名词。顾名思义,我将它解释为:蔬菜的家园。据清《澎湖厅志》记载:“老古石,陈廷宪云:海底乱石,磊砢松脆,俗名老古石。拾运到家,俟咸气去尽,即成坚实,以筑墙、砌屋皆然。”林导告诉我们:“澎湖多风灾,岛上的农田都得用矮墙来抵御海风,而这矮墙是用咾咕石砌的。”用咾咕石作砌墙材料,我在台湾本岛的垦丁、野柳见过,在韩国的济州岛也见过,应该是海岛居民就地取材的普遍做法,好比大陆山区用卵石筑墙一样。

西屿岛的东边有一个古村叫“二崁古厝”。古厝是古屋的意思。二崁如今差不多成空壳村了,只有老人们还在继续着传统的耕作,年轻一代大多进城了。村中有一座古厝用“颍川衍派”作为门额。颍川,今河南省许昌市。旧时,凡是陈氏祠堂都会挂“颍川旧家”或“颍川世泽”这样的匾额,颍川是《百家姓》上陈姓的郡名,因此代指陈氏。这座古厝应该是陈氏宗祠。一打听,我的判断果然不差。宗祠旁一家小店的老板告诉我,村里的居民都姓陈,是万历年间从金门迁徙过来的,至今已经四百多年了。

村口,一位老人在自家的屋门口摆了一个摊,售卖紫菜、海苔之类的海产品。我过去与他套近乎:“老人家喯嚼了?”老人说:“瓦喯呒嚼。”这是闽南方言,意思是问“饭吃了没有”,老人回答“我饭还没有吃”。闽南话是我当年在部队服役时学的。林导告诉我,老人懂普通话,他是江苏人,是全村唯一的外姓人,姓朱,原来当兵,退役后在二崁安家,已经85岁了。懂普通话聊天就方便了。老人告诉我,他是民国三十八年(1949)在上海当的兵,长官是胡宗南,撤到台湾后一直驻扎在澎湖。老人的陈述很淡然,时光已将过往都埋葬了,那场战争似乎与他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还是林导说得好,内战嘛,好比是兄弟打架,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吵来吵去还是一家人。我们都是炎黄子孙,坚持一个中国才符合海峡两岸人民的共同利益。林导还说:“朱老前辈一辈子都没回过大陆老家,在台湾像他这样的大陆老兵已经不多了。”林导是刚退役的国军海军中校,每当他与我说话前,总是先行一个举手礼。这种国军将士的军礼,我过去在电影中看到过。我让他别客气,他说:“我们曾经都是中国的军人,曾经一样守卫边疆,您是老兵,我应该向您敬礼。”这真是“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外婆的澎湖湾

从高雄到澎湖,飞行时间不到半小时。机场很小,如同一个小小的汽车站。停机坪上大多是螺旋桨的老式小飞机,从下飞机到出站不到10分钟。

眼前是贝壳沙与珊瑚礁碎片组成的白色的沙滩,在海岸勾勒出一湾美丽的弧线。海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蓝,广阔无垠,微风吹动白云,白云仿佛飘进了我儿时的梦境。忽然,耳边响起了一曲曾经风靡大街小巷的歌:“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队伍中,一位美女团友的歌声,将我的思绪也带进了过去的年代……

黄昏时分,导游带我们走进笃行十村。小村位于马公古城的小西门外,紧紧依着澎湖湾的海岸,自古就是军事要塞。据说这一带曾是清代守军的校场,一度又驻扎过日本侵略军的一个炮兵大队。光复后,军营的房屋和军事设施由马公要塞司令部接收。如今,沿海岸仍有非常时期的碉堡、防空洞之类的设施,不过荒废已久,防空洞的门口已被疯长的杂草阻塞。显然,澎湖已经远离了“炮弹”和“坑道”。现在的笃行十村,由澎湖县政府作为历史建筑保存,并被规划为“眷村文化园区”。村口矗立着一块巨石,剖面涂着红色,刻有“勿忘在莒”四个白色的大字,在夕阳下格外醒目。这四个字是蒋先生题的,出自《吕氏春秋》,大概是告诫来自五湖四海的眷村人,别忘记自己是炎黄子孙。

眷村是特殊年代的产物。笃行十村是台湾最早的眷村之一。当年,台湾当局为了安排从大陆撤离的国军将士及眷属,在军营附近修建了许多房屋,这种村落被称为眷村。作为一种记忆,眷村见证了“外省人”从临时居住到落地生根的整个过程。那时候,国军将士谁也没有打算长期住下去,他们相信了蒋先生的豪言壮语,以为回大陆是指日可待的,所以眷村的居民大多不购置不动产,即使添置必需的家具也是选择最廉价的。直到上世纪60年代之后,随着军人的退役,眷村才慢慢衰落,居民们陆续迁往澎湖岛内各地和台湾的本岛。

著名歌星张雨生和潘安邦是在笃行十村长大的。我们参观了他们的旧居。张宅的房子很小,一家四口,只有一个卧房,因为雨生的父亲只是一名士官。据说当年兄弟俩睡上下铺,他们的父母只能打地铺。张雨生的父亲是嘉兴人,生活中保留了江浙一带的习惯,1971年,全村第一台彩色电视机就出现在他家,给了小雨生小小的骄傲。如今,隔壁的几间士官宿舍也一并辟为“张雨生故事馆”,陈列了张雨生的成长历程和他的唱片。墙上的资料告诉我,父亲原本打算给张雨生起名“澎生”,意为生在澎湖。可是出生时,难得见雨的澎湖岛竟然接连下了一个星期的大雨,便临时起意改为“雨生”。出张宅拐一个弯便是潘宅了,如今是“潘安邦纪念馆”。潘宅面朝海滩,不过,现在已不能直接下海滩了,沿岸围着蛇笼(铁丝网),据说下边有一个海军基地。潘安邦的父亲时为少将,住的是独栋建筑,有客厅、餐厅和廊道,室内有卫浴,院子有独栋厕所,门口还有矮墙围着的菜园。潘安邦的外婆当时在潘宅照料小外孙,所以客厅里的陈列,除了潘安邦的音乐作品,还有与外婆的许多生活照。童年的潘安邦喜欢画画,贴在墙上的那些图画——“童年的故事”,落款是“小邦”。

潘宅的大门外有一段咾咕石砌的矮墙,墙上有祖孙俩看海的塑像。外婆坐在矮墙上,两条腿自然下垂,悬空着仿佛还在晃动,眼睛却慈爱地看着趴在一边的小安邦。这是《外婆的澎湖湾》中温馨的场景。“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坐在门前的矮墙上,一遍遍怀想……”我相信,所有到过这里的人,一定会为小安邦与外婆的故事而感动;我更相信,每个人肯定都会联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外婆和自己的故乡。这是《外婆的澎湖湾》的魅力,歌曲的乡土情怀牵动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不是吗?站在塑像前,我眼前模糊了,恍惚间出现了我外婆的影子。多少年过去了,外婆的音容笑貌,包括吃饭时她挟过来的菜、出门时跟在后头絮絮叨叨的叮嘱、“咯咯……”的唤鸡声、外婆家后门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树,都还清晰地烙在我的记忆中。

外婆是故乡、温暖的代名词。很庆幸,我有一个给我童年温暖的外婆。澎湖庆幸有潘安邦,从此它不仅仅有夕阳下白浪逐沙滩的美景,还有很多中国人藏在心中的暖暖的乡土情怀。

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大巴车刚刚靠近台北,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导游小柯指着车窗外一架腾空而起的飞机说,这里就是桃园机场。虽然烟雨朦胧,从高架路上居高临下看机场,依然能一目了然。小柯说,以前这里是军事禁区,如今筑了高架路,才将当年的秘密展现在了我们的面前。“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行李,轻轻回来不吵醒往事,就当我从来不曾远离……”忽然,车厢里有人轻轻地哼起了孟庭苇的那首耳熟能详的歌,那带着淡淡忧伤、缠绵悱恻的旋律把我的思绪也带到了过去。

读过于右任老人的《望大陆》,“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曾使我泪流满襟。这是一首触动炎黄子孙灵魂深处隐痛的绝唱。老人的思乡爱国,情真意切,借“国殇”抒写着自己死后不能归葬故里的遗憾。

去看看神秘的台湾,去看看台北的雨,曾经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梦。年轻时读琼瑶的小说,知道台北有一条忠孝东路。今天,我真的踏上了这一条似曾相识的路,虽然打着伞,冬雨依然真真切切地吹到脸上,凉丝丝的,似乎还带着一丝惆怅。从宁波到台北的机场,飞行仅仅需要一个小时零十五分钟,却被人为地阻隔了半个多世纪。

我打量着雨中的高楼,508米高的101大楼就矗立在烟雨之中,被雨水浇湿的街面,街道两侧繁体字书写的商号招牌,打着五颜六色雨伞的人群,组成了一幅立体的水墨画。于是,雨中的台北,就有了一种别样的韵味。走在街上,安详平和随处可见,商家店铺里的营业员举止得体,她们的笑脸是真诚的,总带给人一种宾至如归的温暖。我想,我们应该以一种客观的视角,去观察这一块土地,去观察这里的人们,去理解曾经的那段历史以及海峡两岸的恩恩怨怨。

下午,我们冒着绵绵的细雨,去瞻仰国父纪念馆。纪念馆的设计别具一格,屋顶四角高挑,像是乘风破浪的风帆,正门高大开阔,气势恢弘。步入大厅,迎面是孙中山先生的纯铜坐像,两个卫兵在两边荷枪站立,屹然不动,甚至连眼珠都不动,表情严肃。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庄严肃穆。

我曾看过中央电视台专题栏目《看见》中的一个节目,是柴静的专访“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很让人感动。77岁的高秉涵先生,当年在金门军事法庭履行法官公务时,不得不判过一个逃兵的死刑。那逃兵是厦门人,那年为他妈妈买药,在回家的途中被抓壮丁到了台湾。当部队调防到金门时,他看到了自己家的屋顶,更加思念3000米外已经离别了10年的妈妈。于是,趁着天黑,抱着一个轮胎想游回厦门。谁知海水倒流,第二天仍被冲到了金门的海滩。高秉涵从宁肯丢掉性命还要回家的逃兵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他也是被人流卷到台湾的,一样想着远在山东的妈妈。每年的大年初一,都要爬到山顶面朝大陆痛哭。两岸开放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厦门找那位妈妈,想替逃兵行孝。可是房子早已不见了。为了那场亏负,他决定赎罪。从1992年开始,帮助同乡圆落叶归根的梦。二十多年来,他将五十多位老兵的骨灰送回了大陆。高秉涵说:“归期无望,才会‘空断肠兮思愔愔。那年我踏上阔别40年的故土,‘近乡情更怯,老祖宗的话真是绝了,我当时就是这样的心态,这叫家国情怀。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在这座孤岛上,有多少像于右任、高秉涵这样的人,他们的思乡情结是别人永远无法体会的。

尽管台湾与大陆隔绝多年,我从踏上这块土地起,就没有丝毫的陌生感。那天早上,我刚刚走出酒店的大门,一位早锻炼的老人就主动跟我打招呼。他说,今年已经85岁了,是山东人,每一次遇到大陆的人总感到特别亲切,忍不住要去攀谈几句。导游小柯说:“岛上很多人都想大陆,有很多产业也得益于大陆。过去,全岛的学校没有导游专业,导游职业就是因为两岸的交流新兴的。日本人不敢在钓鱼岛妄为,也是因为我们的渔民有大陆作为后盾。”小柯还告诉我,他们这一代人没有老一代的顾虑,年轻人更加接受大陆。

雨还在不停地下,走出国父纪念馆时,暮色已经从周围慢慢地把我们包围,环视四周,斑斓的霓虹闪烁,台北的夜晚开始了。台北是现代的,没有了历史的包袱,走在这样一个现代化都市的街头应该是很轻松的。

今天台北的雨,将会是我永远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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