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薛燕打手机
2016-10-31朱建华
朱建华
“老头子,你给薛燕打个电话,”鲁曼丽在厨房水池边忙碌,一边大声地说。这只土鸡肌肉紧实,皮色发黄,朋友送来的时候,它差一点从楼梯上飞下去。“你问她这个鸡红烧好,还是白斩好?”
郑向彦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看报。他放下报纸,略微欠身,把搁在窗台上的手机拿了过来。接着,鲁曼丽听到他在说,“咦,她怎么关机了?”
吃过午饭再打,下午三四点钟再打,薛燕的手机都是关机。郑向彦按捺不住了,给鸿云电子公司品控部打电话,叫薛燕接听,这才知道薛燕请假了,并且,她是请了一个星期事假。“郑总,我问过她,但她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品控部李主任在电话里说。
郑向彦半夜起来上卫生间,把手机带着,继续打;天亮时坐在客厅里吸氧,又打了一个。这会儿,他站在岩河大桥上,车流如梭,人声嘈杂,太阳都升起很高了,可薛燕仍是关机。
桥面有些并不明显的曲拱,对郑向彦来说,却犹如爬山,走到桥中间要休息一阵。从河面吹来的春风,清新但也冷冽,他感觉到了,就转过身来下桥,在人流中慢慢行走。明州路旁的大樟树下,铺了一地斑驳的落叶。原来到了清明,树上的老叶次第变红,并不以当下不是秋天而不飘落。一般来说,只要天气晴好,身体允许,郑向彦一早都要出门行走,岩河的桥下花园是最佳的去处。近些年来,他住医院的日子逐年增加,在病榻上,他会想念明州路沿路的风景,梦见自己在桥下花园里端坐和徘徊。
回到家,他就开始吸氧。他感觉不如平日那么舒服。平日吸了这么一会,已经心平气和。鲁曼丽不在家,她到薛燕的住处去了,这是他们商量好的。他想看看医用氧气钢瓶上减压阀后面的流量表,又想等鲁曼丽回来后让她看。他犹豫了一阵,还是站起身来,刚好鲁曼丽回来了。
其实,薛燕住的地方,鲁曼丽只去过一次。薛燕初到郑家时,有一回送来一缸子豆干、素鸡炖猪肘子汤,之后,鲁曼丽买了一袋水果去还那只缸子。她那天气喘吁吁地爬上五楼,脸色发白,站立不稳,薛燕慌忙上去扶持,一边不住地埋怨自己做事不利落,应该早把缸子带回来了。
“老头子,你放心好了,薛燕人没有搬走,她是有事情出门一趟。”她在地垫上换拖鞋,一只手搭在上半部装了一大块喷砂彩绘玻璃的玄关上。
“出门一趟?她到哪里去啊?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没说到哪里去。”老太婆灰白枯燥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她从放在长茶几上的清风牌面巾纸盒里抽了一张纸,转过身擤了一下鼻子。“给我来开门的小姑娘说,薛燕也没说是什么事情。她说阿姨你放心好了,薛燕不会出事的。”
“什么放心好了,她手机为什么关机?——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啊呀,你不要急呀。”她又从纸盒里抽了一张纸,“那个地方是三室一厅,这个小姑娘,就是和薛燕合租一间房间的小姑娘,她是从被窝里钻出来给我来开外面的门的,只穿了一条三角短裤,我怕她冻出病来,就快快叫她回房间里去了。”
郑向彦重新坐下来吸氧。刚才他已看过,流量表中的浮球稳定在“2L”——完全符合医嘱。这说明,他感觉到的不舒服,是他自身的原因。客厅里的这一瓶医用氧,还能吸三个小时左右;卧室里的那瓶,可以吸五个多小时,这些他心里都清楚。这两个钢瓶,是听从医生的建议自费购买的。氧气吸完,联系搬运工,把空瓶运到人民医院设备科,凭门诊收费票据——需要复印件——调换满瓶。近两年来,薛燕都是这样办理的。
“你等于白白去!”他皱着眉头,闷闷不乐,“怪不得,这么快就回来了。”
“老头子啊,”她说着,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我本来是想跟进去的呀,想坐在她床旁边,再好好问一问,但是小姑娘说,她男朋友也在房间里,我急忙出来了!”
跟前的长茶几上,搁着一份晚报和放在它上面的一把放大镜,旁边还有一盒拆开的高血压药片,她刚才是吃好药才出门的。她没再去理会郑向彦。老头子的脾气现在是越来越急了,他要你做件事情,他一叫,你最好马上一秒钟之内就站在他跟前,听他的命令。早上她去薛燕那里,说得好好的,她肯定会去的,他也要来电话催。而且,说了又说,要她坐三轮车要坐在当中,两边抓手的地方一定要抓牢。“听到吗?一定要抓牢!”背景声音嘈杂,他等于是在叫喊。“听到了,你当我是聋子啊!”她回忆着,不觉一笑。她站起来,顺手把放大镜丢进了一只小塑料桶里,接着,把药片盒子也丢了进去。她早饭还没吃呢。薛燕真是的,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这样瞒着呢?
郑向彦不喜欢洗脚。鲁曼丽对人说,这个人是个怪人。她把脚盆端到他跟前,求他把脚浸下去,只要他说一声水烫还是水冷,剩下来的事情都不要他管,他还是不肯洗!
那天,是在秋季,一个温暖的夜晚,郑向彦搓麻将赢了钱,被人拉到在庐山西路上的瑶池足浴馆,要他请客洗脚。他自然满口答应,但他自己照例不洗,在店堂的大沙发上坐着,等朋友们出来,他负责结账。
他感觉有人走到跟前,就停止闭目养神,抬起头来看,是一个身着工装的年轻女子,她双手捧来一杯茶,放在他跟前的大理石贴面的茶几上,请喝茶,她轻声说。这是铁观音,他一看就知道;但除了绿茶,他不喝别的茶。
不过,他觉得气氛不错。店堂内灯光璀璨,音乐轻柔。她穿着的那套足浴技师的工装,酱红色的镶着金色的绸边,非常合身。她就站在他的左边,身材匀称——他自己也知道,对于女性的审美,随着年龄的增大,越来越注重她们的身材了——容貌秀丽,柔和的目光正注视着大门。他想和她聊聊。
“小姑娘,你什么时候下班?”
“十二点。”
“是半夜十二点?”
“是的。”
“那什么时候上班的?”
“中午十二点。”
“哦,要十二个小时啊。”
“是的。”
“小姑娘,你是哪里人?”
她说了一个地名。
他一听,身体立刻坐直了,“你是那里人?”他问。
“是的。”
“哦,你是那里人。”他又低声地说了一句,好像有些不相信似的。
“老板,您怎么不洗脚?我帮您服务好吗?”她走近了,微笑着说。
“这个,好,就洗一个吧,——你不要叫我老板。”他说着站起身来,把坐皱的衬衣下摆往下拉了拉,吸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薛燕。”
从这天开始,或者说,从这一刻开始,一向不喜欢洗脚的郑向彦变成了“瑶池足浴”的客人,之后又成为常客。自然,他去那里找的都是薛燕。他和鲁曼丽说,在那个洗脚的地方,碰到从革命老区来的年轻女技师,他作为一个老党员,有些心酸。他没有别的办法。
“她长得漂亮吗?”鲁曼丽问。
“漂亮。身材特别好。”
“我听人说,除了洗脚,还有全身按摩,是吗?”
“这是有的。但我从来没有叫她按摩过。我是不忍心——鲁曼丽你不要瞎想噢!我不允许你瞎想噢!”
“我什么时候瞎想啦?你哪一只眼睛看出来的啊?你个老头子!”
老两口每晚入睡前,都要这样聊上几句,如同每晚的路灯,在点亮前都要闪烁一番。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已经持续了半个多世纪。他们从来没有分床睡过。原先在杭州,后来到这里,都是一样。老单位里的要好同事,来旅游时住在他们家,开玩笑说,你们这张床啊,就像乡下一只池塘,你们两个人,就像一对老鸳鸯。
黄叶飘尽,入冬不久,传来了噩耗,薛燕在老家开货车的丈夫,出车祸遇难。郑向彦给薛燕买了飞机票,又塞给她两千元钱,之后,他从鸿云电子公司的车队叫来一辆小车,把她送到机场。
“阿姨好,郑伯伯好。”她站在郑家的客厅门口,显得局促不安。她刚下长途汽车,脸色灰暗。她把挎在肩上的编织袋松了下来,从里面拿出两大瓶麻油,放在门旁的地板上。她对鲁曼丽说,“阿姨,我来帮你做事吧。”
“不,不要!薛燕,你家里事都安排好了吗?”鲁曼丽问。
“都好了。”
“你儿子跟谁过啊?跟外婆吗?”
“跟我爸。”
“你妈呢?”
“我妈,我妈早过世了。”
薛燕换了鞋走进卫生间,鲁曼丽急忙跟进去。“薛燕你不要这样,坐便器我自己会洗的。你是客人,这个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的,你到外面去坐。”她想去夺薛燕手上的清洁刷子,但薛燕不让,“阿姨,不要紧的,让我做吧。”鲁曼丽没法,她有些懵懂,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走了出来。
“这怎么办?她这样,算什么意思啊?”她回到客厅,摊摊双手,对郑向彦说。
“你刚刚调查户口啊?”郑向彦却放低声音,责备她。
“我随便问问呀,你不是一样问啊?”鲁曼丽说,也放低了说话的声音。
“我问什么?我从来不问的。”
“你不问,你怎么知道她是哪里人?”鲁曼丽说着笑了。
“这个问问很正常。”
“她有个儿子不也是你说的吗?”
“好好,我不和你争。”
“小薛真可怜,娘也没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的。”
“你不要再问啊!”
鲁曼丽摇摇头,转身又走进卫生间里。但她在里面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出来。薛燕弄完坐便器,接着在擦卫生间的地面了。鲁曼丽知道,如果旮旮旯旯都要擦干净,至少还要花半个多小时。“我去买两只熟菜来,酱鸭,还有牛肉。”她说着,朝郑向彦笑笑,她显得很开心。买熟菜的地方在老街,小区出去右手拐弯不远就到了。她朝窗外看看,然后,从玄关下的鞋柜里拿了一把折叠伞。
“哎,老头子,这怎么行啊?”晚上坐进被窝,鲁曼丽打开了话匣子。“卫生间纱窗也洗好了,还有地板上的油迹,从里间到外间,这样不可以的呀。”
“我有什么办法?她要做。”郑向彦笑笑。
“她就是报答你来了。”
“有这层意思,我也想过,但是不好简单地这么说。可能老区的民风就是这样的,淳朴、厚道、知恩图报。”
“小薛倒真的是漂亮的!”
“当然。”郑向彦呵呵地笑了。
半个月后,薛燕辞去了原来的工作,跟着郑向彦来到鸿云电子公司。郑向彦退休前,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也是党支部书记。公司给了薛燕一个品控部文员的岗位,做产品的品质统计,给她缴社保,发租房补助,虽是单休但不加班,有年终奖。另有薪资核算方面的事情,也让她有空时过去帮个忙,增加她的收入。
从此,星期天那天,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薛燕都会到郑家来。她有干不完的活儿,可以从早忙到晚。老两口倒并不在意她做了多少事情,他们在意她的声音,她的人影,在意她弄出的动静,在意她带来的一屋子的热闹。当星期六的夜晚,被窝里说到第二天薛燕要来,两张老脸便会一齐露出笑容,好像互相在祝贺。
郑向彦的早餐,通常都是自己张罗的。热一只嘉兴粽子吃,或者吃一个水卧鸡蛋,外加一只巴比肉包。他原本不喜欢吃鸡蛋。可是有一天,薛燕随口说,鸡蛋营养好哎,郑伯伯为什么不喜欢吃鸡蛋?于是,他开始吃水卧鸡蛋。轻轻地咬啮,小心地和汤一起囫囵吞下,有一点点腥气,也有温柔的香味。不久,他就习惯吃了。
“来,郑伯伯,我给你剪手指甲。”薛燕说。他就坐到沙发上,乖乖地伸出双手。“先剪左手。”他乖乖地把右手缩回去。接着修眉毛,然后,“你头靠下去,我给你鼻毛剪一剪。”
薛燕来了,郑向彦不再去“瑶池”,她在家给他洗脚。薛燕一声不响地把脚盆端过来,他早已把双脚跷起,随即,小心翼翼地踩进盆里。“稀奇,真稀奇!”鲁曼丽看着,摇头晃脑说道。
“老太婆,你下次洗头自己不要洗了,让薛燕帮你洗。刚刚薛燕给我洗了一个头,舒服得不得了。”有一次她出去买菜,回来时郑向彦对她说。
薛燕也帮鲁曼丽洗脚,剪脚趾甲。“这个小薛啊,她帮我洗脚的时候,我看着她的头顶,真的觉得她就是我女儿。”晚上坐在床上,鲁曼丽感慨地说。“好像女儿还在身边。”
“哼,女儿有这么好?”郑向彦表示不认同。
真的要说起来,怪就要怪这个老头子。放着浙江大学不上,非要女儿去北京读大学,结果不出所料,郑琼嫁在了北京。多少年过去了,如今外孙女佳佳都已怀孕要生了,郑琼到这里来看望父母,一共才来过几次啊?她说来过五次,郑向彦说来过六次。他说:“老太婆,你忘记了?有一次郑琼到澳大利亚去,回北京以后给你打电话,说她飞过这里的天上,朝下面看,看到我们这个小区了。这个也应该算她来过一次,加起来,就是六次。”她说,你这个人啊,我只会笑。
鲁曼丽给薛燕的儿子寄快递,套装和鞋子,还有书——《哈利·波特》,纪念版,一套七册,说是给他备着,以后好看。
她也给薛燕买东西,主要是穿的,价格都不贵。那天去富邦广场购物,给薛燕买来一件价格昂贵的雪纺印花的连衣裙,薛燕看了,坚决不要,阿姨我不要不要,她说,伸直了双手推托。鲁曼丽就去换来一件浅蓝色的格子的,“薛燕,阿姨没办法了,人家只肯换,不肯退。如果这件你也不要,就只好浪费了。”她这么说,薛燕只好接受。
“那么,快穿起来给阿姨看看呀!”
薛燕就穿上了。“转一下,再转一下。”鲁曼丽在一旁叫道,格格地笑。望着旋转的像鲜花盛开的薛燕,打扮女儿的无限快乐,悄然飞过遥远的岁月,充满了她的心头。
买了连衣裙后,又一个星期天,薛燕带来一小桶防锈漆,两张砂纸,一把漆刷,还有一个口罩。她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把下面储藏室的那扇铁皮门油漆一新。看上去,那扇门像挂上了一幅橘黄色的、柔光闪闪的绸缎。
“薛燕,是不是阿姨给你买了条裙子,你就这样了是吧?阿姨把你当女儿一样的,你如果这样的话,阿姨要生气的。”鲁曼丽对薛燕说。
“不是的阿姨,真的不是的。我这是听你说过,这扇门要砂一砂,漆一漆,否则要烂穿了。今天天气好,我就把它漆掉了。”
“我是说过的,但我想等我儿子来了,要他去做的。这是男人做的活,我怎么会叫你去做呢?”
“阿姨,这个活不累,我一点都不累。”
晚上一起吃饭,说薛燕累了,给她吃一小杯杨梅烧酒,她一吃脸就红了,带着微笑,不声不响地坐在椅上,就叫了一辆三轮车送她回去。老两口着实有些后悔,不该给她吃酒,好像是醉了。
“这扇门,你真的是想叫郑宏来油漆?”郑向彦问,接着冷笑了一声。
做这种事,儿子真的靠不住,鲁曼丽十分清楚。上次儿子来,卫生间一只地漏的边上塌了,结果他弄是弄好了,洗衣机的出水管却塞不进去了。妈,没关系的,郑宏回杭州后在电话里对她说,网上买一个接头接上去就行了。鲁曼丽当时很纳闷,网上买,儿子是让她自己去网上买吗?她又不懂网购。最终,她叫物业帮忙弄好了。
儿子在杭州,是一家发电公司负责检修的工程师,逢年过节反而更忙,只有平时来出差,突然就敲门进来了。他已经快一年没来了,孙子冬冬夏天要高考,儿媳妇又颈椎间盘突出。
“真的想一想噢,还好当年鸿云公司来请我,否则在杭州,哪里有钱给儿子买房子?老房子到现在还没拆迁,等它拆迁,郑宏老婆也讨不到。”
“老婆是讨得到的,——可能没有这么容易。对面17号马家,两个儿子,到现在全是光棍。”
“这个不去说它,多了。”
“还有12号孙家,”
“好了,好了。我和你说,将来的事情,老太婆,我都想过了,我自己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我有你陪着,是吧,现在还多了个薛燕。问题就是你以后怎么办?鲁曼丽啊,我给你算过的,你只有两条出路,我和你说,一条是和薛燕住在一起,就住在这里,不管她将来如何,你跟着她过;另外一条,就是进街道敬老院。”
“如果真的是你先走,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住到儿子那里去。”
“住到儿子那里去?他二室一厅,他这个二室一厅你知道的,是老式的,一点点大,你好意思住进去?老太婆,不是我说你,人要现实一点,不要自欺欺人。”
“我不管,我是要和儿子住在一起。”
“鲁曼丽,这个说明你还抱有幻想。我客观地和你说,到今天为止,你女儿和儿子,对我们两个人的生活,提出过任何建议吗?我身体不好,日子不长的;你其实也是外强中干,不知道怎么一来,就没有办法照顾自己了。将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商量一下?但是,他们一声不响。我和你说的,都是我的想法,但都是为你考虑的,你不要不相信,你只有这两条路。”
郑向彦鼻子里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到卧室里一边吸氧,一边看《新闻联播》去了。
一星期过去了,薛燕没有音信,手机仍是关机。接着,十天过去了。郑向彦又让鲁曼丽去了一次薛燕的住处——他实在很想自己去,但五楼太高了,他走不上去——结果,同样没有薛燕的消息。跟品控部李主任也打了电话,李主任说,已经和薛燕的老家联系过了,薛燕近期没有回去过。目前,李主任接着说,公司正在密切关注此事。所以,他说,郑总,您就放心吧!
白天过去,他们躺在床上,想到了这件事情,似乎就听到一只大脚沉重地踩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顿起的灰尘覆盖了他们的心脏,不说几句话,几乎透不过气来——
“想想呢,薛燕不会出事情。你看啊,老头子,口风一点不漏;请假,出门,关手机,有条有理。”
“我不是在想你说的这些。我是在想,她是老区来的,我对她关心,本来多少是对她的一种保护,但是现在,”他叹了口气。
“你啦,又这样想,我和你说不会的!薛燕不会出事情的,反正我是这样想。她不肯告诉我们,是怕我们担心。或者,有其他原因。但是你不相信。”
“我不是不相信。”
“我要睡了,老头子啊,睡吧。”
“还有,她不回来就麻烦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什么意思啊?”
“对我们来说,她如果不回来,就麻烦了。”
“麻烦什么?”
“你想想看呀,已经习惯了。”
对于老头子的话,鲁曼丽或许是在沉思,或许不以为然,她不再回答。但是,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突然睁开了,久久没有闭上。外面又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第二天上午鲁曼丽买菜回来,看到郑向彦一脸不高兴,原来,他手上力气不足,氧气瓶阀门打不开,鲁曼丽赶紧帮他去打开了。
“你关那么紧干什么?”
“哦哟,我关紧嘛是我来开呀,你偶尔自己开一次,就哇啦哇啦。”
“你买菜去了多长时间?”
“喏,在门卫室旁边立了一会。老头子,好消息呀,我碰到顾阿姨了,也巧,她遛狗遛到我们小区来了。”
“哪个顾阿姨?”
“咦,自己开婚介所的顾阿姨呀,就是超市隔壁小弄堂里,用电网捉鱼的七头的阿婶呀!你听我说,我上次不是和你说过的吗?一个三十三岁的小伙子,一米八的个子,戴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在工商银行上班,只不过离婚带了一个男孩。我刚刚和顾阿姨说了,要她小伙子那边千万说好,下个星期薛燕一回来,就安排他们见面,如果成功,会加倍付她介绍费的。”
“她怎么说?”
“她当然同意的。”
郑向彦坐下吸氧了。他的脸上先是有些微笑的意思,但最终又皱起了眉头。“你出去快两个钟头了,午饭什么时候吃啊?”他直起脖子说道。社区的余主任昨天碰到,说朋友送了一盒好龙井,要请他去品尝。说不定今天中午就来叫他了呢。
“人多呀,一会来一个,一会来一个。老钟也在,他说小薛会不会搞传销去了?我说绝对不会的,我们这个小薛燕不会骗人,也没有这种本事。”
鲁曼丽一边说,一边把刚才买来的青菜、萝卜和一条带鱼拿出来,放到厨房的水池里。郑向彦前几天就和她说过的,想要一碗萝卜丝带鱼羹吃。
“还有老李说,小薛大概到舞厅里做舞女去了,这一行赚得到钱,我说你这个是乱说,随便怎么也不可能的。最恶心的是那个炒糖炒栗子的,嘻皮笑脸,说外地人吃不准的,还是小心一点,家里查一查,有没有东西少掉,我是睬也不睬他,当他放屁……”
“好了,你不要说了!”看郑向彦的样子,要不是他正坐在沙发上吸氧,是要跑到她的跟前指着鼻子斥责她,“你这个人,样样事情欢喜外面说,为什么要去说呢?人家又不了解,接下来就是东传西传!胡说八道!你开心啊!”
“什么叫外面说,我外面不说,顾阿姨会给你介绍啊?”
“这个是两回事,你不要搅在一起!”
“你不也和人家说啊?”鲁曼丽咕哝了一句。
“我和人家说什么?”
“你和人家说,你左眼睛做白内障手术,后来眼角里经常流泪水,薛燕给你又买高级面纸,又到眼镜店里专门给你去配了一副夹鼻墨镜……”
“你这个笨老太婆,我这个是在说薛燕好呀,是好事情呀。你人失踪了,算什么好事情?传销咯,舞女咯,更加难听的,样样都说出来了。”
“不管好事情,坏事情,都是和人家说,都是在外面传,性质完全一样的。”鲁曼丽说着,突然笑出来了。
“你总是和我瞎搅好了,我总有一天被你气死!”郑向彦朝她看看,有些泄气地说道。但不知怎的,他心里面正在慢慢地滋生出快乐和慢慢地吹送来暖意;在他的眼睛里,整个的房间都渐渐变得轻巧起来。他在外面表扬薛燕的话,分明已经传了回来,也肯定已经传了开去。这些话,饱含着感情,好像是一束鲜花,要献给薛燕。他突然有些难过起来。
他们都在等着薛燕回来,她应该要回来了呀。在将近半个月前的那个傍晚,是的,当然是在一个星期天的傍晚,要她吃了晚饭回去,她不肯,她一点口风都不漏。鲁曼丽和她一起走到小区的门口,看着她从手机店的门前拐弯走掉了。她穿着还是去年秋天鲁曼丽给她买的牛仔裤,脚下那双黄色浅口的平跟鞋,则是她自己在老街的地摊上花二十八元买来的。鲁曼丽在小店里买了一包冰糖,冰糖很碎,没有几块大的,她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脚又不洗了,说等薛燕回来再说吧。过冬后拆下的两个被套,想一想也是放下不洗了,薛燕说过她住的小区里,老年健身中心旁有一长排的不锈钢晾晒架,要洗的这些东西她都会拿去,太阳好,一大早洗出来晒出去,到中午就可以干了。她的高血压药在社区医疗服务中心就有配的,但人民医院总要去一次,血糖要查,B超要做,眼科也要看一个,最好是和薛燕一起去,倒不是怕医院里跑来跑去,主要还是想要小薛也检查一下,小薛月经一直不正常。那只土鸡也还在冷冻柜里呆着呢。厨房间门口地板上的油迹已经好几块了,难道也要等薛燕回来再擦吗?其中一块大的油迹,是街道食堂的厨师阿胖送东坡肉来——这个肉阿胖烧得最好,远近闻名,郑向彦给他钱托他买了肉烧的——鲁曼丽嘴馋,搛起一块尝尝,居然会落到地上。她蹲下来,用洗洁精擦,一边笑着自言自语,“这个还是我自己来擦吧。”她用力擦,一边想着薛燕。
星期天到了。往日里薛燕星期天来,郑向彦除非实在推不掉,从不出去搓麻将;而今天薛燕不来,他早饭后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就起来说要出门去搓麻将。
“你身体不舒服呀,今天就不要去搓了嘛。”
“你怎么知道我不舒服?”他说,一边把近视眼镜拿下来,把那副夹鼻墨镜夹到上面。外面光线一亮,就要把夹鼻墨镜夹好,否则左眼角更加容易流泪水。
“你晚上嗯啊嗯啊,我会不知道?”
他没吭声,推门走到门外。
“老头子,你真的要搓,我打个电话给八号楼老王,到他家里汽车库里去搓,有空调的,好吧?”
“不要。老邱会开车来接的。”
“外面冷的,你多穿一件衣服好吧。”郑向彦外面的夹克衫,衣襟敞开着,里面的那件白衬衣也是很薄的那种,她觉得他确实穿得太少了。
“不要。冷不冷我知道的。”
“那你拉链拉拉好。”她指的是他的夹克衫,但她说了没用,郑向彦已经走了下去。
虽说是住在一楼,却仍要走一段楼梯,因为底下是储藏室和汽车库。郑向彦下去一会儿,又按了下面单元总门的门铃,鲁曼丽赶紧过去开门,看着老头子重新一步一步走上来。
“把那件咖啡色的夹克衫给我,衣架上。”他站在门口说,有一点气急,一边努力脱去他身上的那件夹克衫;挂在衣架上的咖啡色的夹克衫比这一件要厚实得多。
“进来换,不冷啊!”鲁曼丽把他拉了进来,关好门。“里面再穿件羊绒背心好吗?”她说,盯着他的墨镜,她看不清楚墨镜里面他的眼睛。
“够了,用不着的,我知道的。”他换好了衣服,开门出去。
“你午饭回来吃吗?”
“明知故问。”他一边往下走,一边说。
“你这个老头子!”
她站在门口,看着他推开了铁栅门走出去。这时雨已停了,但星星点点地仍在飘着,积水从铁门上方的水泥覆檐上不断地滴落下来。他走出了铁栅门。门锁咔嗒一声自动关闭。他站在门边上没有离开。鲁曼丽看到他在打手机。他是打给要开车来接他的麻将朋友,那个原来商会的邱副会长吧?他面孔朝上,嘴巴微微开阖,可是好一会儿过去了,他都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她明白了,他是在给薛燕打手机。
果然,郑向彦傍晚回家的时候,人看上去就不大好了。“脚在皮鞋里没有热过。”他喘着气说,一边朝卧室里走,“心里不清爽。”他又说。
他的肺气肿,有十多年的历史了,近几年里祸及心脏,已出现了房颤。平时他都不能平躺着入睡,要枕两个枕头。到了人不舒服或者“心里不清爽”时,就要半坐半卧了。“再塞一只枕头。”他说,其实他背后已经垫进了一条厚棉被了,鲁曼丽说好,又塞进去一只枕头。“快给我吸氧。”昨天他还在说要节省一点,能少吸一口就少吸一口,等到薛燕回来再去换瓶。
他又说要喝水,喝了一口水后,“要么,阿司匹林现在吃了。”他闭着眼睛说。鲁曼丽赶紧拿药给他服下。她看到他的左眼角又有渗出的泪水,“你纸呢?”她说,拿过了他捏在手心里的一片面纸。她知道老头子擦泪水,只用薛燕给他准备的小袋分装的面纸。
鲁曼丽在半夜时分打120电话叫来了救护车——以往老头子生病夜里去医院,给薛燕打个电话,她会叫出租车过来——把郑向彦送到了人民医院。
“你要是到早上才把他送来的话,”急救医生对她说,“就要开病危通知书了。”CT、B超都检查好,抽血包括抽动脉血就在病床旁边进行,本来还要给他做个肺功能检查,但怕他肺大泡破裂才取消了。到下午,病人就被推出抢救室,转移到位于住院部大楼十二层楼的呼吸科病区的病房里去了。
“我给儿子女儿打个电话,要他们来,好吗?”把病床摇到合适的——也就是半坐半卧的——高度后,鲁曼丽在他的耳边问他。她的心还没有从惶恐中完全平静下来,急救医生的话,出乎她的意料,她没想到他的病已如此沉重。
他的手掌立即抬起,做出连续拍床的动作,眼珠瞪得老大;他的脸上罩着氧气面罩,嘴巴发出了呜噜呜噜的声响。
“好,我不叫,我不叫。”她忙说。但是她还是向子女通报了父亲的病情,要他们常来电话问候。她并没有和他们提起有关病危通知书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提起。只是在和儿子通话时,她多说了几句话,“你和你阿姐,我的意思,平时也要经常打电话回来。我们两个,前几年倒也无所谓,现在年纪越来越大了,也不知怎么搞的,变得很看重这个了。外面人问起来,我们总是打肿脸充胖子,说你们经常来电话问候我们的。”她说着有了哭音。
儿子和女儿果然不时地打来电话,鲁曼丽就在他们父亲的床头从容接听,“这只电话是儿子打来的,他想来,我要他不要来,爸爸好点了。”她又说,“这只是女儿打来的,她说这个月底,佳佳就要生了,我们就好看到第四代的照片了,要喊我们阿太了!”
“不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子。”郑向彦声音微弱地说,脸上浮起了笑容,他抬手把氧气面罩稍微掀起来一点,“佳佳生了后,要寄点钱去。”
“我知道。”
“要多寄点。”
“做阿太了,意思意思就可以,不用寄很多的。”
“你总是不相信,我跟你说要多寄点,你就多寄点。”他声音微弱,但又发着狠劲,“再不趁这种机会,什么爷爷、奶奶,都忘记了。”话说完后,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佳佳是长远不来电话了,冬冬也长远了,但是他要复习呀。老头子,我也想好了,冬冬只要考进大学,我就奖励他。”
“记牢,不管他本科,还是大专,都要奖励。”
“好的。我知道了。”
鲁曼丽向医院借来的是一张绿色皮面的折叠钢架床椅,拉开后压平,就变成一张狭长的床。她盘腿坐在上面,身下的一条被子半垫半盖,枕头上搭了一块红黄不清的旧枕巾。她时刻关注着病人的输液情况,一旦发现异常,就爬起来按响护士呼叫器。
在抢救室的椅子上过了一夜,再接着几夜,在这样狭窄的不便转身的床椅上度过,她已经感到非常的疲惫。老头子平时要强好胜,但在病重的时候,胆子就变得特别小,最好家里人日夜都守在他身边,一步都不要走开。最近两年里他生病,都是薛燕值夜,鲁曼丽早上再赶来换班。所以,她想,过了这几天再说吧,实在自己吃不消了,要请护工了——当然首先得和他好好地说一说,争取他的同意——也只好请护工。
病房里没有电视机。白天的午睡也没地方睡,她常坐在方凳上,背靠着墙,头仰着打瞌睡。有一次她打瞌睡时身体摇晃起来,幸好被一位病友的家属从旁扶住,否则说不定会摔到地上。
终于有一天护士拿掉了郑向彦脸上的氧气面罩,给他换上了简易的鼻氧管;一直以来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台心电监护仪也拿走了;上厕所他可以自己走着去——这之前他都是在床上解决的——有人在旁看着就行。但输液照旧,并且,上午和晚上各做一次雾化,半夜一针激素。
“哎,老头子,你这只眼角里眼泪明显少了,大概和这个输液有关系的,对吧?”那一天傍晚,陪他上厕所回来,服侍他躺好,鲁曼丽在他耳边说。
“我现在,主要是心脏病了。”他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不去想它,也没有什么,一想心里就憋煞。”
“你呀,老头子,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是,你真的不要去多想。你还是多关心自己,自己身体最最重要,你知道吧,其他都是次要的,不重要的。”
“说起来,当初,我就不应该去的,结果,嗯——!洗什么脚,洗个屁啊!”
“你又来了。”
“她三个多星期了。对吧,你无论如何,应该来一只电话。还有单位里,你也应该去一只吧?打电话的地方也找不到?可能吗?”他停下来,似乎在积蓄力气,过了一会,又慢慢说下去,“不过,我心里也想,她无所谓了,她不会回来了。”
“你又瞎说了,薛燕年纪还轻,有些事情她根本考虑不到。等她回来,好好地批评她一顿。”
“老太婆,我和你说,”他在枕上的头无力地转动了一下,眼睛张大朝她看着,“她的儿子,你也要经常寄点东西去,寄点钱去,你知道吧?”
“这个没问题,我有地址的。”
“这好的。寄不一定要寄得多,是一份意思。让她知道我们是记得她的,她记得不记得,是她的事情,主要是这份意思。”
“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你今天电话打过吗?”这时,他轻轻地问了一句。
“哦,今天没打。这个,我马上打一只给她,你不要急噢。”她说着,忽然发现他脸色发红,尤其是两块颧骨那里的皮肤越发红得透亮,“你还没吸氧啊!”她叫起来,“是我不好,只顾着和你说话了。”她一边咕哝,一边忙把鼻氧管给他接上。
晚饭后给他擦过身子,几件衣服要去洗出来,但现在只好等一会儿再去洗了,得先给薛燕打手机。她站起来,又弯下腰去,把他刚穿过的拖鞋,放到床底的涂着乳黄色油漆的铁架子上,再顺手把在铁架子旁边的一箱特仑苏纯牛奶和一箱莫斯利安酸奶朝里推到壁脚。这两箱牛奶,是社区余主任上午来看望郑向彦时送来的。
“哦,我手机电要没了,先充一会儿。”她忙碌着给她的诺基亚手机充电。是的,来看老头子的人,没有一个空着手的,多是牛奶、糕点和水果。这些东西,一部分转赠给了同室的病友,一部分托一个扫地阿姨顺路带去给小区门口手机修理店里的老刘,有几次要他修手机都没收钱,要还个人情。说起来真是的,救护车一来,消息就传出去了。另外五六种罐装的克莉斯汀的糕点,保质期两个月,留着给七号楼二单元的双胞胎兄弟吃。一只花篮则放到病房南边凸出在楼外的小阳台上。
“我拿你的手机打吧。”她轻声地说。如果再不给薛燕打手机,他心里要急死的。反正是关机,打一个安安他的心吧。他的三星牌手机的桌面上,就放着薛燕的图标,可以直接拨号;桌面的背景是她熟悉的——桥下花园的那个古色古香的亭子和岩河大桥的一部分微拱的桥身;透过岸边千丝万缕的柳枝,河面的波光有些晃眼。她伸出手指,小心地在“薛燕”上面点了一下。
“啊,老头子!”她突然从床边上站了起来,“响了,响了,响了,响了,”她颤抖着、神经质地说,接着就对着手机大喊起来,“是薛燕啊!”她喊了这一声,眼泪就涌出了眼眶,“你到哪里去了呀,薛燕,心都被你急死了,你看看现在已经多少天啦?一点消息都没有!郑伯伯又住医院了……”室内所有的人都转过脸来惊讶地朝她看,一个护士从走廊上快步跑了进来,鲁曼丽忙低了头,降低了声音,“噢,噢,噢,”她一边用手捂着嘴,一边快步朝小阳台走去。当她推开阳台门,抬脚出去的时候——“你要嫁给台湾人啦?”她又响亮地喊了一声。
大约十分钟后,阳台门拉开,她手里握着手机,走回到郑向彦的床边。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
“老头子啊,现在好放心了,谢天谢地,薛燕人好好的,没有事情。”护士已经出去了,她朝屋里的其他人,微笑着点点头,表示抱歉的意思。她原来想蹲在他的床头边上,蹲了一蹲觉得不行,转身把一张方凳拉过来,坐下。她尽量把说话的声音降低,“我和你说,薛燕对吧,她要嫁给一个台湾人了。这个台湾人我问过了,四十岁不到,没有结过婚,也是来洗脚的时候认识的。”
她就一路说下去。她说这件事,薛燕自己心里很乱,所以跟谁都没说过,就是说,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那男的请她到台湾去一次,说好只去一星期的,所以她把手机关机了。她想回来就好拿主意了。她实在没想到会拖那么长时间,去了台湾。又去了香港,看亲戚,买东西。今天是两个人一起到薛燕的老家去,刚刚下飞机。说到这里,鲁曼丽的语气忽然变得迟疑起来了,“老头子,薛燕说,她结婚以后,要和她老公一起去深圳工作了。”她说完,伸手把他穿着的绒线开衫的衣领理了理,再把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他刚才肩胛的一部分露出来了,虽然里面穿着衬衣,室内也一直开着暖气,但还是要小心,千万不能着凉。
“嗯!”郑向彦鼻子里响了一声。从鲁曼丽接电话,到坐在他床边和他说了这番话,从头至尾,他就这么嗯了一声。
白色的雾状气体从遮住口鼻的面罩四周不断地冒出来,发出嘶嘶的声响。二十分钟后,雾化结束。鲁曼丽先用生理盐水,再用清水给郑向彦漱口,然后绞了一把热毛巾给他擦脸。夜色早已降临,床边的那一圈米色的布帘也已拉好——里面真像一间温馨的小房间,输液正常进行,还需要一小时左右才能结束。床椅打开了,被子铺好,鲁曼丽和衣躺下,她想先眯一会儿。可是她刚阖上眼帘,有一些迷糊,耳朵里就听到郑向彦说话的声音——
“你睡上来。”
“什么?”她睁开眼睛说。在医院的这些日子里,她已变得十分警醒。
“你睡上来。”他的头歪着,眼睛望着她。
“你寻开心啊,这儿是医院里。”她低声细语。
“你睡上来呀。”
“老头子,你眼睛里全是眼泪啊?”她惊讶地说,从床椅上坐了起来,躬着腰走到他跟前,朝他脸上仔细看。“真的,两只眼睛里都有的,怎么啦你?——真是的,像小孩一样。”她温柔地说,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面纸替他擦泪。
“你睡上来。”他又说。
“好,我睡上来,我睡上来。”
她把床帘再拉拉好。的确,这里面真像一间温馨的小房间。邻床的病人,还有躺在床椅上的病人家属,都已经睡了,没有声音。然后,她绕到床的左边躺上去——他的右臂正在输液——躺在他的身旁,她的一边的腰和腿都还在床外。
“再睡上来一点。”
他说着,闭上眼睛,把头靠在了她的身上。
此时,一架夜航的客机正从东南方向的海空飞来,它飞越医院的上空,留下了压顶的轰鸣声。原先窗外的一些零星细碎的声响,仿佛城市和它身边的群山、大海之间亲密的絮语,因为耳朵受震的原因,一时都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