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崖上空地

2016-10-31小昌

文学港 2016年9期
关键词:胖子手臂小熊

小昌

两道伤疤像蚯蚓在手臂上爬。等我看久了,伤疤也变得动人起来,似乎只有这样的手臂才配有这两道伤疤似的。我有些坐不住了,很希望那条手臂能动一下。像蚯蚓似的动一下。

大巴车倏忽钻进隧道,是彻头彻尾的黑。车上的人乱嚷了一阵,又开始交替地沉默。车窗外一盏盏灯像是一颗颗小流星,拖着个小尾巴,向后面飞去。两侧都是深褐色的墙壁,有某种坚不可摧的神秘感。我想就此跳下车,沿着这样的墙壁跑上一阵。从明亮跑向黑暗,再从黑暗里跑向明亮。大巴自隧道一跃而出。光像个大兽,一口把我们吞掉了。

一路上我无事可做,就开始为那两条像蚯蚓似的伤疤制造场景,比如她躺在卧室里,头发被毛巾包裹,脑袋歪在浴缸沿上,这条手臂自然斜垂下来,鲜血顺着手背缓慢地流淌,嘀嗒,嘀嗒,落在青色的地板上;或者她正拿一把锋利的水果刀,脸上没有表情,光从百叶窗里斜洇过来,水果刀闪着贼贼的光,一点点切开皮肤的纹理,起初伤口不会流血,像挤出的牙膏那样泛着白光,后来红就涌出来……

那条手臂突然动了一下。大巴车耸然停住,目的地到了。

那个女人站起来,比我想象的要高出许多。她从大巴车一跃而下,身手矫健。后脖颈上皮肤棕红,看样子是个马拉松好手。为了看清她有张什么样的脸,我急忙跟了过去。

她在酒店门口停住了,侧身回了下头。好像知道我一直在注意她。我还没准备好,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冲她笑笑。她也笑了笑。起初我以为她是和我笑,我笑得更具体了,差点要说上一句你好。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和我后面的胖子打招呼。她眼里没我。

晚饭后,我去山里随便转了转。这地方不错,路灯早就亮了,天还没黑,路灯就显得呆头呆脑。鸟还在叫,只是不见鸟的踪影。酒店斜靠在半山腰上,四周都是密匝匝的树木,一眼看不到头。树林总给我一种难觅其宗的感觉,像是藏了数不清的秘密通道,说不定通向什么鬼地方。我乱晃一阵,又转回酒店,看到一群聚在水池旁边玩乐。我又见到了她,要不是一眼看到那条手臂上的伤疤,我不会猜出来是她。

她也发现了我,一边跳舞一边看我,我想那应该是挑衅。她做了个手势,让我也跟她一块跳,我摇头,她跑过来拉我。这么突如其来,我有些不知所措。见我无动于衷,她很快又转向了别人,那女的后来更加没有分寸,竟一件件脱起衣服来,直到上身一件也不剩。这时打死我也没有想到的。她跳上一块石头,随着吉他声翩翩起舞。在一块石头上起舞。

在酒店的小酒吧里我要了一杯百香果汁,我喜欢这个。果汁还没喝完,那个女人就兴冲冲地进来了。衣服早就穿上了,上身套着一件大T恤,没穿内衣,乳头若隐若现。她朝四周扫了一眼,就朝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她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一屁股坐在离我不远的一个座位上,要了几瓶啤酒看也不看我,就喝了起来。

有几个人在偷偷瞄她。我想起身离开,被她拍了一下胳膊,她问我:“怎么不喝一杯呢?”把一个酒瓶递给我。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这次真是冲着我来的。她就这样对着我笑。我还没明白过来。以为我身后还有个胖子呢。回头看,除了虚空和墙壁再也没什么了。她是和我说话。

她说:“你是不是第一次参加马拉松呀,一看就是。是个雏儿。”不是个北方人,但学北方人说话。翘舌音生搬硬套,透着可爱。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瞧你鬼鬼祟祟的。”

想问个究竟,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跟我说:“喝点酒吧。一看你就是个爱喝酒的家伙。”

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说:“因为我是个爱喝酒的人呀。”

她接着说:“你知道吗。一屋子的人,我一眼就知道,我能和谁好上。”

说完嘿嘿一笑。我指了指我。她点头。

我说:“你错了。我滴酒不沾。一杯葡萄酒就晕过去了。对酒过敏。”

我对酒真的过敏。我没撒谎。她看着我,像是研究我。我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她小小的乳。

她最终切了一声,说:“你看过那本《天生就会跑》吗?”我摇了摇头,她接着说下去:“在美洲荒僻的峡谷里,生活着一群人,叫塔拉乌马拉人,我记不太清了,他们每天能跑上几百公里,是不是很厉害,人天生就会跑的,你猜他们除了跑步还有什么爱好,你猜不出来吧,那就是喝酒,而且特别能喝,喝那种玉米做成的烧酒,真羡慕他们的生活,喝得醉醺醺就出去跑步,像神仙那样生活。”说着说着,她托着腮陷入了沉思。

有个胖子突然立在了我们旁边,就是先前和她打招呼的家伙。他们眉来眼去,像是有不少秘密。她让他过来喝一杯,说:“快过来陪我喝酒,这小子一滴也不肯喝,简直没劲死了。”她喊我这小子,好久没听过用这小子来称呼我了。我和她一点也不熟。我笑了笑,就起身离开了。

我在房间里一直在想她说的那个墨西哥部落。他们到底是怎样一群人呢?他们的生活里就是由喝酒和跑步构成。我想起峡谷,是怎样一条峡谷,一群光着脚丫子的人像野兽似的奔跑,什么也不为,只是奔跑。太阳下,月光下,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我在床上躺了很久,翻来覆去睡不着。出了酒店的大门,我沿着林荫小道走下去。不少人在散步,月光明媚,远处就是森林,黑魆魆的,深不可测。世界在那里延展,隐藏,无忧无虑。我走到林荫小道的尽头,很想再去探个究竟。被后面人喝止住了,说山里有猛兽。我问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说小心为上。我又一次想起那个大峡谷,和溪谷里的野蛮人。

回了酒店,没想到又在楼梯口遇上那个女人。她喝了不少,摇摇晃晃,像跳舞似的。她一看到我,就激动不已,说:“又碰到你小子了。”我不清楚我身上有什么让她激动不已的地方。

她满身酒味,好像刚刚吐过,手里提着一双鞋子,光着脚丫子从我身旁走过。我侧目看她,运动短裤紧紧裹住她的身体,屁股紧绷上翘,像两只小兔子。

她歪靠在一个房间门上,好像知道我在看她,回头冲我嘿嘿一笑,就消失了。笑得意味深长,像是想让我进去。门被猛地关上了。我走过那扇门,她也许正对着猫眼看我。我躲开了,假装什么也没看。

她就住在我的隔壁。我进了自己的房间,对着那面墙发了会呆,墙后的一切让我感到好奇。贴着墙听了一阵,什么也没听到。想起那个胖子也许就在房间里等她,俩人正在脱衣服。或者只是随便聊聊。

我很想找个人说说话。拉开窗帘,我想瞧瞧远处的森林。除了一抹黑什么也没看到。但我清楚那条马拉松跑道正在山间蜿蜒。这时,墙后突然响起了呻吟声。正如我所预料,她叫得如此疯狂,不可遏制。我把耳朵贴到墙上。后来她开始说脏话。我感到兴奋,在房间里转悠,想象墙后的一切。她骑在胖子身上,浑身摇摆,香汗淋漓。第二天,在酒店吃早餐的时候,我又遇上她了,像是约好了。胖子没来,只有她一个人。我们面对面。起初没什么话说,我也懒得说。我想早点出去转转,看看山里那条跑道。在跑道上试试手。

她胃口很好,盘子里东西顷刻间被吃完了,不像个女孩子。吃饭狼吞虎咽。我们还是说起了话。她不像昨天了,正经多了。她问:“你住我隔壁?”我说:“住你隔壁。”她又问:“你真住我隔壁?”我说:“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老这么问?”

她嘿嘿一笑,她喜欢嘿嘿一笑。我说:“是不是塔拉乌马拉人也是这样的,想来就来。”她说:“你确定隔壁就是我吗?即便是我,你又确定有其他男人吗?”我们俩哈哈笑了起来。我问她今天的训练计划,她说:“计划个屁。跑得开心就好。”

我突然想起那条隧道来了,就信口问她:“你在隧道里跑过吗?”她两眼放光,直视我,说:“还没有,真的没有,哪里有隧道?”

我们俩租车来到隧道口,接着下车换鞋。她套上套袖,套袖天蓝色,遮住了整条手臂。她让我帮她在肩膀处扎个蝴蝶结。这下我知道两条手臂为什么黑白分明了。她把有伤疤的手臂用套袖遮起来了,她说跑步的时候就会遮起来,我问她为什么,她不愿回答这个问题,说:“不为什么,只是个习惯。”

她说:“跑起来吧,看谁跑得快。”说完小腿在原地跳了几下,像是一只撒欢的小鹿。我说:“今天只是跑跑看,明天才正式比赛。”她有点瞧不起我,把大拇指朝下冲着我。我说:“我在前面跑,你跟着。”我跑进了隧道。每隔一百米就有两个灭火器,我从灭火器上跳过,汽车在道路中间一个紧接着一个来来回回,车上的人也许还会看我们一眼。她跟了过来,和我并排跑。她说:“你跑步的样子真难看,不在你后面跑了。”她从我身旁掠了过去。

她跑起来气息均匀,真是个长跑好手。

我一边跑一边抬头看,那些灯静悄悄的,看起来庄严又忧伤。那个女人跑得很快,离我越来越远。她多像一头健康的小鹿呀。她让我喊她小熊,她说很喜欢别人这么叫她。像小熊一样,她就是小熊。在进隧道之前她大喊了两声:“小熊加油。小熊加油。”

我很快就跑不动了,在后面喊她:“小熊等等我。”她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跑。好久没有车辆驶过了,她的影子愈发暗淡,整个隧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开始感到不安,像是有什么不幸正等着我。

等我跑出隧道,被光吞没的时候,她的头上已插满了野花。她问我:“好看吗?”我气喘吁吁,不得不点头。她拉住我,跟我说:“你看,那里有一块大石头,我们爬上去看看远处的风景吧。”我抬头一看,那块大石头凭空从崖上凸出来,伸向虚空,摇摇欲坠。石崖上头平添了一块狭窄的空地,站在上面连个身子也很难转过去。我冲她摇摇头,说:“我不敢,再说爬上去又能怎样呢,站在石头上什么也看不到。”她瞪起眼睛说:“胆小鬼,早看出来你就是个胆小鬼。”我在路边傻站着,看她朝那块大石头一步步爬上去。她要是掉下去,我该怎么办呢,一个人溜回酒店,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想了很多,有几块石头从她脚边滚下来,她还回头冲我做鬼脸。后来她爬了上去,站在那块石头上,紧贴着后面的山石,斜仰着朝天上仰望。她竟然在上面跳了一下,又使劲跺了几脚,有几块小石头滚下来了。她俯身朝下,看着我说:“蛮结实的,上来吧。”一朵乌云慢慢遮住了太阳,她伸出手,不住地摸脸蛋羞我,说:“快上来吧,你这个胆小鬼。”她盘腿坐在石头上开始打坐。像一尊明媚的佛。

我看阳光那样看她。

等她下来,我问她:“你在石头上,想什么呢。”她说:“我在想昨天晚上到底跟谁睡了一觉。”她见我愣住了,就笑了起来,又一拳打在我的小腹上,说:“你信吗?”

在回酒店的路上,她说:“你这家伙,挺让人心疼的。”她又问我:“你是不是成天都这样,好像人家都欠你钱。”我反问她:“你是不是成天都这样,疯疯癫癫不知死活。”她说:“来,笑一个,哥们儿,笑一个嘛,像这样,就像这样,瞧,你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还有个酒窝,害羞了,脸都红了,我最喜欢一逗就害羞的男人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接着说:“嗨,有女朋友吗?”我说:“你想干啥。”她说:“操,你想得美。”

到了晚上,酒店里放电影,说是《阿甘正传》。阿甘是个跑起来没完没了的家伙。小熊非要看,她劝我也去。我说:“我不想去了。”她说:“必须去。”不容置疑。我懒得争辩。我是个懒得争辩的人。胖子早就抢好了座位。小熊坐在正中间。我还没问她,胖子到底是谁,和她究竟什么关系。电影很快开场了,人不少。所有人安静下来,整个房间也变得黑咕隆咚。阿甘还是个小孩,还没长大,胖子就打起了鼾。他睡着了。我偷偷问小熊:“那人是谁。”她轻描淡写,说:“我丈夫。”被她吓了一跳。我反复问:“真是你丈夫?”她说:“没错,就是我丈夫。他来陪我跑步。”我想起她脱衣服跳舞的情景来了。

阿甘长大了,仍是傻乎乎的样子,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小熊像是从未看过,很是动情。阿甘和那女的睡在一起了。小熊伸了只手过来,摸着我的手背,一下下挠,像小猫咪似的。我也有些动情,反手抓住了她,攥在手心里。那一刻,我很想歪着脑袋亲她一口。我在她耳边说:“真是你丈夫吗。”她也歪过脑袋说:“他是我名副其实的丈夫。我爱他。”说完手和我的手继续缠绕。我又问,她让我闭嘴。她的手开始四处游移,最后在我裤裆里挠了一把。我慌忙抓住她的手,止住了。

阿甘沿着那条公路没完没了的跑下去。后面跟上来越来越多的人。后来电影就结束了。灯亮了,胖子也醒过来了,像是不相信电影结束了,不停地追问小熊,怎么这么快。他们俩手牵着手离开了。小熊回头看了看我,说:“我们去喝酒了。”

我一个人回了房间。看了一阵子电视,正准备睡觉。有人敲门,我问谁呀。没人说话。我又问谁呀,还是没人说话。我走过去,顺着猫眼向外望。小熊正歪着脑袋向里张望。我开了门。她一进门就说:“没想到你小子真住我隔壁。”我斜躺在床上,两只腿叠放着,她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我们俩聊了起来。我半闭着眼听她说话,想早点睡觉。她说:“你不知山顶到底有多美,要多美有多美,明天跑完马拉松,我就带你去山上,到处都是山茶花,现在正是山茶花开放的季节。而且我们可以贴着岩壁跑上一圈,你敢吗?你这个怕死的家伙。你瞧,我已经死过两回了。”她开始摸两条蚯蚓状的伤疤,像是正摸着自己心爱的宠物。我也想去伸手摸一摸,被她一把打掉了。

她发了会儿呆,我喊了一句小熊,又喊了一句小熊。她突然醒转来,问我:“你说人死了会变成鬼吗?”我说:“大晚上别说这个,我从小就怕鬼。”她说:“我杀过人,你信吗?”我怔了一下,开玩笑地说:“我信,我信。”我站了起来,想让她走。她也站了起来,我扶住她的肩头,轻轻把她朝外推。这时候,又有人敲我的门,敲门声清脆响亮,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小熊又坐了下来,我问了句:“谁?”没人回答,敲门声更响了。我去开门,胖子站在我门口,问我:“小熊在这里吧?”他走进来,瞧见了小熊,又回头看我一眼。小熊说:“你来干什么?”胖子说:“找不到你,害怕你出事。”小熊不理他,那人瞪了我两眼,又讪讪地离开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小声警告我说:“别碰他,小心我做了你。”他把“做”字说得咬牙切齿。我也小声说:“放心吧。”等我关上门,小熊说:“昨晚就是他睡的我,这下你知道了吧。”我拍她的肩膀,送她出去,说:“明天见。”

等我关上门,我又期待墙后的一切。

第二天刚起床的时候,我还见到了太阳。霞光四射,像是个好天。等到我换了鞋子准备去赛道起点的时候,天阴了下来,山那边大团的乌云朝这边飞,黑压压的,像是有一群鸟扑过来。好多人都在做准备活动,拍腿揉肩晃脑袋,偶尔朝天上看一眼骂两句。只有小熊笑得合不拢嘴,在我身边又蹦又跳,嚷着:“要下雨了,要下雨了。”她对我说:“我最喜欢在雨中跑马拉松了。”我撇撇嘴,说:“可能要改期。”她说:“要敢改期,我就跟他们拼命。”她去质问工作人员会不会择期举行,工作人员掷地有声,说:“暂不改期!”像是要和这个天气较劲。

她又让我给她扎了个蝴蝶结。我说:“没有太阳,就不要戴套袖了吧。”她说:“习惯了,不带套袖就不会跑步。”

跑道环山而成,有上坡也有下坡,两旁遍布嶙峋的怪石,有不知名的树错落其间。天马上要下雨了,空气中多了一丝腥味。这地方是个跑步者的圣地,世界各地的人慕名而来,环伺左右见到不少外国人。

枪响了,一群人跑起来了。前面有辆摩托车,插着小旗子带路。十几分钟过后,雨点就一滴滴飘了下来,起初雨点很小,淋在头发上,钻到脖颈里,跟你开玩笑似的。小熊说:“你太慢了,我先去也!”她很快超过了我。我跑在后面,盯着她的小腿有节奏地运动,想起她昨晚说杀过人的话来了。

一声惊雷自山顶滚滚而来。雨点开始有了重量,砸在脖子上,还有些疼。好多人都停了下来,躲在路边的伞下避雨,嘴上骂着天气。工作人员跑来跑去,说:“这么多年了,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我急跑了几步,追上小熊,问她:“雨越下越大,还跑吗?”她说:“废话,跑起来吧,哥们儿。”雨水把她的短头发全都打湿了,露出了青色的头皮。短衫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套袖紧紧箍住了手臂。她依旧没穿内衣,乳头倔强外凸,像两个尖利的凶器。

仍有一些人在跑,这些身影在大雨中渐渐朦胧起来。我在小熊旁边跑着,她冲我一边点头一边笑。我也冲她笑。雨水在脸上像小虫在爬,我用舌头舔了舔。我跟小熊说:“雨水的味道有点像烧仙草。”鞋子踩着水花,发出啪啪的声音,小熊说:“不要跟我说话了,享受这一切吧,宝贝儿!”她总是学北方人说儿化音,说得不伦不类,像个笑话。

雨势没有要减弱的样子,反倒越下越大,还起了风。就像有人端盆水朝你身上不停地泼。小熊像只发怒的野猴似的叫了起来。我也变成了另外一只野猴,在雨里嚎叫奔跑。心一下子像被掏空了似的,留下个空空的壳。我朝天空骂着脏话。

我拉起了小熊的手。我们就那样手拉手在雨里疯跑。又有一些人停了下来,钻进了路边的伞蓬里。跑在我们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我们俩。小熊呼出一团团热气。我也呼出一团团热气,热气在雨中汇在一起,很快又散了。

跑到一个转弯处,有工作人员举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前方发生泥石流,马拉松择期举行。我们不得不停下来。我跑到伞篷下找水喝,回头正要跟小熊聊两句,发现她根本就不在我身边。她不见了,我猜她绕过他们继续跑去了。我也想几步溜过去,有人拦住了我,说:“不要命了。”头顶乌云滚滚,风好像越来越大,把伞篷吹倒了,一些工作人员忙去扶伞。我喊道:“有人冲过去了,还不去救人?”风吹走了我的喊声,我用力再喊,有几个工作人员跑过去追她了。我在伞篷下坐着,抹下一脸雨水,跟旁边的人说:“连命都不要了。连命都不要了。”没人理我,好像这些话都是对我自己说的。

他们没有追到她。她跑得那么快,就像一头健康的小鹿。

小熊第一个冲过了终点,也是唯一一个冲过了终点。我能想到她冲过终点时的快乐表情。或许她跳起了肚皮舞,甚至会把上衣脱掉,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我问她:“你是不是又脱光了上身?”她冲我狡黠地笑,说没有。她的牙齿像贝壳一样干净整齐,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牙齿那么美。我很想凑过去亲一口。

我见她从山上下来,安然无恙,还带着一脸笑,就双臂张开把她抱了起来。我连说:“你不要命了。”她说:“说好要跑到终点的。”我说:“你这个疯子。”她说:“我说过,我不怕死。”我又问她:“为什么?”她说:“准备了那么久,说放弃就放弃吗,我做不到。”

天很快放晴了,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山里就放晴了,太阳出来了,光芒万丈。就像从来没有过这场雨。小风徐徐从山上吹下来,房间里的窗帘也跟着摇曳。这是个鬼地方,正因为如此,那么多人才喜欢来这里跑。不可预知,这样才好玩。

我斜躺在床上跟小熊聊天。我问她:“为什么不拉着我一块跑?”她回答说:“我猜你不敢,就没喊你。”我又问她:“你怕吗?”她说:“在我淌那段没过脚踝的泥石流时,我害怕了,我还想到了你,当然第一个想起的不是你。”我继续问:“第一个想起的人是谁?”她的眼睛迷蒙了一下,就像小鸡眨了下眼。她说:“不告诉你!”

我说:“我从没经历过泥石流之类的事情。”

她说:“要是真的发生了,你是一个只顾自己逃跑的人吗?我猜一定是。”说完扬起手做了抹脖子的样子给我看,还伸出小舌头。

我说:“要是没人拦我,我会追上你的,连我都不相信我会去追你,说真的,这一点也不像我。”

我又说:“我想趁着阳光照进来,好好说说自己。我在你面前就像个见不得人的人。”小熊做了嘘的动作,让我闭嘴,说:“我一点也不想听,咱们去个好玩的地方吧,之前我告诉过你,要多美有多美,去了就不想回来,想死在那里。”

马拉松延期举行,我们有了一天的休整期。小熊成了这里的英雄,所有人都跟她打招呼,上下打量她,好像她穿过泥石流跑向终点的事情不是真的,或者根本不会发生在这个不穿内衣的单薄女人身上。她很不自在,尽量躲着众人,我也就有更多的时间和她呆在一起。胖子突然消失了。后来又突然出现。真不知道这家伙在背地里干了些什么。看来他们吵了架。他们果真是一对夫妻。而且为此吵过不少架。胖子让我小心点,看那样子,他早晚要揍我一顿的。

在马拉松重新举行前的头一天,我们爬到了山顶。我们俩一路无话,只是偶尔对看一眼,笑一下。在爬到山顶之前,有个六十度的斜坡,侧面有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危险!请勿攀爬。我爬到中间时,双腿发颤,小熊说:“不要乱看,只看脚下。”

到了山顶,突然别有洞天,四周开满了山茶花,乌泱泱的,满山遍野的花。小熊编了两个花环,我们戴着花环在山顶上疯跑。

我说:“这里美得让人想死。”

小熊说:“那你跟我来吧。”

我们穿过了一个小山洞。我抬头一看,悬崖边上有一条半米宽的过道,足有五十米长的样子。是个狭长的空地。小熊说:“敢跟我跑过去吗?”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说:“没问题,你先!”小熊跑得很快,跑到中间还回头冲我笑。我对着她大喊:“你是个疯子,是个不要命的疯子。”喊完我也朝前跑。

我的双腿越跑越轻盈。脚下半米远就是万丈悬崖,朝下看雾气蒙蒙,宛如仙境。我朝下看,一边跑一边看。很快跑到了尽头,我笑着扑向她。她一闪身,我扑到一块石头上。有云飘过来,云就在距离我们咫尺的地方,好像伸手即能摸到。我说:“我想跳下去。”小熊笑着说:“你敢吗?”我继续说:“我真的想跳下去。”她一下子拦住我,顺势钻到我怀里,我不顾一切地开始吻她,舔她干净整齐像贝壳一样的牙齿。后来我就抓住她的手臂,把扎在肩膀处的蝴蝶结解开了。光洁的手臂一寸寸暴露在阳光下。我小心地抚摸着,像摸小动物的毛似的。

小熊说:“你还记得我说杀过人的话吗?”她指着万丈悬崖说:“就在这里!”说完嘿嘿一笑。笑得意味深长,牙齿闪着银光。一只手早就伸进了我的衣服里。

后来我们在那条狭长的空地上跑来跑去,像是两个塔拉乌马拉人。

猜你喜欢

胖子手臂小熊
小胖子是如何炼成的?
胖子的传说等
小熊
变大变大
超级胖子因祸得福
可爱的小熊
完美的手臂
大树为什么有那么多手臂
7个动作,还原纤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