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天里弯下腰去的人致敬
2016-10-31白庆国
白庆国
春天来了,大地苏醒了。一个“醒”字用得多么好,仿佛看见大地睁开了眼睛,扭动起腰肢。
一个晴朗的天气,我去整理菜地,把去年的旧菜坑填平,又用人力车送了两方土肥。一年之计在于春,我要把一年的粪肥都撒进土壤,增加肥力。这是每个农人的想法,谁都愿意把自己的土壤改造肥沃。我送土肥的时候,确实费了很大的力气,弯着腰把人力车拉得吱吱响。是呀,在一个美好的春天里,谁也愿意把自己的梦想之根扎在春天的土壤里。然后耐心地等待它生根发芽成长,到秋天有一个好的收获。
鸟们也忙碌着选择好的位置建造鸟巢,哺育后代,树木们憋足了劲,努力伸展枝条长出今春的第一枚芽苞。青春的马驹寻找着情侣。小草从地下钻出头颅。周岁的儿童在春天的阳光里吖吖学步。
春天太好了,空气温和,阳光明媚,没有疾风骤雨,没有雪飘霜冻。远山静默,河流缓流。孤独的人走出了房间,恋爱的人在岸边以水为镜。
早啊,春天。当我脱口而出的时候,我看见忍受过霜雪的松针颤抖了一下。河流的薄冰崩开了裂缝,寒冷随南风一去不返了。早啊,春天。嫩芽从荆棘中擎出小旗,松鼠试探着走出洞口。沿着墙根走的人迈开了大步。俊美的田野啊,你张开温暖的胸怀拥抱每一个向你前倾的人。暖风吹过,那个胸口多了一朵含雨云的人,他的脸庞笑成了桃花。
走在春天里的人都是善良的,都有一颗纯洁的心灵,都有美好的心愿。沿着乡土小路走向春深处,撒下籽粒或松软泥土。春风送爽,吹着劳动人的衣衫。吹着奶奶齐展展的韭菜园,崭新新绿油油的韭菜,在乍春的田野上多么撩人的目光。奶奶提着镰筐踮着小脚在田野里走来走去,仿佛鼓点敲击着土地有点慵懒的四肢。有一个怪异的人,每年春天,都把零碎的石子投出去,一边投一边吆喝一声“春天”。有时力气用的差不多了,那一声吆喝就显得拖沓,“春——天。”我猜不透他的心愿,但我相信他的心中一定装着一个美好的春天。
而我要在春光满园的时候,站在我村庄最高的屋顶朗诵一首汁液饱满的赞美春天的诗。让河流听见,让那只吃草的羊停顿半刻,让那只勤奋的斑鸠休息一会儿。让劳动的人暂时直起弯曲的腰身。
朋友,在这个美好的春天里,你行走了吗?或者为新的生活设计了新的蓝图了吗?这么好的时光不要错过了,赶紧行动吧。为了秋天的收获,为了收获时的喜悦,洒下一把饱满的种子,为了大地的一片绿色,请把你脚下的那个嫩芽扶正。我们生活在一个万物昌盛的年代。不需要浮华,不需要应付。坚定地付出我们的才华与勤奋,为了祖国的更加美好。
我向春天里栽下一棵树的人致敬,向春天里种下第一枚土豆的人致敬,向春天里所有弯下腰去的人致敬。
向春天里抬动砧木的人致敬!他们四个人分站两边,低头前行。砧木落地时发出“扑通”的一声,那是春天的声音,不是因为拥挤而是因为放松。
向春天里仰望鸟巢的人致敬!他必定藏有一个美好的心愿,在不远的将来实施。
向春天里仰望蓝天的人致敬!他必定有一个大的愿望,希望自己的村庄干净,美丽。自己的亲人和邻居脚踏实地,在春天美好的时光里,把腰弯得更低。
向一切心中有美好心愿的人致敬!他们每时每刻装着祖国,装着祖国的人们,装着乞丐,羁旅之人,希望他们早日返回自己的故乡,与家人团聚。
向累了坐在堤坝上的人致敬!你看他眼神里满是希望,憧憬。他看着远处郁郁葱葱的麦田,正掀起一层层绿色的波浪,麦田上空有自由飞翔的小鸟,身边有开得正艳的黄色小菊花。紫粉色的喇叭花上正有嗡嗡的蜜蜂起落,他说,此刻就是美景,此刻就是良辰。
农 舍
我与农舍有着割舍不断的情感,我家就是纯粹的农舍,我在农舍自降生之日起就一直生活在这里。
我喜欢农舍低矮的屋檐,屋檐下飞起飞落的燕子。喜欢冬天白雪覆盖屋顶,喜欢淘气的麻雀在我家的树冠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喜欢阳光经过我家小院时,留下独白。清清浅浅的院落,没有高大的围墙,栅栏也是几根树杈斜插的,为的是拦截野猪,不过栅栏也是常开的。院子里母亲养了几只鸡,几只鸭,每天清晨它们的叫声把我惊醒。猪圈里有一窝猪仔,一有什么异常,就轰然蹿动。
院子的南墙根处放置着劳动的农具,铧犁,锄,镰刀,铁锹……没事的时候,它们安静地呆在那里。院子里还放置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一辆木质的人力车。最重要的是在门的左侧,放置着一台捶布石。秋天的下午或春天的早上,母亲在上面捶好我们一年的衣服和棉被。捶打的声音在我家的院子里回荡。
小小的院落在秋天堆满了谷物,熟透的谷物散发着清甜的芳香。在院子的一角母亲每年春天都要开好一块小地,使足粪肥,种上豆角或油菜。豆角,油菜的花朵招来数十只蜜蜂和蝴蝶。
我喜欢小院,它每时每刻散发着农家朴实的味道,在院子里活动的动物没有与世相争的脾性,它们在各自的领地活动着,啄食,下蛋。我们领略了它们产下的土蛋的纯天然的芳香。
如果遇上农闲时刻,我们都在睡懒觉,院子的时光静极了,只有鸟儿滑过空气的“嚯”的一声,或偶有猫尖利的嘶叫。耗子们在墙根处悄悄来往。月季花悄然开放或收敛。
我喜欢农舍所呈现的一切,它们与我一样与世无争,凸显与隐匿都在命里。
有一段时间,也就是我上小学的时候,下午放学后,我拒绝了同伴们的邀请,一个人蹲在我家的墙根下,观看蚂蚁。那里有数不清的蚂蚁,它们各自忙碌着,全然不顾我的注视,来来往往,把食物运到它们理想的地方。第二天我依然去观看,一连数日我都在夕光里观看它们,那些蚂蚁依然辛劳着,匆忙着,没有一只停下来。它们走过的脚印不一会就被后来者重复,抹掉。我看着他们想到了我的父母,我的邻居。他们的样子极像这一群蚂蚁,为了生活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命运。
下雨的时刻,我站在窗台前,望着淅沥的雨水,从门口流向大街。灰蒙蒙的天空布满了阴云,我家的一切事物站在了雨水里,鸡独立着,雨水滑过羽毛滴落在眼前的地上,鸭也不再乱叫。我家的那棵老枣树叶子已被雨水湿透了,湿漉漉的美。院子里储满了雨水,它们从不同角度汇聚到院子的中央,然后又纷然流出院子。
这就是我家农舍,与时相融,又不混同于时代。它特立,但不独行。保持着农家的特有气息。让每一位经过我家的友人倍感亲切。
泥 土
我说的泥土与帝王无关,我说的是我们家的泥土,养活我们一家人命的泥土。
上世纪70年代,我们家分到了三亩地。纯粹的好地,没有沙土漏地。外祖父高兴地整天合不拢嘴,我知道一个农民一生的心愿就是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好土地。他在这块土地上勤奋一生而无怨言。他整天辛勤地劳作在自己的土地上,太阳晒黑皮肤,汗水把衣服浸透。而他心中的快乐无比。
外祖父就是这样的人,整天忙碌于自己的泥土,那时我还小帮不上外祖父的忙。我只能眼看着外祖父侍弄我们家的泥土。翻耕,平整,碾细。不让泥土里有一粒石子,不让泥土里含有泥块。有时秋收秋种忙碌时,他就找来驴帮忙。外祖父勤奋,他找来的驴也不懒。土地翻耕的时候,我看到外祖父时常光着两只脚丫子,穿着家织布汗衫在我家的泥土上走来走去。他精心地选择泥土的中心位置,以便在那里搁置垄沟。外祖父就是这样认真对待泥土,珍惜泥土。收获的庄稼中不能夹带泥土,一只野猪从我家土地里跑过,因蹄子上黏走了我家的泥土,外祖父追了好远一段路,回来时脸上吃了很大亏似的表情。还有一次,外祖父赶集,买东西时从衣兜里往外掏钱掏出了一块泥土,赶紧把泥土放进了口袋,一脸吝惜的样子。那次我跟着他,就站在他的旁边,我听到了他微弱的一声叹息。他从口中发出的是“哎呀”一声。对于外祖父的样子,我有时表现出嗤之以鼻的神情。那么多的泥土,不缺那一块。一次在吃饭的饭桌上我阐明了我的观点,外祖父没有听完我说话就愤然离去。
由此我知道,我家的泥土在外祖父的生命里占据了重要位置。他爱泥土爱到了偏执的地步,然而仔细去想,对于一个农民不去爱自己的泥土而去爱其他,这是怎样的品格呢?
外祖父每天把时间搁在了那里,有时天黑了还不回家,院子里已经黑透了对面看不到人影,你会突然听到一声放农具的声音,不用问那是外祖父的身影。庄稼的生长期,农活少了,他照样每天早早起床,走到我家的土地上,看看泥土,看看庄稼,有时弄得满身露水。他绝不允许某一个人贸然闯进我家的泥土,如果一个人因为急事,从我家的泥土上穿过,外祖父好像发疯一样大声吆喝人家,那个人因为急事,没有时间回答外祖父,只打了一个手势,外祖父依然愤然的样子,外祖父的态度,让某人不得不第二天抽时间找到外祖父说明事情的原委。
我知道,泥土在外祖父的精神世界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谁也不能割舍。
去年,经过我多方劝说,外祖父从土地上退了下来,原因是他年岁大了,不适合继续从事农业劳动。而我正年轻力壮正是劳动的好时候。那天晚上,我知道外祖父一夜没有睡好。他心中的疙瘩和疑团需要岁月慢慢释掉。
虽然外祖父不参加劳动了,但他的心还在我家的泥土上。我劳动时,外祖父就站在地头上望着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依然会斥责我,埋怨我没有把心放在泥土上。
回想过去的几十年,外祖父的付出,我们也得到了回报,庄稼年年长得丰实。与别人家相比,相同的亩数产量却明显高于人家。我三个孩子上大学的费用全部来自我家的泥土。
我热爱我家的泥土,也热爱别人家的泥土。泥土是所有生命之根,拥有一块泥土,就拥有了生命的全部。
春天,忙碌的鸟们
春分时节,大地还没有完全舒展春意,鸟们便开始忙碌,搭建巢穴。有的是整理旧巢,一个是节省时间,再一个就是那些上了年纪的鸟,行动不便。
在春天孵卵,这是鸟的习性,我自己分析,春季少雨,气候温和,幼鸟浮出来之后,要学习生活,还要长身体,等冬季来临,就能抵抗寒冷,就能度过漫长的少食的冬季。鸟虽然不会说人话,但它们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对话方式,它们根本不需要学人话。
我发现每一只鸟,它们的时间观念都很强,没有一只去偷懒。筑巢时有时还搬动比自己的身体大好几倍的树枝,飞起时就很吃力。它们的劳动就像父母为自己的孩子盖房子不舍昼夜,眼窝塌陷了,肉舍了好几斤。
我们时常羡慕鸟有一双,强劲的美丽的翅膀,想上哪里,只要扇动翅膀就行,就能到达目的地。它们在蓝天上翱翔,自由地选择方向。可是鸟并不随意地扇动翅膀飞舞,也是生活的需要,也是为了生存。生存是有生命物质的基本要求。就像我们人类,虽然长着两双腿,长着宽大的两只脚,但也不是满世界地走,我们的行走必须充满意义。否则,就是徒劳。
春天的时光太美妙了,阳光清新,空气新鲜,风儿柔和,杏花早开,桃花续后,而美丽的迎春花早在路旁向行人致意了。
我是一个半截子诗人,热爱春天,热爱春天里出生的每一细小植物,还有那些刚刚苏醒的蚂蚁,那些蚂蚁带着冬季的疲倦,慵懒。它们爬出洞穴就开始在春天的土地上四处爬动,它们想建立一个新巢,旧巢的种种缺陷,让它们早就有了计划。每到春天来临,必写几首赞美春天,赞美蚂蚁的诗章,虽然不经典,但,是我对春天,对新生活的真实感受。我已到了知命之年,对生活是量力而行。每年春日,我都选择云淡风轻的中午时刻,傍草随柳走田野,时人不识我心乐,说我偷闲学儿童。所过之处,剪剪春风阵阵寒,但,春色恼人不愿返,真是一年春好处,遥看草色近看却无。
更让我感激的是勤劳的农人,在自己的田里忙碌着,一年之计在于春,这句千古名谚,不说心里明镜似的亮着。他们一会弯腰使锄,一会低头点种。把自己的土地整理得很像春天的样子。他们在河北的大天空下劳动着,身影矮小,穿着冬末的衣服,没有人唱歌,精力集中地干着活。我也是很远地观望他们,不去打扰。我已经不种地了,儿子们都在城里工作,土地承包给了别人。看到别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劳作,很羡慕。
风日晴和人意好,我沿着田野的小路,往更深的春处走去。因为,天气晴好,那些鸟减少了忙碌。一些巢已经垒好,一些正在完善。鸟,是动过脑筋的,它们把巢垒在树高高的顶上,那是儿童攀援不上去的地方,风吹不垮,摇而不坠。远远望去,树枝并没有因为鸟巢而显得累赘,反而衬托出树冠那么热情,那是邻居友好的表征。
我大约数了一下,共有几十个鸟巢,在我们村庄的树上居住,应该给它们起一个善意的名字,鸟庄。它们在我们村庄的天空随意飞翔,找虫子吃,很少,简直是不,不到另外一座村庄飞翔,居住。长久地在一个地方生活就是混一个脸熟,有事了帮帮忙,有危险了相互提一个醒。
我觉得人类与鸟类是相互依存的,同生活在这个星球,我们的权利并不比它们大,如果世界上没有鸟类,那将是多么单调,乏味呀。鸟有美丽的歌喉,有世界上最完美的飞翔,有再复制也远不如它的羽毛。它们吃掉了数不清的伤害庄稼的虫子,它们本身就充满了客人的意义。
美丽的鸟巢垒好以后,它们就试着共寝。漫长春夜,虽然白日阳光温暖,到了晚上空气还是有点冷,它们双双相依,由于还不困倦,就谈一些生活中的小事,家长里短。冷风有时通过缝隙吹到身体,吹到身体的羽毛上,那些很轻的羽毛立刻就抖动起来,它们相依得更加紧密。一只说,你往这边挪挪吧,那边风大,这只说,不用了,你有身孕了,得注意身体。话说完,它们心里都感激彼此,内心为自己找到了好老婆,好老公而满足,幸福。这真是一世的缘分。
天空已经完全黑透了,一颗星星也没有,它们在远离村庄的天空中睡眠,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棵树,因为有这样一对和睦的情侣居住,而自豪,同时分享了鸟的相依的幸福。
村庄的证词
有一次我的儿子回村,他突然说出一句这样的话,他说村里慢慢就没有人了。当时我听了很是气愤,村里这么多人,怎么就没有人了。但转而一想,儿子的话也许是对的,他从来没有说过空话,他站在他的角度,一定看到了什么。他一定看到了空,看到了消失,看到了正在消失。马没有了,牛没有了,羊少了,鸡没有了。这是实实在在的情况,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整天忙我的事情,没有注意观察。我的心里立刻升起了一种悲哀,我的儿子走在我的面前,他穿着城市里的服装,走着城市人的步伐,脸上透露的是城市人的表情。这真是没有法子,儿子大学毕业进城没有多少年,就完全融入了城市。他的思想,意识,观点,尽管我反对,有些问题我们的意见根本不一致,最后还是按照他的思路走下去。
是呀,没有几年村庄里多了几十部小汽车,都是那些后生回家看父母的。我们在,他们为了尽孝经常回来,我们不在,他们回来干什么呢?仔细想想儿子的说法是对的,儿子站在了一个高度当然看得远了。我的心不由阴沉起来。是呀,再过几十年,我们这一拨人老去死掉,村里没有人了,村庄还叫什么村庄,这里将成为一片废墟,房子自动倒塌,树木干枯,石器会湮灭。
从此在劳作之余,我开始寻找起村庄的证词来,我花费精力寻找出那些在我们村庄生活过的石器——碌碡,石碾,喂马槽,门墩,磨刀石,水缸……我知道石头的生命比铁长久,它不受时间的侵蚀,这些东西过去多的是,为什么我要找的时候就不见影子,是否一个比我更有心的人提前收藏了。他想在我们垂暮之年,垒砌一座石头的庄园?
这时,我才立刻想起村庄里经常有一个买石磨,石碾的人,他的眼光真独到啊,在我们浑然不觉时他竟然已经明白了一切。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智者与愚人的区别。我想了一个别的法子,我让儿子给我买了一部照相机,我要把村庄的房屋街道,老树,仅有的几只山羊全部摄入我的相机,存进电脑,我相信电脑是一个永久的东西,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我还要把我的父亲、邻居、书记、村长的影像都拍摄下来。是呀,儿子说的完全正确,尽管现在谁家的房屋盖得都铁壳一样,装饰的清明瓦亮,但空房有多少啊。下一代都是有文化的人,拥有技术的人,农业本身都是辛苦的,人都是本着付出少收益多的境况走着,农业完全机械化的道路必须要走的,这是社会历史的必然进程,也是城乡一体化的具体表现。
我已经拍摄了上千张照片,有的人不理解说我精神出了问题,我的相机对准他们时得到了他们的反感,并且还臭骂了我,说我是吃饱了撑的。我提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还在混沌中,也许他们早就愿意村庄消失,消失了也就干净了,种了一辈子地,种够了。
我希望我能留住村庄的影子,在几十年后很轻松地想起我们生活过的地方,那里有我们生命的根。
村庄里,我的生活
冬季,村庄里很少有人走动,只有太阳走在村庄的上空。太阳升到半空时,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才一手拿着木凳,一手握着烟卷。握烟杆的老人不多,只有三楞一个人。他们缓缓聚拢在村庄的墙南根,有一腔没一腔地叙说着往事,今事。脸色平静,衰老的目光看着空旷的田野,那里是他们劳动了一辈子的地方,一生的汗水洒在了那里,一生的脚印叠印在那里。
我每天去田里,要经过老人们歇息的地方。我知道他们为了一座村庄的繁荣,在这里献出了宝贵的时光,最有力量的力气。毫不吝惜地将汗水洒在土地上。甚至没有一个人,站在村庄的最高处遥望一下远方。每天在酣睡中被黎明叫醒,然后扛着锄迎着清新的阳光走向田野,从事自己的农事活动。太阳从高高的天空滑过,从不打扰劳作的人们。他们有时清闲,有时忙碌。他们清闲时会唱歌,会哼小调,和善得像一个女人。忙碌时会发脾气,发脾气时像一头青牛。
我时常觉得我们这里是一个遁世之地,还没有被玷污,没有化工厂、印染厂,没有煤矿、炼油厂。没有喧哗和烦恼。人们喝着百米深以下的井水,放羊人的羊群总是游荡在比他的思想还要辽阔的牧场。
每一个早晨都是令人愉快的。每天我起得很早,在村庄的边缘散散步,边走边伸伸胳膊,边抬抬腿,我的眼前是生长碧绿的庄稼,茁壮地生长着给人以鼓励,信心。如果是冬天,我散步时就会走得很远,远离村庄二三里地。我在那里尽情地吸着田野里最新的空气,有时眼望着距离村庄最远的地方想象一下那里的设施。在我的身后已经有几个人陆续走出了村庄,他们也学着我的样子伸胳膊。还有几个人距离我很近了,我等着他们到我这个地方来,然后我们一边散步一边说说生活的事情。
有几次我懒得到田野里去,就靠在敞着门的门框上观望(我家住在村庄的边上)。我看到阳光穿过密密麻麻的庄稼地倾斜而下,云蒸霞蔚的天空有小鸟急速地飞过。远方有一条小河横穿了谷地。那是一条很小的河,从来没有过大水肆虐,像一个诚实的农民从来没有想到过叛逆。
从我的门口抬眼望去,视野虽窄,但我一点也没有感到逼仄。我的想象穿过低矮的田埂到达了视线以外的地方。在两公里以外的地方有一块大理石纪念碑,上面镌刻着保卫我们村庄的几个民兵的名字。那是我们儿童时代每年清明要去扫墓的地方,由老师带领着,老师表情严肃,我们也深沉有余。现在那里被深草掩盖。不管什么时候我凝望那里,心里都非常沉痛。太阳冉冉升起时,我看见它那么有别于其他的事物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我居住的房子是乡村最普遍的那种,坐北面南的四间筒子房,是我的父亲留下的。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要放弃它。它的墙壁是厚厚的土坯垒成的,冬天保暖,夏天凉爽。房顶上有高高的烟囱竖立着,母亲做饭时炊烟就沿着烟囱升上蓝天。冬天我们做了一个通炕的煤炉子,即可取暖又可饮用开水。房子已经老旧,褪去了颜色,我也没有粉刷的计划。屋顶被经年的雨水砸出了数不清的小坑,但屋顶从来没有漏下过雨水。窗户是一般人家的两倍,我喜欢大窗子,早晨明得早似的,给人豁亮之感。我没有翻新的计划,两个儿子都去了城里,既费时,又费钱,何苦呢。这样我有足够空间想象,因为我有一个三百多平方米的院子。我在院子里种了蔬菜,黄瓜,豆角,西红柿,南瓜,还有茄子,大队又给安装了自来水管。门外是广阔的田野,可以放牧视线,门内是藤叶碧绿的菜院子。我一边享受做农民的快乐,一边享受当诗人的雅趣。
干净的土
我是农民,天生喜欢土,喜欢土的干净,喜欢土的沉默,喜欢土乐不喜,悲不愁。喜欢土默默无语喂养我们一辈子而不骄功。土在田野里,从来不到我们家做一次客,我邀请过,都被土拒接了,土总是说,我正在忙,等以后吧。
土经历的风雨,经历的坎坷,要比我们多多了。我们那些艰辛,比起土来那简直是微小得多。为了使我们生活得更好,经过火的炼狱土变成了砖,我们整天在砖垒成的房间里,行乐,撒娇,暗算同类。责备米不好吃了,油不香了。有时发脾气,摔性子。这一切行为,土都知道,虽然土变成了砖,但土没有死,土的心灵还活着。土始终竖着耳朵听取人类的意见,以便更好地改善自己,为人类服务。
土是神,土是上帝。我们的一切行为都在土的注视中,你只要出生下来,双脚一接地,土就知道了你一生要走的路。知道你一生的归宿在哪里,无论你走多远,只要你不走出地球,土就知道你现在是怎样想的。你的任何隐私都瞒不过土,甚至瞒不过一粒尘埃。尘埃是土休息的时候派出的侦察员。土从来不直接指出一个人的错误,土知道人的心胸狭隘,怕给人造成精神的挫折。土始终是爱人类的。
我们家的人都是爱土的,知道爱土会带来日子的吉祥。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曾祖父,祖父,把生命献给了土。他们不甘侵略者的强横,那些不懂得爱土的侵略者,用炸弹把土炸得浑身是伤,曾祖父,祖父再也忍不下去了,就与那些败类拼了命。
我更是爱土,每次在田间劳动,我都不忍心用猛的力气刨地。不敢在大地的胸膛上猛烈地跺脚,我总是小心翼翼地种植,梳理,收割。收工的时候,把粘在衣服上的土粒很小心地放下来。
一个长久脱离土地的人会倒霉的,你居住在三四十层的高楼,暗自庆幸,脱离了地面的烦恼,你很早就有一种要离开土地的小聪明。你还有逃离地球的欲望,只是目前的条件不允许。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误入了歧途,你的危险的想法,越来越危险。很多人看出来了,但谁也不会告诉你。土想告诉你,可是你距离他那么远,根本没有机会。你迟早倒霉了,你得了癌症,没有医治的药,你痛苦,哭啼。你在半天空哀嚎,让天空的飞鸟感到惊讶。这时你就有了从窗子跳下去的想法。实际上是土神在暗示你赶紧回到地面吧,土会给你治疗绝症的。如果你不理解土的暗示,那么你只有死路一条。土是善良的,温顺的,简单,朴实,凝重,具有不动声色的温润力量。土是大智者,我们人类最聪明的人也赶不上土的万万亿分之一。所谓的圣人,只不过是一个时代,或几个时代的智者。然而土是永远的智者,只要地球不灭。土蕴含了人类所需的任何知识与科学。土里有人类生活所需的任何营养,亲近土,就是亲近你自己,就是爱惜你自己。
土喜欢马,喜欢驴的脚步,马和驴走在土上时那是给土疲倦的身体进行按摩。土的身体与我们人类一样也有劳累的时候,疲惫的时候,筋骨的疼痛,思想的困顿。也渴望一双温暖的手掌的抚摸。马和驴走在上面正好解决了这一难题。土讨厌挖掘机,讨厌高楼。挖掘机总是一点也没有人性,总是很嚣张地任意在土的身上创伤。楼太高了,太高的楼显示了人的如魔的欲望,人没有感到羞耻,反而引以为荣。
土把人类的所有恶行都记在心里。地震是不是土在发怒我不得而知。反正我知道,亲近土,热爱土,珍惜土是有益处的。
父亲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说曾祖父死的时候,就是比不上眼睛。后来祖父把曾祖父抬到了田野,让曾祖父的身体紧紧贴着土才安然地闭上了眼睛。显然曾祖父与土的感情是什么样的。
我有一个习惯,只要天气暖了,我总爱光着脚丫子在地里劳动,舒服呀。我总是保持着与土地最多的接触,我知道土地会给我带来更多的生命信息。带来好运。
著名诗人大解先生说:“我踏在乡村的双脚,感到了稳重的根基,就像一棵漂流的草,真实地抓住土地。在落脚处捧起泥土,并用浮浅的鼻子,嗅出了陈年的汗味和血腥。我听到恒久的沉默,潜流在厚土里,以另一种搏动楔入生命。我偎依于厚土,在季节里反复感动,厚土厚土,万物之归之母。”
由于大解先生深爱土地,他深知土地能给他带来不尽的创作之源,所以大解先生创作了无数的一篇篇华美的乐章。总是以文本的新奇,篇幅的精致,语言的优美,故事的朴素含蓄和意味深长受到许多读者的喜爱。轻松幽默,妙趣横生、充满奇思妙想让读者深感生命的另一种奇迹有可能发生。
历代帝王都懂得土的重要,无数战争都是为了争夺土的面积。很多人想当帝王,却不知道怎样当帝王,凭着自己的一时骁勇,胜利了,坐上了皇帝的宝座,不知道世界上最珍贵的是土地而不是权力,还没几天被另一个骁勇的人推翻宝座,狼狈逃走。只有那些珍爱土地的人,才坐得永久。
还有这样一件事的发生,那个人竟比我还爱土。
立秋那天,我们翻地要种白菜,我找来了一把锋利的锹。妻子在上面洒了一把化肥。旁边是小秋家的菜地,他们家种菜多,经常到城里卖菜。
今天他们家也种白菜,地翻到一半,小秋走过来,一边掏烟,一边说,银哥。我给你说一件稀罕事。我不吸烟,小秋知道。因此小秋拿出烟就自己燃上吸起来。
小秋说,昨天我到城里卖菜,竟有一个这样的人,站在我的车前专注地站着。我说你要什么菜,那个人说,我不要菜。我说你不要菜在我这里站着,挡着我做生意,走开吧。那个人傻了似的就不走,嗫嚅着说,我想把你车上萝卜上的土刮下来。
我说你神经病,你把那些土刮下来,我的萝卜就要受伤,就搞得不好看,我就很难卖。你到一边去玩吧。我以为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是神经病,就用了“玩”字打发他走。中年人说,情况是这样。我老父今年七十八岁了,我母亲死得早,我母亲走后,我就把老父接到了我身边,已经快二十年了。也就是说我老父快二十年没见过家乡的土了。他是一个纯粹的农民,在家天天劳动,一天不劳动身体就不舒服。刚来时,我让他控制着,不要想那些土上的事情。更不让他到菜市场,他一看见那些青菜就想回家种地。那种渴望,厉害得很,闹得他一连几天不吃饭。我和老婆每天上班,也没时间陪着老父到乡下走一走。可老哥你想,那边家里我们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回家也没劲。因此一拖再拖,一直到今天。老父终于病倒在床上,我知道老父的心愿,就是想摸一摸家乡的土。我自作聪明,在一个闲置的工地找了一锹土,带回去。结果,被老父骂了个猪狗不如。今天,我看到你的一车萝卜上都带着新鲜的土星。我想收集下来,带回家,给老父治病。
小秋说到这里,抬眼看了我一眼说,银哥,我卖菜十几年了,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茬。我真犹豫了,我一下子拿不定主意。是让他刮还是不让他刮。刮吧,我的生意难做,不让他刮吧,看这个人是一个诚恳的人,孝子。最后我恨恨心答应了他。那个中年,感激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小心地把萝卜上的土,挫下来,放在一个干净的塑料袋。最后硬赛给我十块钱,我不要,中年急了,硬是丢下十块钱跑了。
小秋说,银哥,你说那土能治好他老父的病吗。我说,肯定能治好。他老父跟我们一样是农民。天天种地,与土地早有了感情。这感情是我们现在不觉得的。如果,哪一天我们突然离开了土地,说不定我们比那个中年的老父更渴望土。
小秋,不解地望着我。说,不可能吧。有那么严重吗。我说,你不相信就等着瞧吧。
忙 春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距离谷雨还有半个月,母亲就忙碌起来。一天早饭后,母亲找出豆角,西葫芦,黄瓜的种子。菜地早就翻好了,是母亲亲手翻的,我帮忙母亲不让。母亲说,你有自己的事情。
二分地的菜地被母亲种得满满的,萝卜,白菜,西红柿,大葱,还有近几年才时兴的新品种。空心菜,勺菜,鸡针菜。进入四月,我家的菜地就长得五颜六色,郁郁葱葱。谁家没有菜吃了就可以随便到我家菜地摘菜。母亲从来不反对,脸上更没有厌烦的情绪,反而有一种满足感。
母亲七十多岁了,身体健康,劳动给母亲带来了好处,但我们从来不让母亲过分劳动。我们反复强调过分劳累会损伤身体。可是母亲劳动起来就会忘我,地是她翻的,羊粪是她背进去的。那几年母亲给我们带孩子,耽误了种菜,吃菜都是从菜摊买来的。母亲心疼钱,每次买菜母亲都脸色难看,母亲是种菜的高手,她不愿意让钱白白让菜贩拿走。
现在好了,她的孙子们都长大了,到外地上学了,不用她照管了,因此有了空闲,母亲重新操起了旧业。
那二分地的菜地,每年开春,母亲就翻整的平平的,乱乱的,笔直的畦岸,厚实的闰土。由于气候还寒,点上种子时必须盖上塑料布,母亲非常感谢塑料布,她说这么薄的东西硬是让我们提前半月吃上新鲜蔬菜。
种菜也有说道的,比方哪种菜要早种,哪种菜要晚种。白菜不吃五月土,到了五月白菜就会长油龙。哪种菜末了种大葱,大葱是过了麦夏要种的。立秋还要及时把大白菜种上,农人一冬天就是凭的大白菜。有些菜是直接点籽,有些菜是先育苗。
辽阔的春天里,因为没有多少活要干,很多人不去田野,空空的田野里就母亲一个人在那里劳动,一会弯腰,一会低头。每次打工回来我都会看到母亲的身影,看到燕子在母亲身边飞舞。有时露水把母亲的裤管打湿。母亲的一缕白发在母亲低下头去的时候往往会遮住母亲的眼睛,那是一缕母亲生我时死死咬住的白发。母亲有腰疼的旧病,不时母亲会直起腰按住腰部捶打几下。一些懂事的灰喜鹊飞过来,焦急地叫喊,让母亲休息,让母亲擦掉额头上的汗滴。还有那些杨树一直向母亲行注目礼。
母亲劳动了一辈子,热爱劳动,一天不劳动就觉得身体不舒服,但是对于母亲我们多么愿意让她尽享天伦之乐呀。母亲吃过的苦太多了,那时候母亲刚刚生下我们没几天就爬起来参加了劳动。家里的劳力少,要挣工分,补贴家用。我们家艰难的日子让我记忆犹新。吃过槐叶、榆树叶,吃过棉籽,吃过白菜疙瘩。挨过饥饿的人永远珍惜粮食,知道粮食的金贵,知道汗滴禾下土。
进入五月,母亲的菜地,就繁忙起来。白菜清脆,豆角坠地,黄瓜在头上顶着小黄花。韭菜也挣着生长,勺菜,鸡针菜也长得火色。我们家吃不清就给邻居家,若是赶上谁家的新人相家,要做几个菜,母亲就给人家摘最新鲜的正道的好菜,那样子好像我们自己要结婚,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天生善良,不管给谁,无论你是仇家,还是有隔阂的人只要你张口,母亲就答应,而且答应得爽快。我们反对时,母亲就说住在一个村庄就是一家子人。有一次母亲到医院做了一个小手术,右腿膝盖里有一块碎骨质。回家后,街坊邻居陆续来我们家看望母亲,礼品堆了一大堆,母亲很不好意思。我知道这是母亲平时对他们好,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也有两只眼,都看得准。
春意浓了,麦子一天比一天绿,路旁的杨树吐出了叶芽,母亲的菜地也绿意朦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