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淳:黑处是再努力也看不清的真相
2016-10-31刘韶滨康荦
刘韶滨+康荦
第九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上,王一淳凭借处女作《黑处有什么》摘得青年电影竞赛单元最佳导演奖。在此之前,她是一名标准的家庭妇女,没有任何电影经历。和此前获得同样奖项的《路边野餐》导演毕赣不一样,王一淳不是一个天赋型的新导演,用FIRSR影展策展人段炼的话讲,“王一淳是一个勤能补拙的导演,她可能不是一个特别善于表达和传递个人想法的人,但她会在剧本里做很精细的处理,甚至会精细到一个群众演员,他所穿的衣服扣子扣到第几粒”。2016年10月21日,《黑处有什么》首映引来曹保平、李玉、方励、陈建斌、陈德森为其站台,这部姜文口中“少有的那么坏、那么荒诞”的国产文艺片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这个1977年出生的非科班女导演的处女作片名颇为吸引人,以至于很多人都会问王一淳片名的含义,为此,王一淳特意写过一个类似slogan的东西,大致意思是:黒处有什么,有不辨来处的花香,有蠢蠢欲动的情欲,有冷血杀手,有自私冷漠,也有笨拙又善良的人执拗地为你点亮一盏小小的灯……总之,一切未知都可以叫做黑处。
2002年,王一淳的父亲突然去世。那一整年,她都陷在悲痛之中,不断地回忆起和父亲的点点滴滴。
1977年,王一淳出生在河南洛阳的一个小县城,在国企的家属区里成长。在王一淳看来,父亲和片子里曲靖的父亲在很多方面都非常像,都是闭塞地方的小知识分子,有股自认为怀才不遇的清高劲儿。不合群,“轴”,认死理,抠得让人看不起,连单位的旧报纸都要拿回来卖。可是就是这个抠了一辈子的父亲,在去世的时候,给女儿留下了12张各存了1万块钱的存折。
在父亲眼里,王一淳这代人就是踩着饭点来的,国家将将解决了温饱问题,他们就来了,不用挨一天的饿。所以在《黑处有什么》里曲靖父亲也说:“你们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刚吃饱饭你们就来了,像是踩着饭点来的一样。”王一淳记得那时候父亲判断很多事的标准就是挨不挨饿。最早的时候,她想把片子取名叫做“蜜罐”,就是想借父亲的口说出来:你们都是长在蜜罐里的一代。
父亲对王一淳管得非常严,严格到了让她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一种爱。当时的她甚至产生过这样的想法:“他要是死了我会哭么,我要是死了他会哭么?”
“实际上他去世的时候,我几乎哭了一年。他们那代人,经历了文革,经历了大饥荒,某种程度上已经既不会爱,也不会表达爱了。虽然那个时候能够吃饱饭了,但是物质上还是比较短缺,加上父母亲的饥饿记忆,吃饱穿暖对于他们来说格外重要。所以他们觉得供孩子吃饱穿暖,这就是爱了。”
回忆的过程也是重新审视的过程。那么需要重新审视的仅仅只是和父亲的关系吗?王一淳敏锐地意识到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同一个时代背景之下,彼时的她仿佛无师自通了社会学家赖特·米尔斯所强调的“社会学的想象力”,在人与社会之间,个人生活与历史之间,自我与世界之间不断地探寻着相互关系。
回顾一个时代,既可以是后来人用客观的视角,宏观地把握它,诸如民主法治的状况等等;也可以是亲历者用主观的感受,微观地体会它,诸如对人格的尊重,来自家庭和学校的冷暴力,对爱的教育等等。王一淳选择后者,她决定写下和父亲的故事,同时用一个小女孩的眼睛和心灵去重新观察和感受那个时代。断断续续,王一淳坚持了十年。
2013年她终于完成了断断续续写了十年的故事。此时她的女儿五岁,而她也做了五年的家庭妇女。她告诉身边的人,她要当导演了,把故事拍成电影。
“他们都觉得我疯了,一个家庭妇女冷不丁地就要写剧本当导演。”王一淳笑着回忆起当时人们的反应。
因为不知道还有短片这种形式,所以王一淳脑子里的想法就是要拍那种标准的剧情长片。这股门外汉的莽撞劲头让她一开始处处碰壁,没有哪家电影公司愿意投资。这样的结果王一淳能够预料,毕竟打开自己的履历,人们只会看到这样的内容:毕业于大连外国语大学,本科专业法语。毕业后从事各种工作,但都没有长期性,在电视台做过,创立过自己的广告公司。非科班出身,所做的工作也几乎和拍电影无关。所有人都对这样一个年过三十的家庭妇女是否真的能拍出一部电影来保有怀疑态度。
王一淳决定自己掏钱拍电影,“这也是我比较幸运的一点,就是我咬咬牙还是能拿出这三百万的,自己投钱受限制就少一些”。于是,从2013年底开始,王一淳暂时放下家庭的“重担”,开始组建自己的电影团队。“通过这个介绍一个美术,通过那个介绍一个摄影”,导演王一淳和编剧唐大年一点一点地为这个电影团队“添砖加瓦”。为了节省成本,电影里的主要演员大多数都是话剧演员。
2014年,电影终于开拍了。可是这个时候,王一淳才发现,自己连对讲机都不会使用。搭上了三百万积蓄的王一淳从使用对讲机开始一个个攻破了电影开拍后的种种困难。2015年7月,第九届西宁FIRST影展开幕。此次影展的主办方请来了姜文担任评委会主席。姜文看完所有参评电影后,对一部叫做《黑处有什么》的兼具文艺片和类型片属性的电影情有独钟,盛赞它是一部“少有的那么沉着、那么坏、那么荒诞的作品”。王一淳斩获了最佳导演奖。尽管这一年王一淳已经38岁,很难说是一名青年电影人,但是她的创作勇气和艺术自信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FIRST影展之后,《黑处有什么》走出了国门,入选了柏林国际电影节、悉尼国际电影节、法国博纳国际惊悚片电影节等等国际电影节的竞赛单元。王一淳原本料想这样一个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与外国观影者疏离的中国故事很难被他们领会,然而,国外的媒体却普遍认为《黑处有什么》是中国少有的一代人对自己的成长经历发出的反思之声。
在国内外的电影节收获了肯定之后,《黑处有什么》的下一站就是院线。此时王一淳的背后终于有了专业的出品公司和宣发公司。
记者采访前关注了王一淳的微博,彼时她的微博只有不到600个粉丝。但是王一淳意识到她的闲适生活可能要告一段落了。虽然在兰考拍摄《黑处有什么》的时候,她觉得这个活又苦又累,觉得自己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费力不讨好,决定拍完这部电影、证明完自己、表达完自己就再也不碰电影了,把这当作自己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电影。
可是如今,她成了FIRST青年电影展与并驰影业共同发起“并驰Lab”第一期四位签约导演之一,她的下一部作品《陌生人的糖》已经投入前期剧本的开发工作。王一淳告诉记者,《陌生人的糖》算是《黑处有什么》的前传,以1983年“严打”为背景。她希望通过拍摄系列电影,让自己在影像的处理方面更加成熟和稳定。
《黑处有什么》上映之前,我们专访导演王一淳时,她坦诚地告诉我们,对自己这部处女作的票房期待是1000万。从10月14日上映,到记者10月19日发稿,《黑处有什么》上映不足六天,取得了541万元票房。这样的票房成绩在国产文艺片中已属不易。
2016年的中国文艺片市场并不平静。
上半年,出品人方励下跪以求影城经理支持吴天明遗作《百鸟朝凤》增加排片,跪出了8690万的逆天票房,也将国产文艺片的困境与突围问题一下子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然而《百鸟朝凤》只是孤例,今年暑期档聚集了多部业内颇受关注的文艺电影,票房却与口碑颇不相称:毕赣和他的《路边野餐》横空出世,收获海外一致好评和13座电影类奖杯,国内644万元的票房成绩却和巨大的声誉形成反差;杨超雕琢十年,砸下3000万拍的《长江图》仅仅收获326万元票房;改编自鲁迅文学奖作品的《喊·山》票房更是惨淡。
《黑处有什么》曾摘得2015年第九届FIRST青年电影展青年电影竞赛单元最佳导演奖,在此之前一年,忻钰坤的《心迷宫》曾获得同样奖项,后来这部片子在公映时获得了1066万票房的国产文艺片喜人成绩。今年,摘得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导演奖的《喜丧》,被评委会主席王家卫形容为令他想起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再早些年,曹保平《光荣的愤怒》、管虎的《斗牛》也在这个影展上得到奖项。策展人段炼觉得FIRST青年电影展在国内是无法复刻的:“它处在一个官方和民间的中间地带。比起官方的电影节来说它的自由度大一些,但是同时因为有西宁在地行政力量的支持,所以它在体量上、规格上和影响力上又接近于完全体制内的电影节。所以它既有独特而独立的语调,同时又有电影节本来应该有的东西。它着重关注的是新生代导演。”
专访FIRST青年电影展策展人段炼:
Q:FIRST青年电影展除了激发青年人的创作勇气和艺术自信之外是否有其他途径帮助这些新锐电影人立足电影市场?
A:首先,我们必须承认我们的能力有限,每年我们能够在很实际的方面上帮助到的,比如走进院线,找到好的出品方,找到下一个项目的钱等等,只能是集中在一到两部比较有话题性的,内容过硬的作品。从影展本身和电影产业链整体来看,我们一直在坚持做创投会,坚持建立中低成本电影和主流市场及资本的沟通平台,坚持做电影教育训练营,还包括“并驰实验室”。在所有的项目里,我们始终坚持的是导演创作的自由度,避免导演被资本裹挟。
Q:此前FIRST青年电影展以复苏现实主义电影为宗旨,十年下来,中国的现实主义电影是否走上了复兴的道路?
A:从电影的数量、质量和票房上看,现实主义电影在中国还不能算是全面复苏。复苏现实主义电影是我们几年前所提出的一个宗旨,但是从今天的中国电影大环境来看,我们倒希望能够出现越来越超现实主义的电影,但是又对于现实有意义。
Q:FIRST青年影展在下一个十年最迫切需要突破和成长的地方是什么?
A:FIRST影展最亟需的是形成它独特的文化底蕴,用来支撑它的一个长时间的平均水平。一个影展最重要的是三样东西,分别是价值观、记忆力和荣光,价值观代表着这个影展的取向和精神内核,记忆力代表着历史,荣光代表的是影展外化的东西。要做一个百年影展,FIRST需要的是每个人踏踏实实地做好当前的事。
Q:2014年《心迷宫》荣获影展最佳剧情长片和最佳导演,票房也突破了1000万大关,反观许多其他文艺片,例如今年上映的《长江图》,票房只有300万左右,影展对于国内文艺片和独立电影打破票房魔咒是不是有很大的帮助呢?
A:我不认为一个影展需要为了一部电影的票房去承担责任。但是我们在做好影展份内的事的时候,还是会帮助影展上好的片子去寻找好的出品方,但是我们所坚持的是一部电影在电影市场上应该遵循客观的市场规律。从长远上看,影展或许能培养起观众对于文艺片的审美水平,市场也能为文艺片开一个口子。
三问文艺电影
文艺电影宣发是否比其他类型片更加困难?
做过《心迷宫》、《路边野餐》、《黑处有什么》宣发的太合娱乐旗下合瑞影业的总经理田祺告诉我们,文艺片和独立电影的宣发首先比商业片要困难很多,“一方面总体的宣发投入不会那么多,另一方面,让大家了解到的渠道和机会不是那么多,人们很难在常规的可以看到电影宣传的地方看到文艺片和独立电影的相关内容。”“但是因为总体投资不是特别大,所以收回成本的压力不会那么大,可操作的空间还是比较多的。”这几年,合瑞影业主要从一些影展发现优秀的导演和作品,比如FIRST青年影展就成为他们发现新锐导演和新锐作品的平台和渠道。“这几年文艺片受众群体逐渐被培养起来,一些文艺片的票房成绩也不错。”田祺告诉我们这也是公司坚持做文艺片的一大原因。
文艺电影上院线还有哪些门槛?
国产文艺电影想要登上院线需要面对的困难还有很多。比如《黑处有什么》的院线之路就曾卡在审查的阶段。作为一部涉案题材的电影,过了电影相关部门这一关,还要过法律部门这一关。法律部门的意见是电影里头还是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例如案子最终有没有破获,真凶到底是谁,警方有没有行刑逼供。为了明确这些内容,电影不得不做出修改和补充,删去了一些镜头,在结尾用字幕交代了破案的结果,这样的做法也出现在2015年上映的独立电影《心迷宫》之中。对于来之不易的公映许可证,导演王一淳曾对我们表示非常担心,在接受采访问及于此的时候,虽然有一肚子苦水,却始终谨小慎微地回应着。
除了上院线,文艺片还有其他盈利途径吗?
盈利途径还包括电影节的奖金、海外销售的一些渠道,还有包括一些版权的收入。虽然说在中国的电影大环境里,没有哪种类型的电影不依赖票房回收成本和盈利,但是对于文艺片来说,这些除了票房之外的收入占总体收入的比重要高于商业片。同时因为文艺片很难获得票房的大卖,所以其他这些途径对于文艺片来说尤其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