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器:做自由的专业人
2016-10-27孙焘
孙焘
启蒙时代的康德提出“人是目的,不是手段”,也跟“君子不器”的思想隐然相应
在“国学复兴”的氛围中,一些人拾起了膜拜“圣人”的老传统,急切塑造“大师”。被奉为“至圣先师”的孔子却说圣人早已见不到了,只希望社会上多一些君子。《论语》中上百次言及“君子”,并没有后来那种道貌岸然、不近人情的形象。以今观之,“君子”是立足于某项专业而又突破了专业局限的社会中坚人士。
“君子”常与“小人”对举。这对概念最初没有道德褒贬之意,只表示阶层和身份。《诗经》里常出现的“君子”多是宗法等级社会里充当社会管理者的中上层贵族,而“小人”则是承担着繁琐职事的下层贵族和掌握专门技能的劳动者。在“小人”之下,还有大量既没有身份地位也没有专业的一般劳动者,被称作“民”。无论何时,这个意义的“君子”“小人”和“民”都是必不可少的社会阶层,有着相对固定的比例。在大变动的东周时代,以血缘划分的阶层界限逐渐模糊,曾被官方垄断的知识技艺也流向民间。孔子兴办私学,就是要突破体制束缚,向一切好学者敞开上升的通道。也从那时起,“君子”和“小人”的内涵开始脱离外在的等级地位和职业,逐渐指向个人的见识、教养。身份低微而心胸广大的人也可称作君子。这种君子当然是越多越好了。
成为君子的前提是能以专长立身,这是跟“小人”的相似点;跟“小人”的不同点是君子还能突破自己的立身处。孔子本人就是一个榜样。他所属的“儒”原本是一个带有知识、技能水准的职业群体,以民间的治丧顾问和官方的外交礼官为主。丧事和外交都有繁琐复杂的礼数。有哪些流程,各人站什么位置说哪些话,一般人都不甚了然。这需要有提供指导的专门人士,就是“儒”。儒者以自己的专业收获了社会声望,也作为中间阶层对社会文化发挥着影响。孔子之难能可贵在于认识到本专业的局限性,超越“中人”而取法乎上。他做了一个“君子儒”与“小人儒”的区分:人如果被专业里过于琐碎的东西占据,不能跳出自己的专业边界,就是“小人儒”。“君子儒”则代表着一种理想:他们精于礼仪的技艺,也关心这些技艺、专业所赖以成立的社会整体规则和文化氛围。他们还能把立身的技艺与个人的整体生活结合起来,体现出文雅优美的风度(更充分的论述,见拙著《中国美学通史·先秦卷》)。
如何突破专业的局限?孔子提到一个重要的原则:“君子不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是各种用具,也是具有专门用途的各种技能。人很容易放大自己的某项特殊技能的应用范围,也容易满足于做一个好用的工具。“如果你手里只有一把锤子,看什么都是钉子”,形象地道出了这种局限性。如今,“专家”这个词已带有负面色彩,因为有些所谓专家的公开发言着实让人质疑其心智水平。当然,有些人失言是由于忽视了专业内部讨论和大众传播有着不同的语境,有的则是言不由衷,主动把自己当成了代言工具。这都体现了“小人”的局限性。古希腊人对自由人和奴隶的区分标准是能否不作为工具来生存。启蒙时代的康德提出“人是目的,不是手段”,也跟“君子不器”的思想隐然相应。
君子之能不器,需有些对于普遍事物的追求。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话虽平易,却难做到,因为我们很难确切地知道“知”与“不知”的边界。关注普遍的规律、道理,可以让人从有限的“知”当中发现通向更广大的“不知”的道路。“道”即寓于这种普遍事物之中。每个专业都有其核心的“门道”。它们奥妙而并不玄秘,让善于琢磨的人寝食难释——玩游戏的对此最能体会。各领域的“门道”还是相通的。人如能触类旁通,就可以把一个专业的经验、造诣迁移到其他专业当中,以应对世事环境的变化。越广阔地掌握了“道”的人,也就越能够驾驭众多的“器”。如果把从专业、技艺中得到的体悟进一步扩展到对于整个世界、人生的理解,就是孔子说的“吾道一以贯之”了。他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闻道最终归为生命的自觉,其本身就是目的,治国平天下等等都还在其次。
专业并不孤立存在,容量越大的专业越需要有良好的外部支持。君子是以高度关切公共领域的规则,追求清明宽稳的社会环境。《论语》多次提到,“邦有道”,君子当进取有为;“邦无道”,君子则退守待时。进退的前提是君子基于各自专业而独立判断“道”是彰显还是隐伏。即便在艰难的岁月里,“德不孤,必有邻”的信念也让他们隐忍自守,不泯灭对未来的希望。
(作者为中国戏曲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