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有过很多好时光
2016-10-27赖海隆
唯一下酒的菜就是秘密——双方各自的秘密,得意的,失意的。我们或互为对方的牧师,倾吐之后畅快淋漓,酒也越喝越多。奇怪的是,两人对喝,喝高过,没醉过
9月16日那天,我正在驻在国澳大利亚凯恩斯休假。临睡前开了瓶125毫升的茅台,朋友送的,平时没舍得喝,外出度假才带出来。
不知怎的,只喝了几口,再伸手取杯时,却把杯子碰倒了,大半杯酒全洒在地上,心里懊恼了很久。
凌晨四点左右起夜时,无意中看到朋友的微信留言,告知柱子已走了近14个小时。
现在想来,这蹊跷洒出来的酒实际上是有意义的,只是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
身处凯恩斯热带雨林,当我一笔一划地在手机里写这篇短文时,想起上个世纪的事情,恍如隔世。
柱子大名宗金柱。认识他是1990年10月,我刚从一家杂志社调入中新社摄影部。
记得当时柱子正被丢失一台相机的事情弄得灰头土脸。他甚至请了一位预测大师帮助寻找。据知,大师一度已经十分接近了目标,却不知什么原因不了了之。我突然想,后来他当了摄影部主任,不知他自己是如何处理类似事件的。
当时这件事对他是有很大影响的。记得他主要在做通联方面的杂事,很少外出拍照。反倒是我,刚进摄影部,却分到编辑组,获得了不少出差拍摄一些重要题材的机会。
换了心眼小的人,或多少会有点妒忌,但我们却因为趣味相投,很快就走得很近,成了可以互享秘密的朋友。
不记得柱子什么时候获得一个摄影记者的标准配备的,好像在一次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之后。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好像没多久,我和柱子就拥有了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大概有40到50平方米吧,记不太清了,反正很大。我们还用文件柜隔出了一小间卧室,很舒服的。
之所以让我和柱子享用这么大的房间,是因为当时我们俩负有特殊使命——为港澳台报刊拍摄、撰写图文专稿。
由于我们完成稿件的质量很高,因此订单不断。尤其是杂志,对文字的要求更高,且要求做的题材很刁钻。很多时候,我们在文字上花费的采写时间远比花在图片上的时间多得多。说实话,相对于我们当时的工作,后来所做的文字通稿就简单多了。
当然,做这些稿子对方是付费的,且稿酬很高。当时摄影部没有太多别的收入来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时一二十人的奖金都是靠我俩写或拍出来的。这是我跟柱子最得意的一件事情。
柱子性情平和,从不与人争斗。
记得有一次,中新社在郊外召开北京奥运报道之后的内部总结会。晚餐时大家特别高兴,都喝了点酒,餐后继续开会。落座之后,柱子出人意外地站起来大声说:“凭什么让赖海隆坐在主席台上,而我却坐在台下?”我知道,那是他借着酒劲撒娇而已,当不得真的。
不过,有件事我跟他争斗得很激烈,并动起手来了。那也是在北京奥运会期间,我和他各管一摊,但争斗内容与奥运报道无关。
那是在报道间歇时,我与他相约去附近一家茶馆下围棋。那天似乎是属于我的时间,我发挥极佳,柱子几无还手之力。我现在不太确定是否还在言语上撩拨过他,反正那天他是暴怒了。
他先是找店家的碴,究竟找的什么碴我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一言不合,他竟把没下完的棋盘掀翻了。棋子撒落一地后,我俩落荒而逃。
这是我见过柱子最暴烈的一次。不过很奇怪,这火并没有冲我而来。
这事柱子一直不让我对人说。我知道,这个时候揭老底是很不厚道的。尽管这以后我俩友情依旧,围棋上的争斗也依旧,而且再也没有掀翻过棋盘了,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应该多说说柱子的优点。
比如说,他歌唱得极好,该柔则柔,该刚则不刚。像一条绕着九曲的河流,顺畅、自然、圆润。唱出来的每一个音符都绕着出来,在你身边转圈,紧接着是另一个绕圈的音符。他唱歌是有杀伤力的,尤其是对女人来说。但这话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自己有点嫉妒?
再比如,他的古典诗词歌赋极好。有几次他试图在这方面与我交流,却被我断然拒绝了。我也没有告诉过他,拒绝交流是因为害怕自己露怯。
还比如,他的字写得极好。这点或许还要请专家鉴定,但至少,我因为自己的字写得很烂而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为什么我从未对他表露过?我想,原因同上。
我与柱子最坦诚的交流是在酒桌上。
吃什么全然不记得了,唯一下酒的菜就是秘密——双方各自的秘密,得意的,失意的。我们或互为对方的牧师,倾吐之后畅快淋漓,酒也越喝越多。奇怪的是,两人对喝,喝高过,没醉过。
至于聊天的内容,如果全部记录下来,或是另一部《忏悔录》也未可知。
北京奥运会次年,我到加拿大常驻,一去4年。2013年10月,任满回国。柱子见到我后的第一句话是:“太高兴你回来了!”
记得就是那年,柱子在常规体检时疑患癌症,复查后确诊。不过,他精神状态很好,也很乐观。
我回来后,跟老同事们喝酒、下棋的活动又恢复如常。柱子很兴奋,也常常跟我们一起活动,虽不喝酒,但也渐露疲态。后来我们怕他累着,就不常叫他了。
那时候我觉得情况没有那么糟,好好休养应该会康复的。肠胃方面的癌症康复先例是很多的。柱子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隔年,我又常驻澳洲。
今年年初,我回来开工作会,抽空去看了柱子。
他在楼下等我。他身形越发瘦削,脸色苍白,且看上去精神状态也很不好。我远远地向他走去,越靠近越不敢直视,生怕我眼里的哀伤刺痛他。
他让我先陪他在楼下花园散步。我们边走边聊,他几度哽咽,说怕见不到我了。我则几次试图把话题引开。
40多分钟的时间里,我们走走停停。停下来时,我劝他回家去坐,但他却说没事。如此反复多次。
两个汉子差点当街泪崩,话题及时转到当年酒桌上的趣事上。
“我们有过很多好时光。”形销骨立的柱子咧开嘴笑了,“这辈子,值了。”
(作者为中国新闻社澳大利亚分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