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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闻鸟叫

2016-10-27张乃光

大理文化 2016年1期
关键词:后汉书鸟语白族

●张乃光



又闻鸟叫

●张乃光

听到那只鸟在叫,是在哀牢山腹地的低矮丛林地带:“呼——呼——呼,啾,啾,啾!”

它进入我的镜头:头部黑色,头顶至后颈灰蓝色,两翅棕褐色,腹部灰白,一面叫,一面跳跃。

“啾,呼——啾,呼,呼呼呼——啾!”远处,传来鸟的应和。

我按动快门,拍下了它的照片。

这是一只山呼鸟,又名珊瑚鸟。懂鸟的一个朋友说。

山呼鸟,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以致很多年后,在阅读到一篇文字的过程中,电光火石般一闪,这鸟便立即和一个女人结合起来——

这是一个体态健硕的女人。全身裸露,长发披肩,一对丰乳高耸,胸肋坚挺,下身以水草掩饰,左手紧握鱼叉,抬右手擦额际的汗,手掌前翻,眉头轻蹙,似有所瞩望。她古铜色的肌肤透露出阳光的味道,焕发出摄人心魂的光芒。

我如神地看她。猜测她凝神在望什么:渔情,还是远去的恋人?

我好像见过她的,在哀牢山下一条漫漶的江水边,划着一只黝黑色的小舟,用鱼叉捕鱼。她的歌声响起来,像江水一样有力量,冲击着我的心。我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她用的是哀牢国特有的一种古老的语言。她叉到了一条很大的江鱼,一番搏斗之后,终于把鱼制服。

举手擦去额头的汗水,她俯身去收拾被捕获的江鱼。这时,江上漂来了一段黄色的沉木,沉木像受了她美丽光洁肌肤的吸引,竟翘起了头,冲着她俯下的身体撞来。

来不及躲闪,她被顺江而下的木头撞上了。

我看到了这一幕,尽管我和她隔着数千年的历史,但却晓得要发生什么了。这个被称为沙壹的女人,竟鬼使神差般地怀上了孕。

这是一本名为《后汉书·西南夷列传》的古书告诉我的。十月后,她产下了十个健康活泼的男孩。

一天,沙壹带着孩子们在水边嬉戏,忽然看见一条黄龙从水中探出身子,向她发出了声音:“你为我生的儿子,如今在哪里?”

九个儿子见到黄龙,立即惊吓得四散逃开。

唯独最小的儿子没有离开,背对黄龙坐在池边。黄龙一面用舌头舐他的脊背,一面与沙壹说话。《后汉书·西南夷列传》说,“其母鸟语,谓‘背’为‘九’,谓‘坐’为‘隆’”,黄龙就给他取名为“九隆”。

九隆长大了,几位哥哥佩服他敢于接受父亲舐犊的胆识与智慧,就一齐推举他为族王。

这个故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只是“其母鸟语”究竟什么意思,始终难以明白。

而当沙壹母的铜塑造雕像落成之日,我受到的震撼远大于初读到这个故事之时。一个体态健硕,浑身充满太阳光辉的女性,屹立在洱海北端南诏风情岛上,这不仅是视角的冲击,还是一种心灵的冲击。这尊雕塑,是请原四川美术学院院长叶毓山先生设计的。隐匿于古籍中的一个女子,因了一位大师的杰作,而突现于世人面前。以致到了后来,在大理,几乎无人不知“沙壹母”。

浩瀚的江水之上,用独木做成的小舟很多;在渔舟上,用鱼叉捕鱼的女子也很多。她们的体态都很健硕,肌肤都呈古铜色,闪动着高原特有的阳光。澜沧江,金沙江,怒江,三江并流的滇西,有很多这样的女子。沙壹的雕塑落成之后,在她的名字之后多了一个“母”字,这是白族人对她表示的一种尊崇,认她为自己的母亲。而本地原住生民中的彝族,还有其它一些民族,也争相来认沙壹是自己的祖先。

把沙壹认定为滇西所有土著民族的祖先,我以为也无不可。这故事除了记载于《后汉书·西南夷列传》,还收入《华阳国志·南中志》。两书中传说都有一个相同的结尾,说当时的哀牢山下,有一夫一妇,生下十个女儿,九隆十兄弟长大后娶了这十个女子为妻,自此之后这块蛮荒之地才有了人类的繁衍。这里的人衣裳后面都装饰着一条尾巴,臂上和腿上刻上花纹。九隆兄弟死后,他们的子孙代代相继,分置各地为王,散居在溪谷地带,与世界处于一种互不往来的状态。如此说来,滇西地区分散居住的各土著民族都有自己的共同的祖先——沙壹,也无须惊怪。

我在滇西的江上行走,看到很多以兽尾为舞蹈道具的民族,有的还有纹身的习惯。他们相同的体貌和性格,常让我不期然想起了沙壹。滚滚的波涛从我心上流过,漫漫的历史从我心头流过。我想起了江上那个女人。只是,在滇西,居住着白族、彝族、纳西族、傣族、傈僳族、苗族,都各自有着自己的语言。语言,是一个民族的重要标志,如果说是同母所生,言语却千姿百态,不能不说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事。

在江上,我曾遇到一个肌肤光洁、体态健硕的女子,坐在一艘独木小舟上。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某个早晨。她手中撑着一支竹篙,既是船篙,又是鱼叉。

我问她是哪里人氏?她含笑不语;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摇了摇头。

我离开江上,时时回头看她,她也以目光送我。若干年后,我再去了江边,却见不到她了。

一个江边钓鱼者告诉我,她已投江而死,因为她的丈夫在丛林遇上野兽丢了生命。

丈夫一死,她哀哀哭了三天三夜,不饮不食,不言不语,最后竟哭出了鸟一样的声音。

“她是个哑巴!”江边钓鱼者说。

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不回答我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的原因了。对我而言,她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又听到那只鸟在叫了,“呼——呼——呼,啾,啾,啾!”

我立即想起,我在阅读古籍的过程中,曾注意到的“其母鸟语”这个细节。“其母鸟语”,有学者解释说是沙壹母懂得鸟的语言。

沙壹,莫非真是一个懂得鸟语,能够与鸟对话的女子?

我开始重复沙壹的故事,在哀牢山腹地的低矮丛林间。但我的故事刚一开始,立即就有一个年轻的学者用严厉的声音对我说“不!”

“沙壹的名字应该叫‘沙壶’。”他建议我:“您去读一读白族学者杨宪典先生收集的白族民间传说吧。杨宪典先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搜集民间传说时注意到,‘沙壹’,口头传说为‘沙壶’,《华阳国志》也作‘沙壶’。杨宪典先生据此认为,这恐是《后汉书》传抄有误,并在“沙壹”后作为了说明。”

我不由一怔!

对于《后汉书》的作者,这也许是一个小的失误,但在大理一带,家族的墓碑上都以“九隆之裔”自居的白族人家,始祖的名字在集体记忆中显然是不应该出现错误的。

成书早于《后汉书》的《华阳国志》,关于江上捕鱼者的名字,也和民间相同。这不能不说是更具权威性。

再后来,二〇〇一年我参与编辑出版《大理古佚书钞》,读到了一篇《九隆世说》的古佚文,记述了与《华阳国志》、《后汉书》内容大致相同的九隆神话,故事中生十子的女子,名叫“沙芙”。“沙芙”、“沙壶”,语音相近,更能佐证杨宪典的看法是正确的。

当沙壹母的雕塑落成之后,这个疏忽却一直得不到纠正。“沙壹母”反而成了江上捕鱼者最正统的称谓。在一片“沙壹母、沙壹母,沙壹母”的叫声中,如果有人在雕塑前说“这是沙壶母!”可能引来的是一阵响亮的嘲笑声。

又听到那只鸟在叫了,“呼——呼——呼,啾,啾,啾!”

这鸟的叫声,不绝如缕,萦绕于我的梦中。

我又看见她了,在哀牢山下一条漫漶的江水边,划着一只黝黑色的小舟,用鱼叉捕鱼。她的歌声响起来,像江水一样有力量,冲击着我的心。我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她用的是哀牢国特有的一种古老的语言。她叉到了一条很大的江鱼,一番搏斗之后,终于把鱼制服。

梦醒时分,阳光灿烂,我读到一篇居住在广东的白族学者张锡鹏先生所写的学术论文《论哀牢夷是白族的先民》。

电光火石般一闪,突然间便读到了一段关于沙壹母的文字。

这位学者认为:这位哀牢夷的始祖其实就叫“沙壶”,是一种鸟的名称,叫“沙壶鸟”。在相关书籍中又叫“山呼鸟”或“珊瑚鸟”,学名黑喉噪鹛。他十分果断地作出结论:“沙壶”和“沉木”是母系氏族社会两个分别以动物与植物为图腾的氏族群体,反映的是“沙壶”氏族女子与“沉木”氏族男子的婚姻故事。更让我信服的是,张锡鹏先生还引证了最早把“九隆神话”记录在《哀牢传》中的东汉学者杨终的相关资料,称“杨终是将哀牢夷‘九隆神话’纪录为汉文字的第一人,也是用汉字注音哀牢夷语的第一人,被杨终用汉字注音的哀牢夷语共十二个:沙壶、九隆、九、隆、禁高、吸、建非、哀牢、桑藕、柳承、柳貌、扈栗(贤栗)。”

往事立即清晰。我想起第一次听到那只鸟在叫的时候,一位识鸟的朋友对我说的话——

“这是一只山呼鸟,又名珊瑚鸟。”

沙壶,沙芙,山呼,珊瑚,这些读音相近的称谓,反映的是一个确凿不移的事实。杨宪典先生沙壹是“《后汉书》传抄有误”的结论,显然是应该成立的。

沙壶(山呼)鸟至今还生活在我身边的山林间,在大理白族地区,民间有笼养沙壶鸟的习惯,因其体型美丽,叫声悦耳之故。小时,我家院子里的三伯父就笼养了一只“山呼”,挂在堂屋楼上窗檐下,我们都叫它“小鹦哥”,后来一个下雪天,忘了收笼子,死了。人们爱鸟之时,却忘了自己的祖先就以这种鸟为名,这实在是一种不该存在的疏忽。

如此说来,《后汉书》中“其母鸟语,谓‘背’为‘九’,谓‘坐’为‘隆’,因名子曰‘九隆’”,便有了更合理的解释,不应是望文生义地认为捕鱼女子懂鸟语了,而是说她说的是以鸟为图腾的氏族语言。在这个语言体系中,称脊背为“九”,谓陪坐为“隆”。这些语言信息,足可供语言学家作一番研究。

又听到那只鸟在叫了,“呼——呼——呼,啾,啾,啾!”

滚滚的波涛从我心上流过,漫漫的历史从我心头流过。我想起了江上那个女人。手持鱼叉,溯江而上。突然,一根黄色的沉木顺江而下,接下来是悚然心惊的一触。

这是一幅古老得让人想入非非如梦如幻的画图。

我的心立即有些悲哀。我常在江上和山间行走,听到山呼鸟的叫声,却忘了自己的始祖是一个以鸟为名的女子。“沙壶”变“沙壹”,透露出一个历史常被遗忘的信息,我们遗忘的也许不仅是一个历史细节,因为历史常隐藏在细节之中。

如果我们连这位九隆神话中的女子的名字都弄不清楚,却在竞相争执她究竟是哪个民族的祖先,作为后人,我们的行为是否有些浮躁?是否有些急功近利?我们所做的事,是否应该多花费些精力来为历史正名?

不论是最早注意到《后汉书》中名字有误,“沙壹”应是“沙壶”的白族学者杨宪典,还是进一步研究得出“沙壶”是一种鸟,反映的是一个古老氏族的图腾崇拜的广东白族学者张锡鹏,他们对本民族历史的细心,使所有停留在表浅层次上的“忙”失去了份量。

又听到那只鸟在叫了,“呼——呼——呼,啾,啾,啾!”

我只能倾听,对于我生活于其间的江河、山林、土地,倾听是必要的。它的每一个声音,都是丰满的、充盈的、无穷的,足以倾听终生,回味终生,猜想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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