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盲仆人的理想

文-王淦生



一个文盲仆人的理想

文-王淦生

“一个与生俱来的孔子追随者，

一个行动上的清教徒，

一个信仰上的佛教徒，

一个性格上的基督教徒。”

丁龙何许人？一位普普通通的美国华工。他原籍广东，文盲，清朝末年随乡人一道漂洋过海远赴美国谋生。当今国人中，熟悉这样一名海外劳工者恐怕不多。而在美国汉学界，“丁龙”这个名字却无人不晓。对于丁龙，哥伦比亚大学副校长保罗曾给出这样的评价：“他仅是美国众多的第一代华人移民中的一个。他捐出的是钱，但更重要的是他贡献出了他的视野和理想。我们这个机构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在当今这个充满冲突与对抗的世界里建立一种属于我们自己的理解和对话的方式。所以，我们需要重新认识并嘉奖这样一种视野。同时，重新认识并嘉奖这样一个人，肯定他的贡献，让世人知道并记住丁龙这样一个名字。”

要介绍丁龙的事迹，就不能不说到美国人卡本蒂尔。是卡本蒂尔帮助丁龙成就了他的理想，同时，丁龙对理想的忘我追求又激发了卡本蒂尔捐资助教的巨大热情——两个人相辅相成，共同开创了中华文化在广袤的北美大地上传播的事业。卡本蒂尔生于纽约，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毕业后，他远赴加州开创自己的事业。他先做律师，后创办银行，又在一片处女地上建造学校，筑造码头和防波堤，奠定了奥克兰市的雏形，在奥克兰建市后又担任市长。后来，他将许多土地移交给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拥有多家铁路公司股票，兼任加州电报公司总裁……他还是国家自卫队成员，带队参加过平叛，喜欢人称他“将军”。

丁龙与卡本蒂尔发生交集应该是在加州。丁龙起初只是卡本蒂尔雇用的仆人之一，等他随主人移居纽约时，已是一位思维缜密做事勤勉的管家了。他到底为卡本蒂尔做了哪些具体事务无从查考，但肯定有许多动人的细节，才赢得卡本蒂尔对他的绝对信任和尊重。

卡本蒂尔一生未婚，脾气暴躁。有一次，因为生意上的不顺，加之饮酒过量，卡本蒂尔把满腹愤懑都撒向了仆人。他对仆人大发雷霆，甚至宣布解雇丁龙等人。等到酒醒之后，他想起自己的言行，悔之莫及。他想到家中可能已是空无一人，特别是失去丁龙使他如失膀臂。这时，他忽然看到了餐厅里柔和的灯光，走过去却发现，餐桌上摆放着他爱吃的晚餐。他一阵惊喜：原来丁龙做主让仆人们照常工作，没有一个离开。

餐后，他找到丁龙询问他为何没有离开，丁龙平静地回答：“您是一时的气话，当不得真。孔子说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是不会随便离开的，除非您有正式的决定。”如此回答让卡本蒂尔倍受感动。

为了报答丁龙多年忠心耿耿的服侍，他允诺要帮助丁龙成就一个最大的心愿。丁龙却说自己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卡本蒂尔一再坚持，要求丁龙说出自己的最大心愿，自己一定会全力帮助他实现。丁龙沉默了一会儿，道出了一个大大出乎卡本蒂尔意料的心愿：丁龙本人经过20多年的打拼，一分一分地积蓄，已经积攒了12000美元，他想请卡本蒂尔帮忙，捐给哥伦比亚大学建汉学系，以研究自己祖国的文化，让美国人理解中华文化，让中国人美国人亲如一家。

当时，美国正值一浪高过一浪的排华浪潮，不少美国人对中国和中国人充满了误解和不屑，许多赴美拼搏的中国人血汗流尽却难以立足，奴隶一般挣扎在生死线上。丁龙是靠着聪明、勤奋加运气，艰难地积攒了这笔钱。按照美国当时的黄金官价，1美元可兑1.37克黄金，价值几乎相当于现在的百万美金。不管是留美还是回国，他都能借此过上不错的日子。如果卡本蒂尔再助一臂之力，他甚至可以跻身富人阶层和上流社会。但是丁龙全然没有为自己前程谋划的意向，内心却潜藏着改变在美华人命运和让中国人与美国人互相理解的愿望。卡本蒂尔没有再说什么，但他内心的感动非同一般，他对眼前这位几乎没有文化的仆人一下子刮目相看。

哥伦比亚大学是美国创办最早和最具人文传统的大学之一，仅出自这所学校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就有近百个，举世无双。要在这所学校首创汉学专业殊非易事。卡本蒂尔又拿出了自己的10多万美金与丁龙的钱一起捐出，后又一直追加到约28万美金，甚至捐献出自己在纽约的住房，使得自己濒临破产，不得不回到一座小镇居住。

清政府也通过驻美大使伍廷芳关注此事，慈禧钦批捐《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等5000多卷善本书，李鸿章、伍廷芳也都捐出资金，终于在哥伦比亚大学创建了汉学系——这在美国是第一例。卡本蒂尔虽富有，但绝非富豪大亨，他在致哥大校长的一封信中这样说：“50多年以来，我是从喝威士忌和抽烟草的账单里一点一滴地省出这些钱来的。这笔钱随此信奉上。我以一种诚悦之心情将之献与您，去筹建一个研究中国语言、文学、宗教和法律的系；并愿您以丁龙汉学讲座为之命名……”卡本蒂尔拒绝以自己的名字为之命名。当校方因丁龙地位卑微而提出以慈禧、李鸿章或伍廷芳的名字命名时，卡本蒂尔则坚持强调一定要以丁龙的名字命名，他甚至将丁龙与先贤并提，给予他极高评价：“不错，丁龙是一个异教徒，正像苏格拉底、留克利西阿斯也都是异教徒一样……这是一个罕见的、表里一致、中庸有度、虑事周全、勇敢而且仁慈的人。他处事谨谨慎慎，克勤克俭。在天性和后天教育上，他是孔夫子的信徒，在信仰上，他是一个佛教徒，但是在性格上，他更像一位基督徒。”当校方再次质询丁龙的身份时，卡本蒂尔有些愤激地说：“丁龙的身份没有任何问题！这不是一个神话，而是真人真事。而且我可以这样说：在我有幸所遇到的出身寒微但却生性高贵的具有天生的绅士性格的人当中，如果真有那种天性善良，从不伤害别人的人的话，那么丁龙就是一个。”

因为丁龙，卡本蒂尔对中国怀有一种别样的情感。他多次抨击美国国会的反华提案，为华人呼吁公平和道义，他向位于广州的博济医学堂捐款2万5千美元，还向美国华人聚居地加州的加州大学捐款。卡本蒂尔常住的小镇上有一条道路，至今仍然叫“丁龙路”。

可以告慰丁龙、卡本蒂尔二位的是，从哥伦比亚大学汉学专业里，先后走出了胡适、蒋梦麟、宋子文、马寅初、闻一多等一批鸿儒巨擘，而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的“丁龙讲座”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历史，至今仍然引领着美国乃至世界研究中华文化和历史的潮流。

丁龙没有学历，是个文盲；地位卑微，是个仆人。但他的视野，常人谁可堪比？

责任编辑：郝志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