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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酒

2016-10-26谭岩

鹿鸣 2016年2期
关键词:姑爹小姑祖父

谭岩

正月快过完了,客还没请,钟世林心头肿着老大一个疙瘩。

往年的这时候,该拜年的,该请客的,所有一年一度维系亲情的仪式都进行完了,可以松下一口气,怀着忙碌完了的、了结了什么事儿的轻快感觉,跟那对联上说的一样,辞旧迎新,安心地踏上新的一年了。可是今年,作为主妇的老婆自到了一家超市打工,就忙起来了,人们休假的空闲,正是这些超市最繁忙的时候;老婆正月初一就上班,三十还去店里开了门。这主妇一忙,家里的一切都乱套了,走亲访友的事儿,他还可以和儿子全权代表,可是说到请客,没有主妇却万万不能。见老婆这几天渐渐闲了下来,就把心头的疙瘩跟老婆说了。老婆倒也爽快:你们父子俩抬张嘴东家吃到西家,是该还个情了。明天我换休,就请他们明儿来吃个晚饭吧。

钟世林心头的疙瘩顿时松了大半,脸上的愁云也多云转晴了。一高兴就又说,是不是几个姑爹,分头请?

只见李小凤眉头一挑:我没得事?天天为你安置客?!

钟世林赶紧说,那就算了,那就算了,我是怕他们一喝酒又闹得不愉快。

不愉快,那不晓得少灌点儿?再差的酒也都是钱买的!

钟世林闭了口。他倒不是怕老婆,而是为口水仗再闹出个家庭矛盾太不值。人们常说四十而不惑,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不惑,但是活了四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这刺耳的话只要他再一接茬儿,立刻就会火星四溅,宁静的生活就会炸个天翻地覆,请客吃饭的事儿就会越拖越久,心头的疙瘩就会越肿越大,吃亏的还是自己。

学乖了的钟世林就扭过脸去,望着地板上的垃圾桶,忍受痛苦似的干咳了一声,再扭过脸儿来的时候,心里和脸上,都是一副大智若愚的平和。

看看明天弄些什么菜。老婆倒是口直心快,说干就干,立马从儿子书包里翻出了纸和笔,认真和他商量起明晚的菜谱来。

钟世林的心事不在菜谱上;老婆泼辣能干,场面上也顾得全,再怎么弄,都不会丢他的脸。他担心的倒是那几个客,那几个客到了一起,又会不会闹出什么矛盾来。

他担心的非接不可的客人,是他的几个姑爹。

姑,舅,姨,人的社会关系,姑排在最前面,对于钟世林,姑和姑爹也和他走得最近,以致回顾童年和少年时代,都与这几个姑和姑爹们密不可分。以往的那些年,姑和姑爹们的到来,就等于他幸福生活的开始。一颗水果糖,几块饼干,随同在城里工作的姑爹到来的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那一串清脆的铃铛,迎接这些贵客的到来,母亲做出的丰盛可口的饭菜,都会让他平淡甚至是清贫的生活开出最灿烂的花朵。每年的正月初二,就是他家最热闹的时刻,也是一家老少最幸福的日子:喜鹊在门外的树枝上恰恰地叫着,厢房和堂屋,早发着几盆烧得旺旺的炭火,桌几上摆着一些自产的水果和食品,做好了迎客的准备。不一会儿,树上的喜鹊叫着飞走了,迎接的客人也到来了,姑和姑爹,带着他们一个比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孩子,进门了;那时祖母祖父都还健在;初一的拜父母,初二的拜丈母,姑姑和姑爹们,总是这样一年一度,整整齐齐地带着一家大小来给两位老人拜年。望着满堂儿孙,望着满堂的欢声笑语,望着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一年到头难得一笑的祖父和祖母的脸上,荡漾着满足又欣慰的笑意,祖父那不胜酒力的通红的脸上,眼角总挂着一粒米粒样的眼屎,一双老眼早笑得眯成了一条缝;钟世林呢,挂着鼻涕,拿着一枚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炮竹,就在这热闹的人群中钻去钻来。

这样的热闹和笑容,一直延续了几十年,延续到了钟世林从一个流着鼻涕,在人群中钻行的调皮儿童,成了一位稳重的中年人,直到祖父祖母相继离开了这个人世。

祖母祖父不在了,父亲也去世了,母亲也因为疾病,两眼失明;每年正月的那种大家庭团聚的热闹,也因此永远消失了。

可是热闹消失了,亲情却留了下来。丈人丈母虽然再也见不到他们的面容了,可留下的还有两个坟头;哥哥虽然不在了,可是嫂子还在。于是几个姑和姑爹一商量,就拉着那个失明的嫂子说,老姐姐啊,只要你在一年,我们就来一年,还是每年的正月初二,看见你,就像看见他家家公一样!

几个姑姑和姑爹果然是说到做到,每年的正月初二就仍然来,来给亡去的老人上坟,来看这个失明的嫂子,来看这个走了几十年的岳父家——不能让外人看笑话!几个也是一头白发的姑父姑姑说。

几十年过去,门口的那棵常落喜鹊的老槐树仿佛又增添了几根枯枝,他们也从风华正茂的青年走到了头发花白的老年,他们的身后,不再带着一队队花枝招展的队伍,因为那些孩子都已长大,都已成了家,都已有了各自的娘家或岳父家,有了到了过年也要去的地方;然而这并不影响几位坚定的老姑爷,每年的正月初二,会准时出现在这老槐树下的小院中。

现在哪个不是有家有口,有儿有婿的人啊,出个门都难,还年年正月初二来,多不容易啊!

每每说起这事儿,钟世林那失明的母亲就又感慨又内疚。

今年的事儿更让他内疚,知道姑和姑爹们正月初二要来,回家过年的钟世林再怎么着也会在家等,等他们来了吃了饭,下午走了,再和老婆孩子出门,去孩子的外婆家。可是今年,老婆小凤到了超市上班,钟世林因单位人事变动不得不去春节值班,俩口子都只回老家过了个年,吃了个团圆饭,正月初一就赶到各自的岗位上班去了,几位姑姑和姑爹们来了,见只有一个眼睛不好的老嫂子在家,怕添麻烦,就只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水,便推说有这事儿那事儿,提着冥纸和鞭炮上山去上了坟,就走了,饭也没有吃一顿——这是几十年来前所未有的事情。老娘在电话里唠叨得流下了泪,叮嘱钟世林再怎么着,都要请姑和姑爹们吃个饭。好在两个姑爹本来就住在城关,一个不是城关的现在也随子女在城关生活,要补偿一顿饭也很容易,见李小凤答应了,钟世林就掏出电话一个个挨着打。

算了算了,你们都忙——哦?你张姑爹李姑爹也都来?好,那我来……只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三个电话几乎都是同一种语气,同一副腔调,都是先客气地拒绝,后勉强地答应,可钟世林听得出,这客套的语气里,饱含的都还是满怀喜悦的意思。

钟世林知道,不论是在乡下的老家,还是现在住在县城的寓所,几个姑和姑爹都高兴到他这儿来吃饭,不光他钟世林这个侄子是钟家的根,代表着岳父岳母,还有几十年来,作为姑爷应享受到的热情的招待和尊重。只有在他这里吃饭的时候,在酒桌中,才能回忆起往日的热闹,岳父岳母对自己的疼爱,回忆起那让人留连的往昔生活。造成这种氛围,除了热情的态度,尽己所能的满桌的菜肴,还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酒。

无酒不成礼仪。在乡下,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在最困难的家庭,都遵从着这种习俗,对客人的尊重,也都体现在这个酒上。在钟世林的记忆里,只要姑爹们来了,桌上不光有好菜,还有好酒——当然,那时作为孩子的钟世林并不知道酒的好坏,但是父亲,或者祖父,要他提着个酒瓶去镇上的供销社打酒的时候,总是嘱咐他按最贵的打,打来的酒也是管够,祖父虽然不会喝,但是面前斟的半杯酒总是从头陪到尾,姑爹们呢,总是一个比一个喝得高兴,一个比一个喝得意气风发。钟世林从他们说话的神态和笑声里,知道那是他们最高兴的时候。从那个时候,他就本能地感觉到,不光是他喜欢姑爹们来,姑爹们也愿意到他家来。姑爹喝着喝着,相互斗起酒来,一餐饭从早上喝到下午,喝到太阳西斜,母亲往火锅里加了一次又一次的火,往餐桌上上了一次又一次的菜,有时逢上来给祖母祖父做寿,家里请的还有陪客,这一陪就把其中的一两个姑爹陪得喝到了桌下——这才算真真地陪好了。那时候,钟世林望着姑爹们醉酒后痛苦的样子,以为他们下次不会再喝了,可过段时间再来相聚的时候,照样又喝起来,祖父又照样斟了半杯酒,不胜酒力地坐在一旁陪着,有说有笑地劝着,某一个姑爹上次喝酒溜到桌下的事儿又会成为酒桌上新的话题,成为开心的话柄,举杯的理由。总之,让客人开开心心地喝好酒,是陪好客人,敬重客人的最好办法。

老婆说的不能喝不如少喝些的话,好像是话粗理不粗,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儿,她不是男人,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这大约是历代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酒要让客人喝好,只要客人愿意,喝醉也是待客的最上等的礼仪,要不然,为什么很多家,来了贵客还要请陪客?给他一个酒瓶,他能喝多少自己斟多少不就得了,何必请什么陪客搞那么麻烦?这也是多年以后,自己长大了,能喝酒了,特别是结婚以后,钟世林自己悟出来的。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不胜酒力的祖父,为什么面前总要摆着半杯酒,陪着几个姑爹一坐半天,直到他们下桌——钟世林的父亲有病,不能沾酒,但也会在桌上坐着,和着他们的说笑,望着一个个酒酣耳热。后来钟世林就想到,自己每次回丈人家时,如果小舅子不缠着跟他喝两杯酒,再好的菜,再热情的态度,他也会觉得那一趟亲戚走得很无味,岂止无味,简直是无趣,总像少了件什么东西似的。这些事儿,只有男人,只有喝过酒的,当过女婿的人才能体会到,因此老婆说的那些不太恭敬的话,他权当口中吐出的一口痰。不知不为罪嘛。

可是一提到酒,他的心又立马肿起来,而且痉挛似的阵痛。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胸口。这要命的是,这段时间胃也喝坏了。

所有的热情,都体现在了酒上,过年的这段时间走亲访友,家家户户都是酒,而且知道他钟世林会喝两杯,酒不喝到那个样儿,人家是不肯罢休的,会喝的你不喝,人家不是觉得自己没陪好,就是怀疑是不是招待不周到,让客人见了怪,得罪了客。祖父不会喝,父亲更不会喝,本来钟世林也是不会喝酒的,沾点儿酒也面红耳赤,脸红得像个关公,心跳腿软。刚参加工作那几年,为喝酒的事儿没少受罪,也没少挨批评,醉了酒被送到医院打吊针也不是两回三回。可是有些领导很霸道,他能喝下一瓶,以为你至少也会喝半斤。桌前一坐,咕噜咕噜,杯子已倒得满满的。他三口两口喝完了,你不喝,那就是对领导的不恭敬,对工作的不踏实。有一个从乡镇上来的老领导,看见他实在是不会喝,喝得也可怜,就告诉他一个秘诀,怎么样能很快提高酒量。说来也很简单,就是每天早晨起床,桌上斟满一大杯酒,看着这杯酒,自己对自己说,这是水不是酒,增加些意念,然后一昂脖子,把一杯酒全倒进胃去。当然,头几次的时候,钟世林是连苦胆都吐出来了,好在那个老领导告诉他这是提高酒量的必经之路,哪怕是喝得趴在床上,也要咬牙坚持下去。他知道,会喝酒的人自有一份优越,出门办个事,说话嗓门都比别人大,属于既有面子又高人一等的那一层,领导出门也喜欢带着,跟领导的关系融洽,晋升的机会也快。对于钟世林,支撑他苦练喝酒本领的毅力,还有一层,那就是祖父不会喝酒,父亲不会喝酒,在亲戚中,在姑爹们中,多少有些被鄙夷,被瞧不起的意思。每逢重要的节庆场合,祖父总会找人来陪酒,那几个姑爹,酒酣耳热之后,声音就会大起来,被掩饰的思想就会流露出来。切,我们这个大舅子,还说酒!钟世林喜欢他的姑爹,也喜欢他们的到来,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更同情,也更尊重他的不能喝酒的父亲。姑爹,还有一些亲戚对父亲藐视的目光,像剑一样扎在他的心里,不能喝酒,也是他的一块心病。因此当别人告诉他那些铤而走险的练酒秘诀时,他更坚定不移。说来也巧,通过那一阵几乎是从一场大病地煅烧中走过来之后,他的酒量果然就像换了一个人,说要喝,一口干,行!他端起满满的一杯酒,气儿也不喘地一口倒进喉咙,真像是凉水一样,再来一杯,行!又是满满的一杯酒,气儿也不喘地倒进去,照样是脸不红心不跳。

最让他吃惊的自然是他的几个姑爹,在他们的眼中,他一直就是一个孩子,在他们喝酒吃饭的时候,他端着半碗饭在旁边玩耍,后来长大些了,也只不过是个提酒添饭的店小二,要不别人喝酒,他坐一旁不做声,只顾扒着自己碗里的饭,总之是酒席上可有可无的角色。那一年,祖父做七十岁生日,几个姑爹们又坐到了酒席上,这一回,他们非要将钟世林父亲的军:“今天不喝不行!平时你不喝也就算了,今天是孩子们的祖父过生日,人生有几个七十?”钟世林的父亲一面护着自己的酒杯,一面说着好话,怯怯地笑着,求救似得扫一眼坐在旁边的钟世林祖父,那天的老寿星。对儿子在今天这个日子里,还一再推却,老寿星已脸有愠色,几个女婿一见,更是放开胆子,要让这个大舅子出一回洋相。在一旁并没有坐上席的,端茶递水的钟世林一见,走了过去,拿过父亲的酒杯:“姑爹们,今儿我来陪你们喝……”

几双眼都望过来,从来没见过这个侄儿喝过酒的。小时候,出于溺爱,出于好玩儿,他们喝酒的时候,这个姑爹用筷子头儿沾一点儿酒,那个姑爹用调羹沾一点儿给他吮,竟然把他醉得钻到了桌底下,呼呼大睡。

“不过,话要说在前头啊,你替你爹喝可以,我们喝多少,你要喝多少!”姑爹们要求说。今天这个日子,不管是谁,搞醉一个才有气氛。

“行!”钟世林搬把椅子,笑眯眯地坐到了他父亲身边。

自然,不知底里的几个姑爹,以为眼前还是那个筷子头儿沾一点儿酒就会醉到桌底下去呼呼大睡的小侄子。几杯酒后,钟世林坐在那里面不改色,几个姑爹,一个当场溜下了桌,一个捂着嘴跑进了厕所,还有一个想站起来,还要跟钟世林比酒,结果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小狗日的,行啊!”几个醉得一塌糊涂的姑爹,走时指着他的鼻子,满心欢喜地说。因为从此,这丈人家,有人陪他们喝酒了。

可是再能喝酒的,天天喝,餐餐喝,就是钢铁铸的身体也抵挡不住。往年正月的走亲访友,钟世林和老婆两人可以分头儿走,实在不行,就让老婆带着孩子去,他也可以在家趁机歇几天。可是今年不行,老婆正月初一就上了班,不是上班就是加班,所有的亲戚只好他一人走,所有的酒他也必须一人喝,这一喝就把胃喝坏了。之前休养了几天,本来胃好些了,可是正月二十六,小舅子的儿子过十岁生日要请客,他这个做姑爹的不能不去,去了不得不喝酒,一喝就又喝坏了。

最好的办法,是等自己的胃好了,再接姑爹们吃个饭,可是再一等,正月就过去了,按照本地的习俗,过了正月就不算拜年了,吃的饭也不算年饭了,再请他们就没了意义。可是请来,自己不陪两杯酒也是万万不行的——现在谁都知道自己能喝,如果请别人来吃饭,突然宣布自己不能喝了,那是什么意思?钟世林想来想去,把自己的胃摸来摸去,最后权衡左右,还是一咬牙,喝!

一说到喝,一阵火辣辣的感觉就又刀子一样捅进了他的喉咙,他的胃又尖锐地疼了起来,仿佛真被刀扎了一下。正专心写着明晚请客菜谱的老婆李小凤,一抬头,见他抚着胸口,愁眉苦脸,不由关心地问他怎么了。

“活该!”问明情况的女人狠狠地说:“又没人按着你的嘴灌!谁要你喝那么多!”

可是女人不明白,有些场合,比人家按着灌还厉害,明知不能喝,还要装着心甘情愿地喝。喝一杯不算,还要喝双杯,喝个四季发财,喝到人家满意为止。算了,跟这婆娘说了她也不懂,现在要考虑的是,明天怎么能让自己的胃重新上阵?

为了不影响晚上的请客气氛,钟世林想去想来,无非两个办法,一个是有什么特效药,一喝胃就好了;再就是为了让姑爹们喝好,请一个陪客来。真要喝,那几个姑爹都是半斤八两的主儿,可是跑到医院去咨询了当医生的同学,说特效药是有的,就是不喝酒,至于说什么喝酒前喝十滴水,喝阿司匹林,喝这药丸,那药丸,纯粹是鬼话,只会加重胃的负担;至于自己到时滴酒不沾,请一个陪客来,与礼不适,酒桌上的气氛不仅不会高涨,达不到预期的效果,事后他还肯定会受姑姑和姑爹们的臭骂:小狗日的,长大了,自己不喝还请个陪客来,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是在家没有酒喝吗——与其落得这样的结局,这顿客还不如不请。

不请又等到什么时候?明天就是正月二十八,再过两天一个年就过完了。辞旧迎新,自己是既辞不了旧,又迎不了新。见了这些亲人怎么交待?多年维系的亲情说不定就因此断了。想到这里,他仿佛看见阴间的祖父祖母,也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不肖子孙。

算了,拼起喝它一回!喝了再去医院挂吊针!钟世林摸了一下自己的胃,仿佛是给它鼓劲,让它振作。

水,都是水——他喃喃自语。他想象着桌上的一杯又一杯亮晶晶的四溢的酒,像多年前煅练自己的酒量那样,为自己,为痛疼的胃增加着信念。

这个家伙是铁了心,要维系像接力棒一样传到他手中的亲情,这一年一度亲人相聚的氛围,要热烈,要祥和,要团结,要愉快。

可终究是闹出了不愉快。

到了晚上,姑姑姑爹都如约前来,来的时候脸上挂着欣喜,嘴上还在客套,说不来不来,硬要来,看你们这么忙……一顿饭不吃又怎么样啊,倒是你的姑爹,嘴上说不来,跑得比我们还快!被点到的姑爹便不好意思笑起来,突然指着某一个老姨(连襟)说,他比我跑得还快,我还不是第一个来的!

于是一屋的哈哈大笑。

这县城箱子似的套房,不比乡下老家的房子那般宽敞,可挤了一屋的欢笑声,气氛也如往年一样的热闹。钟世林忙着倒茶敬烟,老婆李小凤也忙着端出一盘又一盘的水果或者副食,还一个个递到客人的手里;客人是极尽谦和,主人是极尽热情。到了坐上桌的时候,仍然是一个嘴里说不能喝,用手掩着酒杯口,一个拿着酒瓶,站在客人身边竭力相劝,想方设法地把酒要斟进杯去。

钟世林脸上挂着笑容,嘴中不停劝说,拿着酒瓶,一时站在这个姑爹身后,一时站在那个姑爹身后,拿出往年的热情把一杯杯酒劝下去。他时时偷偷捂一下胃,虽然他不停地在强化自己的意念,但酒仍然是酒,没在他的意念里变成水,一喝下喉咙,一路下去,就像刀一样刺着他的食道,刺激他的胃。

“世林,你在干什么?是不是把酒泼到衣服上了?”一个姑爹看见了,怀疑地问。

“没有——哪敢!”钟世林立即喜笑着说。

你要玩假,看我不挝你!责备他的姑爹弯起了一个胳膊拐儿,伸出手假装一试,钟世林一低头,一桌人又都笑起来。

这时已是酒过数巡,喝酒的几个姑爹,人人都面色潮红,多少有些醉意了。这时的酒话,无疑又要回忆起往事来,说起小时候钟世林的趣事,如何地用筷子沾了一点儿酒就喝滚到了地上,如何过段时间就要口齿不清地问,“嘟爹怎么不来啊,”“你为什么要盼嘟爹来啊,”“嘟爹来了带糖吃……”

一桌人又都笑起来。这个时候,钟世林又不失时机,提起了酒瓶。

“不喝了不喝了。”酒杯口忙被捂住了,或者干脆被端到一边。看他们的样子,钟世林知道他们是没喝好。

“才喝了三下呀,哪有喝单数的,四下四下,酌四下,四季发财,四季平安!”钟世林不由分说,夺过酒杯。

“只能斟到这儿!”被酌酒的端着酒杯,用手扣着一条界线。

“您放心,不会多的!”

“多了看我挝你拐包!”说着那位姑爹又伸出胳膊拐儿来试了一下,这斟酒的钟世林头一歪,又一桌人笑起来。

就是几个姑爹,酒量和酒风也不一样,大姑爹能喝几杯,话也多,一喝酒话更多,他不劝到那个地步,酒是不喝的;二姑爹也能喝,喝得也实在,你说怎么喝,就怎么喝,喝起来也不多话,不像大姑爹非要话说到那个地步,礼讲到那个程度才端杯;小姑爹酒量相对较小,心眼儿也小,为喝酒的事,这几个姑爹没少闹出矛盾。钟世林忍着胃痛一边劝酒一边想怎么才能喝到刚好,既让他们把酒喝好,又不闹出什么矛盾。可是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

能喝酒的人,酒量大的人,到了酒桌上不免就大口大气,说话也少了平时的分寸,对酒量比自己差的,难免就会冷嘲热讽。钟世林的大姑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没读过什么书,却热衷传统礼节的那一套,在岳父岳母不在世后,提出仍然每年的正月初二看寡嫂,去上坟,这几十年初二拜丈母,雷打不动的规矩就是他提出来的。话多的人随意性强,很少考虑脱口而出的话,说出来会有什么影响。如果面对的是一个胸怀宽大的人也就算了,顶多一笑了之,可是偏偏遇到的却是心眼细的,矛盾就来了。

斟酒的时候,钟世林的小姑爹说抱着小孙子,不能喝。大姑爹不答应。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在世林,是在孩子的外公外婆家里吃的新年的第一顿饭,“不喝是什么意思?”在一桌人的劝说下,那小姑爹只好同意端起杯,不过提出了条件,每次要比他们少酌。钟世林的大姑爹虽然心里头老大不乐意,但看着人家的确是抱了个孩子的份儿上,不乐意也只好答应。答应就答应了嘛,还要非跟上一句:那你就少喝点儿吧,喝多了,下楼梯滚了,我们负不起责。”

话一出口,坐在桌对面的那个小姑爹脸就变了。钟世林看见二姑爹赶紧偷偷扯了扯大姑爹的衣襟。那变了脸色的小姑爹一定在想,今天还是正月几号啊,你就在咒我摔跤?

大姑爹被扯了一下衣襟,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不妥,随即换了另一个话题。好在小姑爹的孙子突然要尿尿了,转移了视线,小姑爹皱了一下眉头,这事儿也就算了;随着酒的深入,话题自然都是围绕着酒,大姑爹除了又播弄一遍钟世林小时候的糗事,还提起自己当年喝酒的英雄事迹来,说自己当女婿时怎么了丈人家,一天走几个亲戚,早晨喝,中午喝,晚上接着喝,喝了还能过独木桥。说钟世林小时候的糗事,钟世林听了无数遍了,基本上是年年到一个桌上喝酒,大姑爹都会拿出来讲,讲得钟世林耳朵都听出茧了,不过只要姑爹高兴,他愿意讲就让他讲,可千不该万不该,讲到自己当年喝酒的威风,讲完了就讲完了,为什么还非要总结一句:“哼,我们走到哪里,都是懂规矩的。”

这是在变相批评小姑爹不懂规矩,不懂礼仪;作为三位中最小的,他应该陪这两位喝,而且应该一样喝。这话的含义人人都听得出来,他这话一出口,钟世林果然见正端着杯喝酒的小姑爹,脸色沉了下来。

二姑爹见状,忙端起酒杯打圆场:“来来来,喝喝喝!”

小姑爹没有发作,钟世林的担心总算放了下来。老婆李小凤,又跟姑爹们敬了一回酒,见喝得差不多了,大姑爹说话舌头已经在打啰了,钟世林劝了劝,见好就收,收了酒瓶。这时胃也不怎么痛了,想必是被酒精一时麻醉了。虽然有几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怕这几个姑爹闹矛盾,不过还好,总算没有闹出什么大的不愉快,场面还是轻松愉快的,主人尽到了心,客人尽到了兴。可是没有料到,酒有点儿过量的大姑爹,却又点燃了导火索。

那时候,已经放下了酒杯,老婆李小凤的饭已端来了,递给他时,还客气地问:“姑爹您喝好没有啊。

那位大姑爹打着酒嗝儿,接过一碗饭:“喝好了,年年在你们这儿都是酒足饭饱。不像走有些亲戚,酒都喝不好。”

正准备吃饭的小姑爹,这时放下了手中的一碗饭,对大姑爹说:“你说的什么意思,走哪个亲戚没有喝好酒?大姑爹放下碗:说的就是你!我们到你家,哪次酒让我们喝好过?!

小姑爹一冲站起来:你对这一屋人说,哪次你到我那儿,我不是把酒瓶递给你,让你自己喝,你没喝好还怪我?!

大姑爹也一拍桌子站起来:让我自己喝,我自己屋里没有酒喝,是跑到你屋里喝酒去的?!

……

钟世林最担心的事情还是爆发了,不愉快的场面可想而知。两个姑爹像两只好斗的公鸡,拉都拉不住,他们打翻了酒杯,摔碎了碗,怀抱中的小孙子吓得哭了起来。

结果是不欢而散。钟世林送客人出门的时候,钟世林的姑姑责备他说:“叫你不要劝你姑爹喝酒,不要劝你姑爹喝酒,你看!”

钟世林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客请的!

送客后进了屋,钟世林见老婆正在打扫一片狼藉的房子说:“我说不把几个姑爹一起请,你非要一起请来!”

老婆李小凤“啪”地摔了手中的扫帚,泪水涌出来:“你怪我?!我像你的奴隶佣人,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还给你请客弄饭,到头儿还没讨个好。大正月的,你让他们在我们屋里又哭又闹,你还怪上我了?!你个没有良心的……”

老婆披头散发,一头撞过来。面对老婆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钟世林逃避似得出了家门。夜风一吹,他突然感到胃中十分难受,忙跑到人行道的一棵树下,靠着树哇哇地吐了起来。

一条野狗跑来,围着他。钟世林厌恶地踢了几脚,赶走那条野狗,离开那个呕吐的场所。他的胃火烧火燎地痛起来,他摸着胃,不得不到医院去挂吊针。他一边迎着夜色往医院走,一边想,明年,明年请客又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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