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记忆
2016-10-26张荣
张荣
儿时,每个腊月的某一天凌晨,会早早地被奶奶叫醒:“快起来了,吃红粥,有红豆、红枣还有糖……”睡眼惺忪地醒来,黎明前微蓝的天光映上了糊着花纸的窗,硕大的铁锅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向日葵的秸秆在炉膛里欢快地燃烧成一朵灿烂的云霞,新米的香味飘满了简陋的农家小屋。
匆忙起床,腊八的节目开始了,奶奶也把做腊八粥时特地舀出来的红汤放在盘子里冻到窗外,结成的冰块朝哪个方向突起就预示哪个方向来年的收成会好。收成,不关孩子们的事,孩子们只管盼望着年节里那些平时难得一见的美味。我家的腊八粥陕西风味,黄米、红豆提前泡好,煮时加碱面,成品呈紫红色,拌入红糖吃,糯软甜香。
后来,奶奶去世了,爸妈传承了技艺。某一年腊八的清晨,落了雪,灰苍苍的天空让我忘了时间,睡梦中有人敲门。打开,是妈,抱着一个棉布包裹的搪瓷盆,她拍拍身上的雪花进屋。盆里,是承载着近30年记忆的腊八粥。
依然是腊月的某个清晨,依然是香甜的梦被嘈杂打断。在催促声里胡乱穿好衣服,眼睁睁地看着还热乎着的被子被大人抱到院子里。最招孩子们烦的杂乱无章的扫尘开始了。
平日里铺叠有序的大炕因撤走了所有装饰露出了难看的黄泥坯子,摆在柜子上的物件一一收入柜子,整个房间变得让人无所适从,大约每个孩子都会因此而烦乱。但是,烦乱不久就被新鲜代替,刷房子的白粉在锅里熬成牛奶一样的液体,把这种白汤盛在盆里端给父母是孩子们的事,孩子们因此而快乐起来。
晾在院子里的棉被翻出艳丽的花朵,孩子们就把头蒙在下面捉迷藏,全然不顾露在被子下面的双腿早已暴露了踪迹。
黄昏,一个新的家呈现出来,干净的玻璃窗,雪白的墙壁,新买的布单掩住了土炕的丑,铺陈着艳丽的花朵,炉火重新燃起来,嗡嗡地唱着节日的歌,孩子们在开满鲜花的炕单上欢呼雀跃玩过年的游戏。
我家扫尘习俗一直延续至今。
祭灶是吃麻糖的日子。
乡下的年节因为有太多的习俗而格外有意思并让人怀念,麻糖是经常外出的爸爸买回来或是由难得一见的外来商贩贩卖过来,黄黄的颜色,诱人的香味,但是要等到腊月二十三,先给灶王爷吃过之后才能给孩子吃。
这一天的黄昏总是来得很晚,盼望了一整天,天光依旧微蓝。不时地催促大人们:“灶王爷要上天了,快点吃麻糖吧。”奶奶拿回柴在新糊好的炉口上点燃,麻糖掰一点放进去,糊住灶王爷的嘴,让他上天后只说好话不说坏话,麦粒洒一把,是给灶王爷喂马的。炉火燃过,就能吃到麻糖了,淡淡的甜味里有米的味道。
妈有一把小剪刀,平时是锁在柜子里的,只有腊月里最闲适的一天才拿出来,剪窗花。在老家的村子里,我妈大约是她那个年纪惟一会剪窗花的人。一叠红纸先画好要剪的图案再动手剪,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纸屑飞落,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图案出现了,白菜、山羊、骑着鱼的胖娃娃还有当年的生肖。剪好的窗花贴在门头糊了白纸的窗口,新鲜、漂亮,让孩子们百看不厌。因为做饭的蒸汽会打湿玻璃窗,所以只有木质窗框、糊纸的窗户才可以贴窗花,于是,这个时候,孩子们就羡慕村里还没换成玻璃窗的人家:“看某某家的窗花,啧啧……”
妈来到城里居住20多年了,那把剪刀还完好,这几年,她又在腊月的某一天拿出来,给女儿剪许多窗花并贴到了楼房的窗户上。我因此而想起儿时的年节,感叹时光荏苒。
去年回老家,乡下,曾贴过美丽窗花的老屋早已坍塌,被乡亲们变成了羊圈,我曾站在略略凸起的黄土堆上一点点还原老屋的样子,这里是奶奶的屋,这里是凉房……而爸爸妈妈,我知道,他们渐渐老了之后更是越来越思念故土。
百度里,给年画的定义是:一种承载着人民大众对未来美好憧憬的民间艺术表现形式。清道光年间,文人李光庭在文章中写到:“扫舍之后,便贴年画,稚子之戏耳。”年画由此定名。李光庭说的真是太好了,年画,就是孩子们的快乐。
儿时,乡村人家的年画,大多是孩子们在隆冬里顶着刺骨的寒风跋涉几里地,穿过荒无人烟的郊野,从另外一个村子的供销社买回来的。稍大一些,买年画是我和妹妹的活,站在飘着糖果味的供销社的地下,仰着通红的小脸,眼花缭乱地挑选,打仗的不要,娃娃画丑了不要,颜色不鲜艳不要,最后选定了大人规定的数目,小心翼翼地卷好了往回走。剩下的几毛钱可以买糖吃,风,把那种甜甜的味道吹得很远。故乡隆冬的原野,布满泛起盐碱的虚土,如皑皑白雪,在明丽的艳阳里闪着银光,我揽着妹妹的肩,抱着年画,吃着美味的水果糖,岁月,就那样倏然溜走。
除夕的前一天,我们精心挑选的年画就贴到洁白的墙面上了,爷爷奶奶屋是“我们”家,我们挑剩下的给爸妈屋里贴。简陋的屋子因年画的艳丽而平添了夺目的光彩。后来,流行一种印制的塑料年画,平平展展地铺陈在墙面上,鲜艳的颜色闪着熠熠的光泽,我不太喜欢,我喜欢那种质朴的纸质年画,颜色温婉如缓缓流逝的岁月。
一直,最喜欢红与黑的搭配,对联便是。
腊月里,是村里会写对联的人最忙的日子,夜里,家里挤满了前来求墨宝的人,刚刚识得几个字的孩子围了一圈,叽叽喳喳念,昏黄的灯下袅袅飘着烟草呛人的味道。
爸爸喜欢腊月二十八就把对联贴好,我们端着盛浆糊的小盆,乐颠颠地房前屋后跟着忙,凉房、猪舍,一个都不漏。乡下的冬天,尽管有瓦蓝的天空也总是苍黄的主色调,对联的红恰是最美丽的点缀。
王安石说“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阳光下,回望贴了对联的院落,黄黄的土坯院似乎也变得利落了。
乡下物资奇缺的年代,奶奶会把一颗红枣切成四瓣来蒸红枣馒头用,不足的地方就点上红点以示喜庆。乳白的花朵一样的红枣馒头,热气腾腾地晾在墙头上,如一个开花的小园。孩子们为了吃到红枣,就不住地要馒头吃,直到肚皮再也放不下为止。
蒸年糕同样是一项让人欢欣鼓舞的大事。整个腊月,村子里天天都会飘着炸糕的香味。刚刚蒸好的年糕,金黄灿烂,等不及炸好,便揪一块包了红糖来吃,黍米的清香和红糖的甜,唇齿之间都是幸福。
老家把年三十晚上的守岁叫做“熬年”,也是与古老的传说有关的,熬过去就意味着没有被年吃掉。年三十,家家户户都灯火通明,孩子们整整一个冬季的盼望变成现实,快乐也达到了顶峰。鲜香美味的年夜饭,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糖果,母亲在灯下缝制了一个腊月的新衣服,男孩子们做梦都盼望的爆竹,在这一夜通通不再是奢望。大人们的脾气也好了,稍稍犯错,看在“年”的面子上都逃过了责难。那是怎样的幸福时光。
那时,城里的大伯一家每年都回老家和我们过年,他们带回去的烟花是放给全村人看的。年夜饭后,大人小孩就都赶集般涌进我家院里来等着看烟花。乡下浓墨般的夜色里,绚丽夺目的烟花照亮了一张张质朴的笑脸。有时候,我希望真的会有时光隧道,岁月,是可以回去的,只要穿过那一条时光隧道,往日的一切便会再现……
因为没有被“年”吃掉,次日清晨,我们会早早起来给爷爷奶奶拜年,有压岁钱,可以自由支配。穿着新衣服,揣着压岁钱,还有什么样的事情可以和它媲美?可是时光,就在那种美滋滋的体验里消失了,年复一年,古老的习俗变迁革新。过年的喜悦逐日退潮,幸好还有记忆总是那么美好,如一株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