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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画

2016-10-26格尼

鹿鸣 2016年2期
关键词:穆桂英麻将儿子

格尼

通往镇里的小路人来人往,朝村里走的多半背着滚圆的包,包里塞满新衣新裤、烟花爆竹、糖果点心之类的年货。有需要备些精粉精米、冻鱼热糕的,背着太沉,大都开上四轮车去走宽敞的大路。不时有车从孟锦年身边经过,车上的人朝他喊着什么,好像问是不是办了年货。孟锦年刚从别人家喝酒回来,有点醉,就胡乱挥舞几下手臂,飘飘悠悠往家走。

走到一棵光秃秃的榆树下,孟锦年一边解裤带撒尿,一边吧嗒着嘴,想咂出点味道来。日子好过了,欠不着吃,却是吃啥都不香。刚刚那满桌子菜,只管惯性地往嘴里填,也不知吃了些啥,肚子撑得发胀,还觉得没吃饱。系裤带的时候,孟锦年吓了一跳,恍惚感到肚腹空成一个大窟窿,那些心肝肠肚都往窟窿里掉,难受得心慌气短,没着没落的。就靠在树上喘粗气,摇头,晃荡,像一头受病的老牛。

歇过一阵,准备继续走,一抬头,发现到家了。孟锦年稳住摇晃的身体,又抬头仔细看,看到镀了黑漆的镂空铁大门,红砖房,红铁皮门,确信已经到家。晃荡着进屋,歪倒炕上,不见庆珍倒水来。往常,只要他喝了酒回家,庆珍就递来一杯糖水。喊了几声,还是不见庆珍,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孟锦年醒来时已是黑天,屋里灯亮着,庆珍正和蒋家女人说话。他听见庆珍骂他,骂他瞎眼,蒋家女人说喝醉酒的人眼睛是花的,不碍事……他刚刚坐起来,庆珍就拽着他:“丢人的,快回家了!”他一时没明白,不可能啊,怎么能不是自家呢,睡之前他还看了一眼墙上的福字,和家里的一模一样,倒着贴的,而且都是去年贴的,还没换新的,已经发旧。当他发现这的确不是自己家时,就迅速下地,上下颠着摊开的双手,说不出话来。尽管通情达理的蒋家女人一再替他解释,现在家家装饰都差不多,走错门不奇怪,只是从茅房进屋看到躺着个人吓了一跳而已,别的没啥。他还是很难为情,反复说:“这叫什么事……这叫什么地方……这叫什么日子……全都一样……”

在马兰店,除了死去的萧大眼镜,孟锦年算文化稍高的教师。民办教师照样种地,学校合并到镇,他早就适应,下地干活,彻底当农民了。那时日子苦累,倒是心里满腾腾的,有滋有味,实实在在。近年来种庄稼有机器,少干很多活,却也手脚不停,除了冬天,一天到头没闲着。儿女都成家立业,过得都不错,没啥可牵挂的。但他总觉得恍惚,说不清少了什么。好像脚底下没根,浮在水上,被一阵阵风吹着,说吹到哪就吹到哪,而且吹到哪都一样。吃的一样,穿的一样,住的一样,就连跑外去看儿女们,听他们吹嘘的那些个不得了的公园,也都一个样。现在,马兰店大都是砖房,从外面看,大致差不多,红砖灰瓦绿窗,外面围一圈阳台,夏天养几盆花。屋里屋外装修时也像城里那样,刮大白,喷乳胶漆,铺地板砖,厨房打吊柜,安抽油烟机。也不知从哪年开始流行蓝铁皮瓦,开春时,房顶的雪化掉,整个村子瓦蓝瓦蓝的。开始还觉得好看,久看厌烦,抬头望到蓝天心里也生烦。人好像成了一块块坯,活在一个巨大的模子里,说被脱成什么样就什么样,还弄不清这模子是谁做的。

庆珍心里不得劲,回到家就问孟锦年:“眼睛花鼻子也堵?真是老不中用了,各家有各家的味呢。”孟锦年本就气恼,也不知气什么,或者谁惹的气,就是心里不痛快。他站在炕上对着墙上贴的福字粗声粗气说:“吃的一样拉的一样,放的屁喘的气怎么就不能一样味?!”说着,他摔了手里的烟头。

按以往庆珍的脾气,早就和孟锦年吵起来了。他们已经吵了大半辈子,谁也不让谁,鸡毛蒜皮也要吵闹。庆珍最近信主了,经常到后院老潘家聚会。庆珍嗓子好,上点年纪,声音仍旧通透。有时孟锦年躺在炕头,也能听见后院老潘家的歌声,那歌声里就有庆珍唱的。庆珍说是唱给耶稣的,祷告、唱歌,心里踏实有主心骨,不管心里有什么烦闷,只要诚心祷告,耶稣都会帮忙的。庆珍劝过孟锦年好几回,不管庆珍怎么叫,在聚会的时候孟锦年都没有走向老潘家。

“大过年的,别闹腾。”庆珍捋着头发,尽量使自己心平气和。

“过年过年,年年过,有个什么过头?!”孟锦年声音很大,嘴里喷出的气息把福字吹得瑟瑟发抖。孟锦年就在福字的抖动中灵光一闪,心里某个地方产生了轻颤。在这轻颤里,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愉悦。可是,那感觉只是一闪即逝,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来到了脑子里。庆珍坐在一边唠叨,说如果不信主,早就被他气死了,是主救了她,才不跟他一般见识……

“闭嘴!”孟锦年大吼。

庆珍瞪眼盯着孟锦年,好一阵才把冲上来的火压下去,她转身出门,向后院走去。

孟锦年望着福字,一点点回想,眉头渐渐皱起来。他想起当年的房子是土墙,每年过年都称几斤很新的旧报纸糊墙。打几盆糨糊,摞好的报纸摊在桌子上,两个孩子一个刷糨糊,一个递报纸。他一边往墙上糊一边看报,看到有趣的新鲜事,就给孩子们念。年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经常干的事就是蹬着梯子给孩子们读贴在最高处的报纸。他自己想看,孩子们也想听。糊了墙还要糊棚。糊棚是用非常新鲜的印花纸,糊的时候需要对花做边,一点不能错口。否则,印花纸上的花就成了乱花。墙上棚上都糊完了,就该贴福字、对联、挂签,和现在的一样……想到这儿的时候,他终于想起让他心尖发颤的是什么了,眉头便舒展开来。是那些消逝多年的年画,究竟有多久,有点算不清了。那是些连环画,图文并茂,色彩艳丽,红的蓝的粉的紫的……有《穆桂英挂帅》《红楼梦》《天仙配》《四郎探母》《西游记》《西厢记》《小二黑结婚》……那时候,镇上每年都有新的卖。画买回来不急着看,等贴到墙上,吃了年夜饭,才凑到墙前,用心尖一寸一寸舔,像在品尝从未尝过的美味,感觉比吃上一块鸡大腿还香。画一贴就是一年,每天早晨睁眼就看到墙上姿态各异的人,闭眼睡觉前还得看几眼才睡。画里每个人的姿态,穿什么颜色衣服,配什么首饰都刻在心里,图下的文字,每一行写什么闭着眼也能背下来。那时他就想,真是有能人啊,把孙悟空脸上的毛画得一根是一根,真的一样。还有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啊那些人穿的衣服,不仅新鲜好看,每个衣服褶子都像真的。贾宝玉身上的玉佩,碧绿透亮,走路时穗子随风飘动,好像就要从画上走下来的。他更记得穆桂英的眼神,黝黑铮亮,充满力量,像只勇猛的鹰。就是这样的眼神,让他干活有劲,吃饭也香,天天精精神神的。

孟锦年知道镇上没有这样的画,早就没有了。女儿刚从城里回来没几天,在外打工的儿子这两天也要回来了。孟锦年就赶紧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在城里好好看看,哪有卖这样的连环画的。他把能记住的一一说了一遍,说到画的名字,嘴唇由于兴奋而不停地哆嗦。

人上了点年纪有点像孩子,自从想到画,孟锦年就恨不得马上见到,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站在街道的高岗上,迎着寒风张望,明知儿子没打电话回来,是不可能出现在村口的,他还是固执地等。腊月二十五,儿子打电话回来,说车票已经买了,就是没买到连环画,跑遍了各大年货商场,东西都差不多,就是没看见一张那样的画。没有。根本没有。儿子还说,他记得那样的画原来也就一块五一张。倒不是贵贱的问题,是花钱也买不到。现在卖得那些画更好,纸厚,而且亮,比起原来的更逼真更精致。儿子明白父亲要的不是这些,还是商量说是不是买点其他的。孟锦年急得咳喘,对着电话大吼:“买不着,你个不孝顺的就别回来!”儿子赶紧安慰父亲:“再跑跑,说不定哪个旮旯就有呢!”

孟锦年自从想到画,脑袋就一根筋,越是听说买不到,越是想看看那画。好像没有画,这个年过不过都一样,没意思。整日整夜想画,想得脑袋里花花绿绿的,眼前不是出现贾宝玉就是穆桂英、杨四郎……而且,有时画里的人从画里走出来,向他点头招手。那画周身就带了仙气,将他整个人拖起来。忽而,那画又闪闪发光,满屋灿烂。他越发觉得家里可以什么年货都不办,但必须有那样一幅画。

女儿把从镇里买回来的对联和年年有余、招财进宝、一帆风顺、观音菩萨之类的年画摊在炕上,她希望父亲突然看上哪张,忘了他想要的画。孟锦年确是越看越急,摇摇头:“收起来,收起来。不贴这些,看够了。”

庆珍看到孟锦年嘴唇起了燎泡,天天闷头不说话,以为孟锦年为走错门这事放不下,非得买张谁家都没有的画贴上用以区别。庆珍劝孟锦年:“走错门也没啥,没谁说没谁怪的。”孟锦年突然发起火来:“你信你的主,我买我的画,少插嘴!”

“没见谁把穆桂英当主来信的。”庆珍终于忍不住气,把盆碗摔得叮当响,一边摔一边祷告忏悔,不停在胸前划着十字。火气还是往上窜,话到嘴边不说出来憋得难受。庆珍满脸怒气,说孟锦年越老越糊涂了,一天不知道要干些啥,老了也不让人清静,真是要被折磨一辈子。气急的时候,庆珍还把孟锦年看做蛇,蛇就是魔鬼撒旦,蛇年还没开头就开始不顺。庆珍说一句,孟锦年就顶一句。做过教师的孟锦年吵架很有一套,骂人不带脏字,却让人听着心里极不舒服。争来吵去,有几次,庆珍端起簸箕(那里装满刚蒸好的年馍)要摔,嘴里念着主的时候,簸箕就放下了。庆珍就那么端起簸箕又放下簸箕,反复几次,最后一转身去了西屋。孟锦年透过门玻璃看见庆珍把自己关在西屋,跪在地上祷告。约摸半个小时,庆珍从西屋出来,脸上的怒气消失了,现出柔和润泽的光,好像被洗刷一新,换了个人。她一脸的安详。

孟锦年火气却更大了,不知那气究竟从哪来。

“你倒是给我说说,你的主在哪,你见过吗?一天主主主……”孟锦年急躁地走来走去,随手捧起身边的茶壶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有一年孟锦年和庆珍吵架,这样摔碎过一个茶壶,那时庆珍把茶壶碎片捡起来又摔了一次,孟锦年也跟着摔,最后庆珍拾回一块石头将碎片砸成粉末。

庆珍此时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继续揉一团弹性十足的面。孟锦年就捡起碎片又摔了一次。庆珍拈起溅到面团上的碎渣轻轻弹进灶火,慢条斯理地说:“你真该去信主了,明天我领你去,要不你不会过日子了。”孟锦年有些吃惊,见到庆珍的安详,火气却直蹿起来,他奔向门外,搬了一块大石头,骂咧咧地将那些碎片一一砸成粉末。他也不知在骂什么,直到筋疲力尽。

儿子终于打听到一些收藏家那里可能有这样的年画,热心朋友帮忙在网上问,有的网店就有卖,只是价格高,肯定不是一块五,也不是十五块……儿子没说完,孟锦年对着电话大吼:“买,你给我买,钱钱钱,钱个屁!”儿子要做个孝顺儿子,就不说钱了,在电话里诉说他为这画所受的苦,车票只好改签,买到画大年三十能到家赶上吃年夜饭就不错了。孟锦年知道就要看见画了,又喜又急,对着电话直喊:“好好好,快快快。”

年三十那天,孟锦年提着一长串大地红站在门口等儿子,等了近一小时,手脚僵硬,也不肯进屋。儿媳给婆婆说:“爸这是想儿子想厉害了,比她还想。”幸好,儿子的身影及时出现在街口,孟锦年点燃了爆竹,用一串震耳欲聋的红鞭迎接儿子,迎接那幅蓬荜生辉的年画。

饭桌上酒菜备齐了,大伙都围着刚回家的亲人问长问短。孟锦年爬上炕坐在桌边,尽量耐着性子等儿子腾出功夫把画拿出来。

终于,儿子从包裹里抽出一个精美的金色纸筒。

“爸,这就是画。”

孟锦年脾气变得出奇得好,他笑呵呵地吆喝家人赶紧就座,天不早了,马上开席。家人纷纷落座,儿子身边宽敞了。

儿子把画从纸筒里拿出来,一点点摊在炕上,孟锦年就看了满眼的花花绿绿。真的是《穆桂英挂帅》,穆桂英穿戴的豫剧服饰和电视里一模一样,她那飒爽的英姿看了让人心里敞亮有劲。孟锦年用指肚轻轻触摸,笑了起来。

“对,就是这个!”他觉得自己应该更高兴一些才是。于是,他仰起头,把一串更响亮的笑声送到空中。

家人又都围过去看,孟锦年就迅速从火墙上取下早就预备好的糨糊,他兴奋地喊着:“来来来,一起看。”

孟锦年翻过年画,把沾满糨糊的大刷子朝画上抹去。

“爸……”儿子急切地喊,眼见父亲把糨糊抹上去,把要说的话又咽下去。

画很快被贴到墙上,孟锦年一直高兴地咧着嘴,他吆喝大伙赶紧坐下,不着急,这画贴上去就不再撕下来,慢慢看,慢慢看。

“越看越好看!”孟锦年得意地笑出声来,“看你们稀罕的,我说这画好嘛!”

整个团年饭,大家都在说那幅画,说得孟锦年心里美滋滋的,酒也比往日多喝了几杯,喝得一张脸红彤彤的。儿子说早知道爸喜欢这画,当年买上一摞攒着呀。孟锦年就哈哈笑着说儿子孝顺,没白生养。吃过团年饭,庆珍忙着准备年夜饺子,儿子就把麻将拎出来了,儿女们拉着父亲搓麻将,孟锦年欣然同意,这个年因为有这幅画就是不一样,心里高兴,怎么玩都顺心。

上了麻将桌,时间过得快,外面礼花、二踢脚、挂鞭乱作一团的时候,才知道几个小时已经过去,该接神了。孟锦年还舍不得手里的那把牌,那牌是个大胡,儿子、女儿、儿媳都会被他好好赢上一把。庆珍却一声接一声喊,让快去放炮,饺子下锅了。孟锦年就吩咐儿女们把牌都倒扣下,吃了年夜饺子继续打。

实际,饺子吃不上几口,吃的是个气氛,更像走个形式。孟锦年带头,很快走完了这个形式。然后是晚辈给长辈磕头拜年,长辈给孩子压岁钱,给来给去的,闹了好半天,孟锦年看着有些着急,惦记那把好牌,那牌不仅是清一色,还有两个杠,而且从牌道来看绝对是要自摸的。他就说:“别拉拉扯扯,都拿着……麻将了,麻将!”

那把好牌的确太好了,不仅连杠了两杠,而且杠上开花。大年夜有这样的手气实在不易,孟锦年笑哈哈地对儿女们说:“你们别让着我,要不我赢起来就没完了!”整个晚上,孟锦年手气都很好,只有一两把点了两个大炮,大起大落的,心里有好一会儿不舒服。幸好,总的来说赢远远大于输。凌晨三点钟,儿女们带着孩子各自回家睡觉,庆珍活干得多,熬不住夜,已经睡着多时,屋子突然就静下来。

孟锦年慢爬上炕,天就快亮了,他打算就这样盖着被子和衣睡一会儿。

大年夜里,家家开灯睡觉。说法很多,有人说开灯是为了让财神进来能看见路,也有人说灯越亮,家里人丁越兴旺。孟锦年在刺眼的日光灯下张着大嘴打一个长长的哈欠,哈欠终于打完,嘴渐渐合拢,眼睛慢慢睁开,就看见了墙上那幅画,心里咯噔一声。

画刚拿回来,孟锦年也就看了几眼,而且他还没仔细看过。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天天盼着画,终于盼来了,新鲜了一顿饭的功夫,饭后再没想起过。他觉得现在必须仔细看看那幅画,再困也得看看。不然,对不起画,也对不起自己的日想夜盼。

孟锦年站在画前,仔细打量穆桂英。是啊,他那么喜欢穆桂英的眼神,竟然忘记好好看上几眼!他细细地看,一寸一寸地。看着看着,他发现这画确实不怎么样,画纸粗糙,画面模糊,人物线条生硬,配的文字有些句子不通顺且也有错别字。最主要的是画的颜色,那色彩不正,不知是太浅还是太艳,总觉得不对头。他有点不明白,那些年到底是什么吸引他那么喜欢这画呢!他居然还能天天看,一看就是一年。他就悄悄翻出女儿买的一卷贴画比较,发现现在的工艺确实了不起,纸用得好,做工精美细致,色彩纯正。比来比去得出个结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他不愿相信,他始终认为自己对这画是有深厚感情的,这么多年他还能想起它,就足以证明。而且,这感情不是说没就没的。

为了证实感情真正存在,孟锦年久久站在画前仔细回忆当初有画的日子。那时,庆珍脾气暴躁,他们经常为一点小事发火,发起火来收不住,摔东西是常有的事。两人对着摔。有一年大年三十早晨,儿子还小,又淘气,放炮时用脚踩,棉鞋炸烂了,幸好没伤到哪。孟锦年和庆珍就为到底是谁没看好孩子大吵大闹动了干戈。孟锦年当时正在贴画,刚刚贴上去,气极了的庆珍冲上来一把撕下来,画就成了一团皱巴巴的糨糊纸……想起这些,孟锦年觉得那时的日子并不那么好,一年到头都在吵吵嚷嚷中度过。如果不是庆珍信了主,不知又吵了多少次了。孟锦年感到惭愧。那些年,仅仅是刚有画的时候感到新鲜,时间长了似乎并没有多少时间关注画。好像是墙上必须有画,每年必须换新画,这就是过日子了。那年庆珍撕了画,孟锦年心里和墙上一样,一年都空落落的。今年想起画的时候,真不知那高兴劲从哪来的。是不是人真的犯贱,就稀罕那没有了的,孟锦年真是有点想不明白了。

大年初一过新年,家家户户早上仍要放鞭炮吃饺子,明知吃不下什么东西,庆珍还是习惯性地煮了一大锅饺子。儿女们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蜂拥而至,一边吃饺子一边说昨晚的牌,说得个个摩拳擦掌,饭也吃得迅速。碗碟刚撤下,麻将就铺上了。孟锦年摇头说不玩。女儿硬把父亲拉到桌前坐下,大过年不乐呵乐呵,待着干啥。孟锦年面对一桌翠绿的麻将闭上了眼睛,脑海里不停闪现昨晚那一把把好牌,想得心痒难忍。同时,他回忆着整个晚上他都没看一眼甚至想都没想他的画,一心扑在麻将上,并时刻想着一把牌赢多少输多少,他的心就沉一下。他在心绪浮浮沉沉中使劲摇头:“不玩。不玩。”说完,他起身走开,尽量站在离麻将远一些的地方。

找人打麻将很容易,电话打过去,人一会儿就来了,嘴里互相拜年说吉祥话,一落座,手里便搓开了。孟锦年说着话,听见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不由自主就凑过去。开始,他看一会儿麻将看一会儿画,没过多久,眼睛就离不开麻将了。当他看到儿子有把好牌没胡上,想着如果是他打,绝对不会浪费那把好牌的。他便借儿子上厕所的空当坐上去再不下桌了,一玩就是一整天。

庆珍喊吃晚饭的时候,孟锦年才忽然意识到这一天又过去了,更重要的是玩了一天也没有给来的人介绍一下墙上那幅画。新年饭需要回家吃,孟锦年就把往家走的两人叫住:“看见没?穆桂英挂帅!”两人早晨一进门就看见画了,觉得这时代贴这样的画很是滑稽,不好说出来,就笑着说:“行,挺好。”

两人走远了,孟锦年站在门外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他们连看都没好好看一眼那画,就瞟了一眼,还说挺好,分明是没当回事。

吃过晚饭,庆珍去后院聚会,儿女们张罗叫人来继续玩,孟锦年独自一人在大门外走。天还没黑透,积雪的反光在夜晚即将到来之前更加刺激人的眼睛,越想看清却什么也看不清。孟锦年踩着冻硬的积雪,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好像哪个地方系了个疙瘩,不大不小不软不硬,却感觉装了石子,硌得心慌。

不知谁家电视在放春节联欢晚会,有个女高音正在唱一首歌,听不懂唱的什么,声音极大。过了一会儿,孟锦年听到家家户户都响起那首歌,那歌声越长越大,翻山越岭,像口无形的大锅,把马兰店、庆丰屯、左屯、右屯……乃至整个世界都扣了起来,所有人的耳朵里都播放着这首歌。孟锦年承受不住,心里被那歌声旋了一个黑洞。那黑洞越来越大,深不可测,他想象不出究竟什么可以将其填满。这时,他听到后院也响起了歌声。这歌声一响起,那声音极大的女高音就弱下来,似乎戛然而止,又似乎若有若无。

庆珍应该在里面唱歌,她的歌声还是那样清脆通透。孟锦年站在路边的高岗上感觉有些冷,他想回去戴个帽子。

走进外屋,孟锦年发现里屋门开着,屋里站了很多人。有些是亲戚,有些是邻居,还有白天打麻将的两人。他们都站在炕边,对墙上那幅画指指点点。他听见他的儿子说:“这画是花两千多块买的,就那么两张纸,人家放上二十年,值大钱……”孟锦年立即听到一片惊叹声。他们的脑袋偏来偏去,像看动物园的稀奇动物一样看那幅画,纷纷讨论怎么就值那么多钱。他就有点站不住了,儿子是说过那幅画贵,但他想都没想过会这么贵。他真想冲上去给孝顺儿子一拳,再傻也不能傻成这样,那么一张破纸两千多,太离谱。

既然这么贵,他希望大伙看那幅画时能想起些什么,心里至少应该有点感触。而不是因为它值钱才一眼不眨盯着看。然而,他也禁不住望向那幅画,甚至想走得更近一些再看仔细点,心里不由自主就想,家里那面墙因为有了那幅画,多值两千块。他后悔当初怎么就一刷子把糨糊刷下去,两千块就粘在墙上报废了。心里难受得要命,他靠在门边,抬头再去看那幅画,心想当初真该批发上一大摞压箱子底啊……他这么想着,马上对自己产生厌恶。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看来自己真是老糊涂了,怎么想着弄那样一幅画贴在墙上,那么贵,还那么难看。他再次抬眼望去,发现那幅画确实和大伙说得一样,俗气,土气。一开始,他还怎么都不信。他就后悔得直不起腰。

孟锦年就想起当年的萧大眼镜来。不过年不过节的萧大眼镜有一年对年画琢磨了很久。萧大眼镜说:“这东西清朝时就有。书上说的。别看你们现在买得热闹,要不了多久你们就看不见它了……再要不了多久,你们就忘了……最后,它们就死了。你想让它活,它也死了。”那时,谁也没在意萧大眼镜说的话。毕竟,他是个头脑有些问题的人。

孟锦年不想让大伙看到他,并取笑他把两千多块贴在墙上。他心里乱得很,好像晚饭吃得不是初一的团年饭,而是一窝杂草。到底是什么推动自己干出这些他突然认为是傻事的事。某一个瞬间,他似乎明白萧大眼镜为何不过年不过节,转过头又好像不明白。萧大眼镜应该也糊涂,所以才在端午节去河边问天,掉进河里把命给问丢了。

孟锦年不想去问天,想来想去,想起庆珍那天跪在西屋祷告的情景,庆珍那一脸安详真让人舒心又让人捉摸不透。他想,他是不是真该去后院和庆珍一起祷告唱歌,这样心就不乱了。他悄悄去西屋拿另一顶帽子。来到西屋,发现箱子上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观音像。自从庆珍信主,就没给观音上过香。他关好西屋门,用衣襟拂去观音像上的灰尘,想拜拜观音,这样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擦拭干净的观音像洁白如玉,美丽的脸庞荧光闪闪,一双眼睛安详地望着孟锦年。孟锦年跪在地上,给观音磕了几个响头。然后,他双手合十,要对观音说话。想了很久,却犯了迷糊,他不知要向观音祈求些什么,嘴就一直僵硬地大张着,好像嘴里塞满了东西,又好像一个空空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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