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为人师,行为世范
2016-10-25周全明
周全明
2015年9月重归北京师范大学的第一天,校史展览馆向新生开放,我去参观。馆里有一个启功先生的专展,欣赏着启功先生的书画作品,我转身到另一边,在扭头的一瞬间,头皮麻了一下:启功先生出现在眼前!待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一个很逼真的塑像。这着实把我给吓了一跳,不过也让我设身处地地重温了先生提出并题写的北师大校训:学为人师,行为世范。
“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脱胎于中华传统美德,体现出知行合一、典范群伦的一种自觉性、自律性的修为追求。它不仅是北师大的校训,同时也成为人们概括中国教育优良传统和人民教师优秀品质的真言。不少先贤学者用一生的言与行浇灌出“学为人师,行为师范”的道德情操,钟敬文、费孝通、启功三位先生便是这样的人。
钟敬文:素食粗衣的坚韧与耕耘
还记得考研的时候,由于对民间文化比较感兴趣,就翻看各个学校的招生专业,看有没有专门研究民间文化的专业。一翻还真有,于是就报考了北师大民俗学专业。经过自己的精心准备,2004年9月,我如愿来到了北师大中文系。
北师大有一个学术报告厅,原来叫“四百座”。为了纪念钟敬文先生99岁还坚持为学生上课,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奉行“课大于天”的信念,“四百座”改名为“敬文讲堂”,启功先生郑重题写匾额。敬文讲堂不仅是对钟敬文先生一生学问事业的纪念,也暗含着对“百年师大,中文当先”文脉绵延的礼敬,更昭示着对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敬畏之意。为弘扬钟敬文先生邈高致远的学术精神和关注民生的人文情怀而设立的“钟敬文民俗学奖”,每年都会在这里举行颁奖仪式,来自各地的民俗学学者、民间文艺学学者都要到北师大,在这里留下一张珍贵的照片以示崇敬和传承。
“只要一息尚存,为建设和推进民间文艺学、民俗学的志愿就必须实现!只要生命存在一天,它就绝不会停止。”这是钟敬文先生用尽一生去兑现的承诺。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钟敬文先生本可以凭借他诗文的“晴朗绝俗”在散文和诗歌领域开创属于自己的文艺领地,但他没有。先生选择了与平民大众更为贴近的民俗学与民间文艺学研究领域耕耘与探索。这一选择便是一生的决定和坚守,无论是在风雨飘摇的革命时期,还是六七十年代的凄悯遭遇,先生都坚定信念,不舍不弃,最后终于迎来了民间文艺的春天。新时期以来,为了民俗和民间文艺研究的恢复和重建,他不顾高龄年迈而“南征北战、东奔西走”,帮助各地建立学会、健全组织,并全力献身于培养汉民族民间文艺研究人才和少数民族民间文化研究人才。世纪之交,先生还提出了建立中国民俗学派的主张。先生身上有着一种坚韧,这种坚韧来自于他所接触的人民大众,来自于他所熟悉的人民文艺,民俗学和民间文艺学也因为先生而具有了一种坚韧的发展精神。先生在他的《拟百岁自省》诗里写道:“仄径与危滩,步履蹒跚到百年。曾抱壮心奔国难,犹余微尚恋诗篇。宏思竣想终何补,素食粗衣分自甘。学艺世功都未了,发挥知有后来贤。”这里既有对历史时空事件的回望,又有对自我生命历程的沉思,回望与沉思之间交织着人世沧桑、家国情怀,体现出先生一生的坚韧与耕耘,以及对后学、对未来的希望与自信。
费孝通:志在富民的行行重行行
还记得2007年硕士毕业赴革命老区的一所地方高师院校报到,校园里一块并不起眼的石头上镌刻着“教师之摇篮”,落款则是让我眼睛一亮的“费孝通”。当时我十分欣喜,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重踏费孝通先生的足迹。
当然对费孝通先生的了解还是结缘于在北师大民俗学专业的学习,因为民俗学与社会人类学相关,老师们在课堂上建议我们读一读费孝通先生的著作。谁料想在北师大学习的第二个学期,也就是2005年4月,费孝通先生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程。在阅读纪念费孝通先生的文字和他的著作过程中,我深深地感到先生不仅仅是一个出色的参政议政的社会活动家,更是一个本色的“志在富民”的社会人类学家。他怀着志在富民的理想,深入中国广阔的社会地域,行行重行行,从实而求知,为社会人类学学科的重建、为中国农村经济社会文化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既然我还活着,也就舍不得把日子再白白糟蹋掉,所以从1981年起我又重理旧业,到农村里,到城镇里去观察,去思考。”这是费孝通先生生命不息、调研不止的一生写照。先生的基层调研是具有学术探索和现实关怀的双重实践。先生在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受过系统的社会学训练,后又留学英伦,师从社会人类学大师马林诺夫斯基,完成了被誉为“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的国际人类学界经典之作《江村经济》。而在出国前,他还偕同新婚妻子王同惠前往广西大瑶山进行调查,不料在调查时迷了路,又因踏了虎阱,腰腿受伤,王同惠出去寻求支援的时候却不幸失足而溺水身亡。新婚妻子的陡然离世使费孝通先生陷入沉重悲痛,但这并没有阻碍他“志在富民”的学术志业追求。20世纪50年代,他积极参加民族历史调查,经过“凄风惨雨”的年代,他担负起重建中国社会学的重任。先生利用一切机会奔走于祖国的大江南北,掌握第一手调研资料。曾经三访温州、三访民权、四访贵州、五上瑶山、六访河南、七访山东、八访甘肃、27次回访家乡江村。他持续不断地深入研究和探讨中国乡镇企业和小城镇发展问题、边区与少数民族地区发展问题、城乡关系问题、区域发展问题等,提出了既符合当地实际,又具有全局意义的重要发展思路与具体策略。一生追逐“志在富民”理想的同时,先生还结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提出处理人类不同文化关系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理念,提出文化传承与创新过程中的文化自觉命题。
启功:为师为范的坚净与柔逊
硕士入学的第二学期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学期。2005年的6月份,继4月份费孝通先生仙逝之后,启功先生也离开了我们。启功先生的德行我在高中毕业时就已有所耳闻。当时在县城一个卖小磨香油的小店里,我去买香油,店主让我帮他记个事情在纸上,他说我写字还行。说话间他就提起了启功先生。他说先生的楷体字,初看起来好像小时候玩草棍时摆的形状,但越看越耐看,越看越觉得干净利索、刚正有劲儿。他还说起自己一个亲戚还有启功先生的字呢。那个亲戚在北京一个饭店当服务生,有一次他看见不少人跟一个吃饭的老人求字,他就在端菜的时候战战兢兢地问了问先生能不能也给他写个字,想不到先生一点儿也没有架子,很爽快地就给他写了,他一直当成宝贝。从香油小店回去,我一问我们当地懂得书法的一位老师才知道,原来先生是书画大家,还是大清朝爱新觉罗氏的后裔,立即对先生身为大家和皇室后裔却没有一点架子的风范肃然起敬,想不到以后我还能到启功先生所执教的北师大中文系读研。
先生虽身系爱新觉罗氏,但小时候非常清苦,后来得到陈垣校长的赏识和教诲。在一次访谈中先生深情地回忆了陈垣校长怎样教他教书、如何做学问,还有为人处世的道理。我记得当时有两处看的我特别感动。一处是先生说他写了一本书拿去请老校长题一个签,这是他写的第一本书。老校长看了之后,问他多大岁数。那一年启功先生四十几岁。老校长说,清朝戴东原活了五十四岁,全谢山活到五十岁,然后说:“你要用功啊!”先生说他听了这句话,“真要流出眼泪来,我觉得这句话给了我无穷的鼓励啊!”另一处是先生说面临职业选择,他不知道是去行政部门当科长,还是留在学校教书,他就去问老校长。老校长首先问他母亲的意见,先生说他的母亲不懂让来问陈校长。老校长就跟他说,你要在学校教书,你是被聘任的,你可以摇摇摆摆;你要是到衙门去,你是被派的,你是属员,你就得规规矩矩。先生说当时他就明白了,于是就用花笺纸写了封信,婉绝了人事科长。老校长也没说别的,直到先生买了一开章学诚的手札,搁在框里,挂在墙上。章学诚的字很难得,当时花了三十块钱买的,老校长说先生拒绝人事科长的信也值三十块钱。先生说他听了这话,实在“毛骨悚然”。他说老校长就是这样对学生鼓励。启功先生在陈垣校长的教诲中砥砺品性,曾经将自己的书房题名为“坚净居”,“一泉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自称“坚净翁”。对上不卑不亢,对下柔逊有加。据说要是碰上派秘书来索字的高官,先生有时也不那么客气,对人说:“我要是不写你们首长不会停发我工资吧?”有时先生却不吝惜自己的笔墨,随手送人。据章景怀说,北师大的老司机几乎每人都有一两件先生的东西。而在谈及社会给予他的各种头衔称谓时,他曾郑重其事地说:“我这一辈子的主要工作是教育,我只不过是一个教书匠。”对于作为国学大师、声名远播的先生来说,这是何等的谦逊。我常常想启功之所以能够提出“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北师大校训,是陈垣校长与他师生两代人及其他先贤学者为师为范、师道传承的优良传统使然,也是一代代优秀教师师德的深厚积淀体现。
今次又来到师大,虽大师远去,但高风犹存,沐浴着前辈大师之高风,重踏着诸位先生之足迹,作为后学的我们深感师道尊严,任重道远,惟有勤勉向学,砥砺修为,方能使薪火相传,弦歌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