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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市的时间之门

2016-10-25丘脊梁

鹿鸣 2016年3期
关键词:岳阳楼洞庭房东

丘脊梁

老街道

这些年,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洞庭老街,想起洞庭老街上的诸位先生。

洞庭老街在岳阳。岳阳是一座有些古味儿、也有些文味儿的城市,而洞庭老街偏偏又弯在这座古城的旧城区——沿着洞庭湖,挨着慈氏塔,傍着岳阳楼——因而愈发地显得古老起来,文化起来。

洞庭老街不宽,街道两边的房舍也不高,多是两层的小楼,砌着青砖,盖着鱼鳞瓦,铺着木楼板。沿着木楼梯爬上楼,木楼板踩得噔噔直响,推开雕花的木格窗棂,伸手就能摸着街边粗老的香樟或是梧桐的枝叶。木楼的临街层虽说都做了店铺,但干的多是些高雅的营生——开中药店的叫杏林堂,卖茶叶的叫君山茶庄,开书店的叫万卷书社。街上来往的人虽不穿长衫,但大都显得斯文,他们多是千里迢迢赶来朝拜岳阳楼的文化人。而街道两边平平仄仄、曲曲折折的青石板巷廊,更是让人踩出一种淡远和闲适。

洞庭老街真是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洞庭湖的博大,岳阳楼的雅远,慈氏塔的安宁,旧木楼的朴质,青石板的古旧,茶庄的清气,药号的淡香,都会让人变得随意、从容。我喜欢这个地方,我怀念这个地方——我曾在街边的一栋古旧楼房里生息了几近三年。

那楼旧房紧挨着中医院,往北走数步,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幽深小巷,再往北走数步,便是岳阳楼了。这栋房子不是我的,我只不过是租住它的一个过客。我住的这间房子是临街的一个门面,白天,我就守着三尺柜台,卖些经史子集,再就是喝茶,读书;晚上,我就躺在简陋的阁楼上,谛听隐隐的洞庭风涛。那些年,我的脚步很少走出洞庭老街。

我的书店叫万卷书社,书是没有一万卷的,生意也清淡,有时我安静地读完厚厚的一本古书,还没有一个顾客敲着玻璃柜台提醒我收钱。我有点急,也有点不急,急的是明天又要喝粥,不急的是店里还有好多书我没品读,有的是事做。

下雨的日子,我就把店子交给喜欢诗歌的女友去打理,自己则挟一把油纸伞,沿着平平仄仄的青石板路访友去了。那时节,我的朋友不多,且都住在附近。往北走两步,拐进一条小巷,再拐一个弯,一间黑不溜秋的平房里住的是精通数门外语的易先生;往北走两步,穿过街道,爬上四楼,开门的是写散文的朱先生;进岳阳楼公园,派出所里有写诗的漆先生,蜡像馆里有写小说的邹先生;往东走两步,进一个大院,穿过一片草地,烟砖旧楼里住的是藏书甚丰的丁先生。我就是在拜访诸位先生当中,打发闲暇的时间,充实自己的生活,营养自己的精神。

易先生那时节只怕是快八十岁了吧。每次开门他便问我,日文学得怎样了?我总答,正在用功。他便高兴地说,那好,那好。其实我并不十分用功,到他那里去,也并不是为了请教日文,而是想看他说了多次但一直没有见着的宋版线装书。我们坐着烤火,喝茶,然后就谈到线装书,易先生却说,学通了日文再来看吧。我一直没有学通,所以一直无缘看到。

朱先生那里我去得多,他总是那么的热情。才坐下,他便开始背诵自己新近创作的散文片段。背完他不忘问我:“好吗?”“好”。我答。他便更加热情起来。不过后来他终于看出了一点问题:“你每次都说好,莫非我的水平快赶上范仲淹了?”我笑答:“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便会心地笑起来,呵呵,呵呵……

丁先生是一个沉默的人。这个解放前从清华园出来的老先生,读了很多的书,也藏了很多的书。敲开他的木门,他说:“来了。”我答:“来了。”之后便没有更多的话讲。他用紫砂壶沏龙井给我喝,他自己却不喝,舍不得。我细细地喝一口,他便微笑着点一点头,我又细细地喝一口,他又微笑着点一点头——一切内涵均在那淡淡的茶香和微微的笑意中。

先生们也偶尔到我的书店中来,不问生意好坏,只问又读了些什么书,做了些什么文章。我无奈地告知:总是下雨,生意不好,心情也就忧郁,读不进正书,做不出好文章。先生们便感慨: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啊,这么多好书怎么就没人买呢?但走时,又不忘叮嘱我,书还是要读,文章还是要做。我点头,眼前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眼里有一种酸楚,心中有一片温暖。

阳光和煦,照着洞庭老街,照着我的万卷书社,照着书社里长长短短厚厚薄薄的书,也照着我有些忧郁的心室。我听从了先生们的忠告,静下心来读书,读书,再读书,终于把书店里所有的书都读完了,当然也差不多把书店的本赔光了。但我那时并没有十分的后悔,我想,我输了金钱,但赢了知识,而且还感受到了什么叫平和,什么叫淡远,什么叫真情,这些并不是随便拿几万元钱想买来就能买来的东西。

后来,我在岳阳的新城区有了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平时没事很少到洞庭老街去,之后又为了生计、为了理想四处奔波,离洞庭老街是越来越远了。而洞庭老街的诸位先生,同样也离我渐来渐远:丁先生已于三年前作古,我送了他一个花圈;易先生房子被岳阳楼管理处征收,不知所终;朱先生退休之后应聘到外地任教,音讯全无;漆先生还在岳阳,不过换了单位,家搬走了,电话也变了;邹先生四海为家,行踪不定。而我,现在则离妻别儿,远在长沙,孤身一人,守着一盏清灯,面对四壁空墙,在把那熟稔的洞庭老街细细思量。老街也许依旧,人事却已全非,想来真叫人愁从中来。

如若有缘,我真想约请诸位先生坐到岳阳楼下,煮一壶清茶,来细细品味人生淡淡的幽香,淡淡的忧伤……

破房子

那地方,原本是有名字的。但叫什么来着,我又忘了——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那么清呢?何况,打搬到那里起,我就没用心去记过它的名字。我一直自作主张地称它为学府山,原因是山下有一所大学,我觉得这么叫来显得文气些。

山不大,也不高,长满了桃树,当然也间杂着伸出一些苦栎、马尾松和香樟的枝叶。山腰的树隙间,藏了一粒屋舍。两层,八间。房东住两间,余下的全出租了。我租住在一楼紧挨山壁的一间,晚上起来小解相当方便。

这栋房子只怕有了些年纪吧?虽是红砖构架,但四壁却黑不溜秋、洞隙丛生,不但没有粉刷,连砖缝之间刮的泥浆都不甚饱满,俨然就是一个工棚。加上屋舍四周古树参天,阴翳弊日,房里光线极是暗淡,整栋房子于是愈加显得破败残落。我曾问房东,为何不装修一下?这么好的地方,能租大价钱。房东一脸神秘,还劳神做啥,马上就要征收了。这样的住所,一般人自然是看不上眼的,租住者多为引车卖浆者流。

我原本也是不愿来此屈居的,但因了此处离我现在的妻子当初的女友家较近,便于约会,也就凑合着住了下来。没想到我这一住便是两年有余,到我买了新房搬家时,我竟对这地方恋恋不舍起来。

这地方最大的一个好处便是静。我原本就是一个沉默的人,这里的环境正好吻合了我的秉性。每到夜晚,我便早早地关好门窗,躺靠在那张也不知到底都睡过一些什么人的破木板床上,读一些无聊或有趣的文字。有时也做点文章,写几行诗。但总是做不好。书读累了,文章也写不出来时,我就找几张旧报纸铺在地上,跪着练习贾平凹的字。贾氏的字不好,但有灵气,有文气,我喜欢。

房客我都不熟,至于谁干什么营生,那就更是不甚了了。但猜得出来,他们都是早出晚归的下苦人。不过也有例外的,是一个女孩,住在我房子过去的第三间,她一般白天睡觉,晚上活动。房东悄悄跟我说,这女子白天蛮丑,晚上倒妖艳,只怕有些问题,莫不是坐台的?我说,也许是吧,管她作甚?

房东是一个半老男人,无业,靠几间旧房养活一家大小。他对我的寡言很恼火,常说,读了这么多书,却说这么少的话,真是可惜了。好在他终究知晓了我是个老实人,以后也就不再与我交流张三长李四短的。我暗暗谢他。

女友并不常来,担心家人发现。找个借口溜来了,帮我整理好床铺衣物后,稍稍温存一番便匆匆赶回去交差。我倒也不留恋,反正,她已是我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她不来,我正好用心地去修行。

这真是一个修行的宝地。自打搬到这里起,我便差不多在同事们、朋友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我不敢告诉他们我住在这破地方,更不敢把他们带到这里来打牌喝酒。极度的虚荣和极度的自卑把我的心灵孤独地囚禁在这片荒山野岭上,在这样的境况里,我除了修行自己的心性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屋后的小山是我爱去的地方。有一条小径,曲曲折折地爬到林子的深处。在有星子和月亮的夜晚,我常不急不慢地到这里散步、参禅。林子里很寂,我的心也很寂。但当我踱到山顶,望着山脚校园里通明的灯火时,心又热了起来,于是赶紧跑下山,关上房门,就着微暗的青灯,读起厚重的黄卷……

我在学府山住了两年零三个月,读了百十本书,做了百十篇文章。我的新房装修完毕后,女友便催我赶快搬过去。我说,不急,不急,待油漆味散尽后再去也不迟,今后要享受到这样的清气可难了哦。

果然如此。自从我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后,我便变得庸碌起来,许多宝贵的时光,都在无聊的俗事中打发掉了。我想,学府山上的那段时光,可能是我人生中最为丰富和厚实的章节了,尽管,当时我过得很清贫,活得很孤独。

我搬家后再也没上过学府山,甚至羞于向人提起那段尴尬的往事。前不久,我终于耐不住对往昔的怀念,带着妻儿上山看房东去了。山上的屋舍还在,木床还在,甚至连我贴在房内的书法也在,一切都是旧模样。我问房东:“怎么还没征收?”他笑笑:“不急,不急。”然后摸着我儿子的头问:“几岁了?”我答:“九岁多。”房东说:“日子过得真快。”我说:“真的是快。”

旧工厂

当年的岳州之野,是一片杂草从生的荒芜之地,除了几粒等待拆迁的农舍,蓬蒿深处,只藏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工厂和若干饿得寡瘦的鸟雀。我从长满庄稼的平江山地,坐了好几个小时的汽车赶到这里来报到时,初秋的太阳已快掉进西边的洞庭湖中了,那暗黄无力的余光,把我的影子耀得瘦长瘦长。19岁的我独自一人走在这片旷野上,心中竟有了一种孤单和苍凉的感觉。野地上,推土机推出了一条土路,路两边从生的野菊,正清寂地盛开,微寒的晚风吹过,它们便齐刷刷地左右扭动,似是对我表示欢迎,更像在向我摇头。我的心中不由愈加寒凉起来,但我别无选择,我只能沿着这条高低不平的路往前走,荒野里的这座工厂,注定要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绕开的一个劫数。

这是一家挂靠在某行政单位的私营企业,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据说建厂近8年了,怪不得院子里已显现出一些破败的景象来。但工厂里的上百号人马,从老板到炊事员此时却个个豪情万丈,原因是这片沉寂的郊野将变成火热的开发区,工厂将与一家国有大企业联合组建股份有限公司。几十名招聘员工和七八名应届大中专毕业生,因此得以融入这家工厂,我是这些人中的一名。

在同事们羡慕的目光中,我毫无悬念地成了老板的随身秘书,帮他提包,买单,写材料。此后的五年时间里,我差不多天天在重复着同样的劳动,修炼到后来,我可以30分钟给他写一篇千把字的讲话稿,一个晚上炮制出一篇七八千字的可行性分析报告。在工厂,我的材料和老板的脾气同样著名。

老板常骂我,骂得我狗血淋头,找不着北,欲哭无泪。我到现在还在想,当初他骂我时,为什么没想到离开?是留恋那份工作,还是钟情那份事业?我想都不是,根本的原因是我还不懂人生的滋味,不知生活的深浅,懵懵懂懂,只知跌跌撞撞地前行。因而挨骂之后,又非常自觉地回到办公桌前,继续给他创作那些天花乱坠的文字。我的青春与才华,就这样毫不吝惜地挥洒到了这片荒野之地。

但后来我竟然恋上了这片野地——我的友情、爱情和理想,都在这里蓬勃生长。由于工厂远离市区,职工们又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因而大家可谓是真正的朝夕相处。每到傍晚,我们便相约出去散步,看蓬蒿满地,听鸡鸣狗吠,有时也到农户开的小店中去炒几个菜,光着膀子喝啤酒。在这种纯净、朴质的乡土氛围中,是谁也不会虚伪,做作的。友情的种子,在乡风的吹拂下,渐渐就生根、发芽了。在此后的若干年里,我换了几个单位,结交了很多的朋友,但其中最贴心的朋友,仍大都是从这里走出的。直到今天,我们还亲如兄弟。也就是在这片野地上,我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一个在车间操作微机的女孩,陪她在月下散了若干次步后,她终于投入了我的怀抱,并最终成为了我的妻子。我爱情的代价,委实是廉价和划算。还是在这片野地上,我的文学梦愈做愈大,在最初连有线都没开通的工厂里,寂静的长夜对一个热爱文学的青年来说,无疑充满了营养,多少个夜晚,我就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蘸着月光,餐着清风,写下了一篇又一篇长长短短的文字......

一晃,我就在工厂生息了5年,一晃,工厂扩大了好几倍,一晃,野地便开发得热火朝天起来。就在我们对未来无限憧憬时,坏消息却一个接一个传来,先是说工厂投资过多,运作艰难,要裁员减薪;后来又说银行逼着还贷;再后来确切消息来了,是一家大企业要全盘收购工厂。四十来岁的老板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那一阵子他天天找人谈话,谈完话就请吃最后的晚餐,之后走人。我一直在等他与我谈话,但好几天他没找我,而且破天荒地一周没骂我。直到对方人马要进驻的前一天,他才对我说,把厂里的文件找出来,重要的大材料你想留就留下吧,今后找工作也许能证明你的能力,其余的全烧掉。我把早已准备好的材料搬了出来,加起来大约有两个我高,但我一份也没留,我想,这些玩意对一个曾经年产值过亿元的工厂都毫无用处了,它又能证明一个24岁青年的什么呢?我与老板蹲在垃圾堆前,一份接一份地烧,我们都没说话,我们的心都在隐隐作痛,我5年的青春和心血就这样在火光中灰飞烟灭......

走的时候,老板执意要用他曾经引以为荣的奔驰600送我,上车时,我最后一次回望我的工厂,我看到昔日机器轰鸣人来人往的厂区一片死寂,连偷食的鸟雀都不见一只;我看到我起草的厂规厂训仍写在办公楼的墙上,字影朦胧;我还看到我栽的一株广玉兰,枝叶已伸出了围墙;而西天的太阳,又一次把我的身影扯得瘦长瘦长,我莫名其妙地竟想起了5年前那个不祥的傍晚。

离开工厂后,为了生计,我一直在外奔波,七八年了,我一直都未回去过,每次坐车经过那里,我都要把头伸出窗外,遥遥地望它。那栋当年我曾挑过基脚泥土的七层楼厂房,如今仍在,楼顶上那块阔大的厂标,仍在阳光下闪闪生辉,不过已不是原来的名字。对工厂,我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感伤。如果说老家是我生命的起点,那么工厂就是我事业与独立生活的起点,它们对我的人生,都有着无可替代的重要意义。我既对工厂充满了感激,又充满了怨恨,当初那不短不长的5年时光,已永远地融入了我的血脉与生命之中。

前段时间,因为公干,我去了一趟工厂,如今的工厂已成了新城区的一部分,门前还建了一个大批发市场,整天人欢车叫,热闹得不行。我熟门熟路地跨进厂门,门卫却拦住了我,盘问了半天,又登记了一番,才得以入内。厂里的景象跟多年前并无大的改变,但我昔日的同事们,如今却天各一方了。厂里依然人来人往,但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匆匆办完公事,我便离开了这个万分熟悉的陌生之地。在我的脚步刚跨出厂门的瞬间,年轻的门卫便砰的一声把铁门重重关上了。我的心不由得一颤:这里属于我的记忆和时代早已终结,时间之门已将一切都关进了历史,而一个新的轮回,又在我的面前慢慢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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