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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

2016-10-25鬼鱼

鹿鸣 2016年3期
关键词:小薇白露谷雨

鬼鱼

白露和谷雨一起来寻老江。

他们站在屋檐下,门口一边一个,互相乜眼抱膀子,谁也不说话,就像一对镇门兽。风从百合街刮来,穿过鸳鸯巷直扑院子,旧春联被吹得梭梭浪翻。白露和谷雨各自抖腿驱寒,脚下的碎煤球被捻成渣屑,发出撕扯人神经的噪声,这让躲在屋里抽烟的老江感到格外心烦。

以往他们不这样,单个来,怕碰面,闹臭了,躲还来不及。那是一九九七年的事,谷雨大学刚毕业,买婚房还差一笔钱,找开饭馆的姐姐白露借,白露推诿饭馆赔得都快关门了,可不足半月立马兼并了隔壁书店。没结成婚,谷雨立志出人头地,十多年过去,终于混成文学院副院长,多少有点小权力。前年,白露的儿子考大学,一本线差七分,提不少东西去找谷雨,谷雨斯斯文文对侄子道,回去转述你妈,差一分一百万,得拿七百万来。白露知道后气得牙颤,两天两夜水米未进,她晓得谷雨还对一九九七年的事耿耿于怀。

一九九七年,谷雨二十一岁毕业留校,是文学院最年轻的老师。买婚房想尽一切办法还差七千块钱,找姐姐借,未果。女朋友跟一个写诗的商人跑去南方。他把自己反锁在宿舍喝光一箱白酒,酒精中毒,肠胃穿孔。深度昏迷十天后,在医院ICU病房苏醒。

2

近半年来,白露和谷雨都快把老江的门槛踩平了。

俩人搬出鸳鸯巷十来年了。白露的饭馆已开成酒楼,丈夫辞了公务员的工作来做她副手;谷雨手里则握着几个国家课题,项目经费也有一两百万,年前刚换了一百二十平的大房子。虽说俩人现在都混得风生水起,但老江并不愿意向街坊邻居提及。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白露和谷雨虽说是鸳鸯巷最有出息的孩子,但并不得鸳鸯巷人心。老话说,不招人待见。

比如,雪琴阿姨下岗多年,去年蹬三轮的老伴瘫痪,雪琴阿姨想在白露的酒楼做洗碗工挣点生活费,白露塞给雪琴阿姨两百块钱,绝口不提洗碗工的事;文学院招聘保洁员,王努的老婆图大学文化氛围好,干活轻松点,托谷雨发小王努去问,王努回来火大得直冒烟,破口大骂谷雨没人情味儿。

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很多次后,鸳鸯巷基本对白露和谷雨的评价就一句话:人家是城里人。

事实上,谁又能说鸳鸯巷不是在城里呢?它东临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南接一大片高档写字楼,西面与大学城隔街相望,北边就是政府大院和地铁。这么多年过来,周围那些小货铺、大排档、棚户区全都改头换面,异军突起;只有鸳鸯巷,还没有哪个地产开发商敢投资改建——历史遗留问题太多,光拆迁费就赔不起——仍是那副破烂不堪的老模样,肮脏、低矮,烟火不绝。而旁边那些硬气的高楼大厦,既是让鸳鸯巷自惭形秽的遮羞布,也是挡住鸳鸯巷阳光的强大屏障。

然而半年前,终于还是有“钱多人傻”的地产开发商准备对鸳鸯巷“下手了”。

3

似乎也就是一夜之间的功夫,鸳鸯巷的人个个都财大气粗起来了。敢撂下以前天没亮就出摊卖早点的生意,安心睡到日上三竿;敢一次买一斤猪头肉,一顿就吃完;也敢打麻将不赌一块两块,而扔十块二十了。

——鸳鸯巷就要拆了嘛,有钱啦,还那么抠儿干什么?都快要变成城里人啦,住上高楼大厦的人啦,还为一点点小钱而斤斤计较,也不怕人笑话,真是。

自然,鸳鸯巷阔起来的另一个现象是,敢公开议论白露和谷雨这一对有出息的城里人了。哈哈,这有什么嘛,反正大家又平等了。以前在同一个屋檐下,往后也在同一个屋檐下嘛。谁又不比谁高贵。

——打小是经历过苦日子的人,即便阔了,也换不了那一身穷骨头。

——即便自己拿不到,也休想让对方拿到。这俩我从小看到大,还能不知道是什么货色!

——老江还能活几年呢?

——呵呵,总不能把迁拆费真的留给那个小寡妇吧?

说良心话,搬去城里十几年,白露和谷雨回来看望老江的次数,俩人加起来统共也没这半年多。这么频繁地出现,当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4

大家所说的小寡妇,叫小薇,二十七八岁,还带一个病怏怏的孩子。五六岁,唤作豆豆。有太阳的时候,小薇坐在鸳鸯巷口绣鞋垫,牡丹花,荷花,菊花,绣得跟活的一样;豆豆双手双脚并齐,规规矩矩坐在墙根里的小板凳上,一动不动,眼睛明亮如水。阴天,母子不出摊,豆豆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像只猫,小薇目如死鱼,靠在床上想那个短命男人。

男人死在二十九岁。按乡俗,诅咒一个人最恶毒的话是“短三十”,意思是活不过三十岁。小薇的男人就是“短三十”,死于矿难。抚恤金小薇当然一分也拿不到,婆家还没信任到会将儿子拿命换来的钱,交给一个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媳妇。给生了孙子又怎样,查出来是白血病,反正得死,花再多钱也等于打水漂。饭也不给吃,水也不给喝,那意思已经相当明确,撵小薇走呗。于是小薇就真走了,带着豆豆一起走。被拐卖十多年了,先是被逼乞讨,后来卖到山里,逃出来,抓住,再卖掉。这次终于碰到“好人家”,得了自由,可小薇却不知道该去哪。

——那是一个天色微青的早上,老江刚打开街门,小薇和豆豆就倒在了他脚下。老江吓得躲远,却看见小薇和豆豆爬起来看他。母子俩走了不少路,夜里来到鸳鸯巷避寒,毕竟此处地形狭窄,房屋拥挤,遮雨避风也容易些。

从那时起,小薇、豆豆就住在了老江的院子里。反正院子大,屋顶上又接了两层摇摇晃晃的楼,再改成旅馆后,房子被隔出三四十间,有的是地方。

5

白露打听过,老江的三四十间房子被拆,至少获偿两百万,有了这些钱,酒楼就能再拓展业务;谷雨也算过,老江的三层小破楼被拆,能换两套一百平的房子,自己正愁堆在地下室的那一万册书籍鼠噬虫咬,没地方安置。

白露理所当然认为两百万归自己,因为当初接那两层楼的钱是自己出的嘛,甭管那时候掏了五万还是八万,反正谷雨一分钱也没拿。拿了两百万,再把老江接到城里去,这可是土豪啊,得供起来。

谷雨理由也充足,鸳鸯巷的租户大部分是大学城的学生情侣,当初要不是自己最先看出这个商机,哪有今天的局面呢,再说了,建造设计图还是自己请建筑学院的同事帮忙画的呢,不然哪能隔出这么多间房子?再说了,自己又不全要,只要一套而已,堂堂文学院副院长,大知识分子,怎么能委屈了万册知识?

老江也知道这俩兔崽子不是什么善茬,但现在的问题是,身边又多了个小薇。丑事做下之后,小薇一直哭哭啼啼,给多少钱都不行,没办法,只能去领证。岁数大的都可以做人家爷爷,唉,光棍都十几年,快死的人了倒还毁在一顿酒上。晚节不保。管不住裤裆里那杆老蔫枪,怪谁呢?

6

小薇当然也是有想法的,风雨漂泊这么多年,被拐卖来被拐卖去,再不多个心眼还有没有人过的日子了?那日老江醉醺醺凑过来的时候也拼命反抗过,但最终还是半推半就顺从了。自己是没人管的寡妇,又拖着病怏怏的孩子,要再没个依靠,难不成真的去做小姐?鸳鸯巷就有很多,每天晚上就站在挂有粉红色窗帘的门口,不吆喝,也不拦人,只那么轻轻扭几扭,就有男人上钩。

小薇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个短命男人,虽说他是唯一一个对自己说过“我爱你”的男人,但到底还是“短三十”。有什么好想的呢,无非是结实的胸脯和宽厚的手掌,活在当下才最重要,即便是活在低处的光阴里,但到底是有了间遮风挡雨的房子。一想到这里,小薇就紧紧按住藏在贴肉衣兜里的那张大红证书,有了它,生活就有了保障,有了它,命运就有了归属,有了它,做人就有了尊严。

白露和谷雨自然不承认小薇是他们的“妈”,开玩笑,他们连老江是他们的爹都不承认。小薇算什么东西,一身的狐骚气加一脸的寡妇相。谷雨倒还客气,让她赶紧滚。白露直接骂贼婊子,见一回往小薇脸上唾一次。

小薇也心安,总安慰自己,忍忍吧,和大冬天被逼跪冰上乞讨,三番五次被拐卖,不给饭吃反被暴打的过去相比,被辱骂几句又算什么事呢?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7

屋檐底下,白露和谷雨终究还是等不出来老江,各自散了。尚是正月里,在鸳鸯巷,没出正月都是年。年没过完,是不能动干戈的,否则倒一年霉运。生于斯,长于斯,自然知道这乡俗。所以并不恶言相向,只是逼,白露逼谷雨,谷雨逼白露,俩人一起逼老江。老江谁也逼不了,他烦的要命。小薇就靠在床上,像块木头,怀里的豆豆脸色惨白,半月前刚做完化疗,开始掉头发。

老江想,年轻时自己也是鸳鸯巷一条龙,老婆是最漂亮的,白露和谷雨学习成绩最好,自己做事说话也一呼百应,怎么老了反倒被一帮年轻人逼成这个怂样?那时候虽说住在城中村,穷是穷,可日子过得并不憋屈。现在倒好,城中村就要没村了,要变成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了,却倒摊上一堆破事。要不报纸上老报道说,北上广等大城市居民幸福指数不高呢,钱多了,压力也大。

老江便开始怀念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鸳鸯巷,那个时候正值改革开放初期。鸳鸯巷就是在那个时候兴起一些新鲜事物的,第一家私人商店,第一家歌舞厅,第一家茶馆,第一家理发店。上世纪九十年代呢,又有了第一家游戏厅,第一家酒吧,第一家纹身店,第一家咖啡店。进入新世纪,鸳鸯巷满眼都是日租房和性保健品自助商店。真是堕落,老江顶不喜欢现在的鸳鸯巷。

老江简直快被眼前这种人心浮动、见钱眼开的日子烦死啦。

8

烦死了只是烦,离死还早呢。但鸳鸯巷却真有人死了。是雪琴阿姨。她是喝农药死的。

鸳鸯巷的人都知道,雪琴阿姨家住的是一间小房子,黑乎乎的,只有两间。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修的,屋檐很低,墙皮长青苔,下雨积水,谁进门都得低头。唯一的儿子死于斗殴,这些年一直靠吃低保活命。地产开发商答应给一套六十平的一楼,已经算菩萨心肠。可雪琴阿姨不知受谁蛊惑,胃口大,硬是要八十平的,实在不行,那就再给二十万,不然瘫痪在床的老伴谁养活?

刁民。真真是刁民。开发商坚决不允。可第二天一早上就发现百万豪车被利器划得面目全非。调出监控看,凶手正是雪琴阿姨。好几百万的车,赔吧,要了雪琴阿姨的老命也赔不起,只能报警。警察也没辙,总不能把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妪怎么样。只好调解,答应给雪琴阿姨六十平的房子没了,只能给两间地下室。

雪琴阿姨找人“伸冤”,听完故事,谁都说她无理。更有不怕事闹大的人吆喝,要雪琴阿姨坐牢都不为过,要知道那可是几百万的豪车,雪琴阿姨十辈子也未必挣得出来。

人老了也糊涂。哪受得了这个,转身就喝农药。死了。药臭味窜满了整个鸳鸯巷。怨声载道。

9

雪琴阿姨的老伴也糊涂,瘫痪在床的人,见老婆死了,爬下床,拎了菜刀,扬言要宰了地产开发商这个狗杂碎。黑咕隆咚往出爬,天亮被人发现死在巷子里,裤裆早已冻成冰疙瘩。

划了辆车,死俩人。还有王法吗?人命关天的大事。命是贱,但骨头硬。于是鸳鸯巷一帮人集结起来去围堵地产开发商,众怒如洪,硬是将人家全身打成多处骨折。

法不责众,抓起来关两天,罚点款,统统放了。可惹怒了地产开发商,做你娘的补偿金、大房子美梦去吧,撤销鸳鸯巷城中村改造安置项目计划!钱倒是小事,关键是人,一帮刁民,无法理喻。

在此事后,就连其他地产开发商也不敢再触碰鸳鸯巷。动不了,几十年的老盘子,就像一块疤痕,已经长进了这座新城的皮肉里。扯一下,疼,使劲扯,就业、养老、安置等一系列问题,连皮带肉扯开,甚至筋骨、血管以及家族病史,血呼啦往外涌,谁都止不住。

于是鸳鸯巷变得更加低窄,外面的人进来,身矮三分;里面的人出去,面露怯色。一座新世纪的城中村,也只能认命。被高楼大厦压制,躺在低处的光阴里,苟延残喘,默度余生。

10

地产开发商撤销鸳鸯巷城中村改造安置项目计划后,王努整天拎着酒瓶子骂雪琴阿姨。骂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骂人心不足蛇吞象。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人们才后悔当初大话说得太早。

“——哈哈,这有什么嘛,反正大家又平等了。以前在同一个屋檐下,往后也在同一个屋檐下嘛。谁又不比谁高贵。”

是的。白露和谷雨并不比大家高贵。以前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过,但往后,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因为大家忽然意识到,高楼大厦,是没有屋檐的。

在这些人中,老江是唯一不去关心撤销鸳鸯巷城中村改造安置项目计划的人,他喜欢待在这充满烟火气息的地方,也更怀念那个方兴未艾的鸳鸯巷。

春节时,白露和谷雨没有出现在老江的院子里,这让老江感到些许惬意。或许是知道撤销鸳鸯巷改建,没有利益可图;或许是接受不了小薇和豆豆,跟自己置气。管他呢,自打他俩亲娘死后,反正也没管过我这个后爹。后爹是爹吗?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多年,见了跟仇人一样,真是造孽。老江想。

院子里,豆豆嚷着放窜天猴。小薇嗔怒,老江却耐心点着。窜天猴飞上了天,老江眼睛也跟着。天被周围大厦割得支离破碎,吱哇乱叫的窜天猴竭尽全力,最终也没窜出高楼投下的暗影。

仰望了一会,眼酸。老江慢慢移步,喊豆豆进门。窗户上冰花盛开,屋檐下白气弥漫,老江知道,饺子熟的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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