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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充的不朽之梦与《论衡》的独创意识

2016-10-25

武陵学术 2016年1期
关键词:论衡王充上海古籍出版社

曾 平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四川成都 610071)



王充的不朽之梦与《论衡》的独创意识

曾平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四川成都610071)

在一个强调宗经复古的时代,作为特立独行的思想家,王充却不甘心成为古人的影子,无法压抑“自铸伟辞”的创造冲动。故《论衡》一书对皓首穷经的经生不屑一顾,却对能够著书立说、成一家之言的文人鸿儒给予了最高礼赞。王充对“立言”的热情,反映的正是这位出身寒门细族的士人对于“立德”、“立功”的强烈渴望,对个人声名不朽的孜孜以求。《论衡》透露了一种新的倾向,即汉代士人已经开始从经学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转而去追求个体生命在王道教化事业中的独特价值与不朽声名。以实现儒家的不朽之梦为出发点,王充却突破了汉代经学的樊篱,表达了强烈的独创意识,显示了先秦儒学自身所蕴含的多重可能性。

王充《论衡》不朽之梦独创意识

王充是东汉时期别树一帜的思想家,与班固大致生活于同一时期。与同为思想家的董仲舒、扬雄相比,我们看到,王充对于原“儒家之道”的热情大大降低,而且,他对于儒家经典的尊崇也远不及董仲舒、扬雄来得狂热与执着。事实上,王充更相信自己的独立思考,反对人云亦云、尚古贱今。在一个独尊儒术的年代,王充思想上的大胆与独立在《论衡》中随处可见。《论衡》卷第九《问孔篇》,他甚至对圣贤之言是否为不刊之论也提出异议:

世儒学者,好信师而是古,以为贤圣所言皆无非,专精讲习,不知难问。夫贤圣下笔造文,用意详审,尚未可谓尽得实,况仓卒吐言,安能皆是?不能皆是,时人不知难;或是而意沉难见,时人不知问。案贤圣之言,上下多相违,其文前后多相伐者,世之学者,不能知也。*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79页。

这段话显示出的大胆是惊人的。张宗祥在《校注论衡序言》中说:“仲任之书,攻之者众。一曰孔子不宜问,孟子不宜刺。问而刺之,毁昔圣先贤,大不敬。……一曰美己身,沮祖父,大不孝。”*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页。身处独尊儒术的时代,王充的确是一个异数。他不仅反对信师是古,而且将圣贤之言与普通人的言说等量齐观,将不刊之论拉下神坛,还原其“上下多相违,前后多相伐”的普通古籍本色,也还原了古圣先贤作为凡夫俗子的真相。如此强调独立思考,如此反对迷信权威,这样一位特立独行的思想家,对文章写作,自然会表达与一般人不同的思路与见解。

从孔子开始,儒家思想以“不语怪力乱神”著称。既然不相信彼岸世界的存在,那么,儒家是如何应对人类与生俱来的死亡恐惧呢?他们提出了两套解决方案:其一,通过后代绵延、香火不断,确保个体生命得以血脉永续;其二,单是针对文人士大夫的解决方案,即所谓的“三不朽”,通过立德、立功、立言这三种途径,使个体生命超越肉体的有限性,获得精神层面的永生。“三不朽”之说,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十五,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第1979页。

唐人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对“三不朽”分别做了界定:“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三不朽”中,“立德”惟圣贤大德方能成就,且需要历史的检验,后人的认定,极难企及;“立功”更需天时、地利、人和,连孔子也因时运不济,无法由“内圣”而“外王”;惟有 “立言”一途,虽也需要天赋英才,但毕竟更多倚赖于个人的努力,故成为读书人追求不朽的第一要务。诚如曹丕《典论·论文》所云: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自传于后。*郭绍虞、王文生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册,第158页。

众所周知,汉武帝最终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确定了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这一事件带来的文化后果,便是直接促成了汉代经学的极度发达,此后的汉代文论大体不脱“依经立论”的模式。有意思的是,董仲舒向汉武帝宣扬的儒学,和先秦儒学相比,已被大幅度改写。对董仲舒而言,解经的关键,不是要努力去寻求儒家经典的原意,而是在解经的过程中,阐发自己对儒家经典的新理解,为当下的政治文化秩序提供建构模式与建构依据。董仲舒率先表达了汉代文论的独创意识,所谓“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对于儒家经典的诠释没有标准答案。这一见解至关重要,既保证了“立言”在儒学提供的价值框架内展开,又为解经家的独立见解及独特个性留下了充分的表达空间。其实,董仲舒这一见解与孟子的关系甚为密切。在孟子看来,读书诵诗的目的,是与古之圣贤交友。既然是交友,两者之间便是平等对话的关系,所谓“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读书的过程,便是精神对话与交锋的过程。因此,孟子虽是儒家学说的重要传承人,但他对写作和阅读的态度却有别于孔子“信而好古,述而不作”的精神,大大彰显了个体生命的自由意志,为汉代文论对独创性的强调埋下了伏笔。

在王充的时代,通过“立言”以追求不朽,可以有两种完全相反的思路:其一是尽量消融个体生命的独特性,使之变成永恒的儒家之道的一部分,借个体生命与儒家之道的想象性合一,完成从有限性向无限性的超度;其二则是尽量凸显个体生命的独特性,虽也处处追求“立言”与“立德”、“立功”的合一,但将这一切都视作对个体精神独特性的证明与表达,追求个人不朽的雄心远远超过了弘道的热情。虽说这两种思路均来自对儒家“三不朽”追求的高度认同,但后一思路的充分发展,却极易导致将“明道”变成追求个人声名不朽的手段而不是归宿。王充追求“立言”以不朽的方式,走的正是第二条路,即突出自我的创造性与独特性,并将其凌驾于“依经立论”的弘道大业之上。

在《论衡》中,王充将读书人分为四类:

故夫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故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超文人。故夫鸿儒,所谓超而又超者也。以超之奇,退与诸生相料,文轩之比于敝车,锦绣之方于缊袍也。*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78—279页。

在一个经学昌明的时代,王充最为看重的却不是经生,也不是博闻强志、读书万卷的学问家,而是能够“兴论立说,连结篇章”的文人鸿儒。这与扬雄所走过的心路历程形成了鲜明对照。晚年的扬雄,放弃了“自铸伟辞”的辞赋创作,转而沉潜于儒家经典的诠释、研究之中,力求通过“宗经”的方式最大限度地接近圣人之心,从而完成“原道”之宏愿。当然,王充在《论衡》中,对前贤扬雄的《太玄》等著作赞美有加,但王充所赞美的,恰恰是扬雄“兴论立说”的独创能力,而王充对扬雄的推崇正是为了批评时人尚古非今的偏见,以证明“江山代有才人出”,任何时代都有杰出的思想者、著述家,用不着妄自菲薄,一味好古。

在王充之前,虽然也有“立言”以求不朽之说,但尚未有人将此义发挥得如王充一般淋漓尽致:

通书千篇以上,万卷以下,弘畅雅闲,审定文读,而以教授为人师者,通人也。杼其义旨,损益其文句,而以上书奏记,或兴论立说,结连篇章者,文人鸿儒也。好学勤力,博闻强识,世间多有;著书表文,论说古今,万不耐一。……凡贵通者,贵其能用之也。即徒诵读,读诗讽术,虽千篇以上,鹦鹉能言之类也。衍传书之意,出膏腴之辞,非俶傥之才,不能任也。夫通览者,世间比有;著文者,历世希然。近世刘子政父子、扬子云、桓君山,其犹文、武、周公,并出一时也。其余直有,往往而然。譬珠玉不可多得,以其珍也。*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78页。

世间最难得的,不是穷究经典的儒生,不是饱读诗书的通人,而是可以操笔为文、兴论立说的文人鸿儒。借助“膏腴之辞”,旷世英杰、俶傥之才,方能得以表现。所以,篇章著述,对于文人鸿儒而言,是性情的表现,是才华的证明,绝非可有可无之赘物。

儒家认为,圣人作,贤人述。芸芸众生,只能追随圣人的足迹,最多如贤者一般成为圣人思想的传承人,而没有资格标新立异、自我作古。在一个强调宗经复古的时代,作为思想家的王充,却并不甘心成为古人的影子,无法压抑自己“自铸伟辞”的创造冲动。所以,王充不去推崇众多儒家经典的忠实传承人,而是对能够阐发自己独特见解的文人鸿儒给予了最高礼赞。尽管王充也曾提及宗经的问题,但他更加赞赏的是独创精神。在集中诠释《论衡》一书的要旨、体例与精神追求的《自纪篇》中,王充说:

充书既成,或稽合于古,不类前人。或曰:谓之饰文偶辞,或径或迂,或屈或舒;谓之论道,实事委琐,文给甘酸。谐于经不验,集于传不合,稽之子长不当,内之子云不入。文不与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称工巧?

答曰:饰物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类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禀,自为佳好。文必有与合然后称善,是则代匠斲不伤手然后称工巧也。文士之务,各有所从,或调辞以巧文,或辨伪以实事。必谋虑有合,文辞相袭,是则五帝不异事,三王不殊业也。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共声,皆快于耳。酒醴异气,饮之皆醉;百谷殊味,食之皆饱。谓文当与前合,是谓舜眉当复八采,禹目当复重瞳。*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81—582页。

对于独创性的强调,与王充极力彰显个人价值的强烈愿望有直接的因果联系。我们看到,王充对文章实际功用的追求,主要还是落实到王道教化、政治事功的层面,但这一切仍然只是手段,均指向实现个人不朽的最终目标:

不过,虽然借助文章著述之力,人们可以获得声名之不朽,但文章著述又必须与帝王大业、政治事功紧密相联,成为国家昌盛的象征,成为王道教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样的文章著述方可纳入政治教化的框架之内,并因与不朽的“立德”、“立功”大业相联结而进一步增加了个体生命通过“立言”以“不朽”的砝码。反过来,“立德”、“立功”的伟业也需借助“立言”方能获得不朽:

古之帝王建鸿德者,须鸿笔之臣。褒颂纪载,鸿德乃彰。万世乃闻。*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03页。

龙无云雨,不能参天。鸿笔之人,国之云雨也。载国德于传书之上,宣昭名于万世之后,厥高非徒参天也。……圣主德成功立,若不褒颂纪载,奚得传驰流去无疆乎?*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06页。

出身寒门细族的王充,在已经开始重视门阀的东汉时期,要想做一番“立德”、“立功”的大事业,其实并没有多少机会。所以,王充很自然地将“立言”作为追求个人不朽的最佳手段。但他的“立言”仍然指向了帝王鸿业,指向了国家政治和现实事功的层面。王充主张以如椽之笔来彰显帝王鸿德,歌颂当世太平。而之所以急于以“立言”的方式介入国家的政治生活、政治事功之中,仍是为了追求个人声名的远扬。同是一代思想大家,扬雄沉潜于儒家经典的幽深世界中,渴求在圣人留下的字里行间寻找到道之真谛;而王充却试图通过“自铸伟辞”的方式直接成为社会生活、帝王大业的介入者、参与人,既要成就此生的政治事功,又要借此获得身后的不朽之名。

将此生的事功、身后的不朽均寄托于文章著述之中的王充,对明道、宗经的热忱显然不及扬雄。说得更直白一点,王充著书立说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明道、宗经,而是要将自己的旷世才华表见于世,并借此赢得个体精神的不朽。

由于王充最为关注的是如何实现个人声名的不朽,所以,他特别强调文章著述能够忠实表达作者的心声。如此,方有可能将作者独特的思想、性情完整呈现于千载之下。如果凭借文章著述指引的方向,后人无法走进作者的内心,无法辨认著述者精神世界的真实面貌和独特标记,那么,个体生命的精神世界必然无以为家,要营造不朽的家园就成了一句空话。所以,为了保证个体精神借助“文”的力量得以流传千古,必须要夯实、疏通“文”与“心”的通道。那么,在既有的通道上,什么是“文”与“心”之间的障碍物呢?在王充看来,言为心声,文章著述则是对言说的记录。如果文不能忠实地传达言,又如何能忠实地传达心意呢?基于这一认识,王充不再坚持“文”是对“道”的直接表现,而强调“文”是对“言”的再现。这在汉代不能不说是一个新鲜的见解:

……《论衡》者,论之平也。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文。高士之文雅,言无不可晓,指无不可睹。观读之者,晓然若盲之开目,聆然若聋之通耳。……故口言以明志;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文字与言同趋,何为犹当隐闭指意?……夫笔著者,欲其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口论务解分而可听,不务深迂而难睹。*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79—580页。

其实,王充强调言文一致,仍是为了使文章著述能够更加充分地实现其传意明心的功能,而之所以一定要追求文章的明白通达,正是为了使著述者的思想在更广阔的空间、更辽远的时间得到畅通无阻的流传,以实现个体生命的不朽之梦。

《易传》说:“修辞立其诚。”儒家经典均强调内心与言辞的统一,强调心口相应、言为心声。受此影响,王充从来不怀疑言说文辞可以充分、完美地表达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他甚至更进一步,将文章著述视作内心世界自然而然的外在流露。有什么样的内在,就必然会有什么样的文章与之相呼应,就仿佛有什么样的根核,会生出什么样的枝叶花朵,结出什么样的果实一样;又仿佛是什么样的飞鸟,就必然会生出什么样花纹色彩的羽毛一般:

……笔能著文,则心能谋论。文由胸中而出,心以文为表,观见其文,奇伟俶傥,可谓得论也。由此言之,繁文之人,人之杰也。

有根株于下,有荣叶于上,有实核于内,有皮壳于外。文墨辞说,士之荣叶皮壳也。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里,自相副称,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人之有文,犹禽之有毛也。毛有五色,皆生于体,苟有文无实,是则五色之禽毛妄生也。*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80页。

王充相信,文由胸中出,心以文为表,杰出之人,必有杰出之文。诚实在胸臆,文墨著竹帛,文章言辞是一个人内心世界、个性才华最为忠实的表现。才因文现,心由文表,内外相副,丝毫不爽。所以,能够写出什么样的文章,并不是靠文字技巧与临篇起意就可以决定。文章著述的面貌,取决于一个人内心世界的面貌,文是心的倒影,不能不受到心的制约。

既然“心以文为表”,文墨辞说,不过是士之“荣叶皮壳”而已,那么,人们可不可以抛弃外在之文而只注重内在之质呢?先秦儒家所说的“三不朽”依次是“立德,立功,立言”,“立言”被置于“立德”、“立功”之后。但在王充眼里,离开了“立言”,“立德”、“立功”的意义也就没有了着落,没有了载体与依托。所以,王充的意见是,即使是大圣大贤,也必须借助于外在之“文”才得以表现自身。否则,圣贤也就与庸众无异了。虽然质是根本,但离开了“文”,“质”便无法言说自身。王充举了许多自然界的例子来说明这一道理:凤凰、虎豹、龙麟,是如何使自己区别于凡鸟、凡兽的呢?其实,也只有靠不同凡响的外在之“文”。君子贤人,如何使自己与庸众相区别呢?只有靠著书立说、操笔为文。就像山的富饶,地的肥沃,必须靠它上面生长的树木花卉方得验证一样,人的杰出,也必须靠写作文章才能得到验证。通过考察一个人的文章,作者是君子还是小人,是圣贤还是愚顽,是尊贵还是卑微,也就历历在目、一望而知了:

或曰:士之论高,何必以文?

答曰:夫人有文,质乃成;物有华而不实,有实而不华者。《易》曰:“圣人之情见乎辞。”出口为言,集札为文。文辞施设,实情敷烈。夫文德,世服也。空书为文,实行为德,著之于衣为服。故曰:德弥盛者文弥褥,德弥彰者人弥明。大人德扩,其文炳;小人德炽,其文斑。官尊而文繁,德高而文积。……由此言之,衣服以品贤,贤以文为差,愚杰不别,须文以立折。非唯于人,物亦咸然:龙麟有文,于蛇为神;凤羽五色,于鸟为君;虎猛,毛蚡蜦;龟知,背负文;四者体不质,于物为圣贤。且夫山无林,则为土山;地无毛,则为泻土;人无文,则为仆人。土山无麋鹿,泻土无五谷,人无文德,不为圣贤。*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55页。

王充相信,言说文辞足以准确地反映一个人的性情、品德、才华,心与文互为表里、互相呼应。由心而文,由文而心,均可以自由沟通,轻易置换。王充似乎从来不怀疑言说文辞的达意表情功能,不怀疑人们可以将自己的思想、性情、才华通过言说文辞和盘托出、倾泻无余。

这其中当然也有障碍。不过,这种障碍并非难以扫除。文与实、事与辞之间,在许多时候存在巨大的偏差,就如同王充自己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四处充满了夸张不实之辞、虚妄无稽之说。但王充强调,这不过是出于人们与生俱来的好奇天性:人们喜欢听夸大其辞的故事、耸人听闻的传说。为满足自己或是他人的好奇心,在操笔为文之时,写作者会不由自主地对事实进行夸张渲染,哪怕是圣人经典都不能免俗。换言之,在王充眼里,文与实、事与辞之间的距离,源自人性的弱点,并非由言说文辞本身的局限性所致,“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只要人们能尊重事实的真相,克制自己夸大其辞的冲动,这种文与实、事与辞之间的悖离现象,就会随风而散:

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著文垂辞,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何则?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使夫纯朴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墨子哭于练丝,扬子哭于歧道,盖伤失本,悲离其实也。*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73页。

在王充看来,还有另一种情况造成了对文辞表情达意功能的严重伤害,即愈刮愈烈的好古之风。在汉武帝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文化思想政策之后,儒家经典成为两汉士人精神世界的强大操纵力量,读书人普遍怀有浓厚的宗经情结,而宗经情结直接引发两汉时期的复古倾向。既然要宗经,要以古老的儒家经典为写作典范与模仿对象,人们在下笔为文之时,去模仿儒家经典的言说方式也就在所难免。在追求与儒家经典无限接近的同时,文章著述与当下口语之间的距离日渐扩大,直到无法弥合。一心追求以文章著述来“原道”的思想家,对这种言、文悖离的情况尚无多少异议,但对追求文章的实用价值及明心达意功能的王充来说,自然无法容忍尚古之辞对于心意的遮蔽。由于脱离了当下口语与当下的社会生活,人们其实很难轻易从尚古之辞中把握到写作者的内心世界。如此一来,文辞不仅没有成为进入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忠实向导、准确路标,反而成为洞察人心的障碍。这种令人误入歧途的文辞,又如何能够成为人心、人情、人之才华的合格代言人呢?若无法在当下成为个体生命的忠实表达者,又如何指望借助这样的文字,个体生命的精神世界得以流传后世并实现不朽呢?正因为复古倾向使个体生命的独特面目模糊不清以至于湮没不彰,与王充追求个人不朽的目标背道而驰,故《论衡》再三对汉代的复古风气进行了尖锐批判:

……画工好画上代之人,秦、汉之士,功行谲奇,不肯图今世之士者,尊古卑今也。贵鹄贱鸡,鹄远而鸡近也。使当今说道深于孔、墨,名不得与之同;立行崇于曾、颜,声不得与之钧,何则?世俗之性,贱所见,贵所闻也。有人于此,立义建节,实核其操,古无以过。为文书者,肯载于篇籍,表以为行事乎?作奇论,造新文,不损于前人,好事者肯舍久远之书,而垂意观读之乎?扬子云作《太玄》、造《法言》,张伯松不肯一观,与之并肩,故贱其言。使子云在伯松前,伯松以为金匮矣!*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80页。

俗好高古而称所闻。前人之业,菜果甘甜;后人新造,蜜酪辛苦。……天禀元气,人受元精,岂为古今者差杀哉?优者为高,明者为上,实事之人,见然否之分者。睹非却前,退置于后;见是推今,进置于古。心明知昭,不惑于俗也。*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83页。

若将昭明儒家之道作为著述的最终目标,当然难免会走向宗经之路,复古倾向便无法避免。而将追求个人声名的不朽凌驾于“明道宗经”使命之上的王充,不仅没有力倡复古,反而强烈反对贵古贱今的时论,成为好古之风的激烈批评者。

王充在谈到文章功用的时候,反复强调的是它对于真实人生、真实政治的意义。在这种时候,王充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者。王充所推崇的著述者,均为政治生活、帝王霸业、王道教化的推动者、谋划者,这些人的文章,已经成为他们一生辉煌的政治功业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周世著书之人,皆权谋之臣;汉世直言之士,皆通览之吏。岂谓文非华叶之生,根核推之也。心思为谋,集札为文,情见于辞,意验于言。商鞅相秦,致功于霸,作《耕战》之书。虞卿为赵,决计定说,行退作《春秋》之思。《春秋》之思,赵城中之议。《耕战》之书,秦堂上之计也。陆贾消吕氏之谋,与《新语》同一意,桓君山易晁错之策,与《新论》共一思。观谷永之陈说,唐林之宜言,刘向之切议,以知为本,笔墨之文,将而送之;岂徒雕文饰辞,苟为华叶之言哉?精诚由中,故其文语感动人深。是故鲁连飞书,燕将自杀;邹阳上疏,梁孝开牢。书疏文义,夺于肝心,非徒博览者所能造,习熟者所能为也。*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81页。

对曰:圣人作经,艺者传记,匡济薄俗,驱民使之归实诚也。案《六略》之书,万三千篇,增善消恶,割截横拓,驱役游慢,期便道善,归正道焉。孔子作《春秋》,周民弊也。故采求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拨乱世,反诸正,人道浃,王道备,所以检押靡薄之俗者,悉具密致。夫防决不备,有水溢之害;网解不结,有兽失之患。是故周道不弊,则民不文薄;民不文薄,《春秋》不作。杨、墨之学不乱儒议,则孟子之传不造;韩国不小弱,法度不坏废,则韩非之书不为;高祖不辨得天下,马上之计未转,则陆贾之语不奏;众事不失实,凡论不坏乱,则桓谭之论不起。故夫贤圣之兴文也,起事不空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于化,化有补于正。*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68页。

所以,王充说,自己操笔为文,绝不是为了徒调笔墨,为了美丽之观,而是为了有补于世。王充其实已经将著书立说视作一种足以影响人心、主宰舆论并为后世立法的真实权力,就如同人们利用谥号来劝善惩恶一样。王充几乎是迷醉于这种文字著述赋予他的权力之中,以至于乐不思蜀、流连忘返。他声称,有用于世的文字,多多益善,就如同水大鱼多、帝都谷多一般,以此为自己的滔滔不绝、文重辞繁做辩护。王充坚信,他所撰写的文字,篇篇都是拯溺起衰的良药,字字都是有益世道的金玉良言,均可以由纸上的墨迹转化为匡正世俗人心的真实力量:

……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累积千金,比于一百,孰为富者?盖文多胜寡,财富愈贫。世无一卷,吾有百篇;人无一字,吾有万言;孰者为贤?今不曰所言非,而云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领。斯盖吾书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户口众,簿籍不得少。今失实之事多,华虚之语众,指实定宜,辩争之言,安得约径?韩非之书,一条无异,篇以十第,文以万数。夫形大,衣不得褊;事众,文不得褊。事众文饶,水大鱼多。帝都谷多,王市肩磨。书虽文重,所论百种。*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82—583页。

天文人文,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载人之行,传人之名也。善人愿载,思勉为善;邪人恶载,力自禁裁。然则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谥法所以章善,即以著恶也。加一字之谥,人犹劝惩,闻知之者,莫不自勉。况极笔墨之力,定善恶之实,言行毕载,文以千数,传流于世,成为丹青,故可尊也。*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12—413页。

由于文章著述的意义不在于“美丽之观”,而在于“为世用”,所以,如此重视文辞的王充,却并不主张在“饰辞”方面下太多功夫。当然,王充也承认:“文辞美恶,足以观才”:

孝武之时,诏百官对策,董仲舒策文最善。王莽时,使郎吏上奏,刘子骏章尤美。美善不空,才高知深之验也。《易》曰:“圣人之情见于辞。”文辞美恶,足以观才。*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10页。

但文辞的美恶,是人内在的才智性情自然而然的外在焕发,不是靠刻意的“饰辞”就可以根本改变的。说到底,王充虽然极端重视文辞著述的价值,但仍然将其看做经世济民、矫正时风的手段而已,并不认为文辞之美具有独立的意义,因此,重视文章写作的王充却明确反对徒尚词华:

……夫养实者不育华,调行者不饰辞;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枝。为文欲显白其为,安能令文而无谴毁?救火拯溺,义不得好;辩论是非,言不得巧。入泽随龟,不暇调足;深渊捕蛟,不暇定手。言奸辞简,指趋妙远;语甘文峭,务意浅小。稻谷千钟,糠皮太半;阅钱满亿,穿决出万。大羹必有澹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81页。

在王充眼里,真正值得尊崇的,绝非徒尚词华的辞赋家,而是能够以“立言”的方式完成“立德”、“立功”之伟业的政论家、思想家。

王充对于“立言”的热情及对“立言”的实际政治功用的强调,反映的正是这位出身寒门细族的士人对于“立德”、“立功”的强烈渴望。王充对于个人声名不朽的追求显然超过了对于明道、宗经的热忱,故在《论衡》一书中,他对能够“有用于世”的法家、墨家均流露出钦慕之意,并不在乎他们正是儒家学说攻击的对象,这与董仲舒、扬雄等人“独尊儒术”的卫道热情形成了某种意味深长的对照。《论衡·自纪篇》有云:“身与草木俱朽,声与日月并彰;行与孔子比穷,文与扬雄为双,吾荣之”*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84页。,恰是王充本人最精确的自画像,将其一生以立言的方式追求个人声名不朽的壮志雄心一语道破。

王充对于个人声名不朽的强烈追求透露出一种新的倾向,即汉代士人已经开始试图从经学束缚中挣脱出来,转而去追求个人在王道教化事业中的地位与声名。这种新的趋势到魏晋南北朝时期逐渐推演成汹涌澎湃的时代潮流。我们看到,在曹丕的《典论·论文》中,曹丕将文章的意义定位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却在随后的文字里,专论文章写作与个体生命不朽的关系,只字不提文章著述与“经国之大业”的联系。王充虽然一再强调文章写作应与帝王鸿业息息相关、荣辱与共,但他之所以努力在文章著述与“经国之大业”之间建立起联系,仍是为了更好成就立言者的“不朽之盛事”。从王充《论衡》的字里行间,我们似乎已经看到了经学时代开始衰落的征兆。以实现儒家的不朽之梦为出发点,王充却突破了汉代经学的樊篱,表达了强烈的独创意识,走向了“复古宗经”的反面,显示了先秦儒学自身所蕴含的多重维度,以王充的方式展开了先秦儒学的另一种可能性。

曾平(1967—),女,文学博士,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外文艺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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