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学指南》的词科学底色与文体论价值*
2016-10-25李建军
李建军
(台州学院中文系 浙江临海 317000)
《辞学指南》的词科学底色与文体论价值*
李建军
(台州学院中文系浙江临海317000)
《辞学指南》作为宋代词科学的经典文献,通过自具特色的解析体例,对词科十二体,即制、诰、诏书、表、露布、檄、箴、铭、记、赞、颂、序,分体进行了详细解析。这种文体解析客观上已经超越了词科应试园囿,具有一定的普适性,进而成为中国文体论史上的重要内容。同时,该书对文章体制重要性也有精彩论述,并在逐体阐释词科十二体中,对文体之异同正变也有精当论析,呈现出辨体批评的理论色彩。前者从具体文体解析及体例层面,后者从辨体批评理论层面,共同标示着该书的文体论价值。
词科学文体论文体解析辨体批评
《辞学指南》是宋代词科学名著,该书的问世与作者王应麟的词科出身、博洽学识和词臣经历息息相关。王应麟(1223—1296),字伯厚,号厚斋,南宋庆元府(今浙江宁波)人,理宗淳祐元年(1241年)登进士第,宝祐四年(1256年)中博学宏词科。王应麟的博洽在宋儒中名列前茅,“博学鸿才,伟论卓识,见诸立朝,居官疏议,彪炳史册。少从师授,得吕成公、真文忠之传,所著书凡六百八十九卷,古今撰述之盛,前无如葛稚川,其次即先生,称极富矣”*陈朝辅:《王深宁文集跋》,《四明文献集》卷末附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187册,第273页。。王氏作为南宋末期大文豪,“再入翰苑,三入掖垣”*王应麟:《浚仪遗民自志》,见陈仅等编:《王深宁先生年谱》(四明丛书约园刊本)卷末附录,《丛书集成续编》本,上海书店,1994年,第36册,第798页。,“历事三朝,典诰册命皆出其手”*郑真:《荥阳外史集》卷四六《遂初老人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34册,第283页。,起草内制外制凡四十五卷,成为宋季最重要的词臣。王氏词科出身的实战经验、博洽渊深的学术造诣以及多年词臣的写作实践,凝结起来,催生了一本词科学与文体论名著——《辞学指南》。
《辞学指南》是宋代词科备考指南和资料汇编,同时也是专门研究宋代词科的学术著述,而从文学的角度看,该书又是一部文体论著述。关于该书的成书时间和写作意图,祝尚书先生认为,“该书所记考试题目止于宋度宗咸淳十年(甲戌,1274年),则是书当完成于入元之后。这时科举已废,其写作目的盖有总结宋代词科以保存‘国粹’,为将来恢复传统之用的深意”*祝尚书:《试论王应麟〈辞学指南〉的价值》,见傅璇琮、施孝峰主编:《王应麟学术讨论集》,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可备一说。该书共四卷,现知最早的为元代至元(元世祖年号,1264—1294)刻本,后来又有元刊明修清康熙补刻本、成都志古堂本、《四库全书》本、浙江书局本。近年此书被《历代文话》收录,乃是以浙江书局本为底本,加以点校整理而成。本文所论,即以《历代文话》本为据依。本文先考察《辞学指南》的词科学底色,而后重点论析该书的文体论价值。
一、 《辞学指南》的词科学底色
词科是宋代科举考试中的一个重要类型,目的在于选拔朝堂词臣,即代言人才。关于词科的历史沿革、考试科目*关于宋代词科,详参聂崇岐:《宋词科考》,见《宋史丛考》,中华书局,1980年;祝尚书:《宋代词科制度考论》,见《宋代科举与文学考论》,大象出版社,2006年。,王应麟《辞学指南序》言之甚明:
皇朝绍圣初元,取士纯用经术,五月,中书言唐有辞藻宏丽、文章秀异之科,皆以众之所难劝率学者,于是始立宏辞科。二年正月,礼部立试格十条(章表、赋、颂、箴、铭、诫谕、露布、檄书、序、记),除诏诰、赦敕不试,又再立试格九条,曰章表、露布、檄书(以上用四六)、颂、箴、铭、诫谕、序、记(以上依古今体,亦许用四六)。四题分两场,岁一试之。
大观四年五月,以立法未详,改为辞学兼茂科,除去檄书,增入制、诏,仍以四题为两场,内二篇以历代故事借拟为题,余以本朝故事或时事,盖质之古以觇记览之博,参之今以观翰墨之华。宣和五年七月,职方员外郎陈磷奏岁试不无幸中,乃有省闱附试之诏,繇是三岁一试。
绍兴三年,工部侍郎李擢请别立一科,七月诏以博学宏词为名,凡十二体,曰制、诰、诏书、表、露布、檄、箴、铭、记、赞、颂、序。古今杂出,六题分为三场,每场一古一今,三岁一试,如旧制(先是唯有科第者许试,至是不以有无出身,皆许应诏)。先以所业三卷(每题二篇),纳礼部,上之朝廷,下中书后省考,其能者召试,其取人以三等。五年,王璧、石延庆首与选。
嘉熙二年,立辞学科,以今题四篇,分两场,行之三年而废。景定二年,复辞学科,至四年而止,今唯存博宏一科。
盖是科之设,绍圣颛取华藻,大观俶尚淹该,爰暨中兴,程序始备,科目虽袭唐旧,而所试文则异矣。*王应麟:《辞学指南序》,《辞学指南》卷首,《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07—908页。括号中文字为王应麟自注。
撮要论之,宋代词科始于北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年),初名“宏辞科”,圈定十种文体考时选四种,分两场试之,每岁皆开;徽宗大观四年(1110年)改为“辞学兼茂科”,仍以四题为两场,每岁皆开,到宣和五年(1123年)时调整为三岁一试;南宋高宗绍兴三年(1133年)再改为“博学宏词科”,圈定十二种文体,考时选六种,分为三场,每场一古一今,三岁一试。此外,南宋理宗嘉熙二年(1238年),“立辞学科,以今题四篇,分两场,行之三年而废”;景定二年(1261年),“复辞学科,至四年而止”。宏辞科、辞学兼茂科、博学宏词科、辞学科中,辞学科时间短,影响小,登第者少,可存而不论,前三种才是宋代词科主体。
从历史沿革来看,从宏辞科到辞学兼茂科再到博学宏词科,不仅是名称的更换,也是取士标准的变迁,折射出从重“文”到重“学”的内涵变化,王应麟《辞学指南序》指出“绍圣颛取华藻,大观俶尚淹该”已道其端倪,祝尚书先生对此阐析最为透辟:
“宏词科”的着眼点仅仅是“词”,目的也仅仅是选拔“应用文词”的写作人才;而“词学兼茂”则由“词”扩大到“学”,注重“有文”而不偏废“实学”,避免了唯取文词的偏科和过于急功近利。至于“博学宏词”,则将“学”的位置提前,且要求“学”要“博”,特别强调“记问”。*祝尚书:《宋代词科制度考论》,见《宋代科举与文学考论》,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160—161页。
词科考试难度很大,到南宋后其实是在选拔百科全书式的博学通儒、人中龙凤,故而登第者尤少。据聂崇岐先生考证,“宏词科”首尾十五年,共取三十一人,平均每年两人;“词学兼茂科”首尾十八年,共取三十六人,也是平均每年两人;而“博学宏词科”首尾一百二十五年,所取仅四十人,平均每三年才取一人*聂崇岐:《宋词科考》,见《宋史丛考》,中华书局,1980年。。
词科考试难度大,登第者少,但由此科进者往往能成为朝堂词臣,清贵显要,故而受到士人的尊崇*当然,词科也受到不少学者的批评,如叶适《水心别集》卷一三《宏词》指出:“自词科之兴,其最贵者四六之文,然其文最为陋而无用……为宏词,则其人已自绝于道德性命之本统……盖进士制科,其法犹有可议而损益之者,至宏词则直罢之而已矣!”(《叶适集》,中华书局,1961年,第803—804页)朱熹批评词科“习谄谀夸大之辞,竞骈俪刻雕之巧,当稍更文体,以深厚简严为主”(王应麟《辞学指南序》引朱熹语,《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08页)。但两宋词科确实选拔出一批博学通儒,如洪适、洪迈、洪遵、周必大、唐仲友、吕祖谦、真徳秀、王应麟等,故而不少学子还是趋之若鹜。。与之相应,词科的备考资料也应运而生。《四库提要》云,“南宋最重词科,士大夫多节录古书,以备遣用”*《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六五《南朝史精语提要》,中华书局,1997年点校整理本,第895页。,大致符合实情*南宋科举中尚有比词科更难的制科,但其曲高和寡,南宋中制科者仅一人(乾道七年眉州李垕考入第四等,赐制科出身),故而士大夫对此并不热心。。如洪迈《南朝史精语》《经子法语》《史记法语》等,唐仲友《故事备要》《词科杂录》《陆宣公奏议详解》等,吕祖谦《十七史详节》《东汉精华》等。南宋词科备考资料中,有几种颇可注意,如陆时雍《宏词总类》、冷世务《词科类要》、王伯礼《宏词集要》、李孟傅《宏词类稿》等*详参刘珺珺:《王应麟的词科学与文学》,《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增2期。,尤其是陆氏《宏词总类》,宋人文集多有提及,乃当时比较重要的词科参考书,惜乎已经亡佚。当然,在宋代词科参考书中,最有价值的还是王应麟《玉海》、《辞学指南》。
《玉海》乃是王氏为应对考试范围极为广博的词科,而编纂的内容极为广博的大型类书,《四库提要》云:
是书分天文、律宪、地理、帝学、圣制、艺文、诏令、礼仪、车服、器用、郊祀、音乐、学校、选举、官制、兵制、朝贡、宫室、食货、兵捷、祥瑞二十一门。每门各分子目,凡二百四十余类。宋自绍圣置宏词科,大观改词学兼茂科。至绍兴而定为博学宏词之名,重立试格,于是南宋一代,通儒硕学多由是出,最号得人,而应麟尤为博洽。其作此书,即为词科应用而设。故胪列条目,率巨典鸿章。其采录故实,亦皆吉祥善事,与他类书体例迥殊。然所引自经史子集,百家传记,无不赅具。而宋一代之掌故,率本诸实录、国史、日历,尤多后来史志所未详。其贯串奥博,唐、宋诸大类书未有能过之者。*《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三五《玉海提要》,中华书局,1997年点校整理本,第1786页。
充分肯定了该书的价值。王应麟一方面编纂大型资料汇编,另一方面又撰写关于备考方式和文体写作的应试指南,即《辞学指南》。前者侧重于“学”之积淀、底蕴之培育,可谓“体”;后者着力于“文”之砥砺、技巧之指点,可谓“用”;“学”、“文”并重,“体”、“用”兼修,庶几可突破词科天堑。因此,两书可谓姊妹篇,后世多将《辞学指南》附刻于《玉海》,良有以也。当然,从文章学的角度看,《辞学指南》的价值更大。
《辞学指南》首先是序,介绍宋代词科嬗变历程;然后分七个部分详细解说词科应试心得,即编题、作文法、语忌、诵书、合诵、编文、各体详解。编题部分,阐发广搜博览各种典籍,将知识汇成一个谱系,确定大类、小类名目之法;作文法、语忌部分,主要节录先贤讲论作文的要言妙语;诵书、合诵部分,主要介绍需要记诵的要籍经典以及记诵的次序方法;编文部分,阐析分门节录文字之法;各体详解部分,分别解说词科12种文体的源流、范型、作法等。该书卷末还附有试卷式、辞学题名、宝祐四年(1256年)丙辰博学宏辞科三场六篇试文以及作者博学宏词所业12体每体各两篇凡24篇文章。《辞学指南》体系周全、资料翔实,乃宋代词科学的经典文献。
从文章学的角度分析,《辞学指南》中“作文法”、“语忌”以及“各体详解”三个部分最应注意。“作文法”共有14条,其中11条为节录陆机、杜牧、欧阳修、朱熹、吕祖谦、真德秀、楼钥等先贤论文妙语并间有作者注释,3条乃相关内容之杂记,从文法角度看前者更有价值,现举一例(引文括号中为王氏注释):
东莱先生曰:“作文固欲多,不甚致思则劳而无功,不若每件精意作三两篇。”谓如制,文武宗室建节作帅各作三两篇,其它诏、表、箴、铭、颂、赞、记、序之类亦事事作三两篇(祭祀、礼乐之类是也),皆须意胜语赡,与人商榷,便无遗恨,则能事毕矣(场中题目不过此数门,但小有异处,临时窜易便可用,胜于仓卒下笔者远甚。题常则意新,意常则语新)。初作文字须广以示人,不可耻人指摘疵病而不将出。盖文字自看终有不觉处,须赖他人指出(欧阳公曰:“勤读书而多为文自工。世患作文少又懒读,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鲜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作自能见。”)。凡作四六须声律协和,若语工而不妥,不若少工而浏亮。(上句有好语而下句偏枯,绝不相类,不若两句俱用常语。古人文字有语似不连属而意实相贯,程文切不可如此。野处洪公曰:“四六宜警策精切。”谢景思曰:“四六之工在于裁剪,若全句对全句,何以见工?”“以经语对经语,史语对史语,方妥帖。”)*《辞学指南》卷一,《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15—916页。
王氏引用吕祖谦论文要言,并以其他先贤之语佐证之,间杂自己的心得,将作文堂奥细细道来。“语忌”共有18条,主要收录先贤关于写作中如何避免易犯之忌、如何妥帖为文的妙语,如录尹洙语“文忌格弱字冗”,录朱熹语“前辈文有气骨,故其文壮。今人只是于枝叶上粉泽尔”,录《文心雕龙》语“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若藻耀而高翔,固文章鸣凤也”等*《辞学指南》卷一,《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17—921页。。“各体详解”具体阐析文体作法,乃《辞学指南》主体部分,具有重要的文体论价值。
二、《辞学指南》的文体论价值
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辨体批评源远流长,《尚书·尧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的论断,不仅点明了诗与乐的联系,其实也揭示了诗与乐在文体形式、表达方式和语言形式上的区别,“可谓辨体批评的开端或萌芽”*张利群:《中国古代辨体批评论》,《湛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 年第 4 期。。东汉末年,已经出现了明确地以“体”论文的文献记载,如卢植《郦文胜诔》“自龀未成童,著书十余箱。文体思奥,烂有文章,箴缕百家”*卢植:《郦文胜诔》,见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之《全后汉文》卷八一,中华书局,1958年,第908页。。其实,“体”原是人身各部位的总称,同时,“体”还隐含有人身各部位结构层次之意。汉魏之际,学人开始把“体”引入文学批评领域,指称文学或文章的体制、体式、体性等。魏晋之时,辨体批评进入自觉时期,学人对文体的分辨、归类、比较,对文体特征的认识,对文体风格的判断和确定等已比较成熟,如曹丕《典论·论文》、挚虞《文章流别论》等。其后出现的刘勰《文心雕龙》,其文体论内涵丰富,体系周密,“可以说集先秦至南朝齐梁之间文体学研究、文体学思想之大成”*钱志熙:《论中国古代的文体学传统——兼论古代文学文体研究的对象与方法》,《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隋唐五代直到两宋,辨体批评虽然仍是文学批评的重要话题,但没有出现相应的专论和著述,直到宋季的《辞学指南》问世。《辞学指南》作为词科学专著,其对词科十二体的专论,实际上成就了该书文体论专书的独特价值。
(一) 《辞学指南》文体解析体例
《辞学指南》对词科12体(南宋高宗绍兴三年“博学宏词科”所规定的12种考试文体,沿用至宋末),即制、诰、诏书、表、露布、檄、箴、铭、记、赞、颂、序,分体进行了详细解析。解析时,其体例与《文心雕龙》“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一○《序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727页。的文体诠释思路“大同”,然而也有“小异”。其区别主要有以下几点:一是《辞学指南》于每体首先就标示其写作范式,可谓“循体以立范”,而《文心雕龙》论析文体时无此内容;二是《辞学指南》“敷理以举统”时更为侧重论析文体的写作技巧;三是“选文以定篇”时,《文心雕龙》只开列作者及篇名,而《辞学指南》则将经典篇章全文录出,并加评点。下面详论之。
1. 循体以立范
《辞学指南》解析文体,首先是标示其写作范式。如制体,王氏指出其范式应为:
“门下”云云。“具官某”云云。“于戏”云云。可授某官,主者施行。*《辞学指南》卷二,《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29页。
如诰体,其范式应为:
“敕”云云,“具官某”云云,“可特授某官”。二人以上同制,则于词前先列除官人具衔姓名,“可特授某官”,于敕下便云“具官某等”,末云“可依前件”。*《辞学指南》卷二,《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55页。
王氏对12体均详细标出其范式。而对那些内涵丰富、应用广泛的文体,王氏还细分之,并标出不同的范式。如表又可细分为贺表、谢表、进书表、进贡表、陈请表等,王氏将其范式分别标出,认为贺表范式应为(括号内为王氏注文,下同):
“臣某言,(或云臣某等言)恭睹(守臣表云恭闻)某月日云云者”(祥瑞表云“伏睹太史局奏”云云者。守臣表云“伏睹都进奏院报”云云者)云云。“臣某欢抃欢抃,顿首顿首。窃以”云云。“恭惟皇帝陛下”云云。“臣”云云。“臣无任瞻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贺以闻。臣某欢抃欢抃,顿首顿首谨言。”年月日,具官臣姓某上表。*《辞学指南》卷三,《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65页。
谢表范式应为:
“臣某言,伏蒙圣恩云云者。(谢除授云伏奉诰命授臣某官职者云云)臣某惶惧惶惧,顿首顿首。窃以”云云(此后或云“伏念臣”云云,“兹盖恭遇”)。“皇帝陛下”云云。“臣”云云。“臣无任感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进谢恩诗云“谨各斋沐,撰成谢恩诗,随表上进以闻”)“臣某惶惧惶惧,顿首顿首,谨言。”*《辞学指南》卷三,《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65—966页。
进书表、进贡表、陈请表范式应为:
“臣某言”云云。“臣某惶惧惶惧,顿首顿首”云云。(进国史等云“恭以某宗皇帝”云云,余用“窃以”云云)“恭惟皇帝陛下”云云。“臣”云云。“臣无任瞻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陈请表云“臣某等无任祈天俟命”云云)所有某书若干卷册,“谨随表上进以闻。”(进诗云“恭和御制诗”之类。进贡云其某物云云。陈请表云“谨奉表陈请以闻”)“臣某惶惧惶惧,顿首顿首。谨言。”(代宰臣以下陈请表,如请御正殿之类,“中谢”后或云“窃以”云云,或云“恭惟皇帝陛下”云云。末云“伏望皇帝陛下”云云)*《辞学指南》卷三,《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66页。
《辞学指南》对文体范式的标示,在中国文体著述中并不多见。现知有类似内容的如汉代蔡邕《独断》,该书论及策书、制书、诏书、戒书以及章、奏、表、驳议等多种文体,论述时常点出该文体之范式,如论“章”、“奏”之范式曰:“章者,需头,称稽首,上书谢恩陈事诣阙通者也。”“表者不需头。上言臣某言,下言臣某。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死罪死罪。左方下附曰某官臣某甲上。”*蔡邕:《独断》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50册,第78、79页。然《独断》为杂考类著述*《四库全书》将其归入子部杂家类杂考之属。,内容庞杂,并非文体方面的专门论著。
2. 原始以表末
《辞学指南》在标示文体范式之后,紧接着就追溯该文体的源头,梳理其流变,即所谓“原始以表末”,有时也阐发该文体得名之由,即所谓“释名以章义”,如论析“诰”体云:
诰,告也,其原起于《汤诰》。《周官》大祝六辞,三曰诰。士师五戒,二曰诰。成王封康叔、唐叔,命以《康诰》、《唐诰》。汉元狩六年立三子为王,初作诰。唐《白居易集》翰林曰“制诏”,中书曰“制诰”,盖内外命书之别。皇朝西掖初除试诰,而命题亦曰制。(此科自绍兴以后仅一命题)*《辞学指南》卷二,《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55页。
其中“诰,告也”乃“释名以章义”;尔后“《周官》大祝六辞”至“而命题亦曰制”云云,则是梳理该文体的源流,即“原始以表末”;末尾王氏注语“此科自绍兴以后仅一命题”,则彰显出该书的应试色彩。
王氏阐析文体源流时,非常注意梳理该文体试士(即作为考试文体)的历史嬗变情状,如论析“表”体云:
表,明也,标也,标著事序使之明白。三王以前谓之敷奏,秦改为表。汉群臣书四品,三曰表。(不需头上言“臣某言”,下言“诚惶诚恐,顿首顿首”。左方下附云某官臣甲乙上)阳嘉元年,左雄言孝廉先诣公府,文吏课笺奏,又胡广以孝廉试章奏。然则章奏试士其始此欤。唐显庆四年,进士试《关内父老迎驾表》,开元二十六年,西京试《拟孔融荐祢衡表》,则进士亦试表。*《辞学指南》卷三,《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66页。
王氏首先阐释“表”之义,接着简单梳理该文体源流,然后重点介绍该文体用于试士的原委。又如论析“序”体:
序者,序典籍之所以作也。《文选》始于《诗序》,而《书序》、《左传序》次之。宋朝端拱元年,王元之试《诏臣僚和御制雪诗序》,遂为直史馆,则试序亦旧制也。*《辞学指南》卷四,《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1021页。
既阐发“序”体之义,梳理“序”体源流,也点出了“序”体试士之相关情况。再如论析“箴”体:
箴者,谏诲之辞,若箴之疗疾,故名箴。(《盘庚》:“无伏小人之攸箴。”《庭燎》:“因以箴之。”召公曰:“师箴,师旷、百工诵箴谏。”)《文心雕龙》曰:“《夏》、《商》二箴,余句颇存。”《夏箴》见于《周书·文传篇》,《商箴》见于《吕氏春秋·名类篇》。(又《谨听篇》有《周箴》)周辛甲为大史,命百官官箴王阙,虞人掌猎为箴。汉扬雄拟其体,为《十二州》、《二十五官箴》,后之作者咸依仿焉。隋杜正藏举秀才,《拟匠人箴》,拟题肇于此。唐进士亦或试箴。(显庆四年试《贡士箴》、开元十四年《考功箴》、广德三年《辕门箴》、建中三年《学官箴》)*《辞学指南》卷四,《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97页。
前面“释名以章义”、“原始以表末”,后面则点出该文体试士情况。
3. 敷理以举统
《辞学指南》在标示文体范式、梳理文体源流之后,接着就大量引用先贤论述,并间杂自己心得,详细解说文体的体制、语体、体式等。如论析“制”体,王氏引用真德秀曰:
制词三处最要用工:一曰破题,要包尽题目而不粗露(首四句体贴)。二曰叙新除处,欲其精当而忌语太繁(推原所为之官除授之意,用古事为一联尤好)。三曰戒辞,“於戏”而下是也,用事欲其精切(须要古事或古语为联,切于本题,有丁宁告戒之意)。*《辞学指南》卷二,《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42页。
指出该文体,就体制而言,要在“破题”、“叙新除处”、“戒辞”三个要紧处下功夫。王氏尤其关注“破题”(即“制头”),引吕祖谦曰:
制破题四句,或兼说新旧官,或只说新官。如自资政殿学士提举宫观、建节,上两句说提举宫观,下两句说建节,此兼说新旧官也。若四句只大概说藩屏方面之意,此只说新官也。其四句下散语,须叙自旧官迁新官之意,如“眷时旧德”、“肃侍燕朝”之类。*《辞学指南》卷二,《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30页。
王氏又阐发自己关于写作制头的心得曰:
制头四句,能包尽题意为佳(如题目有检校少保,又有仪同三司,又换节,又带军职,又作帅,四句中能包括尽此数件是也)。若铺排不尽,则当择题中体面重者说,其余轻者于散语中说,亦无害(轻者如军职、三司是也)。制起须用四六联,不可用七字。制头四句说除授之职,其下散语一段略说除授之意……然只是大概说意,不须说得太深。*《辞学指南》卷二,《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30页。
王氏通过引用先贤论述并结合自己的心得,将“制”体写作的体制要求说得非常细致。与此同时,王氏还非常关注“制”体的语体,引用真德秀曰:
辞科之文谓之古则不可,要之与时文亦复不同。盖十二体各有规式,曰制、曰诰,是王言也,贵乎典雅温润,用字不可深僻,造语不可尖新。*《辞学指南》卷二,《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42页。
指出“制”体之语贵乎典雅温润,又阐发自己的心得曰:
制辞须用典重之语,仍须多用《诗》、《书》中语言,及择汉以前文字中典雅者用,若晋、宋间语及诗中语不典者,不可用。*《辞学指南》卷二,《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31页。
王氏对“表”体的论析也非常详细,引真德秀曰:“表章工夫最宜用力。先要识体制,贺、谢、进物,体各不同。”*《辞学指南》卷三,《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70页。指出首先要区分体制。王氏对“破题”特别留意:
一表中眼目,全在破题二十字,须要见尽题目,又忌体贴太露……贴题目处须字字精确。且如进书表,实录要见实录,不可移于日历;国史要见国史,不可移于玉牒,乃为工也。*《辞学指南》卷三,《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70—971页。
王氏还摘引吕祖谦、真德秀、倪思、周必大、洪迈等词科俊杰的优秀例句作为范例,指引后学如何写好起联、窃以用事、推原、铺叙形容、用事形容、末联这六处表文的重要部位。王氏还对“表”体的语言有精彩论述:“大抵表文以简洁精致为先。用事不要深僻,造语不可尖新,铺叙不要繁冗,此表之大纲也。”又说:“四六有作流丽语者,须典而不浮。”*《辞学指南》卷三,《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71、974页。
从上述对“制”体、“表”体的论析可知,王氏解说文体非常注重具体的写作技巧。关于此,我们还可从《辞学指南》与《文心雕龙》阐释相同文体时重心之差异,管窥一二。比如对于“铭”体、“箴”体,《文心雕龙·铭箴》在“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后论析道:
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三《铭箴》,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95页。
主要是点出文体的功能作用,并揭示其语体特征。《辞学指南》则不限于此,如其论“铭”体,既引用《文心雕龙》上述文字谈功能、论语体,又引用真德秀、吕祖谦、朱熹等先贤言语,论述铭文写作的具体技巧,如引真德秀语:
古之为铭,有称述先人之德善劳烈者,卫孔悝《鼎铭》是也;有著儆戒之辞于器物者,如汤《盘铭》、武王《几》、《杖》、《楹》、《席》之铭是也。今词科所作,虽未能全复古体,亦须略仿其意可也。铭题散在经传极多,自器物外,又有用山川、沟渠、宫室、门关为铭者。如《唐驻跸山铭》则所以扬人主之威武,如《剑阁铭》则所以戒殊俗之僭叛。或出此等题,又当象题立说。苟无主意,止于铺叙,何缘文字精神?*《辞学指南》卷四,《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1002页。
提醒铭文写作要“象题立说”,谈得非常细致。《辞学指南》论“箴”体,也是非常细致,特地指出:
箴者,下规上之辞,须有古人风谏之意。惟官名可以命题,所谓百官“官箴王阙”,各因其职以讽谏,如出《周保章箴》,则当以敬天为说。其他皆然。又有非官名而出箴者,亦当引从规讽上立说。*《辞学指南》卷四,《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99页。
提醒后学为“箴”,要从规讽上立说。
《辞学指南》论析文体时,既注意阐发体制规格、功能特点、语体特征等文体特质,更注意从词科应试角度阐发文体写作技巧,显示出鲜明的应试特色。当然,从客观上看,王氏对文体的论述其实已经超越词科应试园囿,而具有一定的普适性,进而成为中国文体论史上的重要内容。
4. 选文以定篇
王氏论析文体,一方面广征博引先贤言语,并间杂自己心得,以揭示文体特质、阐发写作技巧;另一方面又录出经典篇章,有时还加以评点,以“例”说“体”,后者颇似《文心雕龙》所谓“选文以定篇”。不同的是,《文心雕龙》选出文体代表作加以评定、论析时,只开列作者及篇名,而《辞学指南》则是将原文录出。如论析“箴”体时,《文心雕龙》特地提及“及周之辛甲,百官箴一篇,体义备焉”*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三《铭箴》,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94页。,然体例所在,没有录出文章;《辞学指南》也提及“周辛甲为太史,命百官官箴王阙,虞人掌猎为箴”*《辞学指南》卷四,《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97页。,紧接着就将《虞箴》全文录出以备观览。《辞学指南》录出经典篇章时,有时还特地加上细致的评点,如论析“制”体时,全文录出孙觌《镇洮军节度使除大尉制》,并评点之(括号内为评点文字):
录出经典以备观览,可见王氏考虑之周;加以评点以惠后学,可见其用心之细。
(二) 《辞学指南》文体辨析话语
辨体批评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的核心内容之一,吴承学先生认为:
以“辨体”为“先”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的传统与首要的原则……“先”,不仅是时间和逻辑上的,也是价值观上的。“大体”、“体制”、“辨体”,主要的功能和目的在于“划界限”和“比高下”,即通过对某一体裁、文类或文体之一定的内在质的规定性掌握,划分各种体裁、文类或文体之间的内外界限,划分各种体裁、文类或文体内部的源流正变的界限,并分别赋予高下优劣的价值判断和价值评价。*吴承学、沙红兵:《中国古代文体学学科论纲》,《文学遗产》,2005年第1期。
诚哉此言!古代关于“体制为先”之论述不绝如缕,如“故词人之作也,先看文之大体,随而用心”*[日]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南卷》“论体”,王利器《文镜秘府论校注》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33页。、“先体制而后工拙”*王正德《余师录》卷二:“荆公评文章常先体制而后工拙。”《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359页。、“论诗文当以文体为先,警策为后”*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丛书集成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2552册,第9页。等。《辞学指南》作为一部文体论著,对体制重要性有精彩论述,同时在逐体阐发词科12体中,对文体之异同正变也时有精当论析,呈现出辨体批评的理论色彩。
1. 凡作文字先要知格律
王应麟对文之体制分外关注:
凡作文字,先要知格律,次要立意,次要语赡。所谓格律,但熟考总类可也……(熟看韩柳欧苏,先见文字体式,然后遍考古人用意下句处)*《辞学指南》卷四,《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1006页。
王氏所谓“格律”,意即体制,王氏将其置于作文之先,可谓承继了先贤“体制为先”的文体论思想。同时,王氏注释文字“先见文字体式”云云,乃引用吕祖谦《古文关键·总论》之语,也是说明了“体制为先”之意。《辞学指南》还引用了不少前贤此类论断,卷一云:
汪彦章谓傅自得曰:“今世缀文之士虽多,往往昧于体制,独吾子为得之,不懈则古人可及也。”*《辞学指南》卷一,《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21页。
批评“昧于体制”的缀文之士,肯定得于体制“不懈则古人可及”。卷二还引用倪思(倪正父)之语:
倪正父曰:“文章以体制为先,精工次之。失其体制,虽浮声切响,抽黄对白,极其精工,不可谓之文矣。凡文皆然,而王言尤不可以不知体制。龙溪、益公号为得体制,然其间犹有非君所以告臣,人或得以指其瑕者。”*《辞学指南》卷二,《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46页。
倪氏“文章以体制为先”云云,可谓经典论断,王氏引用之,进一步阐发了体制的极端重要性。
王氏一方面阐发“体制为先”,另一方面用“体”评文。如谓“前辈制词惟王初寮、汪龙溪、周益公最为可法,盖其体格与场屋之文相近故也”*《辞学指南》卷二,《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43页。,乃运用“体格”衡文;又如谓“陆韶之制不蹈袭,甚得体”*《辞学指南》卷二,《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42页。,乃运用“得体”衡文。
2. 辨析文体之异同正变
《辞学指南》辨析文体异同非常精细,既辨“同中之异”,亦辨“异中之同”,前者如:
西山先生曰:“表章工夫最宜用力。先要识体制,贺、谢、进物,体各不同,累举程文,自可概见。”
西山先生曰:“箴铭赞颂虽均韵语,然体各不同。箴乃规讽之文,贵乎有警戒切劘之意。”*《辞学指南》卷三、四,《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70、998页。
上一条点出“表章”又因具体功用不同,而“体各不同”;下一条点出同为韵语之箴铭赞颂,“体各不同”。《辞学指南》有时亦点出“异中之同”,如谓:
西山先生曰:“序多以典籍文书为题,序所以作之意。此科所试,其体颇与记相类。姑当以程文为式,而措辞立意则以古文为法可也。”*《辞学指南》卷四,《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1022页。
指出序、记虽为不同文体,然其体颇相类。《辞学指南》更多时候乃是引用前贤论断,阐析不同文体的语体差异,如:
夏文庄曰:“美辞施于颂赞,明文布于笺奏。诏诰语重而体宏,歌咏言近而音远。”
陆士衡曰:“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
西山先生曰:“露布贵奋发雄壮,少粗无害。不然,则与贺胜捷表无异矣。”
《文心雕龙》曰:“箴贵确切,铭贵弘润,事必核以辩,文必简而深。”*《辞学指南》卷一、一、三、四,《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919、919、989、1003页。
尤可注意的是,《辞学指南》对体制之正非常在意,每每引用前贤言语论析正格与变体,如:
西山先生曰:“赞颂皆韵语,体式类相似。赞者,赞美之辞;颂者,形容功德。然颂比于赞,尤贵赡丽宏肆。昌黎《圣德诗》、徂徕《庆历颂》,此正格也。”
西山先生曰:“记以善叙事为主,前辈谓《禹贡》、《顾命》乃记之祖,以其叙事有法故也。后人作记,未免杂以论体。词科所试,唯南渡前元丰《尚书省飞白堂》等记及绍兴《新修太学记》犹是记体,皆可为法,后来所不逮。”
东莱先生曰:“诏书或用散文,或用四六,皆得。唯四六者下语须浑全,不可如表,求新奇之对而失大体。但观前人之诏自可见。”
攻媿楼公曰:“骈俪之体屡变,作者争名,恐无以大相过,则又习为长句,全引古语以为奇倔,反累正气。一联或至数十言,识者不以为善。惟龙溪、北海追还古作,谨四六之体。”*《辞学指南》卷四、四、二、二,《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册,第1014、1007、958、947页。
第一条指出赡丽宏肆之作,方为“颂”体正格;第二条指出记体以叙事为主,杂以论体之记难为法式;第三条指出诏书用四六“不可如表,求新奇之对而失大体”、失正体;第四条指出骈俪之体“习为长句”,终非四六之体之“谨”、之正。这几条其实都在探讨体制之正,都在捍卫文体正格,彰显了王氏鲜明的辨体理念。
(三) 《辞学指南》的文体论价值
《辞学指南》作为宋代词科学的经典文献,对词科12体,即制、诰、诏书、表、露布、檄、箴、铭、记、赞、颂、序,分体进行了详细解析,标示文体范式,梳理文体源流,阐析经典篇章,解说文体之体制、语体、体式等。该书的文体解析体例,与《文心雕龙》“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的文体诠释思路相较,虽然“大同”,但亦有“小异”:一是《辞学指南》于每体首先就标示其写作范式,可谓“循体以立范”,而《文心雕龙》论析文体时无此内容;二是《辞学指南》“敷理以举统”时更为注重论析文体的写作技巧;三是“选文以定篇”时,《文心雕龙》只开列作者及篇名,而《辞学指南》则将经典篇章全文录出,并加以评点。《辞学指南》对制、诰等12体的详细解析及其颇具特色的解析体例,其实已经超越词科应试园囿,而具有一定的普适性,进而成为中国文体论史上的重要内容。与此同时,《辞学指南》作为词科学名著,对体制重要性也有精彩论述,而且在逐体阐发词科12体中,对文体之异同正变也时有精当论析,呈现出辨体批评的理论色彩。前者从具体文体解析及其体例层面,后者从辨体批评理论层面,共同标示着该书的文体论价值。《辞学指南》本是词科应试指南,但“无心插柳柳成荫”,该书对词科12体的详细解析,其实还成就了该书重要的文体论价值。
《辞学指南》的这种文体论价值,置于中国文体史的视域,也许会看得更加清楚,对此,任竞泽博士已有精当的论析:
王应麟《玉海》、《辞学指南》,尤其《辞学指南》上承汉晋六朝文体名家名著《独断》、《文章流别志论》、《文心雕龙》的编纂体例和理论成果,又创造性地融合了宋代本土文体大家诸如朱熹、吕祖谦、真德秀等的文体理论作补充和对照,不但使宋代大量的文体史料得以保存,并显示出宋代文体学独特的成就和地位。更重要的是,《指南》还以文体编纂体例和宋儒文体史料文献,直接启示了明代“集文体之大成”的吴讷《文章辨体》和徐师曾《文体明辨》的形成,其在中国文体史上承前启后的地位和作用可谓举足轻重。*任竞泽:《王应麟的文体学思想》,《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
总之,王应麟《辞学指南》不仅是一部词科学名著,同时也因其重要的文体论价值而可以跻身文体论名著之林。
本文系作者主持的浙江省高校重大人文社科攻关项目“宋代小说文人民间叙事互动消长与近古叙事文学研究”(2013QN010)阶段成果。
李建军(1974—),男,四川大竹人,台州学院中文系教授,浙江大学古籍所博士后、宋学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从事儒学文献和中国古代文学研究。